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小羽
明末清初,西方的測繪技術傳入后,中國的地圖測繪進入了向近代制圖學發展的新時期。康熙四十七年(1708 年)至五十八年(1719 年),在康熙帝的主持和西方傳教士的幫助下, 清朝進行了一次全國范圍的地理緯度測量, 繪制了著名的《皇輿全覽圖》。這幅清康熙年間的地圖,是中國首次根據實地測量而繪制成的帶有經緯網的地圖, 在中國科技史上和地圖學史上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當時的條件下,能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完成這樣大范圍的測繪工作, 在中國地圖測繪史上是空前的壯舉, 在世界史上也是沒有先例的。
對于這樣一項偉大的制圖工程,歷史上的記載卻很少。 以前所見資料,僅限于外國傳教士的書信、報告等,往往單方面記述某某傳教士前往某地測繪,沒有提到中國人。 國內對此項工程沒有完整的文字記載,只在《清實錄》《清史稿》等史書文獻和《康熙朝漢文朱批奏折》中記有只言片語。這在客觀上加大了史學工作者對其研究的難度。 翁文灝于民國十九年(1930 年)出版的《清初測繪地圖考》,可以看作最早研究《皇輿全覽圖》的文章。 此文主要依據西文舊籍,如蘇西孩于雍正七年(1729 年)在巴黎出版的《印度中國數學天文地理歷史及物理觀察》、 杜赫德于雍正十三年(1735 年)在巴黎出版的《中國地理歷史政治及地文全志》等,對清初測繪地圖之經歷、方法及其內容考論甚詳,特別對《皇輿全覽圖》作了詳細論述。 其后,研究《皇輿全覽圖》的文章有二十幾篇,其中有一些是論文、專著,也有一些只是介紹性的小文章,如王庸的《中國地理學史》[1]《中國地圖史綱》[2],陳正祥的《中國地圖學史》[3],金應春、秋富科的《中國地圖史話》[4],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地學史組編的《中國古代地理學史》[5]等。這些論著,在地圖測繪過程上大多沿襲翁文的觀點,對于《皇輿全覽圖》繪制的背景及其歷史地位基本上也不存在爭議,但對此圖的研究也有不同的見解,其分歧主要集中在康熙帝及其臣工和傳教士在此次測繪中的貢獻大小、 圖成之后對于中國制圖學的影響大小等問題上。
一些文章認為,康熙帝自身對科學的興趣與《皇輿全覽圖》的問世是分不開的。 《康熙〈皇輿全覽圖〉的測繪考略》[6]一文中,單列一部分論述了康熙帝對于《皇輿全覽圖》繪制的指導,認為“康熙帝不僅淹通書史,復精嫻天文、算法、測量之學,曾經多次指正欽天監測算的錯誤”。 文中指出,康熙帝在決定進行測繪全國大地圖之前,很早就已經作了許多必要的準備工作,而且在測繪的過程中積極組織人力進行測量,派人到各省測繪地圖。《康熙帝與〈皇輿全覽圖〉》[7]一文,主要探討了康熙帝對《皇輿全覽圖》的主持,指出:“清初康熙帝玄燁是歷代帝王中最重視自然科學的皇帝……在實踐上,康熙帝于天文、數學、音樂、醫學等諸多學科方面都有一定建樹,而其中最值得在中國科學史上大書一筆的是他親自領導和指揮的測繪《皇輿全覽圖》的工作。”此文對康熙帝在這次制圖當中的作用給予了充分肯定。《〈皇輿全覽〉與〈皇輿全圖〉——愛新覺羅·玄燁的自然科學知識》[8]一文認為,《皇輿全覽圖》的繪制與康熙帝本身的科學知識、雄才大略是分不開的,因此這幅地圖應該叫《康熙皇輿全圖》。《康熙〈皇輿全覽圖〉的測繪考略》一文,則把完成這樣一幅宏大地圖的功勞歸功到康熙帝和他的臣子身上:“像這樣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大面積的實地測繪,這是一件巨大的工程,沒有中國官方的組織安排以及中國人員共同工作, 根本不可能在中國的遼闊國土上跋山涉水進行這樣遍及十八行省和邊遠地方的測量工作……康熙《皇輿全覽圖》 并不單純是幾個外國傳教士所獨立測繪成圖的。 ”“雖然,《皇輿全覽圖》由外國傳教士參加測繪,但是,主持規劃的卻是康熙帝,以及中國官員和精于測算的人員,外國傳教士不過是聘請參加的技術人員而已。”文中列舉了一些史料,證明中國官員甚至康熙帝的皇子們也都曾經參加或間接參與測量和繪圖[6],這一偉大的工作并不全是傳教士的功勞。《〈中俄尼布楚條約〉與〈康熙皇輿全覽圖〉的繪制》[9]一文,對《皇輿全覽圖》的繪制背景進行專題論述剖析,認為《中俄尼布楚條約》 的簽訂是促使康熙帝和西方耶穌會士聯手測繪全國性地圖的契機,“這與中國傳統社會地圖功能的限定有極大的淵源”。另外,文中指出,清在建國之初就曾進行過全國土地的勘測,只是當時并沒有形成地圖, 并以大量的史料說明:“繪制地圖是中國傳統政治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即使沒有耶穌會士的出現,清廷也會繪制出自己的地圖。 ”耶穌會士只不過是抓住了中俄之間的邊界談判贏得了康熙帝的信任。
與以上觀點相反的是,一些論著認為西方傳教士在這次測繪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西方傳教士對中國地理學的影響》[10]一文,認為西方傳教士在協助中國測繪《皇輿全覽圖》 的過程中,“付出了艱苦的勞動和全部的智慧,為中國地理學的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18 世紀西洋人在測繪清朝輿圖中的活動與貢獻》[11]一文中,對傳教士的工作也給予了充分肯定,認為康熙時期之所以能繪制出舉世聞名的地圖,是因為:“他們帶來了先進的測繪方法和繪圖技術,同時也與傳教士們的奉獻精神及他們艱苦而細致的工作是分不開的。”“有的神甫病倒了,有的神甫帶病堅持工作,有的神甫甚至犧牲了生命……”他們為中西文化的傳播與交流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康熙朝法國耶穌會士在華的科學活動》[12]一文中,也肯定了法國耶穌會士在測繪《皇輿全覽圖》中的重要作用,認為這是“法國皇家科學院全球性科學考察活動的一部分”。
另外,《我國各民族對清朝康熙乾隆年間經緯度測量的貢獻》[13]一文,引用《清史稿》《大清會典》中的記載,論述在對鴨綠和圖們二江間的復查、江南等省的測量、西藏的測量中,中國的少數民族人員也參與其中做出了貢獻, 特別是對珠穆朗瑪峰的測定,是藏、滿、漢等族測量人員的共同貢獻。
對于這個問題的爭論,主要焦點是《皇輿全覽圖》的測繪中中國和西方誰的貢獻大。由于史料記載的缺失, 對于這個問題的爭論沒有達成共識。對此,《傳教士與中國地圖》[14]一文,有較為客觀的評價:“《皇輿全覽圖》是中西雙方人民通力合作,共同勞動,共同智慧的結晶。 ”《康熙朝法國耶穌會士在中國的科技活動》一文,在肯定法國耶穌會士對中西科學技術的交流起到了積極作用的同時,也指出,這與“中國上層先進人物及知識分子的支持合作是分不開的……法國耶穌會士在中國的科學成就, 可以看作是中法兩國人民友誼的象征”。
康熙帝主持領導的中國第一次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實地測繪的全國大地圖, 是當時世界水平的一次測繪活動,在中國測繪學史上,其意義是很重大的。對于《皇輿全覽圖》的地位,史學界一直給予高度的肯定,但是這次測繪活動,并不屬于中國地理學者與西方傳教士的科學合作,而“只是西方傳教士為使康熙改信天主教而滿足其個人科學興趣, 同時也符合派出國科學需要所及進行的一次測繪工作”。
關于《皇輿全覽圖》測繪成圖之后對中國制圖學的影響,《清代測繪科技的輝煌及其歷史遺憾》[15]一文指出:“《皇輿全覽圖》圖成之后,由于過分保密,藏于內府,只有少數高級官吏才能看到,未能及時普及推廣,致使地圖的實用價值大大減少。 當時所用的測繪方法, 無文字記載說明,也很難普及,以致清朝中期一段時間,地圖繪制又走上了傳統的老路……這是清朝統治者封鎖政策下的產物和后遺癥。 ”《用線條語言講述清代疆域形成的歷史——讀〈康雍乾時期輿圖繪制與疆域形成〉》[16]一文也認為:“西方制圖技術在康雍乾時期曾經輝煌一時,但需要我們注意的是,它并沒有將中國制圖術從此引上西方的軌道,歐洲制圖術也沒有取代中國傳統制圖術的地位,中國傳統的制圖術依然在流行著,直至鴉片戰爭以后。”而《康熙帝與〈皇輿全覽圖〉》一文則認為:“由于康熙帝的倡導, 先進的西方地理學知識及地圖測繪技術開始進入我國地理學與地圖學領域,帶來了中國地圖學的新氣象。康熙以后,經緯度制圖方法逐漸在我國普及開來。 ”這種說法似有欠妥,在明末至清中期的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西方地理學知識的傳播僅僅局限于很小的學者圈子里,或者說僅限于統治上層,遠遠沒有成為一般有知識的中國人的地理常識,耶穌會士所做的大部分工作也只是停留在打破中國人的“自我為中心”的“虛幻環境”這一層面上,以便有利于他們的宗教活動,而沒有在地理學的學術層面上與中國學者進行過交流。
另外,有些論著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研究康熙年間的大測量。 《康雍乾時期輿圖繪制與疆域形成研究》一書,從相對的角度來審視地圖,即把地圖視為能反映制圖者空間觀、政治勢力以及與外界環境關系的一種文化和意識上的人工制品[17]。
有關《皇輿全覽圖》的研究,從20 世紀30年代到今天,其研究范圍遍及地圖繪制的過程、地位影響、參與人員、繪制手法等方面,基本厘清了清康熙年間我國第一次大規模地理經緯度測繪的始末,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但是,這一研究仍然存在不足和欠缺, 還有進一步深入研究的空間,如《皇輿全覽圖》的各省成圖時間,至今沒有學者予以梳理, 所見文章大多引用翁文觀點,且只幾句話帶過。 這不免是一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