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呂錚,北京人,警察,“80后”作家。曾在本刊發表長篇小說《三叉戟》等,獲金盾文學獎等獎項。
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已經四十歲了。都說四十歲是道坎兒,該人生不惑,但我迎來的卻是四六不靠的中年危機。自己的警察生涯已經進行了二十年,往前似乎踮著腳就能瞄到終點,但回望卻充滿了遺憾和不安。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他們,那幾個老警察。
他們那時其實并不算老,大概就是我現在的樣子。他們整天相互貶損沒個正形,在外人眼里可能自由散漫,但只要一搞案子,就立馬生龍活虎嗷嗷地叫。他們做事堅定,似乎很少有猶豫彷徨,他們身上有一股氣,說不上是勇氣、義氣還是什么。他們干起活兒來不要命,關鍵的時候往前沖敢搭上自己。我一直覺得,他們才是真正的爺們兒,才配得上警察這個稱號。但時間是個可怕的東西,像撲面而來的浮塵,在不經意間將人淹沒。他們現在都老了,不再豪情壯志、意氣用事,他們脫下了制服,離開了警界,和曾經破獲的案子一樣,消失在歷史里。所以我有了提筆的沖動,想把他們的故事記錄下來,讓更多的人看到。
1
新世紀初,海城警方開展了一次曠日持久的嚴打。盤踞各方的流氓勢力分崩離析,當時道上有名的“哈道”“小武”紛紛落馬,就連號稱“萬箭穿心而不死”的“燈哥”也被弄進去了。但在警方如此的高壓態勢下,卻依然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大案,足以令警隊蒙羞。
在一個初秋的上午,狹長的林蔭道宛如時光隧道,一輛老舊的皇冠轎車飛馳在路上。陽光很刺眼,開車的人抬手打開遮光板,又拿了盤磁帶,插進卡座。楊坤的《無所謂》頓時響起。他留著寸頭,穿一身黃皮夾克,嘴上叼著“中南?!?。這時,電話響起。他猶豫了一下,接通了電話。
“‘大棍子,你把車開走了?”那頭傳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沒有啊。”他矢口否認。
“放屁,我都聽見聲兒了!你是不是去抓人了?”對方是郭儉,海城刑警隊的重案隊長。
“哼。”他不屑地一笑,關上了音樂,“已經在路上了。放心,肯定給丫拿下?!彼侵匕戈牭拿窬?,今年三十四歲,本名徐國柱,外號“大棍子”。
“拿下個屁!我告訴你啊,‘旱鴨子已經跑路了,現在這個點兒火車都已經開了?!惫鶅€說。
“我知道,K18次,目的地襄城?!毙靽f,“‘霍大屁股的消息都傳到你那了?”
“廢話,別忘了,我是你的隊長!”郭儉提醒。
“哎,那個巡警怎么樣了?”徐國柱問。
“還算命大,貫穿傷,子彈從腮幫子左進右出,但估計以后說不清楚話了?!?/p>
“他大爺的!”徐國柱咒罵,“聽說指紋也對上了?和‘12·13案件一致?”
“應該是。哎,別說廢話了,馬上回來,抓人的事兒我聯系襄城的老陳。你一個人不行?!惫鶅€說。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行了?”徐國柱反問,“再說,這事兒跟襄城重案有個毛關系???‘郭大白活我不是說你,你就總干這種沒屁眼兒的事兒……”
“你給我閉嘴!”郭儉聽不下去了,“讓你回來,是邢局的意思。”他指出重點。
“那你就告訴邢局,我關機了!這事兒你別攔著我,小康是我的點子,讓他作證也是我的主意?,F在人死了,我得負責?!毙靽舐曊f。
“負責,你負得了責嗎?”郭儉也急了,“得得得,事已至此,我攔不住你行了吧?你開著手機,有情況隨時通報?!彼麙鞌嗔穗娫挕?/p>
“靠!”徐國柱狠狠地拍了一下方向盤,又點燃了一支“中南海”,猛抽兩口。他說的“小康”本名郭平,是海城黑道老大“燈哥”的手下,燈哥的許多賬目都由他管,算是個地下財務總監。為了說服他出庭作證,徐國柱可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手里攥著不少燈哥的“猛料”,一旦能作為證據使用足以讓燈哥將牢底坐穿。卻不料就在昨晚,他被人持槍擊斃在海城銀行市北支行門前。作為一名從業十年的重案刑警,徐國柱是不相信那些所謂搶劫殺人的論斷的。雖然在案發現場,小康被搶走了130萬元現金,但徐國柱認定,兇手的作案動機肯定不是奔錢,而是奔命。試想哪個劫匪會選擇在鬧市中殺人,而且還在小康倒地后再補兩槍,又在逃亡中射傷一名巡警。他這么做的目的無非有二,一是殺人滅口,給燈哥消罪;二是以儆效尤,告誡其他人閉嘴。但在沒有獲得證據之前,這一切依然只是推測,徐國柱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快獲取線索,抓到兇手,查到幕后。所以此時盡快抓到“旱鴨子”,就成了重中之重。
徐國柱嘆了口氣,打動方向盤,將車駛出了林蔭道。老皇冠拐了兩個彎,上了海襄高速。
他猛踩油門,將車速提到最快。時間剛過了十點,在嘀嘀幾聲報時之后,照例播出著《今日股評》節目,“近一階段,政策利好密集出臺,國務院批準了證監會提交的《關于進一步規范和推動證券市場發展的若干政策請示》,上證綜指累計上漲 59.4%??梢灶A計,一個股民期盼已久的牛市已經抬頭……”徐國柱換了個臺,里面傳出了黑豹樂隊的歌,“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知相互琢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裝作正派面帶笑容……”
在南下的列車上,廣播里播放著同樣的音樂。車廂里人滿為患,距離襄城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三個男子穿行在列車的過道里,為首的一位留個大背頭。他三十多歲的樣子,中等身材,穿一件米黃色的風衣,皮鞋擦得锃亮。他邊走邊看,最后停在了餐車車廂門外。他仔細地觀察著,在不遠處的一個座位上,兩個男子正在推杯換盞,其中一個身材魁梧,正是他們要找的目標。他沖身后兩人打了個手勢,兩人立即分開,守在左右。他從兜里掏出一直振動的手機,接通了電話。
“喂,雄兵。”“大背頭”捂住話筒,退到遠處,“什么事兒,簡要說?!?/p>
“哥,過幾天我會到海城辦案,到時找你啊?!睂Ψ秸f。
“你不剛分到派出所嗎,辦什么案???”“大背頭”皺眉。
“我調到禁毒了?!?/p>
“你有病?。 彼唤岣咭袅浚蛛S即壓低,“派出所多好啊,有管片兒還實惠,去什么禁毒啊?”
“你不是說過嗎?干警察就得搞案子,不然就是浪費生命?!?/p>
“得得得,這事兒隨后再說?!彼驍鄬Ψ剑澳鞘裁?,媽最近還好吧?”
“還好,挺想你的,讓你有時間過來。你那邊呢,嫂子挺好?”
“嗨……行了,一會兒再說。掛了?!薄按蟊愁^”掛斷了電話。
他叫崔鐵軍,是海城經偵的探長,此時是在執行抓捕任務。對方叫焦雄兵,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一直跟著母親在襄城生活。從小到大,都以他為榜樣,大學畢業以后,考了警察,現在還干起了禁毒。崔鐵軍把手機裝回到兜里,轉身來到餐車前,繼續觀察著。不遠處的兩人邊喝邊聊,顯得很親密,其中一個瘦子正捏著一個雞爪,在高談闊論。
那人不到三十歲,長得干巴瘦,薄嘴唇、小眼睛,一說話眼角就往上挑著,眼珠滴溜亂轉。
“要這么說,咱倆可真是有緣。我老家也在襄城東干區!”“干巴瘦”笑著,又給“虎背熊腰”倒滿酒。
虎背熊腰顯然有些醉了,兩人從開車到現在,已經撅掉了一整瓶白酒。
“你……也是東干的?緣分,緣分?。 彼笮?,與干巴瘦滿飲。
“哎……咱老家窮啊,和海城沒法比。我這次回去啊,就沒想再回來?!备砂褪輷u頭。
“為什么啊?回去種地去?”虎背熊腰不解。
“嗨……”干巴瘦嘆了口氣,薄嘴唇張開又合攏,欲言又止,“得!不瞞你說,我呀,是回去躲事兒?!?/p>
“哦……”虎背熊腰上下打量著他,“兄弟,你是混哪道的?”
“我?哼,說起來不怕你笑話。我是‘拉人頭兒的?!备砂褪菪?。
“明白。”虎背熊腰點頭,“得,咱倆難兄難弟,一會兒留個電話,回去也好有個照應?!彼e起酒杯。
干巴瘦與對方碰杯滿飲?!斑@么說,大哥也是同道?”
“你想知道我是誰?”虎背熊腰盯著干巴瘦。
“不不不,我可不想知道你是誰,你也別問我是誰。咱們呀,同是天涯淪落人,這次回老家,肯定吉星高照、峰回路轉。”他笑著舉杯。
“牛<\\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代\2018年當代\1#\鏈接\×.eps>!是道上混的!”虎背熊腰笑了。
“我不是吹啊,要說干事兒,在海城沒幾個我能看上的。知道哈道吧?那是我大哥?!备砂褪萆眢w后仰,吹起牛來。
“哼……哈道算個屁?!被⒈承苎恍肌?/p>
“哎喲喂,你口氣不小啊。這么說,你認識我大哥?”
“何止認識,我還辦過他呢?!被⒈承苎闷鹨桓篮炋扪?。
“辦過他?”干巴瘦不解。
“你知道去年長盛飯店那事兒吧?哈道丫跟燈哥吹牛,挨了好幾個大嘴巴。”虎背熊腰說。
“哦哦哦,我聽說過。怎么著?是你打的?”
“那倒不是,是‘杠頭打的。但我當時在
場,要不是我勸架,估計燈哥就給丫廢了?!被⒈承苎荒樀靡?。
“哦……”干巴瘦點頭,“我要是早認識你就好了,也不至于混得這么慘。”
虎背熊腰打了一個嗝,“但是現在啊,說什么都晚了……哈道折了,燈哥也進去了,咱倆呀,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得臥著了?!彼麚u頭。
“哎,我怎么聽說,燈哥沒大事兒啊,過段時間就能出來?”干巴瘦壓低聲音,湊近了問。
“嗯。”虎背熊腰點頭,“你還不知道呢吧?小康讓人給廢了,燈哥雖然被判了三年,但折抵刑期,估計再有一年多就出來了。到時候,哼,肯定一統江湖。”
“小康讓人廢了!”干巴瘦驚訝起來,“我怎么沒聽說啊?!?/p>
“哼,要不說你沒混出來呢……來,喝酒!虎背熊腰又舉起杯。
他倆在這兒聊著。餐車外的三人已經準備行動。崔鐵軍從腰間拿出手銬,在腿上拍了兩下,帶著兩個人走進了車廂。但不料這一幕被干巴瘦瞥見了,他立馬站起身來。
“哎,大哥,我去放放水啊?!彼麑⒈承苎f。
“哼,不光混得不靈,腎也不靈?!被⒈承苎鼪_他擺擺手。
干巴瘦醉醺醺地迎著三人走來,崔鐵軍一愣,裝作無事地拿起電話,退到餐車外。兩個手下也順勢分開,閃到他身旁。卻不料干巴瘦徑直走到了崔鐵軍面前。
“你們干嗎的?”他冷冷地問,一掃剛才的醉態。
“我們?”崔鐵軍上下打量著干巴瘦,沒有回答。這時,另外兩人也從后面圍了過來。
“海城市公安局經偵隊的,你,把身份證拿出來!”崔鐵軍亮出警官證,命令道。
干巴瘦接過警官證,看著點了點頭,“崔鐵軍,探長。哼……”他撇嘴笑了,“我,葫蘆溝派出所的。”他說著也掏出警官證。
崔鐵軍一愣,沒想到遇上了同行。他看著干巴瘦的證件,上面寫著:潘江海,葫蘆溝派出所民警?!澳愀侨苏J識?”崔鐵軍問。
“趙青松,外號‘旱鴨子。他是我的嫌疑人?!迸私P⊙劬酃猓⒅掼F軍。
“你的嫌疑人?我們在辦理一起案值300萬的合同詐騙,市局領導親自盯辦,他是主犯之一。”崔鐵軍笑著說。
“我們的案子是普通詐騙,案值不大,騙的是老頭老太太,但那也得講個先來后到吧?!迸私0櫭?,“哎,我不能出來太久,要不他該懷疑了。記住,在停車之前別打擾我。我在審訊。”他說完轉頭就走。
“哼,派出所的……”崔鐵軍看著他的背影,不屑地搖頭。
潘江海打著酒嗝回到座位上,伸手搖醒了旱鴨子?!鞍ググ?,接著喝啊,還沒到地兒呢。”
旱鴨子伸了個懶腰,不情愿地爬起來,他抬手看表,再有半個小時列車就到站了。
“哎,你怎么知道小康掛了的?”潘江海問。
“道聽途說?!焙跌喿有?。
“靠,一聽你就是胡噴。我可聽人說過,小康是警察的點子,誰都不敢動他?!?/p>
“是啊……一般人是不敢動他,但備不住有不要命的。”旱鴨子撇嘴。
“誰?。窟B警察的人都敢動?”潘江海又拿起酒瓶,給旱鴨子滿上。
“哎……這個我不能說,規矩,懂吧?”旱鴨子說。
“明白。英雄不問出處,贓款不問來路?!迸私P?。
“上道,上道……我看以后啊,你也別單混了,等風平浪靜過后,就跟我回海城。到時燈哥出來了,廣大天地,大有所為啊?!?/p>
“得嘞?!迸私Ee杯,兩人滿飲。
兩人聊著,等列車到站的時候,已經撅完了兩瓶白酒。他們都喝高了,勾肩搭背地一起下了車,在站臺上晃晃悠悠地走著。
“哎,兄弟啊,以后……以后咱們就是兄弟。記住啊,有哥哥一口飯,就虧不了你的嘴。跟著哥哥……吃香的,喝辣的,錯不了!”旱鴨子喝大了,說話斷斷續續。
“你呀……不仗義!說話老一半兒,不……信任我。”潘江海說。
“不能夠!”旱鴨子急了,甩開了潘江海的手,“你說,我哪句話……說一半兒了?”他指著潘江海。
“你……還沒告訴我,哪個哥們這么?!瓘U了……小康的?”潘江海問。
“靠,‘大寶啊!我‘鐵磁??!”旱鴨子沒繃住,把話禿嚕出來。
這時,崔鐵軍等人圍了過來。兩名便衣二
話不說,利索地將旱鴨子按倒,銬了起來。
“哎喲,你們……干嗎的啊?”旱鴨子傻了。
“海城經偵的?!贝掼F軍亮出了證件。
這下他醒了,看看崔鐵軍,又轉頭看看潘江海。
“兄弟,你……跟他們走吧,我……隨后就到……嘔……哇……”潘江海喝太多了,話沒說完就吐了起來。白酒、雞爪子加上各類熟食,吐得滿地都是。
崔鐵軍看著想笑,但正在這時,一只手卻嘭的一下攥住了旱鴨子的胳膊。崔鐵軍一愣,看身邊有個黑影,就連忙把旱鴨子往自己身邊拽,另外兩個民警也擋了過來。那人一米八幾的大個兒,比旱鴨子還要高半頭,上身穿一件泛黃的牛皮夾克,下面穿牛仔褲,留著寸頭,戴著墨鏡,舉手投足都是一股“警察味”。
“海城刑警隊的,徐國柱,人得我帶走。”他的聲音與身材相稱。
“刑警隊的?”崔鐵軍皺眉,“我們是經偵的,人得我們帶走。”
“市局一號案,不分先來后到,沒有商量余地。懂嗎?”徐國柱問。
“一號案?哼……”崔鐵軍撇嘴,“一號案多了,甭跟我來這套?!睾褪前??”
“打黑一號案,加上昨天傷了巡警那事兒,還用我多廢話嗎?”徐國柱加重了語氣。
崔鐵軍一聽這話,不言聲了,“那……我們跟你一起回去。小李,去買回程車票。”他吩咐道。
“不用,坐我車吧。”徐國柱抬手指了指。他的皇冠已經停到了站臺。
幾個人說著,就押著旱鴨子往遠處走,潘江海一看急了,“哎,別走。還有我的案子呢?!彼诤竺娲蠛?。
徐國柱回過頭,“他,誰???”他問崔鐵軍。
“哦,葫蘆溝派出所的,也是奔著這孫子來的?!贝掼F軍說。
“車上坐不下了,回海城找我,市局刑警,徐國柱?!毙靽鶎ε私Uf。
“哎,我可告訴你們啊,別想甩了我!我這兒可有重要證據?!迸私亩道锬贸鲆粋€錄音筆,大聲喊著。
“你叫什么?”徐國柱問。
“葫蘆溝派出所,姓潘。”他回答。
“姓什么?”徐國柱沒聽清楚。
“姓潘,潘!”潘江海剛一說話,又沒忍住噴了出來。
“噴?哦……”徐國柱點頭。
“他的口供,都在這兒!不找我,你們……拿不到。”潘江海搖晃著手里的錄音筆。
2
到了市局刑警隊,旱鴨子被暫時羈押在了候問室。在候問室外,崔鐵軍腳踩著一把凳子,與徐國柱對視。他從兜里摸出一包軟玉溪,抽出一支,插在煙嘴上,用一個考究的防風打火機點燃,輕輕吸了一口。徐國柱仰靠在椅子上,斜眼看著他,嘴里叼著半根中南海。這時,郭儉走了過來。他今年四十歲,留個中分,言談舉止像個領導模樣。
“經偵隊的同志?”郭儉問。
“經偵隊探長,崔鐵軍?!贝掼F軍回答。
“哦,我是重案隊長,郭儉?!惫鶅€與他握手,“旱鴨子涉嫌我們的一起案件,我向市局領導匯報了,人先羈押在我們這里進行審訊,你們的案件可以隨后并案?!惫鶅€說。
“郭隊,我也剛剛跟我們的領導匯報了。我們領導的意見是,人是我們抓的,理應由我們羈押,然后將你們的案件并過來。”崔鐵軍說。
“嘿,這不茬上了嗎?”郭儉笑,“小崔,我看無論經偵刑偵,都是市局的案子,咱們沒必要這樣。”
“郭隊,要論級別,你比我高。但是你要知道,我們經偵和你們刑偵,可不歸一個副局長管。我們的案子,是蘭局親自盯辦的?!贝掼F軍加重了語氣。
郭儉知道,這是崔鐵軍在給他施壓。按照市局領導的排序,主管經偵的蘭河清副局長,是排在主管刑偵的邢春生副局長之前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們經偵牛唄……”徐國柱蹺著二郎腿,插了話。
“哼,你說這話什么意思?”崔鐵軍皺眉,用余光掃視徐國柱。
“我的意思是,你們這幫天天跑銀行、翻賬本的,比我們這幫拿槍抓人的,牛唄?!毙靽酒鹕?,走到崔鐵軍對面,仗著身高的優勢俯視他。
“哼,但是沒想到啊……嫌疑人卻被我們這幫翻賬本兒的給捏住了,壓根沒落到你們手里?!贝掼F軍反唇相譏。
“哎哎哎,越說越不像話了。咱們都是一家人。”郭儉勸架。
“像話?‘像畫就掛墻上了。誰跟你們是一家人。”崔鐵軍拉下臉,“人,我必須帶走!”
“你帶一試試?”徐國柱提高了嗓音。
兩人正戧戧著,從遠處又走來兩個人。
“哎,小崔吧?吵什么呢?”其中一個人問。
崔鐵軍一看,立馬不說話了,腳也從椅子上撤了下來。
那人正是市局的副局長,蘭河清。
“蘭局?!贝掼F軍立正。
“案子,不分你的、我的。刑偵和經偵一樣重要。”蘭局這么說,自然是給站在他身后的邢春生副局長聽。
郭儉暗自捅了一下徐國柱,讓他也規矩點。“蘭局、邢局,我們剛才……說笑呢?!彼s忙圓場。
“有事兒別在這兒說,來,會議室。”蘭局抬了抬手,轉身走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也跟了過去。
在市局,蘭局和邢局是兩員辦案大將。蘭局年富力強,剛過四十歲,是有名的實干派和警界的“明日之星”。他畢業于警察院校,作風硬朗,真抓實干,說案子的時候高聲大氣,發表意見喜歡振臂高呼。更有傳言說他背后有“根兒”,是接替市局“一把手”唐局的熱門人選。而邢局則是市局的“老人兒”,他畢業于社會大學,做事沉穩,聽匯報的時候喜歡閉目沉思,輕易不會表態,出的意見也都周全穩妥。他已經兢兢業業服役了三十年,在副局長的位子上還剩最后一個任期。兩個局長風格不同,管轄的部門也上行下效,所以在海城市局里,總有經偵壓過刑偵的傳言。而兩人之間的關系也是微妙的,看似分管不同涇渭分明,但隨著這幾年市場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多的案子趨于經刑交叉。所以在許多個案件會上,兩位副局長都會共同出席共同研究,而決策也不免出現分歧。但郭儉卻想不明白,此次小康被殺的案件為什么蘭局也要上手。
在刑警隊的會議室里,剛才劍拔弩張的三位都老實了。警隊是紀律部隊,在領導面前,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
郭儉正襟危坐地向兩位副局長做著匯報:“經過咱們這一年打黑除惡的專項行動,市西區的小武、市北區的哈道,以及東郊的陳氏兄弟,都被繩之以法了。但城區最大黑惡勢力的首犯尹航,外號燈哥,雖然在去年年底就已經被我們打掉了,但由于涉嫌罪名都是諸如尋釁滋事等輕罪,所以只被法院判處了三年有期徒刑?!?/p>
“三年?好幾條人命,都算不到他頭上?”蘭局皺眉。他細眉,長臉,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說起話來表情豐富,動不動就愛用手點著桌子。
“是的,尹航很狡猾,每次做事都設置‘隔離帶和‘防火墻,只通過中間人發號施令。就像幾年前那個拆遷的案子,我們雖然一直在追查真兇,但最后也只抓了外號‘老鬼的嫌疑人仇建軍?!惫鶅€說。
“唉——”蘭局嘆了口氣,“那這次小康一死,你們就更無從下手了是嗎?”他畢竟年輕,說話的時候不太顧及邢局的面子。
“蘭局,這個案子還沒有完?!毙暇执盍嗽?。他比蘭局整整大十歲,粗眉,國字臉,留著寸頭,說起話來有板有眼,“你們是在調查周慶吧?”他問崔鐵軍。
“是的,邢局?!贝掼F軍說話的時候瞥了一眼蘭局,“我們是按照蘭局的指示,在調查宏遠達房地產的案件。”
邢局點點頭,轉頭看著蘭局,“蘭局,既然案件都已經發展到刻不容緩的地步,我看咱們也不能再分你我了。剛才會前我跟唐局做了匯報,他的意見是,要經偵、刑偵聯手,抽調專人成立專案組,共同應對以尹航為首的黑惡勢力?!贝嗽捯怀龃蠹揖兔靼琢?,看來邢局已經獲得了唐局的“尚方寶劍”,此案自然是以刑偵為主。
“嗯,這樣最好。提高效率,互通有無?!碧m局輕輕點頭,顯得有些不悅。
“所以我看啊,今天在座的,就都不要走了。我們都是專案組的第一批成員?!毙暇终f,“蘭局,看來你們的小崔得借我用用了。”
“崔鐵軍,聽見了嗎?隨時聽邢局調遣?!碧m局笑著說。
崔鐵軍立即站起來敬禮。
“哎哎哎,蘭局說笑了。什么聽我調遣啊,咱們都是一個戰壕的同志?!毙暇忠残?,“好,那今天,就是專案組的第一次會議?!?/p>
看兩個副局長相互示好,大家也都放松了表情。這時蘭局點了名,讓崔鐵軍先說說周慶的案子。
崔鐵軍理了理思路,“按照蘭局的指示,我們經偵從今年年初起,開始調查宏遠達房地產開發公司涉嫌的經濟犯罪線索。該公司法定代表人叫周慶,外號‘三哥,這幾年通過投資、兼并、收購等手段,在海城、襄城、孟州等多地成立了20余家分公司、子公司,但實際上大都為空殼公司。從去年開始,宏遠達在繳納部分土地出讓金后,承攬了海城東郊的‘坤豪公寓項目,同期,周慶代表該公司與海城銀行東郊支行簽訂了《樓宇按揭貸款合作協議》,《協議》約定,由海城銀行東郊支行為該公司開發的‘坤豪公寓項目提供個人按揭貸款。在協議簽訂后,周慶伙同手下采取借用他人身份證、為他人提供虛假收入證明等手段,虛假銷售‘坤豪公寓項目,從海城銀行詐騙個人住房按揭貸款2億余元。而外號旱鴨子的嫌疑人趙青松,也參與了這起案件。”
“周慶?就是曾經跟著尹航混的那個?”邢局皺眉。
“對,周慶之所以外號叫三哥,就是因為在尹航手下排行老三。他是襄城人,十年前來到海城,從給酒吧街提供假酒開始,逐漸做大,混成了現在的樣子?!贝掼F軍說,“經過調查發現,他所騙取的銀行貸款,大都投進了股市?!?/p>
“嗯?!毙暇贮c點頭,“小徐,你說說尹航他們的組織構架。”他也點了名。
徐國柱坐正了身體,張嘴就來,“周慶是尹航團伙的老三這點沒錯,但是這個情報有點過時了。據我們所掌握的情況,周慶從拿到那塊地之后,就逐漸脫離了尹航的控制?,F在一直跟著尹航的,就只有‘老萬了。尹航外號燈哥,曾經是海城最大的黑勢力老大,他為人狡猾,會耍手段,雖然幾次被抓,卻總能逃脫法網。他手下有兩個在道上混得好的兄弟,一個是老萬,本名萬奎,替尹航管著多個產業,其中有餐飲、歌廳和馬場等;另一個就是周慶,他做事聰明,這幾年賺了不少錢,已經算是另立門戶。咱們在打黑行動之中,以尋釁滋事等罪名將尹航裝了進去,本想借此機會繼續深挖余罪,將這個團伙徹底鏟除,不料這次……”他沒把話說完,轉眼看著邢局。
“說,讓專案組的同志們都深入了解案情。”邢局說。
“不料這次,我們失去了關鍵證人小康。他本名郭平,海城人,是尹航的地下財務總監。我們經過努力,將他發展成了點子。各位領導都知道了,在昨天傍晚,小康在海城城市合作銀行河濱支行門前被人槍殺,其從銀行取出的130萬元現金也被搶走。嫌疑人單人獨騎,戴著頭套和假發,手持一把蘇制TT式手槍,對他連開三槍,直至確認其死亡后才駕車離開現場。之后在逃亡的路上,又擊傷了一名前來堵截的巡警。在發案后,我們調取了銀行的監控,發現嫌疑人大約一米七多的身高,戴深藍色帽子,穿灰色襯衣和深色褲子。作案車輛是一輛黑色尼桑藍鳥轎車,尾號是1177。經過現場勘察,我們獲得了嫌疑人的指紋、足跡等若干線索,經過指紋比對,發現嫌疑人很有可能與此前襄城的‘12·13搶劫案件有關。”
“這么說,昨天的案件不只是搶劫那么簡單?”蘭局問。
“是的。我認為,嫌疑人奔的不是小康的錢,而是他的命。搶劫是摟草打兔子,順手為之。”徐國柱回答。
“那他們殺小康的目的,就是讓他閉嘴?”蘭局又問。
“我們推測,幕后的元兇應該與尹航有關。此次尹航入獄,現有罪名只被判了三年,其他的種種惡行,不是沒有證據就是被別人扛了。小康因為是他的地下財務總監,所以手里掌握著大量的材料,更有人傳言,他手里有一把‘鑰匙,能打開尹航的關系網。”
“鑰匙?什么意思?”蘭局不解。
“這點我們也不掌握。但經過我們對他的工作,小康已經同意交出證據,并出庭作證了。但沒想到,這孫子膽小,怕遭人報復,在關鍵時刻臨陣脫逃。不料在提款的過程中,讓人暗算了?!?/p>
“那他的‘鑰匙呢,手里掌握的材料呢?”
“不知道,我們搜查了他的所有住處,都沒有找到?!毙靽f。
“嗯……”蘭局點頭,“兇手有線索嗎?”他問。
“兇手使用蘇制TT式手槍,7.62毫米的子彈,加上體貌特征和現場遺留的指紋,我們懷疑,他很有可能就是身負兩條人命的犯罪嫌疑人陸寶山。在案發之后,我們重案隊進行了摸排,根據線索反映,陸寶山在近期曾經在海城的一個地下賭場露過面,而且與趙青松過從甚密。哦,就是咱們抓獲的旱鴨子。”
“嗯……旱鴨子橫跨兩起案件,看來咱們是得聯手?!碧m局沖邢局笑。
“是啊……我們分析陸寶山此次來到海城,目標應該就是小康,至于他的指使者到底是尹航團伙的哪個人,就等咱們調查了。蘭局,這次要靠你支持了?!毙暇终f。
“您這么說就見外了。我看啊,這起案件還是要以刑警為主,我讓經偵全力配合。刑警負責打黑,經偵負責斬斷他們的經濟來源。既然唐局指示了,咱們就照辦?!碧m局說。
“好,那我宣布,從今天開始,專案組正式成立,咱們要以小康被殺的這起惡性案件為切入點,力爭徹底打掉尹航這個犯罪團伙。唐局是咱們專案組的組長,我和蘭局是副組長,刑偵、經偵等部門要抽調專人進行辦案,小郭、小徐、小崔,你們是第一批成員?!?/p>
“是!”三個人一起起立敬禮。
“對了,尹航服刑的情況怎么樣?”邢局問。
“正常。刑期已經過半了。他的父母已經去世,探望他的只有妻子紀紅霞?!毙靽f。
“跟襄城監獄那邊聯系一下,適當放寬點兒。咱們也看看他的社會關系?!毙暇终f。
“有什么人打聽過這起案件嗎?”蘭局問。
“有不少,省里、市里的都有?!惫鶅€直言。
“都記下來。記住,案件要絕對保密。”蘭局說,“除咱們幾個之外,還有其他人知道案情嗎?”他又問。
“還有……”崔鐵軍猶豫著,“還有一個派出所的民警,知道不少情況?!?/p>
“派出所的民警?”蘭局皺眉。
“是葫蘆溝派出所的,好像是為了一起普通詐騙的事兒。他在火車上跟旱鴨子聊了一路,還用錄音筆錄了?!贝掼F軍說。
“叫什么名字?”邢局問。
“好像,姓噴……”崔鐵軍說。
“噴?”邢局皺眉。
“對,特別能噴?!毙靽f。
3
陽光被陰霾遮住,整個世界灰蒙蒙的。幾輛車陸續停在襄城監獄門口。一個壯漢打開一輛別克GL8的車門,從上面下來一個人。他五十出頭,中等身材,身穿一件老頭衫,腳踩厚底布鞋,手里盤著核桃。他佇立在原地,看著遠處一輛S級奔馳徐徐駛來。
S級奔馳停在他面前,四個6的尾號十分扎眼。車上下來一人,他不到四十歲的樣子,西裝革履,眼神傲慢。他一抬手,身后一個“金絲眼鏡”就遞來了雪茄。他沖“老頭衫”抬抬手,“二哥,來一支?”
“老頭衫”擺擺手,“不行,抽著犯暈?!彼蔡鹗郑砗蟮膲褲h遞來一支中南海,為他點燃。
“看您這身兒,是剛從鴿場過來?”“西裝革履”輕笑。
“嗯?!薄袄项^衫”點頭,“你呢?聽說最近起范兒了,不光是樓市,還進了股市?”
“嗨,瞎玩兒……”“西裝革履”擺擺手,“二哥,要不你也入一股,一起玩玩?”
“算了吧,我看你是忘了燈哥的話了,真拿自己當商人了……”“老頭衫”搖搖頭。
他叫萬奎,人稱“萬爺”,他走在前頭,身后跟著杠頭等人,顯得陣仗十足。那個“西裝革履”就是周慶,人稱“三哥”,身后只跟著一個“金絲眼鏡”,人稱“范大傻子”。他們今天到海城監獄,是來探望尹航。
“不是說除了直系親屬之外都不能探監嗎?這幫孫子今天是玩哪一出???”周慶吸了一口雪茄說。
“特批的,說燈哥身體有恙,讓咱們過來看看?!崩先f猛抽幾口,將煙蒂交給杠頭。他走到監獄門口,一個年輕女人正從里面走出來。
“小嫂子?!崩先f打招呼。
年輕女人三十出頭,叫紀紅霞,是燈哥的第三任妻子。她穿著一身黑色衣裙,看到老萬和周慶,勉強地一笑?!岸纾先?。都來了?!?/p>
兩人讓其他人在門外等著,隨紀紅霞到監獄辦了手續,又經過安檢,才進入探視區。
因為尹航在海城關系眾多,所以被轉到異地服刑。探視區里陽光充足,一堵玻璃墻后坐著若干罪犯,家屬們正在談事。紀紅霞引著兩人來到01號窗口,玻璃墻后坐著一個消瘦的禿頭男子。他不到六十歲的樣子,坐得很直,兩眼深陷,像鷹一樣,顯得不怒自威。但臉色卻很不好。
老萬緊走兩步,抄起玻璃前的話筒?!盁舾?,我們來了?!彼f。
燈哥也拿起話筒,看著老萬,“聽說外面出事兒了?”
“嗯……”老萬點頭。
“誰干的?”他看著老萬,又看了看周慶。
“我們也在查,還沒有結果?!崩先f說。
“記住,好好趴著,別起范兒,一切等我出來。還有,防著襄城的那幫孫子,穩,是第一?!睙舾缯f。
“嗯……”老萬點頭。
“還有你……”燈哥指著周慶。周慶見狀,趕忙接過話筒。
“聽說你現在是‘一機雙翼了?不光玩樓市,還進了股市了?”燈哥問。
“嗨,大哥,我就是瞎玩。”周慶賠笑。
“忘了我說的話了!”燈哥拉下了臉,“有倆閑錢兒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奓翅兒了?恍范兒?別拿自己當商人,你改不了根兒。明白嗎?”
“明白。”周慶點頭。
“明白嗎!”燈哥厲聲問。
“明白,明白!”周慶說。
“那件事兒,最好不是你們干的,不要好心辦壞事!”燈哥提醒,他說著又指了指老萬。
“記住,找到那孫子留下的東西,要是真有那把‘鑰匙,就毀了它?!睙舾缯f,“還有,保護好那些資產,不要投資,不要動,等我出來處置。”
“嗯,您放心吧,一切的姿勢都對,都在格式內?!崩先f說。
“最重要的是,你們倆要和諧,別內斗。一斗,別人就會動,他們就會動?!睙舾缫徽Z雙關,“我在里面坐牢,你們在外面坐牢,咱們都好好趴著,裝孫子,會嗎?”
“嗯……我記住了,你在里面坐牢,我們在外面坐牢?!崩先f重復著。
燈哥是道上的傳奇人物,他十多歲就開始混社會,從給人打工的小嘍啰混成黑道老大,憑的不僅是猛和狠,還有智謀和手腕。道上人常說他是“萬箭穿心而不死”,他之所以能叱咤風云幾十年不倒,憑的就是一張細密而龐大的關系網。這張關系網隱藏在城市的黑暗之中,看不見摸不著,卻力量驚人。這才入獄,他只被判了三年,大家都知道,燈哥不會折,很快就能東山再起。卻不料燈哥卻說著說著,悲觀起來。
“我病了,病得很重,但愿能撐到那一天吧?!睙舾鐕@了口氣。
“治啊,找最好的醫生?!敝軕c說。
“申請保外就醫吧,我們來做手續。”老萬也說。
“不是你想的那樣……明天和意外,不知哪個先來?!睙舾鐡u頭,“我呀,這輩子進來過無數次了。說實話,在這里面我覺得特踏實。生活有規律,早睡早起,吃得也健康,粗茶淡飯,定時定量。有時我都覺得啊,這才是屬于我的生活。”他苦笑,“老二、老三,我今天找你們,也是想告訴你們,世道變了,咱們的縫兒越來越少了,不能再走老路了。以前總想著能縱橫四海、轟轟烈烈,比誰厲害、比誰牛。但現在啊,牛的都折了,再比就得比誰能撐下去、活下去了。咱們這幫人啊,始終被關在囚籠里,外面和里面其實一個樣兒。所以做事得記住,姿勢對,在格式內,無論起伏落伏,都別輕易起范兒?!彼f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您放心,我們都懂。一切的姿勢都對,在格式內,餐飲、歌廳、馬場我們都捂好了,等你出來再起范兒?!崩先f說。
“還有,防著那些人。他們可以是朋友,也會是敵人。別以為下了鉤就能釣到魚,弄不好會被魚拖到水里。要是踩了雷,不光是我,你們誰也跑不了。”燈哥說。
兩個人走出監區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小雨,細細密密的,打在玻璃上滴答作響。兩人鉆進了GL8,杠頭和范大傻子撐著傘站在車外。
老萬盤著手里的核桃,咔咔作響。他凝視著周慶,不緊不慢地問:“那件事,不是你干的吧?”
周慶輕笑,“二哥,連你也懷疑我?”
“我不是懷疑你,而是想聽你親口證實?!崩先f說。
“不是我干的?!敝軕c回答。
“哦,那就好。”老萬輕描淡寫地點頭,“跟燈哥相比,咱們不過是小嘍啰。他這次進去,外面有許多人等著推墻,你我都悠著點兒?!彼嵝?。
“呵呵,你知道現在外面的人怎么說嗎?說燈哥進去了,你就是老大了……”周慶看著老萬說。
“那是放屁!我就是個看攤兒的,等燈哥出來,我把一切都全須全尾地還他?!崩先f說。
“嗯,我相信,相信。”周慶點頭。
“還有,做事別動作太大?,F在不是好的時候,別讓他們盯上了……你要明白,咱們說到底是混社會的。警察管咱們叫流氓,老百姓管咱們叫混子,咱們這幫人上不了臺面兒?;焐鐣?/p>
的講究什么啊,講究規矩、義氣、在格式內——”
“得得得,二哥,你這話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周慶打斷他的話,“你們總拿自己當混子,總按老規矩辦事,起伏落伏都在自己的格式內,所以才會讓人看不起。我告訴你,要想讓別人看得起,先得自己看得起。”
“哼!”老萬搖搖頭,“我看你呀,才是壓根沒看得起自己。總想著跨階層,就聽不得別人說你是流氓。我告訴你,屁大了,褲衩兜不住,牛吹大了,下巴受不了。得了,你好自為之吧,趴著、站著,隨你自己?!彼忾]了對話。
“嘿,急了,急了是吧?!敝軕c笑,“得,那你也好自為之,等燈哥出來,再起范兒,縱橫千里?!?/p>
老萬敲了敲車窗,杠頭一把拉開車門。
“哎,到‘燕朝匯喝兩杯去?新來了不少‘大果?!敝軕c壞笑。
“今天不行,有人找我?!崩先f說。
“誰???”
“警察?!?/p>
“哦……”周慶若有所思。
正午歌廳,歌聲悠悠。一個女歌手坐在吧臺后,扶著立式話筒在默默演唱: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愿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她二十出頭,頭發燙成了大波浪,穿著一件藍色的衣裙,不失青春又性感嫵媚。徐國柱坐在大廳靜靜地聽著,不時用手擺弄著塑料打火機。這時,老萬帶著杠頭走了過來。
“棍子,找我有事兒?”他一屁股坐在徐國柱對面。
徐國柱這個外號,是道上的混子們給起的,要是別人敢這么叫,他肯定一個大耳刮子就扇過去。但對老萬,他還是客氣的。
“怎么著,聽說你牛了啊?”徐國柱歪著頭問。
“哼,怎么個牛法?”老萬反問。
“‘燈兒這一判,產業都歸你了?”
“沒那個事兒,我就是給他看攤兒。等出來,都還給他?!?/p>
“他還能出來嗎?”
“能不能出來與我無關,我只管盡自己的本分?!?/p>
“律師不是你找的嗎?”
“我沒見過什么律師。”
“哦,那是你們老三找的了?”
“誰是我們老三?誰給我們排了序了?哎,棍子,你別聽他們瞎說,我們是各干各的,沒往一塊扎堆兒?!崩先f解釋。
“哼,你拿我當傻子?你們的底,洗得白嗎?”徐國柱皺眉,“哎,那幾塊料,沒事兒別在那兒戳著。”他沖杠頭等幾人擺擺手。
老萬回過頭,示意幾個人離開。
見其他人走了,徐國柱從兜里拿出中南海,抽出一支叼在嘴里,默默看著桌上的打火機。老萬停頓了一會兒,拿起打火機給他點上。徐國柱抽了兩口煙,輕聲問:“知道小康的事兒吧?”
老萬知道,這才是他的來意,老萬也抽出一支煙,給自己點燃,“聽說了。”
“有什么想法嗎?”徐國柱看著他。
“他掛了,是你們警察的事兒,我能有什么想法?”老萬笑。
“裝孫子是吧?”徐國柱看著老萬,“在世界上發生的事兒,還有你老萬不摸底的?”
“哼,棍子,你這是欺負人是吧?”老萬問。
“警察不欺負人,只欺負欺負人的人。”徐國柱說。
“呵呵,我可不敢欺負人。我就是個老百姓,給人看個攤兒,掙點辛苦錢。再說,這歌廳跟燈哥也沒關系,我照章納稅,合法經營,每個包廂都是玻璃窗,黃賭毒不沾邊兒,要是這樣你還欺負我,就說不過去了吧?!崩先f說。
“大寶,你認識嗎?”徐國柱問。
“沒聽說過?!崩先f避開他的眼神。
“旱鴨子呢,你不會不認識吧?”
“認識,但沒多接觸過。”
“他是哪一路的?‘哈道,‘小武,還是……老三?”徐國柱盯著老萬。
“我不知道。”老萬與他對視。
“海城在建立四張網,知道嗎?巡邏網、社區網、治安網和內保網,你自己琢磨琢磨還有多少‘縫兒,哪張網你躲得過去?”徐國柱說。
老萬沒回答,看著徐國柱。
“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吧?”徐國柱問。
“知道?!崩先f輕輕點頭。
“知道就好。記住,這個世界的規矩,不是你們定的,是我們?!毙靽f著站了起來,“有
大寶的消息,麻利兒的,給我打電話?!?/p>
老萬隨著他走到門口,把一個黑塑料袋遞到他面前。
“什么意思?”徐國柱沒接。
“嗨,外煙,我抽不慣。你拿走嘗嘗。”老萬輕描淡寫。
“你自己留著吧,我受用不起?!毙靽鶖[手,剛要往外走,就看到了一個人。
“哎,你小子怎么在這兒呢?過來!”他用手指著。
那人愣住了,猶豫了一下,低著頭走過來。他二十出頭,個子不高,人們都叫他小柳子。
“干嗎呢?也開始混社會了?”徐國柱撅過他的胳膊。
“哎喲,棍兒哥,棍兒哥……”小柳子連連求饒。
“你爸干了這么多年治保積極分子,就培養出你這么個東西?走,跟我回去!”徐國柱說著就把他往外拽。
“哎,棍子,你別誤會,他只是給我開車?!崩先f在后面說。
“這兒沒你的事兒。”徐國柱推門將小柳子拽了出去。上車前又回頭問,“那個唱歌的,新來的?”
“是。孟州來的?!崩先f點頭。
“讓她辦暫住證,要不收容啊?!彼f著拉開老皇冠的門,把小柳子塞了進去。
徐國柱知道,用這種方法找老萬,是不會獲得情報的。他這么做是另有目的。老萬的正午歌廳是海城混混常光顧的地方,魚龍混雜的同時也消息眾多。他今天這么大張旗鼓地到來,目的就是借此讓混混們知道,公安有動作了,在查那個事兒了。他是想用一顆石子激起一片波瀾,只有打草驚蛇,才能引蛇出洞。
雨停了,道路上泥濘不堪,他把老皇冠停在一個小飯館門前,把小柳子拽了進去。小柳子名叫柳剛,他爸老柳修了一輩子自行車,是公安局的治保積極分子。老柳要他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了,老來得子就難免嬌生慣養,小柳子從小就吊兒郎當,一直不出息。后來他媽去世了,這小子就更沒人管了,小小年紀就因打架進了工讀學校,到社會上更是不務正業,游手好閑。老柳曾想讓他當個出租車司機,就湊錢給他報了駕校,沒想到他還真是這塊料,一沾方向盤就像變了個人,車開得出奇的好。但出租車沒開幾天,他就又不干了,他好開個快車,違章的罰款比工資還高。上半年,老柳突發腦梗臥床不起,在徐國柱看他的時候,他求徐國柱幫一個忙,就是看住小柳子,別讓他學壞。又過了幾天,老柳去世了,小柳子也從此“放了羊”。
小柳子趴在桌前吃著面,頭也不抬。
徐國柱看著他,嘆了口氣,“為什么瞎混?”
“沒瞎混啊,我干著司機呢?!毙×诱f。
“老萬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嗎?跟他干有什么好?”
“那我干什么?你給我找個活兒,要不我干警察得了?!毙×犹翎叺卣f,“嘿,不說話了吧。”他撇撇嘴。
“你要是想干,可以先從保安干起,明天來趟市局,我找人給你面試?!毙靽f。
“別扯了,再不濟我也不能當保安啊,那能整幾個錢?!毙×诱f著把面吃完,用手抹嘴,“你看人家萬爺、三哥,混得多好,我覺得比你們警察強?!?/p>
“你給我閉嘴?!毙靽牪幌氯チ?,抬手就給了他一下,“你要是不走正道,我第一個抓你!”
“抓就抓唄,我也不是沒進去過?!毙×硬环?,“反正我不想跟我爸一樣,一輩子賣苦力?!?/p>
“你爸雖然掙得不多,但是讓人尊重。”徐國柱說。
“別扯了,一個修自行車的誰尊重?。俊毙×硬恍迹艾F在這世道,有錢、有權,才能讓人尊重。”
“哪來的歪理,我抽你!”徐國柱說著又要抬手。
“哎,君子動口不動手啊。我知道你牛,別人都怕你。”
“他們為什么怕我?”
“你是警察唄,能抓人啊?!?/p>
“怕我的都不是好人,所以你少跟他們混在一起。”徐國柱氣不打一處來。
4
公安局的審訊室里,旱鴨子被銬在了鐵椅子上。潘江海穿著警服,正坐在審訊臺后。他不緊不慢地抽著煙,俯視著垂頭喪氣的旱鴨子,那表情和在火車上截然不同。
“為什么要跑?”潘江海一說話,眼角就往
上挑。
“我沒跑啊……”旱鴨子解釋,“火車上,不都跟你說了嗎?我是回老家?!?/p>
“火車上說的都是真話?”潘江海問。
“對。哎,也不全對,吹牛的話也沒少說。”旱鴨子賠笑。
“在長盛飯店辦哈道的事兒是吹牛?”潘江海問。
“是,是。”旱鴨子額頭冒汗。
“但我在監控里,見到你了。”潘江海說。
“那次……我就是開車。沒往前面湊。”旱鴨子解釋。
“廢小康那事兒是真的?”潘江海又問。
“不,不,那事兒也是吹牛。”旱鴨子搖頭。
“你不是說跟大寶是鐵磁嗎?”潘江海皺眉,仰靠在椅背上。
“我,我……是沒實話,都是胡說八道的。”旱鴨子說。
“知道為什么把你帶這兒來嗎?”
“不知道。”旱鴨子搖頭。
“你都犯過什么事兒吧,都擺出來,咱們一個一個說?!迸私S檬种腹濣c著桌面,以示強調。
旱鴨子看著潘江海,努力想著自己在火車上說過的話,心里越發覺得沒底,“潘警官,我在火車上都說了什么???我……真是忘了,要不,您給提個醒?”
潘江??此@么說,心里暗笑。他示意身邊的書記員停止記錄,從兜里拿出一個錄音筆。他按動開關,里面傳出了兩人在站臺說的醉話。
“你……還沒告訴我,哪個哥們這么?!瓘U了……小康的?”
“靠,大寶啊!我鐵磁??!”
旱鴨子聽著,汗水流到臉頰?!熬?,那……那都是我胡說的。”他低下了頭。
“哼……”潘江海輕笑,“旱鴨子,我告訴你,說瞎話都有出處,你要是有一說十,我信,但是從無到有,我不信。好,我知道你有顧慮,那咱們就先不談審訊,談談生意。”他又用手指節點著桌面。
在審訊室隔壁的監控室里,崔鐵軍站在郭儉身后。兩人注視著實時傳輸的審訊畫面。
“沒看出來,這個葫蘆溝派出所的還懂審人。”郭儉說。
“他原來是市局預審隊的,據說還挺能干。但不合群,被踢到派出所了?!贝掼F軍說。
“還有這事兒?”郭儉皺眉。
“嗨……管他的副隊長是龔培德,你懂的?!贝掼F軍搖頭。
“那怎么到了派出所之后,也混得不濟?。俊?/p>
“聽他們所長說,這哥們有點兒書生氣,學法律出身,一心想改變社會,動不動就給所里的兄弟們上綱上線,所以不招人待見。而且還眼高手低,鬧了不少笑話。這哥們剛到派出所的時候,有一次出110,碰見一伙流氓械斗的,結果怕了,愣是到了現場又把車倒了回去。為此挨了批評,當著全所做了檢查?!贝掼F軍說。
“哦,書生嘛,也難免,就是缺練。那個……他品質上沒什么問題吧?”郭儉問。
“看跟誰比?要是跟你們那個棍子比,他算是活雷鋒了?!贝掼F軍撇嘴。
“嘿,你這人怎么記仇?。俊惫鶅€笑,“棍子就那樣兒,表面上咋咋呼呼,但人不錯。管點子的,你懂的?!?/p>
“管點子的也不能跟流氓一個德行啊。”崔鐵軍攏了攏背頭,不屑地說。
在審訊室里,潘江海已經把話跟旱鴨子挑明了。他走到鐵椅子前,將一支點燃的香煙塞進旱鴨子嘴里,然后自己也點燃一支。
旱鴨子滿臉是汗,不時用手肘蹭著。他狠狠地吸吮著香煙,幾口便抽掉了一根。潘江海看著他,知道他已經快到了臨界點。
“我再跟你重復一遍,從輕的條件有三。第一,自首,這點你不夠;第二,退贓,這點你也沒戲,我查了,你現在是爪干毛凈,還欠了一屁股債;第三,檢舉揭發,這點,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了?!迸私Uf。
旱鴨子低頭不語,顯然在做著思想斗爭。
“你知道嗎?你進來的事兒,盡人皆知。”潘江??桃鈴娬{最后四個字兒,“他們……”他變換了手勢,伸出右手拇指,向外側指著,“都知道?!?/p>
旱鴨子一聽這話,就抬起了頭。他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燈兒進去了,但外面還有他的人。說句不好聽的,現在對你來說,號兒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自己明白,自己身上背著多少事兒。我
們,哼,也掌握了不少。但從哪個先下手,先弄你多久,權力在我們。你要是想玩,我們就奉陪。隨便找個理由,就能讓你出去。就是不知道,你這一出去,會不會落個小康第二。”潘江海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旱鴨子知道這是警察在毀自己。他這幾年在社會上混,小到偷雞摸狗、坑蒙拐騙,大到合同詐騙、暴力犯罪,沒少惹事。事到如今,他不怕蹲監獄,怕的是被燈哥的手下盯上。特別是沾上小康的事,一旦讓道上的誤會,說不好會成為小康第二。旱鴨子沉默著,做著思想斗爭。潘江海繼續引導。
“如果你配合我們,主動交代,就可以在里面多待幾年。你知道,現在外面亂,哈道、小武都完蛋了,燈兒早晚也得挨槍子兒。與其躲到老家,不如在里面踏踏實實待著。還有啊,我也琢磨著,你在火車上……知道我是警察嗎?要是知道,跟我聊的算不算自首……”
旱鴨子明白了,趕忙點頭。“警官,我服了。您直說,我該怎么辦?”
“呵呵……”潘江海笑了,“你要是配合我,我就不難為你。我說了,今天不談審訊,談生意。我能幫你做的,盡量做,你自己該做的,也掂量掂量。三個從輕,我算你兩個,移送起訴的時候,我專門給你做個筆錄,記上你立功的情況。等你出來的時候,云開霧散,天下太平,只要你不再往歪道上走,沒人會管你是回東干還是留在海城?!迸私S肿儞Q手勢,用指節點著。
“好,我懂了。我說,我都說?!焙跌喿佑植亮艘话押梗凹热皇钦勆?,咱們就把條件說細了。”他抬眼看著潘江海。
潘江海把臉冷了下來,走到他面前,猛地抬手,掄圓了給了他一個大嘴巴。
“啪!”這一下不僅把旱鴨子給打傻了,連監控室里的郭儉和崔鐵軍也愣住了。
“這哥們想干什么啊?可不能刑訊逼供啊?!惫鶅€說。
“到關鍵時候了,不弄他一下,榨不出心里話?!贝掼F軍撇嘴。
監控器里潘江海火了,他劈頭蓋臉地大罵,如雷霆之勢將旱鴨子壓得透不過氣來。
“我拿你當人,你不拿我當回事,我跟你推心置腹,你跟我這兒耍心眼兒,還跟我談生意、擺條件。我是給你臉了吧?你丫給我記著,我不是商人,我是你爹!”
旱鴨子不怕挨打,但抽不冷子挨了這么一下,卻不自覺地抖如篩糠。潘江海急風暴雨,句句戳他的心窩子。最后旱鴨子實在受不了了,就將知道的情況全盤托出,不僅交代了大寶的情況,還承認了協助周慶進行經濟犯罪的事實。
不一會兒,監控室的門就被推開了。潘江海走了進來。
“他知道那個人,外號大寶,這是具體情況,趕緊查查?!彼f著遞給郭儉一張紙條。
“行啊,這生意談得不錯?!贝掼F軍看著他笑。
“生意?哦?!迸私R残α?。
徐國柱到會議室的時候,郭儉等人已經說了半天了。他把墨鏡往桌上一扔,往凳子上一靠,仰頭看著崔鐵軍。崔鐵軍沒搭理他,繼續聽潘江海說著。
“據旱鴨子的供述,他和大寶是在棋牌室認識的,并不知道大寶的真實姓名。大寶挺能花錢,近期尤為闊綽。這和襄城警方掌握的情況一致。陸寶山在老家也是好賭成性。”
“陸寶山?那孫子撂了?”徐國柱沒想到審訊會這么順利。
“哼,你再晚到會兒,我們連人都抓了?!贝掼F軍掏出一支軟玉溪,緩緩地插在煙嘴上。
“吹吧,反正不上稅?!毙靽沧?。
潘江海打開一摞材料,繼續介紹:“經過旱鴨子的辨認,那個大寶就是陸寶山。經過襄城警方摸排,陸寶山近一年都沒有在老家露過面,我們推測,他此次到海城作案,目的明確,就是奔著小康來的?!?/p>
“何以見得?”徐國柱又插嘴。
“推測,明白嗎?”潘江海有些不悅,抬頭看著徐國柱。
“明白,就是還沒查實唄?!毙靽沧?。
“那旱鴨子為什么要跑呢?”郭儉問。
“他在棋牌室欠了一屁股債,特別是還和大寶借過錢。在得知小康出事之后,怕連累自己,就想躲到老家去避避風頭?!迸私Uf,“據他交代,大寶在海城的軌跡主要有幾個‘點,分別是長盛飯店、橋園會所和正午歌廳?!?/p>
“長盛飯店,橋園會所,正午歌廳……這些地兒可都是那個燈兒的地盤。雖然分別掛在‘大海和老萬名下,但背后的老板卻是燈兒?!?/p>
徐國柱皺眉,“他怎么說的?大寶什么時候去過那里?”
“旱鴨子是在玩牌的時候,聽大寶說的,具體到沒到過那里,他也無法證實。他說大寶曾向他吹噓,說橋園會所的姑娘怎么漂亮,長盛飯店的‘酒池肉林如何奢靡,說到正午歌廳的時候,曾經讓老萬給撅過,有機會一定廢了他?!?/p>
“嗯,這么說,他和老萬是對頭?”徐國柱問。
“還是那句話,無法證實,需要咱們逐一核實?!迸私Uf。
“哎,你姓什么來著?噴?”徐國柱問。
“潘,潘安的潘?!迸私U?。
“哦,不就潘仁美的潘嗎?”徐國柱笑,“你怎么知道那孫子說的是實話?你搞過預審嗎?”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潘江海昂起下巴。
“因為你在配合我工作啊?!毙靽铝四?。
“哎,忘了領導的話了?案子,不分你的、我的?!贝掼F軍抽完一支煙,將煙蒂拔出煙嘴,插進煙灰缸里捻滅,“我告訴你,所有暴力犯罪的背后,都是經濟利益在驅使,現在這個案子看似是刑事犯罪,實際上背后卻是經濟案件。”
“哼,我沒聽領導說過這話,我只聽說這案件以刑警為主,你們經偵配合?!毙靽恍家活?,“說那么多干嗎,辦就得了。找機會干掉他們一個,這個社會就少一個禍害。你不開刀,能鎮得住,扯淡!”
“哼,說得輕松……”這次輪到潘江海不屑了,“怎么開刀,怎么干掉?拿把槍就往上沖嗎?那是黑社會,不是警察。要想辦人先得依法,拿不下筆錄,問不下口供,全都白搭。”
三個人說著說著,就茬了起來。弄得郭儉哭笑不得?!暗玫玫?,三位爺,你們都厲害,行了嗎?”他打著圓場,“要說局領導抽你們加入這個專案組啊,我看真是英明。一個桀驁不馴,混不吝;一個水潑不進,一根兒筋;還有一個說話帶刺兒,綿里針。哼,合一塊兒真是絕配啊?!?/p>
“嘿,誰是混不吝???”崔鐵軍質問。
“哎,沒說你?!惫鶅€笑。
“那誰水潑不進???”徐國柱也問。
“呵呵……”郭儉沒回答。
“唉……不怕胡說八道啊,就怕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潘江海不禁搖頭。
“得,都是我的錯?!惫鶅€成功吸引了火力,“對了,襄城監獄來消息了。老萬和周慶都去探望尹航了,看架勢,仨人還沒崩?!?/p>
“嗨……這幫孫子,表面上義氣,底下還不定憋著什么屁呢?!毙靽f。
“還有個事兒啊,我給你們配了個內勤,大小也能幫上點兒忙?!惫鶅€說。
“內勤?”徐國柱皺眉?!安粫悄莻€……‘呱嗒吧?”
“嘿,你怎么老給同事起外號?。啃〕瞬诲e,認真,細致,正好給你們做做后勤工作?!惫鶅€說。
“算了吧,這人我可不要。”徐國柱擺擺手,站起了身。
“嘿,我告訴你啊,小楚可是邢局推薦的。哎,還沒開完會呢,你干嗎去???”
“出探啊,老坐這兒瞎聊,都快成經偵了?!彼捓镉謯A槍帶棒起來。
崔鐵軍沒理他,也站了起來,“我去查橋園會所吧,去年有個案子,我沒少往那跑?!?/p>
“我跟你一塊兒去。”潘江海也站了起來。
“你瞧瞧,人家工作積極性多好,都自動組隊了。”徐國柱撇嘴,“得,那咱們刑警就奔棋牌室唄。海城能玩那么大的地兒,也就那么幾個。我估計上個月抄的那家又開了?!?/p>
“你一個人不行,得堅持雙人工作制——”
“你給我打住,我說了,那個呱嗒我不要!”郭儉話還沒說完,就被徐國柱打斷。
5
三人出了刑警隊,各自上車。徐國柱霸著那輛老皇冠,壓根兒沒有讓兩人的意思。崔鐵軍為了工作方便,從經偵調來了自己探組的大屁股桑塔納。三人兵分兩路,各自行動。
崔鐵軍開著車,直奔橋園會所。橋園會所是海城有名的高檔場所,實行會員制,并不接待一般的散客。老板外號“大?!?,為人八面玲瓏,表面上是成功的商人,實際上也是燈兒的手下。車在路上走著,夜色漸漸濃了,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
“老崔,咱們這么晚去,還能有人嗎?”潘江海問。
“哼,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種地方,越晚人越多。哎,以后別跟我那么客氣,叫外號吧,大背頭?!贝掼F軍笑。
“行,這個名字好?!迸私R残?。
“聽說你在派出所干得不順?”崔鐵軍問。
“是,我們那個所長,外號‘嘯天吼,整天跟有病似的,一張嘴就得力壓群雄,顯得他能?!迸私u頭。
“派出所就那樣兒,事兒太多,當頭兒的都一腦門子官司。”崔鐵軍說。
“那也不能胡來啊,拍腦門,拍胸脯,拍大腿,拍屁股,拿警務工作當兒戲?!?/p>
“怎么當兒戲了?”崔鐵軍不解。
“先說出警,不按規矩,有時人不夠的時候,就不堅持雙人工作制;還有接報案,不立不破,為了排名,瞞報數兒……”潘江海打開了話匣子,歷數了“嘯天吼”的種種不是,崔鐵軍聽著,在心里卻有了數兒??磥磉@個小潘跟自己的那個“嘯天吼”同學說的一樣,滿懷熱情卻不接地氣,書生氣太重。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來專案組也留不下,最后還不是得回到派出所?”崔鐵軍說。
“我是外地人,大學畢業后被招到局里,按照規定得干滿五年,才能保住海城戶口。哼,還簽了協議呢?!迸私P?,“其實說實話,我本來不想來專案組?,F在是倒計時了,再有半年我就解放了,不想折騰了。”
“解放了什么意思?脫制服?走人?”
“對,到期就走。等我律師證拿下來,出去加盟師兄的事務所,好好干點兒法律人應該干的事兒?!迸私@息。
“沒想過回預審?我看你專業挺好的,審人有一套。”
“我已經被踢出來了,好馬不吃回頭草。那幫孫子,‘三分工作,七分匯報,沒一個實在的?!迸私u頭。
“聽說預審隊有一個腰不好的?”
“哼,這你都知道啊。他不光腰不好,腎也不行。一碰急難險重的案子就犯毛病。估計是用多了?!迸私F沧?。
“那不能夠,我了解他,丫是沒地方用?!贝掼F軍笑了,“哎,但說實話啊,這次的專案是個機會。兩個副局長親自盯辦,要是能出果兒,對你的發展肯定有好處。沒準兒到時你還不辭職了呢?!?/p>
“有什么好處?。慨敼賳??”潘江海笑。
“那怎么了?干警察還就得往上走,不但能展開拳腳干更多的事兒,還能實現你自己的抱負啊。你不是反感‘拿警務工作當兒戲嗎?不是看不上‘三分工作、七分匯報嗎?要想改變現狀,先得站到更高的位置?!?/p>
“算了吧,我可沒那個能力?!迸私u頭。
“就算你要出去混,也得看在公安局時的業績。我比你大幾歲,不是教育你啊,就瞎說點感受。有才華的人就和金子一樣,埋在土里的時候,需要被擦亮。擦亮的方法無非兩種,自己擦亮,或者別人擦亮。但大概率的機會呢,是別人將你擦亮。就跟老話兒說的一樣,千里馬常有,但伯樂不常有。一般人是等著別人將自己擦亮,但聰明人會創造機會,在別人關注自己的時候,將自己擦亮。你是聰明人,該明白這個專案的重要性,干好了,沒準能打開以后的局面?!贝掼F軍說。
“放心,我會站好最后一班崗的?!迸私]接他的話茬兒,笑著抱拳。他知道崔鐵軍是在忽悠自己,目的無非是讓自己好好干活。擦亮,談何容易?自己在海城警界沒根兒也沒入圈兒,想憑著破案就往上走,那是天方夜譚。
兩人聊著聊著,就到了橋園會所。會所建在海城公園里,據說占用的是綠化用地。在建立初期,城管、工商沒少接到舉報,甚至連經偵也上手查過,但最后大都不了了之。究其原因還是尹航的關系夠硬,許多事都能從上面擺平。會所是一棟四層歐式小樓,走進海城公園西門,就能遠遠地看到它的尖頂。崔、潘二人剛到門口,被兩個穿西服的保安攔住。
“市局的,找你們老板?!贝掼F軍亮出證件。
“哎喲,這不是崔探長嗎?”一個保安認出了他,“老板出差了,一直沒回來?!彼f。
“放屁,那不是他的車嗎?”崔鐵軍抬手指著不遠處一輛黑色的輝騰。
“他沒開走,停這兒半個月了。”保安說。
崔鐵軍不信,推開保安,走到輝騰前。他用手摸了一下,果然滿是塵土。
“哼,人如其車,既裝又傻。”崔鐵軍搖頭,“里面開著呢嗎?”他沖樓上指了指。
“沒有,老板不在,就沒客人?!北0舱f。
“問你件事兒。”崔鐵軍湊到他跟前,“你們這兒,最近有沒有牌局?”
“沒有沒有?!北0糙s忙擺手。
“說實話,沒你的事兒。不說實話,你懂的?!贝掼F軍看著他。
“真沒有。從去年出那事兒之后,老板就不敢組局了。真的,真的!”保安解釋著。
“得,我且信你。要是不說實話,我饒不了
你。”崔鐵軍給了他一拳。
崔鐵軍回到了車上,卻并不啟動,而是默默地望著會所。
“想什么呢?”潘江海問。
“我在想,那個大寶怎么會來這兒呢?”崔鐵軍說。
“是奔著姑娘來的嗎?旱鴨子供述,說大寶吹牛,說橋園的姑娘漂亮?!迸私Uf。
“但這會所里沒有姑娘啊?!贝掼F軍說,“去年我辦一個稅案,曾經傳喚過這個大海。他很謹慎,黃賭毒從來不沾。去年設的牌局,玩的也不是現金,而是籌碼,治安進去抄了攤,卻沒有證據,最后還是給他放了。”崔鐵軍邊說邊想。
“既然有牌局,說不好大寶也會去呢?”潘江海問。
“他們玩得太大,大寶那樣的人,沒戲。”崔鐵軍搖頭。
“哎,我沒弄懂,咱們辦這個案子最終是奔著尹航去的嗎?”潘江海問。
“這個……我也說不好。但我知道,專案組能抽咱們幾個生臉兒,目的無非有二。一是相互不串,保密性強;二是水深雷多,道阻且長?!?/p>
“明白,生人蹚雷,熟人摘果兒。是老公安辦的事兒?!迸私P?。
“案子遠比表面上復雜。表面上小康死了,尹航就能脫罪,但實則不然。此案一發,所有人的視線都會聚集在尹航身上。他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崔鐵軍說。
“是啊,小康手里的證據不僅指向尹航本人,還牽扯他留下的那些產業。而那些產業又分布在老萬、周慶和大海等人手里,牽扯多方的利益。這些人都可能是雇兇殺人的幕后?!?/p>
“所以現在首要的任務就是化繁為簡,拿下大寶,查出指使他的人。”崔鐵軍說。
兩人沒走,又在會所周圍蹲了一會兒。會所確實沒營業,半天都沒車進出。但就在崔鐵軍準備放棄的時候,卻突然發現了一個細節。在會所對面的街旁,新開張了一個汽車租賃門店。在店前,停放著一排黑色的尼桑藍鳥轎車。崔鐵軍走到近前,看店里還有員工,就推門走了進去。
另一方面,徐國柱已經潛進了市北區的一處高檔小區內。他沒和物業打招呼,左躲右閃地避過了幾處探頭,按照“霍大屁股”提供的地址,來到了門牌號為D-16的別墅門外。他躲在暗處觀察著,別墅一、二層的窗戶都亮著燈,估計里面的牌局已經開始了。他抬手看表,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這個點兒正是賭客玩興正濃的時候。他摸出手機,給崔鐵軍撥打電話,但還沒撥出,崔鐵軍的電話打了過來。徐國柱忘了關閉鈴聲,電話一響,門口望風的立馬就“醒了”。
“啪”,一、二樓的燈同時關閉,徐國柱知道里面的人要撤,趕忙飛身上前。
“喂,市北區正陽路麗景別墅D-16,趕快過來!”徐國柱對電話大喊。
“喂?什么D-16?”崔鐵軍沒聽清楚,但徐國柱已掛斷電話。
“什么事兒?”潘江海問。
“好像惹上麻煩了。那大棍子,沒譜兒?!贝掼F軍掛擋加油,桑塔納猛地躥了出去。
徐國柱幾乎算是破門而入的。要不是那個突如其來的電話,他本想先做做外圍工作,探好屋里的情況,等援兵到來,再拉個電閘,騙開門。但此時此刻,他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就單人獨騎,闖到了屋里。但一進去,他就傻了。徐國柱沒想到,里面會有這么多人。雖然屋里黑著燈,但能看出,每張桌旁都圍滿了人,足有幾十人之眾。徐國柱與眾人對峙著,顯得勢單力薄。他知道,只靠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攔不住的,只要氣勢一落,肯定前功盡棄。
“都別動,警察!”徐國柱大喊。他迅速變換姿勢,將右手伸到腰后??此@樣,本要四散奔逃的賭客們頓時停住了動作,幾個還不由自主地蹲在了地上。
徐國柱用左手撥打電話,“哎,人都在呢,你們先圍好了,別著急進來。”他大聲說著,做疑兵之計。
時間分秒流逝,轉眼就過了五分鐘。徐國柱像個門神一樣地戳在門口,里面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但漸漸的,有的賭客開始醒了。兩個男子壯著膽,試探著沖徐國柱走來。
“哎,朋友,我能看看你的證件嗎?”一個男子試探地問。
“行啊。”徐國柱點頭,迎著他走了過去。但就在兩人接近之際,徐國柱猛出一拳,就打在他的鼻子上。那人頓時倒地,血流如注。
“哎,你怎么打人啊!”旁邊的男子大喊。
徐國柱不做不休,一個大背跨將他撂倒。之后拿出手銬,哐哐兩下將他們銬在一起。
“都別動啊,別逼著我來硬的?!毙靽舐暫暗?。
“別信他,他不是警察,肯定是搶劫的!”賭場的老板趁亂大喊,賭客們一下就慌了,幾個人抄起凳子,沖著徐國柱跑來。徐國柱額頭冒汗,知道這下瞎了。但與此同時,崔鐵軍和潘江海趕了進來。
“都別動,治安支隊的!”崔鐵軍大喊,亮出了證件。
眾人一下又停住了動作。
“你怎么回事啊,這么幾個人還看不好?”崔鐵軍問徐國柱。
徐國柱這才踏實了一些。
一輛現代小跑在海襄高速上飛馳著,一個絡腮胡子的胖子開著車,車里放著日語歌曲。胖子遞給那人一支“七星”,他接過來緩緩點燃,慢慢吸吮。
“老鬼,三年了,一晃而過啊。”胖子說。
“是啊,三年了……”老鬼坐在副駕駛,看著窗外,“哎,加代,你怎么開這輛車了?你那虎頭奔呢?”他叫仇建軍,三十六歲,外號老鬼,曾是燈哥手下得力的干將,三年前因罪入獄。
“嗨……”加代搖頭,“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財是下山猛虎,氣是雷煙火炮。福兮禍兮啊……”
“說人話。”老鬼看著他。
“你一進去,哈道就開始找我的麻煩?;㈩^奔頂給他了,還不行,還鬧著要我的店。最后要不是老萬出面,哼,估計我就爪干毛凈了?!奔哟嘈?。
“媛媛呢?”老鬼又問。
“沒聽我說嗎?色是刮骨鋼刀……女人啊,是最不可靠的東西!”加代自己也點燃一支“七星”,“我到襄城躲事兒的那陣兒,這娘們一直悶著。我還以為她給我守著大后方呢,結果一回來……我天……屋里除了墻皮還沒動,其他全都卷包兒燴了?!?/p>
“嗨,大難臨頭各自飛吧?!崩瞎碚f。
“是,我不怪她,但是她……”加代欲言又止,“算了算了,不提了。哎,先去我店里吧,給你補補。”他笑著說。
加代的店開在海城城中區的鬧市街上,名曰“加代日料”?!凹哟弊匀徊皇撬谋久撬耐馓?。他叫朱國福,現年四十二歲,和老鬼一樣,曾經是燈哥的手下。在幾年前,哈道與燈哥干仗的時候,加代金盆洗手退出組織,開了這個店。起初因為他的背景,許多社會上的朋友都來捧場,高朋滿座,生意興隆,但漸漸的就被哈道等人盯上了,連遭擾襲。最后還是老萬出面,才保住了這個店。當然,老鬼并沒來過幾次,他在加代剛開店的時候,就被徐國柱給“收”進去了。
加代日料開在一棟高檔寫字樓的一層,低調奢華,鬧中取靜。一進店就能看到小橋流水、油布紙傘,往來的顧客也大都是高收入的白領
和金領。加代先引老鬼進了店里的辦公區,讓他在洗手間里洗了個澡,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衣褲,才將他引進一個名為“即墨”的包間。老鬼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看著桌上裊裊騰騰的線香,渾身感到軟綿綿的,似乎戳在身體里的一根針,松了下來。
“聽說燈哥也進去了?”老鬼問。
“去年的事兒,尋釁滋事,判了三年,其他事兒都讓兄弟們扛了。”加代叼著煙給老鬼倒茶。
老鬼喝了口茶,覺得清香可口,“那老二、老三呢?”
“老萬接管了燈哥的生意,道上的人有不同說法。有的說老萬這是趁火打劫,除了小嫂子沒接管,其他的都拿走了,還死把著不放。還有的說他是臨危受命,替燈哥看攤兒守業?!?/p>
“你覺得呢?哪種說得對?”
“哼,跟我有個毛關系。我呀,現在已經退出江湖了,誰的事兒也不管,就管好這個店就得了。”加代笑。
“周慶呢?”
“他牛了。這幾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盤了地,蓋了樓,還炒股,身家上億。據說有一次請官員吃飯,‘菜比人貴。要我說啊,咱們也得向他學學,別總江湖啊,道義啊,什么燈哥說的格式內,姿勢對了。掙錢是唯一的硬道理?!?/p>
老鬼沒說話,仰身躺在榻榻米上。“菜比人貴……”他默念著。
這時,推拉門打開了,進來一個穿和服的女孩。她說著日語,謙恭地將幾盤精致的日料放在桌上,然后鞠了個躬,退出了包間。
“你們這的服務員,都是日本人?”老鬼坐起身。
“呵呵,像吧?”加代笑了,“狗屁日本人,都是四川丫頭。入職之前,先學半年日語,蒙老外不好說,蒙海城這幫土包子,還綽綽有余。”
“行,真行?!崩瞎硪残α耍鞍?,咱能不能……不吃這些玩意,給我弄碗鹵煮去?”
“我靠,這是藍鰭金槍,你知道多少銀子呢嗎?”加代說。
“別藍鰭紅旗的,有沒有吧?”
“得,你是爺?!奔哟_門,又叫來了那個日本姑娘,“彩鳳,到隔壁‘小腸陳打包兩份鹵煮來,要雙菜底兒的。”
“要得?!辈束P利落地回答。
“這姑娘日本名兒叫什么?”老鬼問。
“叫深田恭子?!?/p>
“干嗎叫這么個名兒?”老鬼不解。
“嗨……瞎叫??茨沁?,田中麗奈和松島菜菜子正收盤子呢?!彼?。
不一會兒,彩鳳就拿來了鹵煮,“即墨”里頓時變了味兒。老鬼大快朵頤著,不一會兒就干掉了兩個菜底兒。加代抽著煙,看著他笑,將自己那份也推給他。老鬼沒客氣,又囫圇吞下。吃飽了,就半臥在榻榻米上,看著加代。
“聽說小康over了?”他問。
“嗯,三槍,一槍腦袋,兩槍前胸?!奔哟犬嬛?。
“誰干的?”
“各路豪杰都有可能。”加代搖頭,“他呀,也是作死。知道那么多燈哥的事兒,還暗地里湊材料,給警方當點子,你說,能不出事兒嗎?我曾經勸過他要急流勇退,但是他不聽啊,非夾在老大和警察之間,最后,唉……”
“這么說跟燈哥有關?”老鬼問。
“哎,這我可不敢亂說啊。”加代擺手,“但是你知道,這江湖上的事兒啊,有時越是傳得有模有樣,就越不是那么回事。小康是燈哥的財務總監,手里的材料許多人都想拿到,也備不住有人在渾水摸魚?!?/p>
“嗯……”老鬼點頭。
“你呀,先蟄伏著,等燈哥出來了,肯定虧不了你。他這么多事兒,卻只判了三年,你就琢磨吧,他關系得有多硬?!奔哟f。
“我跟他沒關系了。”老鬼搖頭。
“怎么能沒關系呢?你鐵嘴鋼牙,沒把他撂出來。他得報恩啊。”
“我不圖他報恩,只求他別再盯著我?!崩瞎韲@了口氣,“他帶我入伙,拿我當人,給我尊重,讓我起范兒,我這三年也算報了恩,我們互不相欠了?!?/p>
“唉,現在跟三年前也不一樣了……江湖啊,看不見摸不著,人散了,江湖也就沒了?!奔哟袊@,“洗也洗了,吃也吃了,用不用給你找個姑娘???”
“算了,別再作孽了。”老鬼搖頭,“唉……下午接我老媽去,也不知她怎么樣了。讓你問的事兒問了嗎?”
“霍大屁股?”加代皺眉。
“對,告訴我,越細越好?!崩瞎矶⒅?/p>
“哎,我勸你,既然出來了就別惹事了。我
知道,當時是他出賣的你,但是他是警察的點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奔哟鷦瘛?/p>
“我干什么,與你無關,你只說你知道的。”老鬼冷下臉。
“好,好?!奔哟鸁o奈點頭,他從兜里拿出一張紙條,遞給老鬼,“都在上邊兒了?!?/p>
老鬼回到家的時候,一輛金杯車已經停在大雜院門口了。杠頭用輪椅推著老鬼的母親,在門前等著。老鬼幾步趕到近前,“撲通”一下就跪下了。
“媽,您還好嗎?”他熱淚盈眶。
老鬼母親面色很差,顯得憔悴疲憊,她的病越發嚴重了,現在已經到了透析階段。她看到老鬼,激動起來,“建軍啊,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母子抱在一起,五味雜陳。
老鬼把母親推回家。這是一間40平方米的平房,已經好久沒人住了,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發霉的氣味,四處滿是灰塵蛛網。老鬼打開窗,讓空氣對流,環顧四周,一切如故,卻已物是人非。
在門口,他送杠頭離開。
“換新司機了?”老鬼指了指金杯車的駕駛室。
“哦,小柳子,剛來的。”杠頭說。
“告訴萬爺,我欠他人情。”老鬼說。
“你幫燈哥扛事兒,應該的?!备茴^掏出一個紙包,遞給他。
老鬼打開紙包,里面有兩萬塊錢。
“記住,你媽得按時去醫院透析,每周三次。需要幫忙就說話。哎,你真不跟著萬爺干了?”杠頭問。
“不了,以后的事兒,我就自己掙蹦了。我先辦完我的事兒,再去當面謝他。”老鬼說。
一趟襄城,不虛此行。在老陳的配合下,專案組聯系了知情人,對駱駝賭場的視頻進行了辨認。初步判斷,戴棒球帽的人就是陸寶山?;氐胶3?,三人分別行動,潘江海經過與駱駝的預審深挖,獲取了一個新線索,陸寶山在海城有一個情人,叫“玲玲”,住在市北區的一個小區里。于是徐國柱按圖索驥,在屬地派出所的配合下,調出了玲玲的基本信息。玲玲本名李曉玲,孟州人,今年二十六歲,在長盛飯店當服務員,曾因賣淫被勞教,近半年來都沒去上班。崔鐵軍調了玲玲居住地的水電記錄,發現年初的三個月,每月平均用四噸水、一百度電,而最近三個月,則飆升到了每月七噸水、一百五十度電??梢酝茰y,在她屋里,加了人口。
夜晚,桑塔納車里放著舒緩的音樂,崔鐵軍默默注視前方,玲玲家窗戶的燈亮著。但由于她居住的小區沒有安裝監控探頭,崔鐵軍就只得用傳統的方法進行蹲守。他照例將透明膠條貼在了玲玲家防盜門下,又將“小廣告”插在門縫里,這樣只要每隔幾小時一掃,就能知道屋里是否有人進出。他看了看表,時間已經過了八點,覺得無聊,就打開錢包,看著里面的照片。那是他和焦雄兵的合影,兩人都穿著警服,微笑著面對鏡頭。他比弟弟大十歲,雖然同母異父,不在一個城市,卻血脈相連,感情很好。弟弟一直以他為榜樣,大學畢業后就考了警察,沖鋒到一線。崔鐵軍不知道,弟弟是不是被自己誤導。在海城經偵,“大背頭”的名號確實叫得挺響,作為辦案的主力,崔鐵軍帶領探組這幾年攻堅克難,拿下了不少大案。但與此同時,他付出的代價也是沉重的。上個月,妻子郭春燕正式向他提出了離婚,兒子崔斌也離他而去。不可否認,婚姻失敗的原因主要出在他身上,崔鐵軍長期忙于工作,造成兩人的聚少離多,讓這段婚姻無疾而終。他們本已約好到民政部門辦理手續,卻不料崔鐵軍突然上了專案,連離婚也被擱置。崔鐵軍嘆了口氣,合上錢包,他知道,當好一個警察是要付出代價的,說句實話,他并不想讓弟弟重蹈覆轍。
他掏出一支軟玉溪,插上煙嘴,輕輕點燃,剛要搖開車窗,就看到遠處駛來一輛車。那是一輛黑色的尼桑藍鳥,和嫌疑車輛非常相似,車開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小區門口。崔鐵軍警惕起來,坐正身體,輕輕地擰動鑰匙門。桑塔納啟動了,在黑暗中發出呼呼的聲音,像一只潛伏的獵豹,隨時等待捕獵。但尼桑藍鳥卻并未停下,而是迅速駛過。崔鐵軍猝不及防,在錯車的瞬間并未看清司機的樣貌。他馬上調轉車頭,掛擋猛追,但與前車已拉開百米的距離。
“媽的!”崔鐵軍暗罵。他趕緊拿出電話,撥打指揮中心,“喂,我是經偵崔鐵軍,路遇一輛嫌疑車輛,尾號9221,黑色尼桑藍鳥,即將行駛到市北區國富里路口,趕緊讓沿途的巡警堵截。”他大喊著。
尼桑越開越快,在幾個路口都猛地拐彎,顯
然已經發現了追兵。崔鐵軍將油門踩到底,索性明跟,他咬緊不放,卻不料尼桑又突然變道,逆行著向對面駛去。崔鐵軍猛地打輪,引起一片鳴笛聲,與此同時,一輛公交車迎面開來。崔鐵軍趕忙躲閃,再找尼桑,已經不見了蹤跡。他氣得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盤。
在橋園會所,徐國柱和潘江海西裝革履地走到門前,保安驗了請柬,伸手放行。在霍大屁股的協助下,徐國柱拿到了這里的入場券。兩人進了大廳,里面已經聚了上百號人。會所實行會員制,會不定期組織活動,會員的成分以官商為主,表面上是互通有無的熟人聚會,實則暗藏著權錢交易。徐、潘今天潛進來,目的自然是為了調查大寶。
兩人在會所里溜達著,觀察著周圍的動向,一、二樓很快轉完,兩人就往三樓走。卻不料剛到樓梯口就被攔住了。
“對不起,里面是私人活動。”一個保安擋住了路。
“什么活動啊?”徐國柱問。
“這個……不便告知。”保安說。
潘江海側耳傾聽,三樓大廳里似乎很熱鬧,于是湊上前去,“哎,我們就是來參加這個活動的?!?/p>
保安沒說話,上下打量著他。
潘江海笑笑,拉開手包,掏出兩張鈔票?!靶量嗔??!彼f著塞進保安的手里。
保安猶豫了一下,擺出一副標準的微笑,退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兩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兩人一進大廳就明白了,這個所謂的私人活動,實際上是一場地下拳賽。大廳里光線很暗,鐳射燈的光線映得周圍光怪陸離。在大廳中間,十多把凳子圍成了一個圈,在圈里,兩個拳手正在揮汗對決。他們分別穿著紅藍短褲,互不相讓,斗在一起,兩人沒有華麗的招式,而是拳拳到肉,無所顧忌地向對方發出猛攻,拳套不斷發出“砰砰”的悶響。還不到一個回合,藍方就被紅方打倒在地。一個肥胖的裁判忙跑過去終止了比賽,他抬手大喊,“本場,紅方勝。下一場,賠率一比三!”原來是一場賭局。
“哎,那個藍褲衩不靈……動作變形,一看就是野路子?!毙靽鶕u頭。
“哼,你行你上啊。”潘江海笑。
“不是吹的,我要真上,一回合,肯定讓那紅褲衩趴下。”徐國柱撇嘴。
兩人四處觀察著,這個賭局卻沒有想象中的烏煙瘴氣,圈外的看客都很文明,他們端著酒杯,或站或坐,舉止斯文,顯然都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潘江海詢問了一下服務生,每場最低的下注金額是十萬元。
“大背頭說得沒錯,這么大的局,大寶那樣的人沒戲。”潘江海說。
“這幫孫子錢都不是好來的,一會兒通知治安隊,給他們丫連鍋端了?!毙靽f。
“別啊,線索還沒出來呢,等等再說。”潘江海安撫。
兩人找了凳子坐下,這時第二場即將開始。一個穿旗袍的女郎走到圈內,雙手舉著牌子,上面寫著賠率和拳手的代號。她二十出頭,頭發燙成大波浪,顯得性感嫵媚。徐國柱覺得眼熟,一想正是正午歌廳的那個歌手。
“鈴鈴鈴……”比賽的鈴聲響起,一個黃短褲和一個綠短褲又戰在一起。
那個女孩站在圈外,緊身的旗袍讓身材的曲線暴露無遺。徐國柱看著,視線久久不離。潘江海順著他的眼神望去,捅了他一下。
“嘿,干嗎呢?”
“哦?!毙靽剡^神來,“沒事,找人呢。”
“我看你是……找姑娘呢吧。”潘江海壞笑。
“不是,我見過那人,在老萬那兒?!毙靽f。
“是大寶情婦?”潘江海犯壞。
“扯淡,不是?!毙靽鶖[手。
“唉,我看今天懸了,待會撤吧。”潘江海說。
“嗯。”徐國柱點頭,但再找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蹤跡。
兩人又待了一會兒,看拳賽散了,就提前撤到了會所外。他們在老皇冠里觀察著,卻依然沒有發現大寶的蹤跡。于是徐國柱啟動了車,準備收隊。卻不料這時,聽到了不遠處的叫喊聲。那是個女人的聲音,徐國柱猶豫了一下,下車走了過去。
“哎,棍子,干嗎去???”潘江海無奈也跟了過去。
在停車場里,一個粗壯的男人正拽著一個女孩,試圖把她塞進車里。女孩留著大波浪,正是那個歌手。徐國柱見狀,上前喝止:“嘿,住手!”
男人被嚇了一跳,轉過頭來。徐國柱一看,正是那個穿紅短褲的拳手?!案蓡??你是什么人?”他不客氣地問。
女孩借機甩掉了男人的手,跑到徐國柱身旁。她看著徐國柱,微微皺眉,似乎也認出了他。
“怎么回事?”徐國柱問女孩。
“他是流氓,要非禮我?!迸⒅钢终f。
“放屁,你是我媳婦,我怎么非禮不都是應該的?”拳手根本沒拿徐國柱當回事,說著就湊到近前,還要動手。
“我告訴你啊,別胡來!”徐國柱指著他的鼻子。
“關你屁事兒!”拳手打開徐國柱的手,“你是干嗎的?沒事兒找揍是吧?”他叫囂著。
“我是……”徐國柱剛要亮警官證,就被潘江海按住。
“哎哎哎,哥們兒,有話好說,別動手啊。”他忙打圓場。
徐國柱明白過來,把證件掖進兜里。
“都給我滾開,這娘們我今天必須帶走。”拳手叫囂著。
“你再耍流氓我就報警了,我不信警察都治不了你!”女孩躲在徐國柱身后,話里有話。
“哎,花兒,我也沒想拿你怎樣,就喝杯酒,唱唱歌。你至于嗎?”拳手不屑,“還報警?真夠逗的……那幫警察,比黑社會還黑?!?/p>
徐國柱一聽這話,火上來了,“哎,人家都說了,不想跟你去,你這么死皮賴臉的,有意思嗎?”
“我看你是找揍是吧,皮緊了?想讓爺給松松?”拳手用手戳著徐國柱的胸口。
徐國柱哪受得了這個。他一時沒繃住,一腳就踹了過去,卻不料拳手很敏捷,閃身躲過,同時揮出一拳,正中徐國柱的胸口。徐國柱一個趔趄,就摔倒在地。這邊一動手,一些沒走的客人就圍過來看熱鬧。
徐國柱站起身來,幾下脫掉了外衣,擺出戰斗的姿態。兩人站在人群中間,劍拔弩張地對峙著,宛如進了賽場。潘江海還想阻攔,卻被徐國柱推到了一邊。
拳手笑了,“怎么著?想跟我練練?”他也脫掉了外衣,露出健壯的肌肉。
“怎么玩?”徐國柱問。
“隨你,都行?!彼乇奶饋?,舒活筋骨。
“哎,強子,這局是什么賠率???”一個人在外面起哄。
“你說呢?得一比四吧?”拳手笑。
“下注下注!”那個人又喊。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顯然沒拿徐國柱當回事。
徐國柱側目看著那個女孩,發現她正看著自己,臉上露出一種挑釁的表情。似乎在說,你是警察,你上啊。
徐國柱穩了穩神,知道在這個場合不能跌范兒。他指著拳手說:“那就按拳場的規矩,有裁判嗎?”
“當然。”拳手笑了,他沖人群招招手,“杰克,過來幫幫忙啊。”
沒想到那個胖裁判也在人群里,他找來了護具和拳套,幫二人戴好。這下可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隨著裁判的手勢,比賽開始了。雖然徐國柱嘴上說“一回合就讓紅褲衩趴下”,但一交手實力就顯了出來。拳手畢竟專業,他步步緊逼,拳如雨下,徐國柱疲于應戰,數次中標。比賽呈現出一邊倒的局面。眼看打完了第一個回合,徐國柱稍不留神,就被他一個勾拳擊中了左臉,“嗵”的一聲栽倒在地。人群發出了一陣噓聲。
這時,從會所里走出兩個人,為首的四十出頭,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嘴里叼著雪茄。身后一個人戴著金絲眼鏡,提著公文包。兩人走到近前,默默看著。
徐國柱又和拳手戰在一起。兩人你來我往,體力都消耗了不少。徐國柱轉攻為守,耍起了“雞賊”策略,能打就打,遇險就抱住對方,弄得拳手也無可奈何,有力發不出來。人群頓時發出了一片噓聲。徐國柱尋找著機會,準備一擊制敵。卻不料又中了對方的圈套,拳手虛晃一拳,引徐國柱閃身,又猛出直拳,擊中了他的面門。徐國柱感到身體輕飄飄的,似乎騰到了空中,之后又重重落地,摔得生疼。
“<\\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0年當代長篇\6#\口歐.eps>……”抽雪茄的人拍起了手,大聲喊著,“干掉他,干掉他!”
徐國柱倒在地上,視線模糊起來。他不自覺地望著那個女孩的方向,發現她已經轉身,正向外走。潘江海在說著什么,似乎想讓他放棄。
“你……大爺的!”徐國柱晃了晃頭,掙扎著爬起,“還沒完,繼續!”他大聲喊著。
女孩聽到這話,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徐國柱。徐國柱感到血往上涌,渾身都熱了起來。
他轉過視線,盯著拳手的眼睛,開始認真起來。
比賽繼續,拳手還是老套路,先用左拳試探,再用右拳攻擊。徐國柱左躲右閃,根本不去反擊,拳手有些急了,幾次連環出去,都撲了空。看徐國柱躲閃,臺下又是一片噓聲。這時徐國柱抬起拳套,沖對方挑釁,拳手急了,連發幾個直拳,徐國柱靈活地躲閃,退到場邊。他知道,身后就站著那個女孩。
這時拳手撲來,只見徐國柱低頭躲過,然后瞅準機會,猛出一拳。“砰!”正中對手的面門。這拳猝不及防,又準又狠。拳手晃了幾下,癱軟倒地。
“<\\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0年當代長篇\6#\口歐.eps>!”臺下一片喝彩。徐國柱展開雙臂,舉高雙拳。但回頭望去,卻找不到那個女孩的身影了。
這時,抽雪茄的走過來鼓掌,“棍子,牛啊?!彼χf。
“周慶?”徐國柱皺眉。
“怎么著?辦案子不忙了,過來活動活動?”周慶笑。
“對,閑著也是閑著?!毙靽鶟M不在乎地說。
“得,你好好活動,我有事兒,先撤?!彼麛[了擺手。
他說著把雪茄遞給金絲眼鏡,轉身離去。
潘江海遞過一張紙,給徐國柱擦鼻血,“那人就是周慶?”
“對?!毙靽c點頭。
7
回到專案組,崔鐵軍一看徐國柱那慘樣就笑了。
“怎么著?聽說打黑拳去了?”他問。
“沒有,就是練練手?!毙靽p描淡寫。
“練手還弄一烏眼青?”崔鐵軍笑。
“棍子還行,不<\\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0年當代長篇\5#\尸從.eps>。”潘江海說。
“嘿,這是什么話啊,我把丫贏了,好嗎?”徐國柱不愛聽了。
郭儉走了過來,把三碗方便面放在桌上,“邊吃邊說。”
三個人端起面,吸溜呼嚕地吃著。
“這么說那輛尼桑,不是被盜車輛?”郭儉問崔鐵軍。
“不是。車型雖然一樣,但車架號什么的都和被盜車輛對不上。”崔鐵軍搖頭,“開車那小子喝了酒,看我追他以為查酒駕呢,就玩命地跑。最后讓巡警給截住了。”
“哼,你們經偵追車就是不行。我告訴你啊,追車講究‘三不跟。出租車不跟,公交車不跟,高級車不跟——”徐國柱開始說教。
“行了行了,這不用你教?!贝掼F軍打斷他,“經過這幾天的調查,我發現了一個規律,大寶每次在作案之前,都會盜竊車輛。他干過汽車修理工,盜車對他來說應該不是難事。這點我跟襄城的老陳也核實過,‘12·13搶劫案嫌疑人駕駛的捷達,也是在一周前被盜的。”
“嗯,這個規律很有價值,得作為工作重點?!惫鶅€點頭。
“我建議把任務布置下去,發動各分縣局搜尋那輛尼桑,我覺得大寶再開那輛車的可能性不大?!迸私Uf。
“對,還得實時關注盜車的案件,特別是近期發生的。”崔鐵軍也說。
“除此之外,還得重點盯控海城的地下賭場。大寶這孫子只要不‘醒,肯定狗改不了吃屎?!毙靽舱f。
“行,你們說的這幾條都是重點?!惫鶅€點頭。
“按照今天掌握的情況,已經可以通知治安隊把橋園掃了。”潘江海說。
“不行,還得留幾天。在抓到大寶之前,不能動作太大。”徐國柱說。
“你們說,他搶了這么多錢,會干什么呢?”崔鐵軍問。
“黃賭毒唄,像他這種亡命徒,有今兒沒明兒的,花錢也不要命。”徐國柱說。
“那長盛飯店也得列入視線了,‘燕朝匯可是花錢最沖的地方。”崔鐵軍說。
“嗯,我明天就過去布控?!毙靽c頭。
“聽說老鬼出來了。”郭儉說。
“是嗎?”徐國柱詫異,“可不,轉眼都三年了。”
“老鬼是什么人?”潘江海問。
“大名叫仇建軍,以前是燈兒的得力手下。三年前為了爭一個拆遷項目,跟哈道約在市北區的工地上茬架,沒想到動靜鬧得太大,造成三人受傷。出事兒之后,老鬼沒跑,就等著我們過去抓。結果給判了三年?!毙靽f。
“這事兒沒落到燈兒身上?”崔鐵軍問。
“是啊,本來想拿他當個突破口,帶出燈兒
的。但這孫子鐵嘴鋼牙,什么都不撂。”郭儉說。
“誰是預審?沒突下來?”潘江海皺眉。
“哼,一說你們預審我就來氣,就那個龔培德,別說深挖了,連老鬼的口供都沒拿下來。還副隊長呢……要不怎么就判了三年?!毙靽鶉@氣。
“有時間你找找他,爭取給發展過來。他剛出獄,現在正是微妙的時候。”郭儉說。
“嗯?!毙靽c頭。
“郭隊,我還有個事兒得跟你說?!迸私*q豫著,“剛才的任務,我墊了二百塊錢?!?/p>
“填個單子,我給你簽字?!惫鶅€說。
“關鍵是沒發票啊?!迸私P?。
“真夠啰嗦的。”徐國柱說著掏兜,把二百拍在桌上,“拿走,算我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啊,寒磣我?”潘江海不悅。
“沒發票走特費吧,我跟邢局說。”郭儉打圓場。
同一個夜晚,在城市的另一頭,老鬼默默地守在一條土路上。那是一片廢棄的工棚,周圍沒有路燈,一片漆黑,夜風掃過地面,揚起陣陣塵土。時間已經過了凌晨,老鬼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里,等待著時機。
上午,他帶母親到醫院做了透析,然后將她送回家安頓睡下。之后帶著一百元錢,外出購物。他先到市南區的一個雜貨店里,買了簸箕、掃把、臉盆和垃圾袋,又步行兩公里,從小商品市場的兩個店鋪分別買了一副粗線手套、一個口罩和一身淺藍色的勞動布工服,再步行三公里到一個體育用品商店買了一根跳繩和一雙大號的球鞋。最后在回家的路上到食品店買了蔬菜、米面、方便面和果仁面包。整個下來,花了八十五元二角五分。到家之后已經過了中午,他洗菜做飯,按照醫生“少食多餐”的要求,在三點鐘喂母親吃飯、吃藥。他用新的臉盆給母親擦臉,用新的掃把和簸箕把屋里打掃干凈,之后泡了一袋方便面,吃了當日的第一頓飯。過了傍晚,他用一個垃圾袋裝好了手套、口罩、工服、球鞋和跳繩,然后把另一個垃圾袋裝進口袋,從家里步行,一直走到東郊。到達的時候,已經過了晚上十點。他沒帶手機,借著月色看著手表,推測著時間。
根據加代的情報,霍大屁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這里密會情人?;舸笃ü杀久裘?,是道上有名兒的消息通,一直有傳言說他是警方的點子。在三年前,老鬼和哈道之所以被一窩端,據說也是被他出賣。老鬼確信這個消息,在那場約架之前,哈道一直在找霍大屁股的麻煩,他向警方報信的目的也是沖著哈道,想借刀殺人,但卻傷及了老鬼。老鬼忍了三年,出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讓霍大屁股付出代價。他之所以被起了這個外號,就是因為做事縝密、滴水不漏,為了今天的行動,他已經謀劃好久了。
在哈道倒臺之后,燈哥也礙于霍大屁股和警方的關系不敢動他,于是他漸漸洗白,做起了生意。據說還做得風生水起。但老鬼估計,這孫子肯定是在打著做生意的借口洗錢。燈哥就曾經說過,流氓就是流氓,別整天琢磨著跨階層,屁大了褲衩兜不住,牛吹大了下巴受不了。
霍大屁股的情人經營著一個小超市,店的位置在東郊五里鋪的村口。老鬼在勘察地形的時候見過那個女人。她三十出頭的年紀,要論姿色并不出眾,卻有個特點,就是該大的地方都特別大。可能霍大屁股就好這一口。老鬼之所以在這里等他,原因有二:第一,如果要動手,肯定不能留下痕跡,約霍大屁股出來顯然不行;第二,他平時出門好擺個譜,身邊總跟著人,貿然下手很難成功。他只有在密會情人的時候,才會一個人來。他每次會把那輛白色的切諾基停在村外,然后步行經過一片菜地,再穿越這個工棚,從一條小道進村。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掩人耳目。那個女人并非單身,因為老公常年在外打工,才與他行魚水之歡?;舸笃ü擅恐軄淼拇螖挡还潭ǎ耆啃那椋珪r間卻大致相同,每次到達都在凌晨前后,每次完事在兩點左右。老鬼在挑選工具的時候,沒有選擇匕首等冷武器,那樣會血濺三尺、留下痕跡,他也放棄了啞鈴和鐵棍,那樣無法一擊致命,反而會對自己造成危險。最后他選中了跳繩。他將跳繩折疊在一起,然后擰成麻花扣,兩頭勒住既不會脫手也不會斷裂,而且現場不會噴出血漿。
在凌晨之前,他換上了勞動布的工服,戴上了手套和口罩,穿上了比平時大兩號的球鞋,勒緊了鞋帶。然后將衣物放進垃圾袋里,在一旁放好。過了凌晨,幾百米外果然亮起了車燈,老鬼舒了口氣,這幾天每日的二十公里奔襲,終于沒有白費。他潛伏在黑暗里,看著霍大屁股大搖大擺地從自己面前走過,然后鬼鬼祟祟地從
那條小道潛進村里。他準備等霍大屁股完事之后再動手,那時對方已心滿意足,身心松弛,警惕性最差。而對自己而言,則成功率最高。
在等待的時間里,老鬼摘下口罩,靜靜地吃完了一袋果仁面包,將塑料包裝扔進了垃圾袋里,然后又戴上口罩。時間緩緩流逝,老鬼看著滿天的星斗,不禁想起了三年前的歲月。那時自己還以好勇斗狠聞名,一心還想與周慶比肩,將未來的命運寄希望于燈哥的賞識。但如今,一切已時過境遷,自己不但沒能得到應有的回報,連燈哥自己都身陷囹圄了。老鬼嘆了口氣,不禁又想到了老萬。他看似仗義,替自己照顧了三年母親,但老鬼卻說不好他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為救助自己,還是在以此要挾綁架自己。他想著想著,身心就松弛下來,于是他晃了晃頭,甩掉了這些私心雜念。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復仇。
凌晨兩點半,幾十米外的小道有了動靜?;舸笃ü杀孔镜貜囊欢掳珘Φ幕砜谔顺鰜?。他身體肥胖,起碼得有二百斤,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像一個快要爆炸的冬瓜。老鬼用戴著粗線手套的手拿起了跳繩,側身藏進工棚。烏云遮住了月色,四周漆黑一片。就在霍大屁股經過的時候,老鬼麻利地躥到他身后,雙手用力一勒,箍住了他的脖子。又隨即用膝蓋一頂,將他撲倒在地。
“咳,咳……”霍大屁股猝不及防,趴在地上奮力掙扎。
老鬼一言不發,額頭青筋暴露,用盡了全力。
“哦,哦……”霍大屁股痛苦地呻吟,雙手在地上胡亂地抓。
老鬼騎在他身上,一波一波地發力,幾乎聽到了他頸骨即將折斷的聲音。在工棚的遠處,能看到海城東郊的一大片工地,都到了這個時候,那里還在加班,燈火輝煌。一個新興的小鎮正孕育而生,與這里的漆黑形成強烈反差。老鬼昂著頭,步步剝奪著面前的生命,卻不禁將目光停留在遠處的繁華之中?;舸笃ü梢呀浿舷⒒杳粤耍辉偕胍鲯暝?,不再奮力反抗。老鬼知道,就是面前這個人,剝奪了自己的自由,占有了本應屬于自己的東西,自己理應以牙還牙,讓他失去一切。按照計劃,他本該在干掉霍大屁股之后,將他掩埋在十米外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土坑外面蓋著垃圾袋,只等用他的爛肉填充。但不知怎么的,老鬼卻漸漸冷卻了憤怒,喪失了斗志,他不再用力,放松了雙手,緩緩地從霍大屁股那肥胖的身體上站起,退到一旁。他冷眼旁觀,在心里自問,該不該為了這攤爛肉,放棄自己所有的未來。他不禁再次抬頭,看著遠處熱火朝天的工地和更遠處繁華的城市。他最終放棄了,收起了跳繩,拿著裝滿衣物的垃圾袋,默默地走向了城市。他覺得,自己這么做,不值。
無論夜里發生過什么,太陽總會照常升起。徐國柱知道霍大屁股出事的時候,專案組正在開會。他沒跟郭儉過多解釋,立馬驅車趕到了東郊醫院?;舸笃ü杀徽猛K,胳臂被掰折,全身多處骨折,脖子上一道青紫的勒痕尤為醒目。
“什么人干的?”徐國柱問。
“沒看見?!被舸笃ü蓳u頭。
“在哪兒動的手?”
“一個小道兒。不用查了,肯定沒監控。那孫子沒開車,戴著手套,全副武裝,早有準備。”
“事先踩好點兒了?”
“棍子,他用的是跳繩兒,肯定是老手。盯我時間不短了。昨天我一被勒住,就覺得這條命肯定瞎菜了。但不知為什么,這孫子卻中途停了手?!被舸笃ü煽嘈Α?/p>
“會不會只想警告你一下?”
“不知道……但我覺得,不像。”霍大屁股搖頭。
徐國柱思索著,“你覺得這件事,跟燈兒的那幫人有關系嗎?”
“不好說。但我覺得他們不至于對我下手。老萬多精明啊,是不會輕易得罪你們警察的?!?/p>
“周慶呢?”
“他現在已經跳到另一個圈兒了,也犯不上。我倒覺得……有一個人,倒有可能?!被舸笃ü捎杂种?。
要說點子,徐國柱手里有不少,比如加代,也一直在給他提供信息。但像霍大屁股這樣正經填表入冊,還領“點兒費”的,就沒幾個了。徐國柱聽著霍大屁股的分析,也意識到了這個人的嫌疑。他撥打了東郊分局刑警隊的電話,讓他們過來給霍大屁股制作筆錄,然后離開醫院,準備重點追查這件事。他要查清,那個兇手這
么做,到底是沖著霍大屁股,還是沖著警方。
老萬有兩個地方,一個是正午歌廳,一個是鴿場。談正事一般都在歌廳。老鬼進門的時候,里面還沒營業。他隨著杠頭走到辦公區,老萬坐在大班臺后,正吃著一盤花生米,看老鬼到了,不動聲色地壓壓手。
“坐。”他說。
老鬼沖老萬抱抱拳,坐到了對面。
老萬抬手拿過茶壺,緩緩地倒上一杯,推到老鬼面前。然后繼續低著頭,吃花生米。
“吃嗎?”他問。
“不吃。”老鬼搖頭。
“這個健康,還不升糖。”他抬眼看著老鬼。
“萬爺,謝謝你照顧我媽,你對我有恩。”老鬼說。
“別,你幫燈哥扛事兒,對我們有恩。”老萬說。
“別這么說,江湖道義,理所應當?!崩瞎碚f。
“來,喝?!崩先f抬抬手。
老鬼拿起杯,抿了一口,發現里面是上好的白酒。
“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有腦子,會辦事,懂得趨利避害。但你該明白,現在這個時候,不能胡來?!崩先f看著老鬼,話有所指。
老鬼又喝了一口,“嗯,你這酒不錯,陳釀。”他沒正面回答。
“三年了,你失去自由,該懂得它的珍貴?!崩先f說。
“自由,哼……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擁有過自由?!崩瞎韲@了口氣。
“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絕對的自由?;斓貌畹?,被別人囚禁,混得好的,被自己約束,所謂自由,不過是囚禁中的放飛?!崩先f說。
“但我記得燈哥說過,只要自己強大了,就能獲得一段時間的自由。不然將永遠受制于人,拿平安是福來麻醉自己?!?/p>
“呵呵……”老萬笑,“知道為什么是一段時間的自由嗎?因為欲望難平。你每上一個臺階,就會有更多的欲望,套上更多的枷鎖,更拼命地尋找解脫?!?/p>
“我,不是這樣的人?!崩瞎頁u頭。
“呵呵,所有人都認為自己可以滿足現狀。但到頭來,都被欲望反噬。不然,你為什么干這事兒?”老萬盯著他問。
老鬼沒有回答,不客氣地抓起老萬面前的花生米,吃了起來,“你呢?萬爺。想得這么明白,還會被反噬嗎?”
“廢話,沒欲望活什么勁啊。光怪陸離,聲色犬馬,這世界多他媽美好啊?!崩先f笑,“但是,真相是殘酷的,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只要你去玩,就得準備好付出代價?!?/p>
“什么代價?”
“失去一切的代價,包括生命。”
“那你的意思是不去打拼,隨波逐流?”
“那也有代價。平庸,無為,不更沉重嗎?”
老鬼嘆了口氣,緩緩地將酒喝干。他站起身來,走到窗旁。外面陽光明媚,但風卻挺大,滿地的落葉被風橫掃,嘩嘩作響。
“為了活著,每個人都得二選一。你在里面的這段時間,許多人做出了選擇,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但現在這個時候更加兇險,誰也不能動,不能節外生枝。有仇先撂下,有怨先憋著,一切等燈哥出來再說?!崩先f提醒。
“等到什么時候?什么時候能風平浪靜?有風平浪靜的時候嗎?”老鬼問。
“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我警告你,你要是越了界,就再也回不去了。”
老鬼沒有反駁,明白老萬的意思。
“記得燈哥的口頭語吧?一切要在格式內,姿勢得對,就算有起伏落伏……”
“也別輕易起范兒……”老鬼和老萬一起說完,“萬爺,你說的我都懂。”
“放他一馬,別再找事。過段時間我擺個局,讓他給你拿點兒?!崩先f說。
老鬼沒說話,看著空蕩蕩的歌廳,“明哲保身,這就是你現在過的日子?”
“對,只要不被抓,不進監獄,不被人干掉,不得絕癥,能活著,人生就是圓滿的?!崩先f說。
“這是底線嗎?”
“不,這是最好的狀態?!?/p>
“你這么做,兄弟們會漸漸遠離你的?!?/p>
“前幾天我見著燈哥了。他跟我說,咱們的縫兒越來越少了,不能再走老路,總想著縱橫四?!F在得比誰能撐下去,活下去。明白嗎?趁著有縫兒,趕緊干點兒自己的事兒,別給自己找不痛快?!崩先f說。
“走了,這里的空氣發悶?!崩瞎斫忾_衣領,站起了身。
“哎……”老萬叫住他,“記住,如果有警察
找你,就說那個時候在跟我一起喝酒。吃的什么喝的什么,都記住了吧?”
老鬼點點頭,向外走去。這時,碰巧看到了那個女歌手。
“花兒?你還在這兒?”他一愣,拉住那個女孩的手。
“建軍?”女孩愣住了。
“走,跟我走。”老鬼拽她。
“你放手。”女孩說,“我跟你沒什么可聊的?!?/p>
杠頭見狀,跑過去阻攔,但老鬼還是不依不饒。正在這時,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氣不打一處來,回手就是一拳。卻不料對方力大,一下將他撅倒。來人正是徐國柱,居高臨下地看著老鬼。
“出來了也不報個到?”
老鬼艱難地抬起頭,一看是他,頓時悶了。
8
審訊室里,老鬼被銬在了鐵椅子上。他仰視著審訊臺后的潘江海,不斷地回答著問題。潘江海的發問如急風暴雨,根本沒有停頓,而老鬼對答如流,毫無破綻。
“本周二你在哪里?”
“我在醫院?!?/p>
“哪個醫院?”
“杏石譚醫院。”
“去干什么?”
“給母親做透析?!?/p>
“怎么去的?”
“騎三輪車,帶著她?!?/p>
“什么時候到達,什么時候離開?”
“上午十點到達,十一點半左右離開。”
“中途離開過嗎?”
“沒有。”
“回到家幾點?”
“中午十二點半?!?/p>
“然后去做了什么?”
“出去買了菜,給我媽做飯。”
“買的什么菜?”
“一斤西紅柿,兩顆圓白菜,還有一些米面?!?/p>
“一共花了多少錢?”潘江海按照時間的順序發問,尋找著老鬼的破綻。
“一共二十一塊五?!崩瞎碇?,警方一定摸清了他的行動軌跡,而且已經查到了那個食品店。但這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之所以選擇在那個食品店購物,就是為了留下痕跡。
“還去過哪?”
“還去了一個雜貨店,買了簸箕和掃把?!崩瞎碇?,越是在這個時候,越不能說謊。必須將謊言埋藏在眾多真相之中。
“你認識霍民嗎?”潘江海話鋒一轉。
“霍民?”老鬼皺眉,“哦,外號叫霍大屁股吧,我認識他。”
“出來以后見過他嗎?”
“沒見過。”
“與他有什么恩怨嗎?”
“沒有恩怨?!?/p>
“那為什么你曾在監獄里揚言,說出來以后要做了他。”潘江海盯著他的眼睛。
“嗨……那都是胡說的,在里面,都裝狠。”老鬼笑。
“嚴肅一點!”潘江海拍響了桌子,“我問你,周二的凌晨你在哪?”
“我?”老鬼愣了一下,“我在正午歌廳?!彼肫鹆死先f的話。
“和誰在一起?”
“老萬,大名萬奎?!?/p>
“在一起做什么?”
“吃飯,喝酒。”
“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迸私S檬种腹澢弥雷樱疽鈺泦T記錄。
“吃的花生米,喝的白酒。具體什么酒我不知道,是盛在茶壺里的。”老鬼胸有成竹。
潘江??粗瞎?,預感到他和老萬做了攻守同盟。但他卻繼續發問,以便找老萬對質。此次審訊,潘江海手里的底牌并不多?,F場沒留下什么痕跡,作案兇器也被帶走,雖然在土路上獲取了若干腳印,但從尺碼判斷也與老鬼不符。他知道,老鬼之所以被起了這個外號,因為人如其名,做事縝密,滴水不漏。于是潘江海拿出了一個“殺手锏”。
“好,你剛才說,買蔬菜、米面一共花了二十一塊五,買簸箕、掃把一共花了十七塊八。那我問你,你回來的時候,身上還剩多少錢?”潘江海問。
“回來的時候?”老鬼閃開眼神,“我不記得了。”
“那我告訴你,你回來的時候,還剩下十四
元七角五分。我問你,你出去的時候帶了多少錢?這筆賬算得不對啊?”潘江海質問。
老鬼看著潘江海,知道警方已經摸到他家里了。
“說??!帶的是五十還是一百?買這么多東西,不會隨便抓把零錢就出去吧?”潘江海步步緊逼。
老鬼不說話,知道這是對方在給自己挖坑。
“你母親說,你下午整整出去了兩個多小時。你說說,這兩個小時都去了哪里,買了什么?”潘江海問。
“我媽有病,你們別嚇她?!崩瞎硖痤^。
“要不是因為你,她能被嚇到嗎?”潘江海反問。
“我怎么了?犯什么事兒了?你們有證據嗎?就因為我進過監獄,就不拿我當人!”老鬼故作憤怒,擾亂視聽。
“仇建軍,你給我老實點兒!”潘江海也拍響了桌子。
在監控室里,郭儉不禁搖頭。“這孫子夠硬的啊。老萬那邊有沒有突破?”他問徐國柱。
“筆錄剛做完,他也一口咬定,說當日是和老鬼在一起。吃的菜、喝的酒、穿的衣服,都能對上。顯然提前串過了?!毙靽f。
“從他家也沒有搜到作案工具嗎?”
“沒有,他是老手,肯定不會拿到家里。”
“嗯……”郭儉點頭,抬手看了看表,“咱們對他的手續只是拘傳,律師已經到門口兒了,再過幾個小時如果拿不下口供,就得放人?!?/p>
“媽的,你把監控關了,我過去試試!”徐國柱氣不打一處來,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別胡鬧,現在不能沖動!”郭儉按住他,“霍大屁股最近一直在幫咱們掃著情況,如果這次老鬼是沖著他去的,事情就復雜了。我在想,會不會是受老萬的指使?”
“老萬?”徐國柱思索著,“我了解老萬,這不像他的風格?!?/p>
“他什么風格?”
“明哲保身,暗度陳倉。這段時間,他不會瞎動?!?/p>
“嗯……”郭儉陷入沉思。
“哎,你說的律師,是誰請的?”徐國柱問。
“他媽請的,有家屬的委托函?!惫鶅€回答。
“他媽?”徐國柱皺眉。
兩人正說著,監控室的門開了,崔鐵軍跑了進來?!坝袀€線索,你們快看看。”他說著遞過一張打印紙。
郭儉接過來看,上面是幾張并不清晰的圖片。圖片中的一個身影很模糊,仔細看去,那人戴著口罩,穿著淺色的勞動布工服,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垃圾袋。
“什么意思?”郭儉不解。
“東郊分局今天下午接到報警,說有群眾發現這個人曾到過案發現場。分局刑警隊立即展開摸排,這幾張圖片是監控探頭拍到的,從著裝上看,和霍大屁股描述的一致?!贝掼F軍指著圖片。
“這孫子要是嫌疑人?那老鬼……”徐國柱撓著頭,“靠,不會抓錯了吧。”
“你說這人是今天下午到的現場?”郭儉問。
“是的?!?/p>
“舉報的人是實名匿名?”
“匿名。”
“找霍大屁股辨認,如果體貌特征相符,先把人放了吧。”郭儉嘆氣。
經過霍大屁股辨認,探頭拍到的那個身影與嫌疑人相似。再加上老萬和杠頭給老鬼做的不在場證明,警方沒有理由再將其扣押。次日清晨,在拘傳時間用滿之后,老鬼走出了公安局的審訊室。他跟著律師走到街上,看著街頭早高峰涌動的車流。
“要我送你嗎?”律師指了指路旁的一輛車。
“不用了,我走回去,散散步?!崩瞎碚f,“哎,你是……誰的人?”
“呵呵,你不必問,我也不會說,我只做好自己該做的事?!甭蓭熜?。
“明白了。”老鬼點頭,“哎,有煙嗎?”
律師從口袋摸出一包中華,遞給他。
老鬼抽出一支,把剩下的還給了律師。
他在街頭緩緩地走著,覺得很累,大腦一片空白。他仰頭看著天空,一群鴿子盤旋在天際,傳來動聽的鴿哨。自由是多么美好啊,只有失去過的人,才懂得它的珍貴。老鬼到一個小食攤,要了包子和餛飩,他餓極了,囫圇地吃完。又多要了一份包子,準備帶給母親。他從警方退還的十四元七角五分里,拿出五元結了賬。然后往家走。在經過一片工地的時候,看到幾個人正在圍攻一個小孩兒。
那個小孩兒也就十七八歲,被打得很慘,滿臉瘀青,卻還在奮力反擊,終究架不住對方人多,被屢次打倒在地。老鬼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
“哎,你們干嗎?”他大聲喝止。
幾個人停了手,轉眼看著他,“你是什么人?管什么閑事?”
老鬼沒回答,走到近前,“這么多人打一個,有意思嗎?”
他話音未落,那個小孩兒又突然躥起,猛地用頭撞倒了一個人。幾人見狀,又要動手。
“你也住手!”他指著那個小孩兒說。
小孩兒看著他,氣喘吁吁卻殺氣騰騰。
“他欠我們錢,怎么著,你替他還啊?”為首的一個人說。
“多少錢?”
“一千!”
“胡說,老子一共才借了一百噻。”小孩兒一說話,一嘴的四川口音。
“廢話,利息不算啊?”那人叫囂。
老鬼翻了翻口袋,摸出剩下的零錢,“這些先拿著,不夠的,再找我要?!崩瞎磉f給那人。
那人看著錢,撇嘴笑了,“哎,你這是打發要飯的呢吧?再說,我們到哪找你去?”
“市南區菜園街功建北里2號院,我,叫仇建軍?!崩瞎碚f。
“仇建軍?”那人一愣,“你是……老鬼?”
“你認識我?”老鬼看著他。
“鬼哥,我大哥是‘鋼镚兒???海城火車站那邊兒的,你忘了?”
“哦?!崩瞎磔p蔑地點頭。
“得嘞,這錢我們不要了。”那人賠著笑,趕緊帶著手下走了。
小孩兒傻了,看著老鬼。
“為什么借錢啊?”老鬼問。
“為了吃飽飯噻。”小孩兒說。
“給你?!崩瞎碚f著把一袋包子遞給他。
小孩兒打開塑料袋,二話沒說,塞進嘴里就吃,“謝謝大哥,我會把錢還給你的?!?/p>
“走吧。”老鬼擺了擺手。
“大哥,要不我跟著你混噻。”他還往前湊。
“滾!”老鬼不耐煩了。
老萬的鴿場是個清靜地方,建在城中區碩果僅存的老胡同里。這里占地面積四百多平方米,據說曾是一個舊時名人的宅邸,后來才幾易其手被老萬拿下。小院一側,搭著幾個落地的鴿棚,里面養著數百只鴿子。老鬼到的時候,人已經來得差不多了。除了老萬、周慶、杠頭等人之外,久未露面的大海、石慶,甚至襄城的幾個人也站在其間。院里的氣氛凝重,所有人都面沉似水。
誰也沒想到燈哥會死得這么快,號稱“萬箭穿心而不死”的他,最終沒有死于法律的審判,而死在了睪丸癌上。據說他臨死的時候異常痛苦,肚子因腹水漲得巨大,連那玩意也腫得像氣球一樣。但彌留之際,明知無力回天,卻無人敢決定放棄搶救,他的生死牽扯到太多事情,誰也不想擔責。人的生命,無論在輝煌時有多么耀眼,在彌留時就只剩下那幾條曲線。他的最后幾個小時像在受刑,雖然說不出話,但意識卻是清醒的,他一直睜著眼,看著自己的心率、脈搏、血氧飽和度漸漸拉平,才艱難地死去。
老萬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式衣服,手里揉著核桃,“那好,既然大家都對燈哥的喪事沒意見,那咱們就按說的辦。小嫂子,你看行嗎?”他問。
“沒問題,聽萬爺的。”紀紅霞本來就沒有話語權,連忙點頭。
“還有一件事,得跟大家說說?!崩先f環視眾人,不緊不慢地說,“燈哥走了,但留下的那些資產還沒交代?,F在那塊地在老三手上,‘燕朝匯‘橋園是大海在管,其他的餐飲、娛樂、馬場和幾十部車都由我在代管,石慶哥幾個也在幫忙。大家什么意見,這些資產怎么辦?”
眾人面面相覷,都沉默著,于是老萬點了名,“大海,你先說說。”
大海穿著風衣,戴著墨鏡,頭發梳成馬尾。他想了想說,“既然是代管,我就盡好本分,產業都是燈哥的,怎么處理看萬爺安排?!彼麨槿藞A滑,這話等于沒說。
“好?!崩先f點頭,“你呢,石慶?”
石慶穿著一身西裝,打扮得像個公司白領,“馬場的名字本來就是掛的燈哥,我就是一打工的,沒權利發表意見。要讓我說,燈哥沒了,就留給孩子啊,還能給誰?”
“嗯,說得好?!崩先f又點頭,“杠頭呢?”
“我同意大海和石慶的意見,給孩子?!彼致暣髿獾卣f。
周慶看著幾個人,心里暗笑,這明擺著就是老萬做的局。石慶、杠頭都是他的托兒,引著大
家往定好的道兒上走,而大海為人圓滑,也不會逆勢而行。這時,老萬點了他的名。
“老三,你的意見呢?”
周慶笑笑,“你們隨意,我沒意見。”他話里帶刺兒。
“哎,你這是什么意思啊?”老萬皺眉。
周慶走到老萬近前,輕聲說:“二哥,你知道的,這幾年我在玩資本運作,不缺錢?!彼粗先f的眼睛。
“我跟你說城門樓子,你跟我聊胯骨軸子……你缺不缺錢跟我沒關系,我在問你的意見。資本運作?哼……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嗎?”老萬不屑。
“我的意思是,我不跟你爭。但你也別拿我當傻子?!敝軕c把話挑明。
“我老萬是什么人,你該知道。我言出必行,說到做到。等燈哥孩子大了,所有的資產都會交給他?!崩先f說。
“得,那我拭目以待?!敝軕c輕輕點頭。
看兩人這樣,大家都不說話了。周慶踱著步,走到老鬼身旁,“哎,萬爺,鬼哥還沒同意呢吧?”
“我……沒意見,本來也沒我什么事兒。”老鬼忙說。
“哼,你呀,還那個揍性,心里無論裝著什么事兒,表面都不露?!彼牧伺睦瞎淼募绨?,“記住,新時代來了,它變你也得變。資產得流通,不能總窩在那兒。知道現在什么是風口嗎?樓市,股市。得錢生錢才行?!彼干AR槐。
“得,我一會兒還得去趟‘大戶室,你們的意見我都同意,就按照萬爺的指示辦?!敝軕c叼上一支雪茄,就往外走,“記住,江湖、義氣、規矩,那都是過去時了。這個年頭,最重要的是錢,是money。”他說完,就離開了鴿場。
“哼,我看丫是燒的,有錢,住ICU去啊。一天幾千,還有人喂飯?!崩先f搖頭。
鴿子撲棱棱地飛著,天空響徹著鴿哨聲,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大家陸續走了,小院又恢復了安靜。老萬把老鬼叫到屋里。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老萬問。
“我?沒什么打算。”老鬼搖頭。
“石慶要撤,你幫我管馬場吧?!?/p>
“萬爺,這事兒我干不了。”老鬼拒絕。
“怎么?覓找新枝兒了?”
“沒有,我就是……想自己做點兒事兒。”
“哼……”老萬點點頭,“行,也好,離圈子遠點兒,是非也少?!?/p>
“謝謝你,幫我找了律師?!崩瞎碚f。
“我?不是。是老三找的?!?/p>
“他為什么要幫我?”
“哼……買好唄,他又不缺錢?!崩先f并不說明,“他現在攀高枝兒,看不上我這個土流氓了。但是人啊,永遠不能忘了自己是什么‘根兒,牛的時候別恍范兒,不然遇見人多了,自然就會遇見鬼。他現在交的那些人啊,哼,不比流氓老實?!彼麚u頭。
老鬼若有所思。
“你知道養鴿子的方法嗎?一個關棚,一個通棚。關棚是定時放飛,每天兩次,早上七點開棚,給它們轟出去,然后清理,加食換水,等它們餓了,就會回到鴿棚;然后到下午再來一次。它們每天飛的時間其實很短,但卻能保持健康,活得更長。而通棚呢?就是自然放飛,早上開棚,直到晚上才關。優點是它們整天都在外面飛,吃喝拉撒都不在鴿棚,類似放養。主人也不用每日清潔。但缺點也很明顯,就是鴿子丟失的概率會增加,如果吃錯了東西還性命不保……”老萬說。
老鬼知道他話有所指,笑了笑,“所以你和老三,選擇的路截然不同。”
“嗨,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我就是聊養鴿子的方法。”老萬擺手,“哎,知道每逢節日放鴿子的時候,鴿群為什么總會往中間飛嗎?”他又問。
“不知道。”老鬼搖頭。
“自己悟吧?!崩先f笑,“肩挑四兩為客,幫人一日為奴。我勸你一句,無論干什么,也別跟不拿你當人的人混?!彼?。
老鬼出了鴿場,胡同里依舊保持著老年間的風貌,仿佛被時間遺忘了。他琢磨著老萬的話,走著走著,突然發現遠處有一個身影。他一看就愣了,只見那人一米八的身高,戴著口罩,穿一件淺藍色的勞動布工服,手上戴著粗線手套,拿一個黑色的垃圾袋。那身打扮竟和自己那晚一模一樣。他沒有猶豫,大步追了過去。那人發現了老鬼,趕忙轉身,朝著胡同的另一邊跑。
“站住,站??!”老鬼邊跑邊喊。
那人跑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轉過了胡同的拐角,老鬼緊隨其后,咬住不放。兩人的距離越
來越近,眼看就要跑上大路,但就在這時,那人突然躍起,扒住一堵矮墻,翻了出去。老鬼沒有猶豫,也猛跑兩步,攀上了矮墻。但剛一上去,就驚呆了。在外面的空地上,站著好幾個人,他們身高相似,都戴著口罩,穿著淺藍色的勞動布工服,一個模樣。老鬼跳下墻頭,不知所措。這時,一輛尾號四個6的奔馳駛到他面前,后座車窗緩緩搖下,里面坐著周慶。
車里放著《今日股評》,老鬼剛要說話,就被周慶抬手制止。
“受到政策面和基本面的雙重利好,A股大漲行情在意料之中,上海梅林、綜藝股份、清華紫光、億安科技都成為明星股票,現在正是股市投資的絕佳機會,可以說,我們的春天來了……”周慶聽完股評,才關上了音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