綿竹年畫

梁柱生

1、跳江

王十和田耒生活在四川綿竹的一個小山村，兩人從小喜歡美術，中學時愛上油畫，經常把家里賣菜籽油得來的錢買油畫顏料涂鴉，為此沒少挨父母的罵。兩人說這是教育投資，想考上美術學院，不犧牲幾百斤菜油哪成？

轉眼到了高考，田耒順利考上華西美術學院，王十卻落榜。王十萬念俱灰，就跳了沱江。

江邊有個老頭兒放牛，見狀卻無動于衷，仍在悠閑地抽著竹竿煙袋。王十被水嗆了幾下后，十分難受。既然尋死這么痛苦，不如他媽的活下去！可王十不會游泳，求生的本能使他撲打起來，“救命……”他一張嘴，又喝了一口水。

突然，王十看到一塊木板順水漂流而下，就一把抱住，游到淺水處，濕淋淋上了岸。

“你咋個見死不救，你還是人嗎？”王十把木板往沙灘上一擲，怒沖沖地質問放牛老頭兒。

“咦，是你自己去尋短見，關我啥子事？”

王十啞口無言，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歇息。老頭兒走過來問：“啥子事想不開？”

王十嘆了口氣說沒考上大學。老頭兒說就為這個跳江？傻到家了！王十說關鍵是比我成績差的田耒都考上了！老頭兒說可能是人家臨場發揮得好。

王十不服氣地說：“可他平時畫的畫也不如我！”老頭兒恍然大悟：“原來你是想考美院哪。一個人要畫畫，難道非得去念大學嗎？齊白石木匠出身，還不是成了一代宗師？”王十反問：“不念大學，哪個教我？只能在家修地球，搞‘大地藝術！”

“我教你！”老頭兒說。

“你？教我放牛還差不多，但放牛我會，不用你教！”

“來！”老頭兒扯上王十，來到那塊木板前。老頭兒蹲下去摁了摁木板，之后拿起，濕沙灘上立馬出現一個古代持劍將軍的畫像！

老頭兒一摁，又是一個，一摁，又是一個……一會兒，沙灘上就印滿了一模一樣的畫像。

王十拿過木板，翻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木刻版畫，看樣子是才刻好的。“沒錯，你跳江時我正好刻完最后一刀。”老頭兒含笑說。“原來是您扔木板救了我！”王十十分感動。“不，是這位按劍門神趕走水鬼救了你。”老頭兒指著木板上的畫像戲謔說。

“這是門神哪，怪不得這么熟悉！”王十驚奇地撫著梨花木板上的雕刻線條說，“這就是制作年畫的線版？”

老頭兒點頭：“搞藝術的人就是不一樣，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線版刻得蒼勁有力，十分老到。”王十由衷贊嘆，“大爺貴姓？”

“免貴姓西，大伙兒都叫我西年畫！”

原來這貌不驚人的老頭兒竟是聞名全省、曾有年畫作品入選“民間藝術一絕大展”，并被授予“年畫藝術大師”的西年畫！

“西大爺，您怎么在這放牛？”王十不解地問。

“放牛怎么啦？我是放牛、刻版兩不誤。”西大爺告訴王十，現在是年畫淡季，先把版刻好再說。女兒家新近開了個紙坊，忙不過來，所以他就回來幫放放牛。末了，西大爺說：“你既然喜歡畫畫，就跟我學年畫吧，免費傳授。”

王十有些猶豫：“可我總覺得年畫是土老冒，不登大雅之堂。”

“這你就錯了。有時候越土的東西越受歡迎，比如土雞就比洋雞賣的價錢高，對不對？”

西大爺說，綿竹年畫跟天津楊柳青年畫、山東灘坊年畫、江蘇桃花塢年畫齊名，被譽為中國四大年畫。作為西部唯一的年畫，綿竹年畫區別于其他三大年畫的最大特點是，從不套色印制，線版只起輪廓作用，成畫全靠人工繪制，所以色彩亮麗，風格各異，絕無重復。

“你想學的話，下午就跟我進城，我在綿竹開了個年畫坊。”西大爺說。

王十實在不想回家，又不愿意去干跟畫畫毫不沾邊的力氣活兒，就勉強答應：“好吧。”

這一去，許多令人吃驚的事情讓他打開眼界。

2、學藝

行過拜師禮后，王十便成了西年畫的關門弟子。

西年畫把王十帶到藏畫室，將他多年創作的年畫拿給徒弟看。年畫題材豐富，品種繁多，線條流暢，色彩亮麗，令人愛不釋手。

師傅說，綿竹年畫歷史悠久，乾隆、嘉慶年間到達繁盛，全縣大小作坊300多家，畫師1000多人，年產年畫兩萬多幅。近年來，隨著印刷業的發展，傳統年畫漸漸式微。這是歷時千年的藝術瑰寶，一定要代代傳承下去！

王十點頭稱是。他第一次欣賞這么多年畫，綿竹年畫如此博大精深，美輪美奐，真是藝海中的一朵奇葩。他為以前瞧不起它而感到臉紅。

來到創作室，師傅開始授藝。他告訴徒弟一個口訣：“一黑二白三金黃，五顏六色穿衣裳”，說的就是綿竹年畫的創作過程。一黑指黑線版，二白指人物手臉底色及靴底作白，三金黃指衣冠及道具的橙黃色，五顏六色則指人物的衣服顏色。

王十拿起一支一面蘸色一面蘸水的扁平鴛鴦筆，依照這個口訣，在師傅用線版拓了輪廓的粉箋紙上著色。因有畫油畫的底子，王十進步很快。

熟能生巧后，王十對傳統畫法進行改革：調一點兒桃紅，沒有作白和上橙黃色，直接用桃紅兌水潤筆，之后就畫門神的臉手部位。這樣一來，畫面顯得更加明快好看，深受群眾歡迎。

除畫年畫外，王十還經常應邀到群眾新建的房子去畫壁畫，這是當地的風俗。因天天作畫，時時練筆，王十的畫技越來越高超，生意也越來越興隆。

當然，王十也有煩心事，那就是得不到美術家協會的認可。

師傅就勸王十：“何必去爭那名分？把自己的畫畫好是正經！我沒加入美協，可我創作的大型年畫《西蜀迎春》，1000個人物，幾乎囊括四川所有的迎春民俗，被專家譽為四川的《清明上河圖》，現屬國家一級文物。藝術得靠作品說話，而不是其他！記住：只要有人認可，再通俗的東西也有生命力;相反，沒人認可，再高雅的玩意兒也注定死路一條！”

王十聽后，不再浮躁，潛心作畫，注意借鑒我國傳統建筑裝飾彩繪和工筆重彩畫的某些手法，使所繪的年畫色彩鮮艷，對比強烈而又和諧。

學會雕刻線版后，王十通過大膽創新，使古老的年畫煥發出新的生機，內容也更為廣泛，有避邪迎祥、風俗習慣、生活生產、戲曲故事、歷史人物、神話傳說、花鳥蟲魚等。不少外地客商紛紛前來訂購。

10年下來，在師傅的悉心傳授下，王十成了綿竹年畫的領軍人物。經濟實力雄厚后，王十就在綿竹城里的熱鬧地段開了家年畫社。

開張那天，店堂來了一個人。王十一看，吃了一驚。

3、竊畫

來人是高中時的同學田耒！

“行啊老同學，開店當老板了！”田耒打哈哈。

寒暄過后，王十見時近中午，就拉田耒到酒樓吃飯。幾杯劍南春下肚，田耒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田耒大學畢業后，分到省內一家工廠宣傳科工作。沒幾年，工廠倒閉，只好回綿竹打工，目前在一家廣告公司干活。

“到你店里來混飯吃怎么樣？”田耒笑嘻嘻問。

“美院的高材生到我小店來打工，豈不是屈才了？再說你學的是油畫，跟年畫差別很大，我招的店員必須懂年畫，愛年畫，知道相關行情，不能對顧客開黃腔。”

田耒不屑地撇撇嘴：“屁年畫有啥高深的，我閉著眼都能畫出來！”

王十生氣了：“我不準你詆毀年畫，否則這頓飯你來埋單！”

田耒一愣，繼而笑道：“喝高了喝高了，酒后胡言亂語，老同學不要介意。”王十這才消了怒。

田耒說綿竹城里年畫店不少，但油畫店還沒有，所以他想發揮特長，開個油畫店。王十分析說，油畫曲高和寡，恐難立足。田耒說不然，他除了畫油畫、賣油畫外，還可以招生。現在小學不是提倡藝術教育嗎，不少家長都想孩子有門藝術特長。

王十只好說：“那你就看著辦吧。”

田耒說：“只是開店還差點兒錢，老同學能不能借我10萬？”

王十愣了一下，他才開了年畫社，資金本來就有些緊張，不過，他還是看在老同學的面上，借給田耒10萬元。

很快，田耒的油畫店也開張了。

為了吸引眼球，田耒畫了不少裸女油畫掛在四壁。這些油畫主要賣給酒吧、舞廳、夜總會等娛樂場所，但銷路畢竟很窄。風景油畫除了一些單位買一兩幅掛在會議室外，基本沒有銷路。賣畫所得勉強夠維持店子經營，要賺錢，田耒只好在招生授課上下功夫。

但家長不會把孩子送到一個無名畫家處學藝。田耒就花錢參加“全球油畫大獎賽”之類的山寨活動，拿回“世界著名油畫大師”之類的獎杯獎牌，把店門口的玻璃櫥窗裝點得琳瑯滿目，哄學生家長沒有問題。在所展現的各種證書中，只有美院發的畢業證貨真價實，證明他是科班出身。

如此折騰下來，田耒的錢包癟了，連買畫布、畫框、顏料的錢都沒了。怎么辦？田耒苦思幾天，心生一計，就請王十喝酒，把他灌醉，之后掏出他的鑰匙串，到門口的修鎖攤上逐把配制，完事后再把鑰匙串放回老同學的褲兜里，將他扶回年畫社。

幾天后，王十打開藏畫室的鐵皮柜一看，師傅耗時10年創作的那幅大型年畫《西蜀迎春》不見了！一時大驚失色。

原來，王十獨擋一面后，師傅就把藏畫室的鑰匙交給他。王十深知責任重大，每天早上6點起床后和晚上10點睡覺前都要仔細檢查一下藏畫室里的年畫。《西蜀迎春》昨晚還在，怎么現在不翼而飛了？可見是在昨晚10點以后到今晨6時以前這段時間失竊！藏畫室的門窗和鐵皮柜都十分完好，這說明竊賊手中有鑰匙。不是只有自己一人有鑰匙嗎？王十猛然想起前天那次喝酒，于是直奔田耒的油畫店。

王十敲門。田耒在里面問是誰？王十捏著嗓子說：“來報名的學生家長。”之后閃到一旁。田耒一開卷簾門，他就徑直往店堂后面的臥室闖，田耒措手不及，擋都沒法擋，臉色一下子白了。王十在田耒的床邊看到了那卷還沒來得及藏匿的《西蜀迎春》！

“這是國家一級文物，你知道偷盜這樣的文物該判什么刑嗎？”王十拿回年畫，憤怒地問。

田耒“撲通”一聲跪下：“都怪我財迷心竅，以后不敢了！請老同學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不要報警。”

王十嘆了口氣：“沒想到出來社會這么些年，你變成了這個樣子！好吧，我不報警，但你要以此為戒，好自為之！”

王十回去后，把藏畫室的鎖全部換掉，并斷絕跟田耒來往。

然而，他不找田耒，田耒卻來找他。

4、大白

第二年年初，田耒來到年畫社。王十以為他要還錢，誰知他卻說：“老同學，加入我們美協吧。昨天換屆選舉，我當選副主席。你入會，只消我一句話。”

王十冷笑：“有你這樣的人當副主席，我不入。”

田耒的職務是他花錢買來的。他把美協副主席的大紅證書往門口櫥窗里一擺，果然起到廣告效應，前來報名畫畫的學生一下子多了起來。此時各校已放寒假，學生有的是時間。

可學生再多，畢竟場地有限。田耒雖把店堂、臥室全部改作課堂，還是容納不了多少學生。一些家長見他的教學環境太差，就退了費，帶孩子到別的藝術培訓學校去了。

跟田耒油畫店的逼仄相比，王十的年畫社開闊大氣，門庭若市，生意興隆。因為臨近春節，年畫賣得一天比一天火爆，年畫社開足馬力生產，還是供不應求。王十賺得盆滿缽滿。

開年后不久，王十設計的兩張年畫被國家郵政局看中，制作成郵票公開發行。這在當地是開天辟地第一遭的事，王十一時名氣大增！

時令進入夏季后，王十著手整理師傅創作的年畫，準備出版一本畫冊，慶祝師傅80大壽。出書的費用，就用借給田耒的錢。那錢借了兩年，也該還了。

田耒在電話中說：“出書5萬塊錢足夠，我先還一半吧。”王十答應，就不顧天氣炎熱，驅車到田耒的油畫店來。田耒為人沒有誠信，經常出爾反爾，還是趁他沒改變主意前把錢收回來，收得一半是一半。

自從竊畫事件發生后，王十這是第二次到油畫店來。田耒不在，只有一個姑娘在看店子。王十給田耒打手機，田耒說正在外面辦點兒事，請老同學等一會兒。王十就在店里等。

枯坐無聊，王十就到店門口的玻璃櫥窗那兒看里面的各種證書。看著看著，他突然臉色大變，就拿出手機照了一張，之后匆匆離去。

幾天后，王十再次來到油畫店。他跟田耒說了一件事，田耒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下，求老同學再次放過他。

“好吧，你把10萬塊錢還了，咱們就不會再有任何瓜葛！”

田耒只好乖乖把錢全部還了。

在師傅生日那天，賓客們聽到一個消息：開油畫店的田耒被公安機關抓了起來。原來，田耒每次選美一般招了年輕漂亮的女店員后，都以畫人體油畫為由，誘使對方脫掉衣服，之后撲過去。女店員吃了啞巴虧，只好辭職。田耒又招。這次，那個勇敢的女店員告發了他。

師傅聽后直搖頭：“學美術，首先心術要正，心靈要美。這人還科班出身呢，怎么壞成這樣？”

“不，我才是科班出身！”王十向眾人出示了一張照片。

照片是一個打開的畢業證，蓋有華西美術學院的大紅公章，持證人是用碳素墨水寫的黑色“王十”，十分醒目。可細細一看，“王十”又額外加了些淡淡的筆畫，變成了“田耒”！

原來，當年田耒在招生辦的舅舅截留了王十的錄取通知書，之后讓田耒頂替王十去念大學。畢業后，田耒通過添加筆畫的手段，把畢業證和檔案上的“王十”改成“田耒”。沒想，他把畢業證放在店門口的玻璃櫥窗展出時，因經常曝曬，添加上去的筆畫是用偽劣墨水寫的，竟然褪色，現出了“王十”的名字！田耒因對櫥窗熟視無睹，也沒發覺。王十那天上門收款看到后，就拍了一張照片，之后到美院了解，被告知在十幾年前，確有一個叫“王十”的學生在油畫系就讀。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祝師傅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王十遞上畫冊后，又呈上一幅親自繪制的大型年畫《群仙獻壽》。眾人一看，年畫中的老壽星，活脫脫就是眼前的老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