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有云

王選

坐在藉河邊，藉河水綠，如溫潤之玉。抬頭，望南山，南山草木蔥郁，也如溫潤之玉。山頂有云，嫩白，跟著風飄。

四月，南山的槐花開了，一串兒一串兒，掛在樹梢，像一棵樹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全吐露出來。槐花真香。遠遠的，便撲面而來，波浪一般，一波接著一波。置身其中，香得讓人眩暈，還能聽見嗡嗡聲，在樹梢間籠罩著，云團一樣。原來香也是有聲音的啊。

南山，有南郭寺。

南郭寺和南郭先生沒有關系。因寺在城之南山，故得名。

南郭寺被巨大的綠包裹著，像一塊手帕，包著它的禮物。

1600年前，北魏，南郭寺建寺。唐代已具規模，宋代叫“妙勝院”，清乾隆時敕賜名為“護國禪林院”，是享譽隴右的千年古剎。

公元七五九年，流寓至秦州的杜甫，登上南郭寺。應是秋天，隴右的風已帶著寒意。登高遠眺，秦州城盡收眼底，青瓦、巷道、戍樓、人影、兵刃，在炊煙里顯得朦朧、凄冷。霜尚未降，但草木微黃，蓬勃之氣收斂，疲態漸出，等著白雪收割。一切皆是流寓之人的傷心景。折身進寺，好在北流泉依然清澈，依然淙淙流淌;好在古柏依然蒼勁，依然綠意盎然。落日熔金，夕陽把最后的光，披在一個落魄之人的肩上。古寺寂靜，青燈未點。踩著飄忽的木魚聲，他走過泉水，走過古柏，走過雜草叢生，走過早已啞然的廢鐘，吟出了“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鐘邊;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

俯仰之間，全是身世之苦，秋風即便遼闊，也無法安放他的愁緒。隴山之東，中原一片焦土，關中滿目喪亂。隴山以西，也是狼煙遍地，并不安寧。怎能沒有滿腔愁緒呢？

好多年過去了。接著，又是好多年。寺依然在，寫詩的人，活在了詩中，也活在了世人心中。那棵植于春秋時期的古柏，用2500年的樹齡見證了一座寺院的前世今生、見證了一位偉大詩人的悲苦流離，也見證了秦州城的歷史變幻和往事如煙。

去南郭寺，這春秋古柏定是要看的。樹身分三枝，形如斧劈，南北傾伸。北側一枝已枯，另一枝和南側一枝，虬枝蜿蜒，冠蓋如云，蒼勁沉雄。不知杜甫來時，這北側一枝是否存活，若是干枯，也定是一番悵然傷神。

古柏中間南北開裂處，生長著一株小葉樸，枝繁葉茂，果實盈盈。樹中有樹，也算少有，人們稱“柏抱樸”。古柏雖已蒼老，但懷中樸樹，生機盎然，不由讓人想起年邁的祖父，抱著幼稚孫兒，坐在山巔，滿眼皆是過往，滿眼皆是前路。蒼云浮蕩，去留有意。

寺廟西北角，竹簾掩映處，有一株樹斜插房脊而上，筆直如箭，樹名衛矛，我們老家叫鬼見愁，或鬼箭羽，不常有。衛矛長在田間地埂上，齊腰高，多為灌木，葉呈橢圓，枝條有四個棱角，好似劍刃，鬼見愁，估計愁得就是這四面劍刃吧。衛矛初夏開花，花淡綠色。葫果瓣裂，有角棱或翅。有些人家會抬去修飾一番作盆景用。在江南一帶，衛矛常見，但也大多是灌木或小喬木。而寺院里的這棵衛矛，用300余年的樹齡，長成了大喬木，樹高達十五米，也算是罕見之物了。

此外，寺內還有龍爪槐、唐槐，均值得一看。天水多古樹，遍布大街小巷，山野田間。其中，南郭寺的古樹，頗有代表。古人植樹，后人乘涼。古巷古樹，古城古韻，相伴而生。每一株古樹，都有其故事。它矗立于藉河兩岸，緘默不言，風吹，它不語，風不吹，它也不語。要走近一顆古樹，比走進一個人的內心，還難。杜甫，是聽懂了南山古柏的心事的。杜甫，何嘗不是另一株秦州人心里的古柏。他們都成了一座城市的精神寄托和信念。

南郭寺西側，有一園，為續接歷史，取諧音“廟圣園”。園子最初為私人庭院，后被收回，精心打造一番，成了公共休閑空間。院內花草眾多，三月去，榆葉梅、貼梗海棠、櫻花、杏花等，統統開了。橫眼望去，粉的、紅的、白的，密密疏疏，比著鮮艷，比著燦爛，一片繁花似錦。四月，院內牡丹開，一朵牽著一朵，像十八的大姑娘，梳妝一番后，手挽手，在草木間走過。身姿曼妙，留下笑聲一灘。擇一午后，進院，坐紅豆杉下，樹蔭濃郁，不想心事，暫忘愁緒，看花期已過，青杏懸枝，飛絮起伏，想起東坡詞。也或者看南山之巔，隋塔高聳，枝葉掩映著，自成景致。風吹金剛鈴，叮叮當當，伴著鳥鳴，聲聲入耳。頭上的紅豆，還綠著，但它們早已有了一顆要紅透的心。

再上山，過杜家坪，到山頂，視野開闊，眺目望去，群山披綠，蒼蒼莽莽，猶如群龍聚首。山頂涼，槐花開的正好，白花串、紫花串，香味如河，以路為河道，流淌著。也不知當年杜甫出了南郭寺，是否登上這山巔。或許登過，只是落日、衰草，流離之境，黎民之苦，讓他沒有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心境。他自然不會想到一千多年后，這山河，已變了模樣。

山頂，有李官灣村。李官灣？出過姓李的官？或許不是。有無典故，不知道啊。不過這幾年，李官灣很火。

幾年前，我去李官灣，不過是個極為普通的小山村。多是土坯房。吃水也不易。家門口的路，天晴，一刮風，塵土飛揚，有雨，滿地稀泥。進城坐個班車都是難心事。離城五六公里，很近，但村里人的日子過的苦巴巴。有人嫁閨女，一聽李官灣，嘴一撇，直搖頭。村里光棍，一抓一把。

后來，村里蓋起了新農村。整整齊齊兩排房，白墻青瓦，路燈涼亭。在青山之間，異常醒目。緊接著，村里依托南郭寺的輻射帶動作用，搞起了鄉村文化旅游，建起了鄉村記憶廣場、南山書院、民俗博物館、農耕體驗長廊、美食一條街等。村里人搬進了新房子，開起了農家樂，好日子就像眼前的春景，一派盎然，充滿生機。曾經的窮困和不堪，如煙往事一般，已成回憶。此外，村里還通過招商引資，建起了南山云端體育露營公園。網紅橋、玻璃棧道、房車、滑雪場等，一批時尚有趣的新項目拉開了村里的旅游產業鏈。一座曾經的荒山梁，如今變得好看、好吃、好玩。

這兩年，“國家森林鄉村”、“中國美麗休閑鄉村”，兩塊明晃晃的牌子，掛在了村里。有人說，李官灣，從一只“土雞”變成了“金鳳凰”。真是這樣。

在李官灣美食街，吃天水呱呱、面皮，或者來一碗漿水面、鍋鯫。槐花正香，來一碗槐花焪饃。不加料，不放鹽，慢慢嚼來，春天的味道，童年的味道，鄉愁的味道，一股腦，全在舌尖彌漫，都舍不得下山了。端一杯茶，坐門口，抬眼，便是滿目蒼翠，云在頭頂，悠然而過，云，是綠的，云，是一片大樹葉。飯后，去南山云端，把一個下午的時光交給自己。

游南郭寺，看杜甫曾經念及的古樹和井水，看一棵樹如何長成時光的模樣，看我們內心的詩篇，到底押著哪一次的韻腳。到李官灣，吃一座城市用千百年習俗的醞釀的美食，看我們的鄉愁從回憶中醒來，伸出了沾滿籽種、泥土、露水和月光的手。到南山云端，那就好好玩一玩吧，即便不喜歡喧鬧，躺在草叢中，看天。天藍，藍得如同玻璃;云白，白得如同梨花。那一刻，身子下的翅膀，開始發芽了。

如今，南郭寺、李官灣、南山云端，甚至包括李廣墓、鄧寶珊將軍紀念館等，已經被當地政府串珠子一般，串在一起，建成了大景區。今年“五一”，秦州城的人都在談南郭寺大景區，通了公交，上下山便捷，環境有了提升，景區里，每天游人如織。

有時候，不去南郭寺，那就坐在藉河邊，藉河水綠，望南山，南山草木綠。山頂的云，舒舒卷卷，自有心意。我便想，這南山，氤氳開來的綠，或許是那些云，一點點種下的吧。云種下的，定還有詩篇，還有人群，還有南山上溫潤如玉的槐花串。槐花開了，槐花落了，每一穗果實，都懷抱著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