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川人
秋 夜
月亮仿如銅鏡
光穿過窗戶,照我
照著那片樺樹林,也照著滿坡蟲鳴
半睡中
靜寂洶涌
我們擁有一個相同的夜晚
不同的是,它們
裸露于寒霜下
而我,只是躺在火炕上的被窩里
但那些藏在風聲中的霜,經常
在夢里,偷偷地
往我的發根里潛伏
收割黑暗的人
森林深處,漆樹如幕
一群人在用鐮刀割漆。黑暗的汁液
落進鐵桶,發出星星般明亮的脆響
群山奔跑的隴南
每一個村莊,每一個小鎮
人死了,棺材一定要刷成黑色
前幾天,甸子溝那位辛苦了二十幾年的
漆客子,不小心從枝頭跌了下來
送葬時,他的棺材又黑又亮
立 冬
從我身邊經過的,那個
女人,打了個寒顫
天氣預報說:今夜會有小雪
我飲下一斤青海的烈酒
大街上行人稀少,像被狗趕過
午夜陡峭。雪沒有等到
卻看見一位老年乞丐,在步行街上
向過往行人討要棉衣
一經想到老去的
歲月,心就不由得打個寒顫
閱 讀
一朵白云飄在桑科草原上空
野花沸騰,羊群滾動,河流安祥
還有,半坡青石頭
始終守望著那座,正在緩緩擴大的寺院
而那只雌鳥,每天看著
她的子女,從樹稍飛下去,又飛上來
入睡前,我都要
在鏡子里仔細閱讀一遍
自己臉上潛伏的暮色。閱讀最認真的
是頭頂的那顆月亮,夜夜都會
用鋒利的光,在世上清點一遍人數
看看哪些人,今夜已經走失
在核桃樹彎
我是下午五點抵達的
和我一同抵達的還有一場秋雨
樹葉紛紛零落
仿若遇到半坡蝴蝶
十八院土坯房,屋頂上,拇指粗的核桃樹
搖搖晃晃。沒有炊煙
沒有犬吠,沒有牛哞驢叫
不見孩童背著書包放學歸來的身影
風吹過,此起彼伏的野雞鳴叫
和秋蟬電鋸一樣,不知疲倦的聲音
一浪高過一浪,一次又一次
淹沒我呼喚一個人的名字
人都去了哪里?村莊邊上
亂墳如皮膚病人頭上長出的疙瘩
秋雨又下起來了。我走時
一顆顆核桃上掛滿水珠,閃著亮光
滿地都是夏天碎裂的影子
殘存的夜色,緊鎖晨曦
細霜,白色火焰
匍匐在成群的樹木枝頭。甘南一帶
風聲急
幾瓣蝴蝶的尸體,順著大夏河漂流而下
把這些壞消息
送往更遠的平原。太陽爬上山頂
沿河而上,一塊塊荒草叢
閃爍著暗黃的低音。我想起一個人
死亡前,他臉上的膚色
有著光芒漸次熄滅后的危機。僅僅一轉身
夏天已從高處滑坡
滿地都是它碎裂的影子
山 溝
兒子已經長大,任由他去吧
我就找一條山溝
守著滿坡陽光,或聽著幾畝蟲鳴
度過剩余的半生
每天,在鳥鳴聲里起床,熬一碗
酥油茶。坐在果園里讀唐詩
念宋詞,偶爾也像陶潛
在南山種一季豆子,辣椒,菜瓜
和小麥。看中年的妻子
呼雞喚狗。什么時候肚子餓了
什么時候做飯
遠離電腦,遠離現代化設備
讓頭頂的蔚藍色
埋葬前半生所有的得失
好天氣里,用毛筆
寫幾首與山水,與花草有關的詩
冬天,坐在炕上
用幾把谷粒,邀請半院子麻雀
讓它們教我練習鳥語
生一盆木炭火
溫一壺高粱酒
聽牙齒咬花生米時的脆響
偶爾用粗紙,給遠方的親人
寫信,不留詳細地址
任由曾經的同事,朋友
去揣摩我詭異的去向
任外面的世界喧囂,和爭斗
守著一條山溝,守著十里星光
多么美好。任風
把門環天天搖得叮當響
秋天的暮晚,遇見一只蝴蝶
此刻,它的小內心應該像我一樣
漸次下沉的落日,喊醒它
眼皮上藍色的疲倦
身體被慢慢到來的
黑暗,越裹越緊
那些曾經的風暴,大雨,以及厄運
都在翅膀下一閃而過
現在,面對噸位
越來越重的寒氣,它只能
貼在一朵花上,任冷風或霜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