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之密

王劍冰

一

很欣慰造物主在世界屋脊的地方，安排了一個林芝，一個波密。初聽名字，會將林芝聽成靈芝，將波密聽成菠蘿蜜。都是養人饞人的東西。

你看古錯湖、易貢錯湖那一個個叫錯的藍，被天空抱在懷里，你就知道，錯在這里有著另一個美意。

圣潔在每一片草葉上發芽。云開出紛繁的花朵。水波中傳出好聽的歌唱。波密，一波一波的密碼，自冰川時代泄出。

由此你知道先前浪費了太多的表情，本真的真實，在塵世之外。

二

我在這里看到藍，大批量的無法言說的藍，真真切切地布滿大地與天空。

那種上氣不接下氣的藍，那種目瞪口呆的藍。

你沒有見過這種藍，你就總是在想往中，在沉重的霧霾中，在閉鎖的屋子里孤單。

我不能發視頻，藍不在信號中。我也不能打電話，我就是把藍說得天花亂墜，電話那頭也還是不能明白到底是怎樣的藍。

我恨不能把藍收納進一個容器，帶回去讓你看看，這色香味俱全的藍。

總之就是，來到這個地方，我獨自奢侈，獨自陶醉，獨自狂歡。

三

沒有什么能阻擋住高山，阻擋住風雪，阻擋住仰望的目光。

沒有更遠的地方。在我來過之后，我就覺得，其實我也在遠方。

遠與遠的親近，永遠都是靈魂的掙扎，與精神的渴望。

雷與閃電在遠方奔走相告，山河忽明忽暗，冰川的燭淚滴過千年，卓瑪的發辮，還是那么光鮮。裝了河水的桶在她的背上，長長的一只袖子，垂在格桑花的上邊。

這里的人說，遇見背水的姑娘是一種幸運。我有幸遇見你，央宗卓瑪，你放大了草原。

鷹在天上飛翔，它將一大片暗影鋪在地上。它不似在飛，是在雪山上滑下，又滑上。

都說鳥時常在遷徙，有的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帶著長長的疲勞，到云南享受愛情。

鷹卻不需要，鷹屬于這片藍天，鷹的羽翅，已經有著冰川的冷厲與威嚴。

四

這里有如此多的冰川：卡欽冰川、則普冰川、若果冰川、古鄉冰川，它們冰清玉潔，真可說是冰雪中的玉女。玉女中最為有名的，還屬海拔6800米的米堆冰川。

米的水滴，一點點成熟，一點點凝結，凝結成如此晶瑩如此豐厚如此高聳的一座米堆。

米可以喂養生命，米堆具有同樣意義。它甚至比米的意義更加豐富，它可以喂養米，它是一切生命之源。在它的下面，那么多綠色在葳蕤，綠色環繞藍色的湖與藍色的歌聲。波密就在其中成長，漸漸長成迷人的模樣。

用米粒養大的江南，眼睛朝西仰望，云的那邊，有一個故鄉。

五

想不到，在這里依然能看到五彩斑斕的景觀。白的是梨花，粉的是桃花，紅的是杜鵑。還有墨綠的茶林、金黃的油菜。它們羅髻一般，一峰峰一片片點綴了藏南的春天。

于是看到了梯田，房屋的建造，也是梯形的。這樣便形成了氣象，層層疊疊的氣象，氣象中還有辣椒與小麥、天麻與柴胡。

錯落有致的生活，出現在雪峰冰川的美妙中。美妙中隨便走進哪個屋門，都會有暖暖的酥油茶和糌粑。遇到節日，還會有青稞酒和哈達。

厚樸與真實，在梯田上年年生長，一直生長到今天。

孩子的眼睛同老人的眼睛同樣深邃，含有原始的光澤。你在這里交出真誠，得到的是更多的真誠。

六

一片草場被點燃，被早晨的太陽點燃，被卓瑪的炊煙點燃。

草原正在發育。整個波密變得豐滿。卓瑪挺著渾圓的腰身，提水，擠奶，打奶茶，為將要出生的小卓瑪做衣裳。

卓瑪從一個少女走進一個牧場，就一天天在開花，一座帳篷是卓瑪的全部，帳篷里有俄桑的氣味，還有濃濃的奶香。

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卓瑪知道，該怎樣將她的長辮子編得好看。

水晶晶花開在她的腳下，水晶晶花同卓瑪一樣，每時每刻，都為草原奉獻著一分晶瑩。

七

俄桑有一百頭牦牛和一百只羊，他也有著百分百的旺盛的生命力。

最為驕傲的還不是這些，他最為驕傲的是每年賽馬會上的狂放，縱馬奔跑讓他成為草原最剽悍的漢子，他為此贏得了許多贊賞的目光。

他從這如許目光中摘取一縷帶走了，由此他知道，他所有的驕傲，都是為了那個叫卓瑪的姑娘。

無論什么樣的環境下，都有生命生長，不屈的生命，在珠穆朗瑪腳下表現得更為突出。

有一個卓瑪，俄桑才知道了，什么叫滿足，什么叫無畏，什么叫偉大。

八

晚間的篝火成了熱鬧的中心。人們的熱望開始燃燒。火焰熊熊，漢子們的袍袖掀成高天的雄鷹，女人們的發辮翻作奔放的細浪。

洪亮的粗吼和著尖細的嫩嗓，把人的心都喊碎，一個個一群群加入進去，就像一股暖濕氣流沿著雅魯藏布，進入帕龍藏布河與易貢藏布河，河水帶著風恣肆地翻卷。

每個人都將真實的自己打開來，都將無邪的真情獻出來，歪斜、歪斜，起伏、起伏，跳蕩、跳蕩，夾雜著吶喊和吼唱，夾雜著汗水和淚光……

你或許沒有記住誰，或許誰也不認識你，這樣，你才放肆，你才釋放。

高高的喜馬拉雅，高高的念青唐古拉，在篝火的陰影里搖晃。

九

是你，把傳說變成了現實。來之前，我還長期地陷在想往中。

信任了無數遍的天空和大地，怎么能是這個樣子？從此知道，懷疑有時是有道理的。

我回去也會沾滿一身的圣潔，你不用懷疑，我確實來到了天界，我現在滿心披掛的，都是飛揚的哈達。

只有在這里，在一條路接上另一條路之后，才得以相信藍色傳奇，綠色傳奇，銀色傳奇。

一切重新復蘇，一切又回到體內，甚至變得孩子一樣，變得人們不認得你，連你自己都不認得自己。

你已經不會做別的事，你只會發呆，發迷，神經兮兮，說著瘋瘋癲癲的囈語。

十

嘎朗村，是嘎朗王朝留下的一塊寶石。

鮮花水草簇擁的噶朗湖，現在成了黃鴨、黑頂鶴的王國，大雁以公主的姿態，顯得矜持而含蓄。雪山和森林在湖中深藏，深藏的還有村莊及村莊前的藏女。云氣繞湖而行，將無盡的清爽贈予遠來的日子。

想象不到，嘎朗王宮曾在湖邊矗立。有了嘎朗王朝與這美麗的所在，才悄悄誕生出一個值得夸耀的波密。

一部藏南的大書，林芝若是封面，波密便是扉頁。

如果將林芝說成一個少女，波密就是少女的一件佩飾。林芝喜歡這件佩飾，時不時地閃露一下。這樣，波密惹人，林芝也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