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黃河

楊建營

一

在高原，在諸神的故鄉，黃河懷抱著冰雪和白云從天而降。

我看見，黃河站立起來，并開始行走。我看見黃河將土地一點點染黃，將稻谷、麥子和玉米一點點染黃，將無數兒女的皮膚一點點染黃，將一個個日子一點點染黃。直到河床開始流淌黃金的汁液。直到一條巨龍誕生。直到太陽朗照這片黃土地。

二

——當我站在入海口看到黃河平靜地融入無邊的蔚藍，就像修行者往生，我才發現蒼老和重生是如此之美。

——當我看到黃河在華北平原緩緩伸展著身軀，我才發現中年是如此之美。當我看到黃河在黃土高原上奔騰咆哮，我才發現青年是如此之美。

——當我看見黃河在峽谷里被雪蓮花一路簇擁著，我才發現少年是如此之美。當我看到黃河無數的小溪流又是彈琴又是唱歌，我才發現童年是如此之美。

——當我看到巴顏喀拉山的雪被無邊的蔚藍籠罩著，我才發現黃河的源頭是如此之美。

三

黃河九曲十八彎，是躲避著什么？還是愛戀著什么？與日月同舞。驚濤駭浪在史書中翻滾。天地無言。萬物和百姓仰望蒼天。當大禹戰勝了洪魔。當黃河高懸于天上。水中，盛開雪白的浪花。

四

我看見那位黃臉膛黃皮膚的山西漢子赤裸著身子，和黃河并排躺在一起。他枕著一捆麥子，攥著一把鐮刀。他在看一群麻雀搖晃岸邊的老柳樹。他在做夢。我看見黃河從他的體內流過，我看見他化為一葉扁舟飄向遠方。

五

黃河結出的果實，既有古老的渡口和廢墟，也有光鮮的村莊。

黃河走得很慢。人們飛得很快。

那棵老榆樹俯視著我的村莊，就像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地層下，老榆樹的根須伸向黃河的內心，聆聽濤聲。

六

河灘上。一大片黃色的龜裂泥土，如古陶上的花形。那裂縫好像幽深的溝壑。溝壑里，一棵棵野草隨風搖曳，一束束綠光閃爍。

七

老牛灣。黃河如一頭老牛停下腳步，與長城握了一下手。此地，成群的烏鴉和天鵝時常從天而降，點亮黑色或白色的燈盞。

傍晚，峭壁上，古堡里。那個老者，臉上、頸上和手上的皺紋有如漁網。他正和石墻上的一個彈痕對話，旱煙明滅如螢。

他終于寂靜無聲，像遠方的烽火臺。

八

石樓。黃河在此處畫了地球上一個最大最美的句號。

女媧在此汲水。姜子牙在此出生。毛澤東在此賞雪。

這個句號似乎神秘叵測。它閃耀著，似乎能夠洞悉一切。

九

黃河行至此處，竟然化為壺。壺口噴射而出的，金黃的是濁酒，清澈的是甘泉。令你沸騰，令你迷醉，令你醒悟。

十

落日不是一面大圓鏡，而是一個小巧精致的攝像頭。

它撥開云霧。最先攝入的影像是一隊螞蟻扛著一根火柴鉆進洞穴。然后才是一條漁船，掛著白帆，被黃河馱著滑入遠方的大海。

十一

我有一盞燈，我要把燈點到黃河里去，讓人們看看鯉魚是怎樣躍過龍門的，讓人們看看槳楫、銹蝕的箭鏃，以及圣人遺落的竹簡隱藏了多少生命的奧秘。

我要將黃河一點點照亮，從巴顏喀拉山南麓一直照到渤海灣，然后，我也變成一盞燈，緊跟著黃河，進入無邊的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