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學,我還要學現在學的這一套。
沒有什么堂皇的理由。我只不過覺得,我走過的這一條道路,對己,對人,都還有點好處而已。我搞的這一套東西,對普通人來說,簡直像天書,似乎無濟于國計民生。然而,世界上所有科技先進的國家,都有對梵文、巴利文及佛教經典的研究,而且取得了輝煌的成績。這一套冷僻的東西與先進的科學技術之間,真的似乎有某種聯系。
我的大學生活是比較長的:在中國念了四年,在德國哥廷根大學又念了五年,才獲得學位。
如果想讓我談一談在上大學期間收獲最大的是什么,那是不困難的。在德國學習期間有兩件事情讓我畢生難忘,這兩件事都與我的博士論文有關。
我想有必要在這里先談一談在德國與博士論文有關的制度。當我在德國學習的時候,德國并沒有規定學習的年限。只要你有錢,你可以無限期地學習下去。在德國有一個詞是別的國家沒有的,這就是“永恒的大學生”。
寫博士論文也有一個形式上簡單而實則極其嚴格的過程,一切決定于教授。在德國大學里,學術問題是教授說了算。德國大學沒有入學考試,只要高中畢業,就可以進入任何大學。德國學生往往是先入幾個大學,過了一段時間以后,自己認為某個大學、某個教授,對自己最適合,才安定下來。
在一個大學,跟某一位教授學習,要先聽教授的課,然后參加他的研討班,最后教授認為你“孺子可教”,才會給你一個博士論文題目。再經過幾年的努力,搜集資料,寫出論文提綱,經教授過目。論文寫成的年限沒有規定,至少也要三四年,長則漫無限制。所有這一切都決定于教授,院長、校長無權過問。寫論文,他們強調一個“新”字,沒有新見解,就不必寫文章。見解不論大小,唯新是圖。論文題目不怕小,就怕不新。我個人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只有這樣,學術才能“日日新”,才能有進步。否則滿篇陳言,東抄西抄,饾饤拼湊,盡是冷飯,雖洋洋數十甚至數百萬言,除了浪費紙張,浪費讀者的精力以外,還能有什么效益呢?
我拿到博士論文題目的過程,基本上也是這樣。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搜集資料,寫成卡片,又到處搜尋相關圖書,翻閱書籍和雜志,大約看了總有一百多種書刊。然后,我整理資料,使之條理化、系統化,寫出提綱,最后寫成文章。
我在心里琢磨:怎樣才能向教授露一手呢?我覺得,那幾千張卡片,雖然抄寫時好像蜜蜂采蜜,極為辛苦,卻是干巴巴的,沒有什么文采,或者無法表現文采。于是,我想在論文一開始就寫上一篇導言,這既能炫學,又能表現文采,真是一舉兩得的絕妙主意。我費了很長的時間,寫成一篇相當長的導言。我自我感覺良好,心里美滋滋的,認為教授一定會大為欣賞,說不定還會夸上幾句。我先把導言送給教授看,回家做著美妙的夢。我等呀等,終于等到教授要見我,我懷著走上領獎臺的心情,見到了教授,卻使我大吃一驚。教授在我的導言前面畫上了一個前括號,在最后畫上了一個后括號,笑著對我說:“這篇導言統統不要!你這里面全是華而不實的空話,別人要攻擊你,到處都是暴露點,一點防御也沒有!”對我來說,這真如晴天霹靂。但是經過反思,我深深地感覺到,教授這一棍打得好,我畢生受用不盡。
第二件事情是,論文完成以后,口試接著通過,學位拿到了手。論文需要從頭到尾認真核對,不但要核對從卡片上抄入論文的篇、章、字、句,而且要核對所有引用過的書籍、報刊。要知道,在三年內,我從大學圖書館,甚至從柏林的普魯士圖書館,借過大量的書籍和報刊,耗費了大量的時間。當時我就感到十分煩膩,現在再在短期內,把這樣多的書籍重新借上一遍,心里要多膩味就多膩味。然而,教授的教導不能不遵行,只有硬著頭皮,耐著性子,一本一本地借,一本一本地查,把論文中引用的大量出處重新核對一遍,不讓它出現任何一點錯誤。
后來我發現,德國學者寫好一本書或者一篇文章,在讀校樣的時候,都是用這種辦法來一一仔細核對。一個研究室里的人,往往都要參加看校樣的工作,每人一份校樣,也可以協議分工。他們是以集體的力量,來保證不出錯誤。德國書中錯誤之少,是舉世聞名的。讀過校樣的人都知道,能做到這一步,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我上了九年大學,在德國學習時,我自己認為收獲最大的就是以上兩點。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卑之無甚高論,我不去爭辯。我現在已年屆耄耋,如果年輕的學人不棄老朽,問我有什么話要對他們講,我最想講的就是這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