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吉的心愿

李莉

11月的教室里冷得像冰窖，卻被一群臉上嵌著“高原紅”的藏族娃兒們吵得氣氛火熱。五年級三班正在開班會，老師索朗羅布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藏族青年。他微笑著聽孩子們盡情地描述著他們眼中外面的世界。這群孩子還沒有走出過雪域高原，甚至沒人走出過那曲尼瑪縣終年頂著皚皚白雪的群山。

班上有一個靦腆的男生叫旦增貢吉，家住在那曲尼瑪縣尼瑪鄉里最高的山頭上。據那里的駐村干部說，那座山海拔5000米以上，常年氣溫在零攝氏度之下，一頂黑色的帳篷就是貢吉的家。

貢吉的阿爸阿媽替別人放牦牛賺錢養家。他們常年離家在外，哪里的水草肥美，他們就去哪里，一出去就是幾個月。貢吉的家里只剩下他和年邁的阿婆。

阿婆很老了，帳篷里又冷，她常常窩在鋪上早已發黑的棉絮中，偶爾站起來走幾步。每周去縣城上學前，貢吉都要給阿婆準備好一周的餐飯，然后把阿婆托付給附近帳篷里的卓瑪一家。卓瑪的媽媽會在每天傍晚去看看阿婆的情況。

飯是貢吉自創的。因為家里窮，阿爸阿媽說高原的山上都是寶，只給家里留下一袋青稞面和一些鹽巴。貢吉要經常下到山谷低處采些野菜回來，燒上一大鍋開水，倒進去兩碗青稞面，抓一把鹽巴撒進去，再將采來的野菜撕碎扔進鍋中攪一攪。這一大鍋內容就是阿婆一周的飯。

貢吉在家時也吃這個，只有到了學校才能改善一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常常聽同學抱怨學校的菜里肉太少，但對于貢吉來說，學校的飯菜已是天堂之物，他很滿足。周末放假回家，他常給阿婆講起學校里的趣事和吃到的美味兒，有時候阿婆問他這個菜什么味兒，那個菜又是什么味兒，他形容不來，急得抓耳撓腮。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學習走出大山，讓阿婆也嘗嘗好吃的飯菜，讓阿爸阿媽不用再那么辛苦離家放牧，一家人像縣里那些同學的人家一樣，有一間磚房，享受著暖氣，圍坐在桌旁吃一頓豐盛的餐飯。

不知道是天寒的緣故，還是因為長期缺乏營養，貢吉的頭皮上生起了連片瘡，一抓破就淌黃水，枕頭上總是一塊塊被瘡水浸染的痕跡，高原的寒風一吹更是痛癢難忍，讓他非常苦惱。

開春以后，那曲的天氣漸漸暖和起來。雪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和開滿野花的山坡吸引了外地的游客，采野菜途中，貢吉看到大巴車一輛輛開進來。有一次，隔著玻璃窗，他看見車上一個年齡和他相仿的男生戴著帥氣的棒球帽。他們的目光短暫對視后，大巴車開走了。

貢吉忽然想起那節班會課上，索朗羅布老師說起的外面的世界。貢吉不懂什么是世界，但他記得老師要他們好好學習，爭取做一個對祖國有貢獻的人。

遇見大巴車后第二周的美術課上，貢吉畫下了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帥氣少年。他希望自己也有一頂那樣的棒球帽，能為他遮擋高原的風寒，祛除煩惱的頭瘡。那一頂棒球帽，還是連接他與外面世界的紐帶，他希望自己也能像那個戴著棒球帽的男生一樣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巴車一路顛簸，經過那曲到羊卓雍措。導游是個藏族青年，在講述西藏美景與風土人情時，講起了那曲的民生故事。

由于高原氣候寒冷，那曲地廣人稀，物資匱乏，想要發展經濟難上加難。這里的駐村干部在帶領村民們開展脫貧攻堅戰的同時，發起了為那曲孩子捐贈冬衣的活動，以解決當地貧困家庭孩子的御寒問題。他們向每一個進藏旅游團隊進行宣講，公布了郵寄衣物的地址，希望有更多的人來幫助那曲的孩子們，希望早一天打贏這場脫貧攻堅戰。

大巴車上的少年記下了郵寄地址，心里開始有了一個夢想。

西藏歸來后，少年和媽媽開始收集御寒的衣物，但是感覺自己的力量遠遠不夠。很快，他們用微信組建了愛心團隊，并給團隊起名“溫暖計劃”。這是一場愛心接力賽，他們籌集冬衣，洗曬分揀;他們又積攢快遞紙箱和純凈水瓶賣錢做運費，然后到郵局將無數份滿滿的愛貼上標簽，寄向遠方。

9月的陽光清爽地灑在高原，校園里同學們返校，又是新學年伊始。貢吉拎著他裝有書本的編織袋走進校園，他的阿爸阿媽3天前回了家，賺到了一筆對這個家來說非常可觀的收入。阿爸阿媽還說，政府下半年要幫助他們家搬下山，蓋磚房、分田地，卓瑪一家也下山，住在尼瑪鄉高海拔山坡上的鄉親都下山。想到終于要下山去過好日子，就連老阿婆也開始憧憬家里有一片菜園子，她走動得更勤了，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貢吉阿爸阿媽的臉上也時常笑意盈盈。

貢吉不用再操心阿婆的餐飯了，頭上的瘡也好了許多。暑假里，他和卓瑪的阿爸一同去采草藥。卓瑪的阿爸說有一種巖草，搗碎擦在頭皮上治賴瘡。采草藥很危險，常常攀巖登壁。貢吉不怕，他身手靈活，有的地方就連卓瑪的阿爸都爬不上去，他都可以。

貢吉走過校園的操場，操場的主席臺上擺了許多白色編織袋，貢吉猜不出袋子里裝著什么，因為急著要放下書本，也不好繞道去看個究竟，老師要求在第三節課前全部到齊并整理完畢內務。

貢吉的宿舍在二樓的盡頭。屋子里8張鐵架子上下鋪擠擠挨挨住著16個十二三歲的男生，有兩個上學晚的學生馬上就要滿15歲了，家也住在山坡上。除了索朗羅布老師，這兩個大孩子負責整個宿舍的管理：傳達老師的指令，管理宿舍的衛生，按時熄燈讓大家就寢，或者是哪個同學晚上沒有洗腳熏到了大家等等這些事，都歸他們負責。貢吉他們管這兩個人其中大一點的叫大舍長，年齡稍小幾個月的叫二舍長。

貢吉剛放好自己的書本和飯盆，就聽見二舍長召集大家：“老師說5分鐘后到大操場參加開學典禮，大家快一點，快一點過去！”樓道里響起了咚咚奔跑下樓的腳步聲，貢吉也迅速加入到其中。第一天開學，貢吉和大家一樣都在興奮中。

一共27個編織袋，是郵局送來的包裹。貢吉擠在同學們的中間仔細看了，這些包裹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河北唐山。

河北唐山？大家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包裹里是什么？河北唐山是哪里？叫央珍的女生說：“我知道。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河北唐山離咱們很遠，那里曾經發生過大地震。”

“唐山大地震？”隊伍里又是一片嗡嗡聲，他們對外面的世界知道得太少，大家都在猜測。這時候，校長走上了主席臺，大家安靜了下來，幾名老師用剪刀依次拆開包裹。

貢吉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五花八門的衣服樣式，27個包裹里滿滿當當全是衣服，衣服鋪滿了主席臺，大的、小的，女生的、男生的，帽子、圍巾、手套……老師們把衣服按類別擺開，貢吉看到索朗羅布老師的額頭上有亮晶晶的汗水淌下來，也顧不上擦。

主席臺上新打開的一個包裹倒出來的時候，貢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看見一件曾在心里念了很多遍、非常熟悉的東西——一頂棒球帽，綠色的帽檐上狼爪的圖案，黑色的、圓圓的帽頂，和大巴車上那個男孩頭上戴的帽子一模一樣。

或許這棒球帽就是他的。貢吉想起那一天他們對視時的眼神，也只有短短的幾秒，然而自那以后，貢吉始終記得那雙眼睛。那代表一個他向往的外面的世界。

站在隊伍里，貢吉的眼睛越過同學的肩膀，始終盯著那頂棒球帽。校長隨后向全體師生解釋了這些包裹的由來，說明了分發辦法，各班級老師將男女生分開站隊，貢吉按捺不住舉起了手。

“旦增貢吉，你有什么事？”已經回到班級隊伍前面的索朗羅布老師問。

“老師，我見過那頂棒球帽。我想要那頂棒球帽可不可以？我非常喜歡那個帽子，其他的什么都可以不要。老師，把帽子分給我吧。”貢吉著急地一連串說了很多。

“你從哪里見過這個帽子呢？這是從千里之外寄來的包裹，你怎么會見過呢？”索朗羅布老師不解地問貢吉，同學們也都望著他。

貢吉講起了暑假里看到的旅游大巴車和大巴車上戴著棒球帽與他對視的男生，講著講著他忽然激動起來，他說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闖出去長見識，要幫助家鄉變得更好。他向老師說起即將搬下山的家，說起自己想當一名制藥專家的夢想，想讓更多人知道他們藏區高山上的草藥，為更多人治病療傷。

貢吉說得停不下來，索朗羅布老師拍拍他的肩膀，走到主席臺前拿過那頂棒球帽戴在了旦增貢吉的頭上。他看到貢吉頭上的瘡幾乎就要痊愈了。他告訴貢吉：“既然有目標有想法，就一定要努力去實現！”

學生們排著隊，依次走向主席臺領取衣服，每個學生都拿到了衣服，他們有的站在隊伍里試穿，有的在互換自己更喜歡的樣式。低年級的同學還領到了嶄新的、帶有熊貓圖案的毛線手套。雖然貢吉知道自己只有一件能替換的棉衣，但是貢吉不羨慕了，他的眼里只有那頂他心愛的棒球帽。

在倒數第二個包裹的一包手套里，發衣服的老師發現了一封來信。信遞到校長的手里，校長在主席臺上大聲地給大家讀了起來。

親愛的同學們：

在去西藏旅游的路上聽到了你們的故事，得知你們需要冬衣御寒。現將我們籌集到的衣物寄去，希望能夠幫助你們一起抵御寒冬。

你們都是雪域高原的小天使，都應該被關愛，健康快樂地長大。很多人知道了你們的難處，紛紛伸出了愛的雙手。你們正在打贏脫貧攻堅戰的道路上勇敢前行，我們都希望能夠給你們一點力量，為你們送去溫暖，讓愛伴隨著你們成長奮斗。

希望我們的善意，能夠在你們幼小的心靈里生根發芽，等你們長大后，將這份善意一直傳遞下去;希望你們勇敢開辟人生的道路，每一個人都有精彩的人生，期待在未來我們共同努力！

聽著校長讀信，貢吉知道，這封信的另一端連接的，是他向往的那個外面的世界，是他見過的那個戴棒球帽的溫暖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