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美國當地時間11月7日中午,隨著賓夕法尼亞州計票接近尾聲,拜登獲得該州20張選舉人票已成定局,這意味著他邁過了贏得總統選舉所需的270張選舉人票的門檻。
隨后,美國主流媒體網站紛紛打出了“拜登勝選”的標題。7日晚9點多,拜登在自己的家鄉特拉華州發表全國講話。美國媒體報道拜登勝選的消息時,特朗普在弗吉尼亞州的特朗普國家高爾夫俱樂部打高爾夫。特朗普的競選經理,發了一份“選舉還未結束,特朗普還有可能贏”的聲明,并宣布將對選舉提起訴訟。選戰似乎要進入“加時賽”,但實際上更可能是敗選方的情緒發泄。
以一種極端分裂地劃分陣營的狀態來完成一個民主的短暫過程,顯露出美國民主政治的疲態。
人們覺察到,作為民主最為重要的保障的政治共識一旦不存,并沒有什么強有力的依靠來確保民主的順利實現,權力的和平交接。如果特朗普執意不承認選舉結果,那么后面的劇情將更加激烈,世界對選票政治的困惑,或會進一步加深。
輸贏與分裂
拜登擊敗了特朗普,特朗普打敗了民調。
2020年美國大選,拜登贏得艱難,特朗普輸得沒有民調預計的那么慘。在總統以及參眾兩院的角逐中,民主黨人沒有掀起“藍色浪潮”,共和黨人也沒有遭遇滑鐵盧。
民調再次翻車——這是計票開始不久后,外界的直觀感覺。而且,這種感覺幾乎一直持續到拜登勝選。2016年的大選,希拉里的民調一路領先,但最終率先跑進白宮的,卻是特朗普。2020年的大選,會不會是2016年的“昨日重現”?在開票初期,拜登選舉團隊不可能沒有心理陰影。
因為,在計票的最初階段,特朗普的得票情況,就再次證明了此前民調的不靠譜。整個競選期間,拜登在全國民調上很少落后于特朗普,甚至顯示他拿下幾個共和黨的紅州也不是什么難事。即便是在關鍵的戰場州,民調也大多顯示拜登要么小幅領先,要么與特朗普接近。
但11月3日當天的開票結果,幾乎一開始就指向了民調的反面。由于民調顯示特朗普整體選情不被看好,所以分析人士普遍認為,如果特朗普輸掉了具有風向標意義的佛羅里達州,那么選舉就提前結束了。而且,多數民調都預計,拜登是有可能拿下佛州的。
但是,計票神速的佛州,很快就被特朗普收入囊中,提前給選舉留下了懸念。斬獲佛州29張選舉人票的特朗普,隨后又拿下此前被認為可能“變藍”的共和黨傳統票倉得克薩斯州(38張),以及俄亥俄州(18張)、艾奧瓦州(6張)等戰場州。
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那時已經拿下的這幾個戰場州,贏面比四年前更大。四年前與希拉里對決時,特朗普在這些戰場州領先的幅度大多在1%左右,但這次完全不一樣。比如,特朗普在佛州(+3.3%)、俄亥俄州(+8.2%)、艾奧瓦州(+8.2%)的領先幅度,可以說讓拜登輸得心服口服。而特朗普成功保住的得克薩斯州(+5.8%),也說明了民主黨染指共和黨票倉的難度有多大。
11月4日,拜登拿下威斯康星州(10張)和密歇根州(16張)后,他與特朗普獲得的選舉人票被暫時“定格”在253張與214張,雙方鏖戰進入相持階段。在當時尚未出結果的幾個關鍵州中,拜登在內達華州(6張)與亞利桑那州(11張)得票率保持領先,但特朗普在賓夕法尼亞州(20張)、北卡羅來納州(15張)、喬治亞州(16張)優勢明顯。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雖然雙方都還沒有攢夠270張選舉人票,但特朗普勝選的概率,至少不比拜登低。但也是從那時開始,特朗普勝選的希望進入被“凌遲”的階段——優勢一點一點被拜登追平,直至反超。
拜登拿下威斯康星州與密歇根州的過程,是先落后然后實現反超(2016年大選,特朗普在這兩個州均以微弱優勢擊敗希拉里)。這樣的模式,11月7日在賓西法利亞州(2016年特朗普也是以微弱優勢獲勝)得到復制,此前曾領先十幾個百分點的特朗普,眼睜睜地看著20張選舉人票被拜登收入囊中。選舉人票邁過270張門檻的拜登,讓特朗普勝選理論上的可能,也化為泡影。
一波三折、差距微小,說明選情沒有一邊倒。雖然特朗普沒有像他聲稱的那樣輕易擊敗拜登,但拜登的白宮之路,顯然沒有民調預計的那么順暢。雖然拜登基本鎖定了勝局,但特朗普的戰績,已經超過了2016年的自己,而且很可能超過希拉里。
一方面,特朗普47.7%的普選得票率,超過了自己2016年的46.1%;另一方面,只要特朗普拿下目前領先幅度較大的北卡羅來納州(15張),加上肯定能確保的阿拉斯加州(3張),他的普選票(232張)就會與當時的希拉里持平。
不容忽視的是,2016年被特朗普拿下,但今年被“翻轉”的幾個戰場州,拜登的領先幅度都不大。比如,截至目前的計票顯示,拜登在威斯康星州、賓夕法尼亞州的領先幅度分別是0.7%和0.6%。特朗普競選團隊的訴訟或許無法改變結果,但這樣微弱的差距,也足以證明特朗普在選舉上的戰斗力。
拜登贏得不容易,特朗普敗得沒那么慘,讓一個分裂的美國形象更加清晰。
不是激情是焦慮
根據美國的相關數據,今年大選的投票率高達67%。查閱相關資料后發現,美國大選投票率超過這個數據,還是在1900年(73%)。刮起“奧巴馬旋風”的2008年大選,投票率(57%)也只是創下了40年的歷史新高(1968年大選投票率是61%)。也就是說,2020年美國大選,投票率創下了120年來的歷史。
但從目前美國政治現實來看,這與其說是對民主選舉的激情,還不如說是美國人在大選中的選擇焦慮。
今年的選舉,美國的空氣中都彌漫著焦慮。拜登呼吁為國家的靈魂而戰,仿佛他的敗選即意味著美國失去靈魂。特朗普繼續喊著讓美國再次偉大,似乎如果他不能連任,美國將就此沉淪。2020年的大選,美國人出現了歷史上罕見的選擇焦慮。
美國的國父之一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有句名言:國家的每個重大問題,都會指向“誰是下一任總統”這個問題。這句話用來描述2020年的美國大選,再貼切不過了。美國的國家焦慮本質上可以歸結為:國家處于歷史關口,是該選拜登還是特朗普做總統,美國人真的很糾結。
在明年1月20日宣誓就職時,拜登將是美國歷史上年齡最大的總統。1942年出生的拜登,年齡相幾乎當于美國“國家年齡”的三分之一。對于拜登的“老”,有美國媒體做了一系列對比。比如,他比94%的美國人都老,比全世界96%在世的人都老。他在30歲首次當選參議員時,美國參議院里,還有6位1900年以前出生的議員。
作為資深政治人物,拜登可以說是美國政治的“活化石”,他的人生“橫跨”嬰兒潮一代(1946年至1964年出生的人)、X一代(1965年至1980年出生的人)、千禧一代(1981年至1995年出生的人)和Z一代(1996年以后出生的人)。但這樣一位“超級長者”,“代表”的選民群體卻相對年輕。
美國民間組織“美國下一代”,今年10月公布了一份關于美國選民年齡結構的報告。根據這份報告,目前美國正在發生1980年代以來最為明顯的選民代際更替。數據顯示,2020年的大選,美國1981年以后出生的年輕人(千禧一代、Z一代),選民人數首次與1964年以前出生的嬰兒潮一代以及年齡更大的群體相當(各占比約40%)。這些年輕選民,大多數都傾向于民主黨的理念,可以說是民主黨未來的基本盤。
雖然桑德斯比拜登還年長,特朗普也只比拜登年輕四歲,但他們的共同點是,都屬于非建制派。美國總統選舉有這樣一個現象,自1976年卡特當選總統以來,此后當選的總統,都是華盛頓的圈外人,他們要么此前是州長,要么是只有短暫國會經歷的議員。也就是說,美國人選擇總統的對象,不能在華盛頓權力圈“浸潤”太久。拜登有著36年參議員、8年副總統經歷,在這一點上的確不是鐘意的人選。
所以,對于美國人來說,選擇拜登幾乎能令人有時空錯亂感,也更容易產生選擇焦慮。但與不可預測的特朗普相比,拜登至少讓人有穩定的預期,尤其是在美國遭遇新冠危機、經濟危機、種族危機等多重危機的情況下。
特朗普的選情沒有遭遇滑鐵盧,也體現了美國人的焦慮。2016年特朗普擊敗政壇老司機希拉里,可以說符合美國人不選華盛頓權力精英的邏輯。2020年的大選,這個邏輯或許依然在發揮作用,但卻讓美國人很糾結。
這位危機應對無論怎么看都算不上合格的在任總統,某種程度上說在選情上已經創造了奇跡。自卡特總統時期以來,經濟衰退情況下在任總統不僅無一連任,而且都是慘敗。1980年卡特競選連任,僅獲得49張選舉人票,可以說是羞辱式的敗給里根(489張選舉人票)。1992年的老布什,也是大比例輸給克林頓(168張對370張)。但特朗普的“敗相”,比那些前任都好看。
還有一點,工作認可度是衡量在任總統能否連任的關鍵指標。2016年大選特朗普的普選票得票率是46.1%,自那以后,他的工作認可度比例就有了一個“46%天花板”的說法。梳理美國總統選舉數據可以發現,自卡特總統時期以來,大選前在任總統工作認可度的均值是47.2%,成功連任的總統,均值是53%。
根據蓋勒普民調,特朗普臨近大選前的工作認可度是43%。這次大選,特朗普的普選得票率是47.7%,突破了其任期內的工作認可度天花板。因為普選票是選民直接投給候選人的,沒有比這個投票率更能體現工作認可度。也就是說,特朗普是否應該再干四年,美國人是很糾結的。
未找回的“國家靈魂”
“讓我們給彼此一個機會,是時候收起刻薄的言辭了。冷靜下來,聆聽彼此,互相尊重。我們必須停止將對手視為敵人。他們不是我們的敵人,他們是美國人。”拜登在7日晚的勝選演說中,主打“團結”和“治愈”。他擊敗特朗普不容易,但“治愈”美國,肯定更不容易。
今年6月出版的《重新認識美國》一書寫道,“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特朗普總統都可能與偉大不會有太大關系。他能夠在歷史上留名的最大資本,是其入主白宮的警示意義,即美國政治進入新的演變周期。”而這個演變期,也是整個美國的陣痛期。2020年大選落下帷幕,不會是陣痛期的結束。
入主白宮后的拜登,不僅面臨著讓美國恢復正常、走出危機的艱難,還將遭遇“找回國家靈魂”的挑戰。在一個社會撕裂、政治極化的美國,定義國家靈魂本身就是一個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特朗普曾在回應是否會和平交權時說:“坦白地說,沒有權力轉移,只有權力繼續。”這樣的文字游戲,可能預示著拜登勝選后的首個挑戰。大選前美國輿論嚴肅地討論和平交權的問題,美國執法機構為選后可能的騷亂布局,本身就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
當年尼克松因“水門事件”而主動辭職,說明他認可總統權力的邊界。但目前很少有證據表明特朗普認可這一點,更別提尊重憲法。
從大選結束到明年1月20日新總統就職,有兩個月的空檔期。這種制度設計,本意是為了權力的平穩交接,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卻可能埋下隱患,因為沒人知道特朗普會在這兩個月里做些什么。
更大的挑戰,早在大選前就已經生成。特朗普任內任命了卡瓦諾、戈薩奇和巴雷特三位大法官,鎖定了最高法保守派相對于自由派的絕對優勢(6:3)。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戈薩奇和巴雷特被任命為大法官時都不滿50歲,另外兩位保守派法官年齡剛過70歲,這就意味著,保守派的優勢可能至少持續10年(美國最高法大法官是任期終身制)。
正如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肖恩·威倫茨所說,美國種族與宗教多元化的趨勢制約了共和黨的前景,用保守派大法官填充最高法,是在構筑“右翼防火墻”,擋住美國脫離共和黨保守理念的傾向。
最高法保守與進步勢力的消長,與美國政治演化之間的關系,早有歷史前鑒。林肯作為首位共和黨總統入主白宮時,最高法的9位大法官中,有7位是此前的民主黨總統任命的。當時代表南方蓄奴州的民主黨屬于保守派,傾向于保留蓄奴制。而主張給黑人奴隸人身自由的共和黨,卻顯得更為“進步”。歷史學界有個定論,1857年的“德雷德斯科特案”(最高法做出了傾向于維護奴隸制的判決),是引發南北戰爭的重要原因之一。
到了1930年代,民主、共和兩黨在保守與進步色彩上,來了個對換。民主黨籍的羅斯福總統當年推行新政,起初就遭遇了最高法的阻攔。那時的9位大法官中,有7位是此前共和黨總統任命的。但羅斯福總統的超長任期(12年),加之當時多數大法官的超級高齡,讓他有機會在任內任命8位大法官,鎖定未來多年最高法的政治傾向。美國1960年代的平權運動能取得成果,與那個時代最高法自由派多數的“保駕護航”不無關系。
如今美國再次走到了歷史關口,最高法的保守傾向,與美國社會多元化趨勢之間的張力將越來越大。根據皮尤研究中心2015年一份報告,2015年至2065年,美國總人口會從3.24億增加到4.41億,但白人所占的比例將從62%下降到46%,而少數族裔將從38%增加到54%。根據相關數據,美國嬰兒潮一代70%是白人,但千禧一代中45%是有色人種,Z一代中有色人種比例更是高達49%。
塞繆爾·亨廷頓曾寫道,來自拉美和亞洲的移民新浪潮、學界和政界流行的多元文化主義、社會群體對人種和民族屬性的強調等因素,正在對盎格魯-新教的文化、傳統和價值觀構成諸多威脅,而后者恰恰是美國之所以成為美國的根本特性。
不難看出,共和黨所代表的保守主義,更在乎亨廷頓所說的文化的“本色”,將其視為國之根本。而民主黨主張的自由主義更在乎這種文化的“演化”,認為這是國家發展的必然。
從2020年大選的情況來看,特朗普離開白宮,保守的“特朗普主義”依然會籠罩在美國上空。美國選民做出的選擇,很難說找到了“國家靈魂”,如果不是預示著更激烈的對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