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是普通人而已

吳夢莉

1

上個月，我親歷了一場求婚。

玫瑰花，蛋糕，戒指，男子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單膝跪下，像電影場景一般，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初秋的陽光清潤柔軟，他的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像一行情詩的韻腳，而我伸手抱住他，說了好。

我將這場求婚記錄在社交賬號中，被編輯看到。她說，不如寫一篇文章，跟讀者分享一下你的喜悅吧。

文章自然是要寫的，我想，可這并非為了分享喜悅，而是一份給前半生的報告書。說來好笑，從前的我一直認為自己活不到25歲，一直認為自己會孤身一人。

幼年時，父母在城里打工，將我寄放在奶奶家，只在每年過年時，回來見上一面，然后匆匆離開。離別往往發生在深夜，夜車發出長長的鳴笛聲，而他們跳上車，像是跳進硯臺里的兩滴墨。沒有回頭，沒有揮手，正因為什么都沒有，所以格外像一場拋棄。

“爸爸媽媽是為了掙錢”，“他們很辛苦”，“他們很愛你”，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它仍然無法填補一個孩子內心深處的空洞，那里塞滿了枯枝。

后來，我被大人評價為“性子獨”，不愛與人交往，偏偏又喜歡用一些細枝末節來折磨身邊的人，逼迫他們去證明對我的愛。印象深刻的，有一次我過生日，母親給我買了小蛋糕，我珍重地將其放進了冰箱，然而，等我放學回來時，冰箱里什么都沒有了。

很難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在苦澀的黑夜里吃一朵棉花糖，燈亮后，才發現自己滿手泥濘。然而，父母卻不能理解我的委屈與惱怒，他們說，“我們還以為你不喜歡吃呢”，以及“下次再給你買就好了”。

可我要的不是蛋糕啊，我要的是愛，很多很多的愛。

《挪威的森林》中，綠子對渡邊描繪自己想要的愛情：“我追求的是一種單純的真情，一種完美的真情。比方說，現在我跟你說我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丟下一切，跑去為我買！然后喘著氣回來對我說：‘阿綠！你看！草莓蛋糕！放到我面前。但是我會說：‘哼！我現在不想吃啦！然后就把蛋糕從窗子丟出去。我要的愛情是這樣的。”

看到這一段時，已是凌晨，我趴在被子里，哭得聲嘶力竭。長久以來，我都像一名溺水者，在人海中無望地掙扎著，過得擰巴又委屈，因為不能開口說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漸漸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份“能讓我覺得夠了、飽了，能夠說‘謝謝擁有這一頓飽餐那樣的愛”，哪怕一次也好，我想要得到這樣的愛。

2

我曾有過輕生的念頭。

那天正是新年夜，我因為和父母吵架，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寫好了遺書，打算從窗口跳下去。晚風極大，煙花絢爛，我坐在逼仄的窗臺上，腳踩著萬家燈火，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砸落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隕落的星辰。

我覺得自己沒有被真切地愛過，也沒有真切地去愛人的能力。每到夜深人靜時，汽車的鳴笛聲總會自記憶深處響起，提醒我的無能為力，嘲笑我的形單影只。是以，我覺得痛苦，覺得自己寸步難行。

最終沒有跳下去。只是，我也沒有找到好的借口活下去，便只能茍且著混日子，等待奇跡降臨的那一天。

而時間則是最大的奇跡。

考試，升學，寫論文，找工作……我被生活中的各種瑣事裹挾著前進，受傷，結疤，然后痊愈，在這樣那樣的磨難中，人逐漸變得沉默、堅定，傾訴的欲望逐日消減，慢慢地，風清云闊，偶爾有模糊的影子投落于湖心，搖曳兩下，很快便消失不見。真的，就只是過了而已。

好似一瞬間，世界變大了，而我變小了，悲傷也變小了。

下班后，和無數人一起擠公交。公交車堵在三環之外，玻璃窗上倒映著陌生人麻木的面孔：講電話，咳嗽，播放下載好的電視劇，時不時還傳來小孩子失控的尖叫聲……你看，每個人都很辛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心事，沒有人是特別的。

霍金在接受采訪時說，每個人都有遙遠的相似性。我們總以為自己在黑夜中獨行，其實不是的，黑夜中跋涉的人有很多，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劫難，各人只能成為各人的救贖。

我們沒有特別好，但也沒有特別糟糕，只是普通人而已。

3

人生際遇真的是很奇妙的事。

13歲那年，我希望父母只愛我一個人，可是父母卻更偏愛年幼的弟弟；17歲那年，我想要很多的朋友，然而，最后我仍然是一個人去參加畢業典禮；今年我25歲，我什么也不想要，可我有了朋友，有了戀人，有了籌備中的婚禮……陽和啟蟄，一切都在走向光明。

因此，每次收到讀者的來信，看他們為自己不受歡迎而苦惱，為自己的未來而感到擔憂時，我總想起當初的自己，然后想告訴他們，那些輕薄的、黏稠的憂郁總會過去，就像大夜彌天，終有破曉之時。

祝愿你我平安喜樂。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