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韶

張 琳—山西

1

黃河之水，從心上來。

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在老牛灣，看見了來自青海的黃河。她像祖母一樣：碧綠，清澈，遠遠看著我。

兩個相見恨晚的女人，一個古老，一個剛滿三十歲。

她問我：你是誰？來自哪里？

我把咫尺之外的天空指給她看，我告訴她，一個行腳的僧人，來到了寺溝，他抱了抱參天的古柏，抱不住。他看了看斑駁的古碑，一通刻著道光，一通刻著咸豐。

廟已荒廢，行腳僧“撲通”跪在草叢里，再也沒有起來。有人看見一襲僧袍，像黃河水一樣，在天地間起伏著……

2

桃花開后，娘娘灘有一張緋紅的臉。

四面都是水啊，娘娘灘不是一個島，更像一艘船。我裝作艄公的樣子，但一點不像。

一只鳥，從東飛到西，是八百米。

一朵云，從南飛到北，是五百米。

有多少人，出生在這里；有多少人，埋葬在這里。

黃河，不語。低著頭遠去。那一刻，落日在海棠樹上，仿佛一顆看慣了滄桑的海棠果。

那一刻，我在落日的余暉里，像一朵歸鄉的浪花。

3

有些河流，是淚水流成的。

幾百年前，一個以曲留名的人，名白樸，字太素，號蘭谷。

八十一歲那年，他重游揚州后不知所蹤。如今，他已活成了一座白樸塔，但不再寫《梧桐雨》，也不再寫《流紅葉》。

他已經懂得了無言即千言；無語，即萬語……

我緩緩步入石經禪院，看見非空非色的如來，端坐眼前。眼前，就是身后啊。我猛然懂了黃河的來意，懂了那些去者的去意。

4

畫家吳冠中說：李家山從外部看像一座荒涼的漢墓。一進去……像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他說的，是人世間的生死相依。就像黃河……與磧口；就像河道中的暗礁與激流。

我來得晚了，星辰掛在黃土梁上，時光正在倒流——

允許我想象那一夜，在渡口，我等自己的男人回來，懷里抱著剛剛入睡的嬰兒。

生活就是這樣，永遠有等待的眼睛，永遠有不愿醒來的美夢。

這些安靜的窯洞里，有過多少離別與重逢？

今晚的月亮很圓，像一滴露珠。黃河，是另一滴露珠。

我坐在黃河邊，什么也不做。

我看月亮，我看流水。

5

黃河在呂梁山西麓想畫一個句號，卻穿過針眼又流向遠方。

1956年，一只鸮卣在石樓縣二郎坡村出土，酒已喝干，酒器尚在。我看見新的光線源源不斷地倒進去，我看見絡繹不絕的人，日復一日地飲下去。

為了這些流水般的光芒，多少人在夢中大步流星地走著，不回頭，不低頭，看見黃河，都不死心。

1936年，湖南人毛澤東來到了山西留村，寫了一首《沁園春·雪》，那年的雪，是紅色的，雪地上走過的隊伍，叫紅軍。

6

陪黃河去永和，看一下心底的乾坤究竟有多大。秋天的河水，緩緩流動著。

一個孩子站在窯洞頂上，看日出，他看見了天下永和四個字，就像看見春夏秋冬一樣，自然，良善，充滿力量。

在伏羲畫下八卦圖的地方，望海寺遇到了三十而立的我。

我一動不動，望著望海寺望海。

那是在一個小山包上，我看見的黃河，像一個小沙彌。

7

黃河水也有釀成酒的時候，允許我對著壺口狂飲一番，凡美好之物，都懂得與光同行……

有多少水，流著流著，就流成了瀑布。

那一年，我第一次來到吉縣，就以心相許。

我安安靜靜地坐著，十萬粒沙，圍在我的身旁。我們一起看著那些金色的水獅子，在黃河里奔騰，咆哮。似乎，它們要把一條大河帶到天上。

我像一粒沙，坐在岸上。

靜靜地想著流水無心。

我也看那些披頭散發的水獅子，我真想牽一頭出來，我真想牽一群出來……

8

想起一個叫大禹的人。想做他的妻子。

我也愿意，為等待一個人而化為石頭。

那是在河津，在禹門口，我像涂山氏一樣，望著流水唱道：候人兮猗。

9

一個人登鸛雀樓，私會唐朝的王之渙。

我們是兩只寫詩的鸛雀，他寫白日依山，我寫鶯鶯拜月。不遠處，普救寺用鐘聲挽留著黃河，而我不再挽留。

那一年，我已去過一條大河要去的地方……

大海，也是天空。一樣的遼闊，一樣的藍不可及。

我跪在河邊。

我還不能與它同行，我只是一朵出家的浪花，借命運的樓梯，看了高處，還想看看低處……

在高與低之間，我可否活成一段樓梯。

讓時光，從此而上，看到一萬年后……

看到我，被一條河流夢見，像一個一萬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