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和下西洋之前,中國人經過數百年的拓殖,已經將直達馬六甲海峽的東南亞,變成了中華大陸刺向大洋深處的一柄尖刀,橫跨太平洋,伸入印度洋。而彼時,西方的大航海時代尚未開始。鄭和下西洋,雖然是航海技術層面的偉大之舉,卻斷送了銳氣勃勃的海外華人社區,令數百年來和平、富庶、充滿朝氣的中國海疆成為海上墓地。作為偉大的航海家,在更為偉大的權力面前,鄭和沒有選擇……
責任編輯/黃夢怡
1407年10月2日(農歷九月初二),大明首都南京充滿了節日般的歡樂。遠航歸來的鄭和,在這里舉行了隆重的獻俘儀式。當著文武百官和各國使臣的面,鄭和將其在舊港擒獲的海盜首領陳祖義等三人獻給朝廷。明成祖朱棣下令即刻處斬,“諸夷聞之震懾,曰:‘真天威也。”。
在官方的史冊中,陳祖義伏誅被看作是大明王朝揚威異域的一大勝利。包括在后世的普遍稱頌聲中,大多數人都不曾注意到:劊子手的鬼頭刀,不僅斬下了陳祖義的腦袋,而且也斬下了海洋中華的命根。
鄭和剿滅陳祖義的行動,被賦予了正義的光芒
舊港之戰,陳祖義被擒,實在有些蹊蹺。
舊港,就是現在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的巨港,此前名為三佛齊,在中國史書中又名渤林邦國,位于馬六甲海峽南端,是控制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戰略要地。
陳祖義是廣東潮州人,根據鄭和的助手馬歡在回憶錄《瀛涯勝覽》中的記載,陳祖義全家在洪武年間“逃于此處(三佛齊)”。陳祖義作為一個小人物,在中國歷史中并沒能留下為何“逃于此處”的記載。根據推測,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違反了明太祖朱元璋所訂立的海禁措施,這也是當時浙江、福建、廣東沿海居民最容易觸犯的罪行,也是終明一代中國海盜被逼上波濤的主要原因。馬歡記錄說,三佛齊“國人多是廣東、漳、泉州人,逃居此地”。
三佛齊不僅地理位置好,物產也很豐富。“地土甚肥,諺云‘一季種谷,三季收稻,正此地也”,因此,“人甚富饒”。此處“水多地少,頭目之家都在岸地造屋而居,其余民庶皆在木筏上蓋屋居之,用樁纜拴系在岸,水長則筏浮,不能淹沒。或欲于別處居者,則起樁連屋移去,不勞搬徙”。
出逃到異國他鄉之后,陳祖義似乎發展得不錯。中國正史中,多稱他在海外建立了一個龐大的武裝團體。在一些難以考證的野史中,甚至說他還不時帶兵騷擾東南沿海,因此,明太祖朱元璋曾懸賞50萬兩白銀捉拿他,而明成祖朱棣又將賞格提升到750萬兩的高價,如果這一數額屬實,絕對稱得上是價值連城的價碼了。
三佛齊從公元7世紀開始向中國進貢。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國后,三佛齊便正式向明帝國朝貢。洪武九年(1376年),新國王麻那者巫里向明帝國請求詔封,朱元璋下旨封其為三佛齊國王。沒想到,這卻點燃了當地的烽火。
點火的是三佛齊的鄰國爪哇(位于印度尼西亞爪哇島一帶,二戰后并入印度尼西亞)。當時三佛齊已經被爪哇“役屬之”,納入了它的勢力范圍,“聞天朝封其國(三佛齊)為王”,爪哇大怒,將三佛齊國王誘殺,改其地名為舊港。但是,爪哇勢力畢竟有限,“不能盡有其地”,“于是華人流寓者,往往起而居之。遂有廣東人梁道明、陳祖義,先后自稱頭目”。在明成祖朱棣奪位四年后,“舊港頭目陳祖義遣子士良,道明遣子觀政,并來朝”。
陳祖義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為舊港的一名華人領袖。梁啟超的《鄭和傳》中稱他為三佛齊王,雖不確切,但也貼切。正史記載說,陳祖義“雖朝貢而為盜海上,貢使往來者苦之”,“邀截往來貢使”。這些記載確立了陳祖義在正史中的海盜形象,鄭和剿滅陳祖義的行動,因此被賦予了正義的光芒。
根據正史,陳祖義的被殲完全是咎由自取。據說,海盜習氣不改的陳祖義,竟然打起了鄭和艦隊的主意,陰謀奪取滿載寶物的鄭和寶船。因此,他向鄭和“詐降,而潛謀邀劫”。此時,多虧另一“愛國華僑”、廣東人施進卿舉報。于是,鄭和將計就計,設伏“大敗其眾”。
然而,根據鄭和助手馬歡的記載,陳祖義“甚是豪橫,凡有經過客人船只,輒便刼奪財物”,卻并沒有喪心病狂到劫掠鄭和寶船的任何記錄;施進卿的確舉報了陳祖義,罪名卻不是“詐降”,而只是“來報陳祖義兇橫”。如果馬歡之說屬實,則舊港之戰,完全是鄭和主動出擊。正史上描述的陳祖義詐降等,實際上是在為鄭和的主動攻擊尋找一個師出有名的理由。馬歡作為鄭和的助手,絕無必要為陳祖義粉飾開脫,因此,在彼此矛盾的史料中,馬歡的記載應該更為可靠。
其實,按常理推測,陳祖義能夠在異國他鄉成為“甚是豪橫”的梟雄,智商與情商應該至少在中人以上,審時度勢是其生存的本能,絕不可能瘋狂到以卵擊石的地步。根據正史,鄭和的艦隊足有2.7萬多人,艦船高大,裝備精良,絕對堪稱當時的“無敵大艦隊”。陳祖義雖然是一方梟雄,無非也只是被“千余家”當地華人所認可和追隨而已,面對鄭和,陳祖義就仿佛小舢板面對航母艦隊一般,過于渺小。
戰斗是相當殘酷的,結局也是完全一邊倒。鄭和艦隊“殺賊黨五千多人,燒賊船十艘,獲其七艘,及銅偽印二顆,生擒陳祖義等三人”。史料沒有記載鄭和艦隊的傷亡。這就是鄭和下西洋時赫赫有名的舊港之戰,也是七下西洋過程中僅有的三次戰斗的第一場。
嚴厲的追殺令,追出一部海洋版的“逼上梁山”
在圍剿陳祖義的舊港之戰中,鄭和體現了高度敏銳、甚至過度敏銳的“亮劍”精神——單憑舉報就搶先“亮劍”。這與之前他在爪哇三寶壟的經歷完全不同。
鄭和艦隊登陸爪哇,是在上一年(1406年)6月30日。當時爪哇島上東、西二王剛剛結束了激烈內戰,西爪哇吞滅了東爪哇。見鄭和軍隊上岸,西爪哇以為是向與明朝友好的東爪哇請來的援兵,便主動攻擊,上岸的明軍170多人被殺。這無疑是在“揚威異域”的鄭和艦隊臉上扇了一記耳光。
吊詭的是,鄭和艦隊似乎并沒有進行反擊,或者是反擊失利,因為官方史書上對此沒有任何記載。只是在鄭和押解著陳祖義返回南京的數日后,正史才記載了西爪哇國王派使臣到明帝國負荊請罪,被明成祖朱棣訓斥一頓后,僅罰款黃金6萬兩了事。而此時,陳祖義的首級還掛在南京城示眾,宣告著天朝大國的凜然不可侵犯。這筆罰款,直到鄭和二下西洋時仍未繳納,鄭和再度到了爪哇后,西爪哇國王只給他繳了1萬兩。消息傳回南京,禮部官員義憤填膺,認為這是藐視大明朝,建議將爪哇使節逮捕下獄,明成祖朱棣此時十分寬容,說:“朕于遠人,欲其畏罪而已,寧利其金耶?”于是不了了之。
明成祖朱棣在血雨腥風中奪得皇位之后,實際上繼承了其父朱元璋的海禁政策,只是手法上翻新,不是單純的“關門”,而是開門出擊,打擊海外的僑胞勢力,對一切可能危及帝國及其本人地位的力量,“雖遠必誅”。
這種從國際大視角進行維穩的思路,的確表明了朱棣的“英明天縱”,但對于整個民族而言,卻未必是好事。
鄭和與施進卿聯手做局,陳祖義伏誅
與陳祖義同時在三佛齊稱雄的梁道明,就成為明成祖朱棣國際化維穩的對象之一,但他幸運地避免了被當作海盜除去的命運。
朱棣登基之初,指揮孫鉉出使南洋,遇到了梁道明的兒子及仆人,就將他們挾持回國。三年后,鄭和正在準備下西洋,朱棣就派人帶著那兩名仆人,前往三佛齊,要求梁道明接受招撫。明朝派去的使節,是梁道明的廣東同鄉、行人譚勝受,及其屬下千戶楊信。
行人是明代的官職,正八品,歸朝廷的行人司主管。行人的對外職責主要是冊封藩屬國的國王,奉旨詔諭、吊祭、賞賜,護送藩屬國的使節回國等,對內則是在各地頒行詔敕、征聘賢才、奉旨吊祭、獎勵官員、護送大臣等,或者在邊疆奉旨招撫、冊封土官、參與軍務、伴送使者、獎勵邊疆功臣等。行人級別雖然不高,但地位十分重要,因此朝廷多選拔德能兼備的人才出任,與中書并稱“中行”,是升官的捷徑之一。
譚勝受的工作能力很強。在明帝國一手硬(以其子為人質)、一手軟(派使節招撫)的工作下,梁道明順利地接受了招撫,在其大臣陪同下,入朝參拜。根據《明史》記載,梁道明進京“貢方物”后,“受賜而還”;但根據明代張燮的《東西洋考》,梁道明到京朝貢后,滯留京城,并未回三佛齊,其權力暫時交給了副手施進卿,這就為不久后施進卿利用鄭和的力量消滅陳祖義埋下了伏筆。
此時的三佛齊,原國王已被爪哇誘殺,填補權力真空的,除了梁道明之外,還有陳祖義。梁道明、陳祖義二人,各有擁立者。在鄭和下西洋的前一年,梁道明、陳祖義二人分別派遣自己的兒子梁觀政、陳士良前來朝貢。根據《明史》的這一記載,似乎梁道明此時已經回到三佛齊,至于一年后的舊港之戰中,為何他并未出現,而是副手施進卿唱了主角,史書上沒有詳細交代,其或許再度來華、或許已經亡故,也或許正如同張燮的《東西洋考》所說,他壓根就沒回三佛齊,而是一直呆在南京。
在小小的三佛齊“山頭”,出現了梁道明、陳祖義兩只“老虎”,這顯然有些擁擠。按常理來說,一個分裂的藩屬更有利于中央進行分而治之。根據鄭和助手馬歡的記載,陳祖義此人“甚是豪橫”,因此可以推測,這種豪橫不僅是體現在對過往船只的劫掠,也完全可能體現在對明帝國的態度上:令不行、禁不止,不聽話。
從有限的史料上看,明帝國冊封了梁道明,卻似乎并沒有冊封陳祖義——雖然他也遣子入貢。在梁道明、陳祖義之間,明帝國選擇了梁道明,如此,剿滅陳祖義也就順理成章了。
殲滅陳祖義的舊港之戰,關鍵點在于施進卿的舉報,但是,關于施進卿舉報的內容,史料充滿了矛盾。
關于施進卿,正史所提供的材料并不多,只記錄他也是廣東人,并在舊港之戰后成為三佛齊的實際統治者,并在其死后將權力傳給了其女施二姐。舊港之戰,施進卿才是最大的受益者。他與南京之間——確切地說,他與鄭和之間——究竟達成了什么樣的默契呢?
根據荷蘭殖民者所保存、整理的《三寶壟華人編年史》,在施進卿與鄭和之間,有一個巨大的共同點:他們都是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
《三寶壟華人編年史》說,“舊港自古以來就是來自福建的非穆斯林海盜的巢穴”。舊港之戰前,已經有一些華人信奉了伊斯蘭教。華人社區本就派系林立,如今再加上宗教的因素,情況更為復雜。在完全可能的種種沖突中,作為穆斯林的鄭和,也完全可能根據自己的信仰選擇支持哪一方。
如果說,舊港之戰中,鄭和與施進卿因宗教信仰而結成同盟關系還只是一種推測的話,歷史的演進卻證明了:陳祖義伏誅后,施進卿被任命為舊港宣慰使,舊港就建立起了印尼群島上第一個哈納菲教派的華人穆斯林社區。隨后,伊斯蘭教在南洋華人社區廣為流傳,最終國家分為三等人:“一等回回人,皆是西番各國為商,流落此地,衣食諸事皆精致;一等唐人,皆是廣東、漳、泉等處人竄居是地,食用亦美潔,多有皈從回回教門受戒把齋者;一等土人,形貌甚丑異,猱頭赤腳,崇信鬼敎,佛書言鬼國其中,即此地也。”
具體到殲滅陳祖義的舊港之戰,我們完全可以假設:無論是出于什么動機的合謀,鄭和與施進卿聯手做了一個局,憑借鄭和強大的軍事力量,為施進卿實現對舊港的完全控制掃平了最大的障礙。陳祖義是否真是海盜并不重要,他總歸是需要背負一個罪名的。
關于梁道明的結局,史書上并沒有任何記載。如果其果然滯留中國不歸,富貴一生,倒是一個急流勇退的明智選擇。將他調開,或許也是施進卿及鄭和大棋局中的一著。
在鄭和下西洋前,中國早已是海洋大國
在鄭和下西洋前,中國早已是海洋大國。
早在北宋時期的《萍洲可談》中,就記載了指南針在中國航海中的廣泛運用:“舟師識地理,夜則觀星,晝則觀日,陰晦則觀指南針。”1124年,在許兢所寫的《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中同樣記載了:“惟視星斗前邁,若晦冥則用指南浮針,以揆南北。”
早在公元3世紀前后,中國人在發現磁石能夠吸鐵的同時,還發現了磁石的指向性,并制造了司南,廣泛運用于陸上測量。而歐洲直到千年之后,才發現了磁石的指向性。
宋代還出現了針路圖,即航線圖,結合指南針的使用,詳細標注航路的情況,也稱為“針經”“針譜”或“針策”。到了元代,指南針成為中國航海的主要導航方式,不論晝夜晴陰都用。
宋代,中國的造船技術和生產能力雄視世界,大型海船載重量高達1至1.2萬石(500至600噸),同時還可搭載500至600人,甚至出現了載重約1000噸的“神舟”。中國海船,實際上成為全球海洋上最為活躍的部分。元代來華的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圖泰記載,從印度洋去中國多乘中國船,中國船分大、中、小三種,大船有四層,設備齊全,可載上千人。
靖康之變、宋室南渡之后,海洋貿易成為國家的支柱產業,南宋成為實際上的海洋大國。根據元初的記載,僅與廣州通商的海外國家和地區就有143個。而元代航海家汪大淵于1349年成書的《島夷志略》,則記載了200多個國家,其中的99個是他本人“身以游覽,耳目所親見”。
宋、元兩代政府,都積極推行海上貿易,鼓勵華商向大洋進軍,僅泉州一地,商人“夜以小舟載銅錢十余萬緡(一緡等于一千文)入洋”。泉州巨商蒲壽庚之婿佛蓮,“其家富甚,凡發海舶八十艘”,他去世后,遺產中僅珍珠就有130石。另一位泉州商人楊客,“為海賈十余年,致貲二萬萬”。泉州綱首(商船領隊)朱紡,遠航三佛齊,“曾不期年,獲利百倍”。福建“南安丘發林從航海起家,至其孫三世,均稱百萬”。泉州海商王元懋,“嘗隨海舶詣占城國,國王嘉其兼通蕃漢書,延為館客,仍嫁以女,留十年而歸,所蓄奩具百萬緡”。在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僅泉州一地市舶司的年收入就達到80萬緡以上,約占南宋朝廷年財政收入的1/50,泉州與廣州兩地市舶司的年收入達到了200萬緡。
與海外貿易同步發展的,還有華人的第一波移民浪潮。中國人開始在東南亞一帶廣泛定居,華商的勢力主宰了太平洋和印度洋,并且形成了部分準政權性質的小王國。但是,朱元璋的海禁政策,打斷了這一進程。而鄭和下西洋,則從根本上鏟除了中華勢力在海洋上的開拓。
根據《明史》的記載,鄭和下西洋的主要目的,一是“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蹤跡之”,二是“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這也是被后世大多數人所公認的兩大目的。
惠帝就是建文帝朱允炆,明朝的第二任皇帝,朱元璋之孫,朱棣之侄。朱元璋死后,朱允炆即位,大力削藩,藩王中勢力最大的燕王朱棣以“清君側”為名,起兵“靖難”,經過多年血戰,攻占首都南京。惠帝的下落成了一個千古之迷,有的說是被燒死,有的說是外逃。《明史》所采用的,就是外逃說,追尋惠帝的下落,成了鄭和下西洋的目的之一。但是,一個早已失去了地位和追隨者的下崗皇帝,究竟是否值得如此大動干戈,還是個疑問。
“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的目的,相對比較靠譜。明成祖朱棣本人是朱元璋諸子中武功最佳者,在長期駐守北京的過程中,他成為對抗蒙古人的中流砥柱,而他之所以能奪位成功,也是依靠其強大的武裝力量。登基前后,“耀兵”一直是他內政外交的基石,而通過“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不僅能以萬邦來朝的盛況增強他的合法性,也能直接和間接地打擊任何敢于挑戰其權威的反對勢力。
朱元璋在洪武元年(1368年),就確定了“不征異國”的國策,此后更是宣布了15個“不征之國”,包括朝鮮、越南、日本等,“朕以諸蠻夷小國,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為中國患者,朕決不伐之”。朱棣雖然繼承了這一傳統,但并非意味著不需要“耀兵異域”,恰恰相反,“耀兵異域”的威懾作用,才是確保“彼不為中國患者”的前提,鄭和的龐大艦隊,就成為這種威懾力量的最好載體。
梁啟超在著作《鄭和傳》中說:“成祖(朱棣)以雄才大略,承高帝(朱元璋)之后,天下初定,國力大充,乃思揚威德于域外,此其與漢孝武、唐太宗之時代正相類。成祖既北定韃靼,耀兵于烏梁海以西,西辟烏斯藏,以法號羈縻其酋;南戡越南,夷為郡縣,陸運之盛,幾追漢、唐,乃更進而樹威于新國。鄭和之業,其主動者,實絕世英主明成祖其人也。”
鄭和下西洋的“耀兵異域”,與朱元璋倡導的海禁政策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其本質上完全相仿:那就是將一切可能的反對勢力徹底扼殺在萌芽狀態,確保政權的安寧。這一表面上看十分開放的行為,其幕后實際上是同樣的保守動機,因此,在派遣鄭和的同時,朱棣會頒布對于“執迷不悛”的海外華僑“命將發兵,悉行剿戮”的全球追殺令,并將倒霉的陳祖義押上了斷頭臺。
政治壓倒經濟,中國海疆成為海上墓地
常見的說法認為,鄭和下西洋拓展了中外的貿易交流,實際上卻并非如此。
鄭和自己曾說,出使下西洋就是“赍幣往賚之,所以宣德化而柔遠人也”。在這種“金元外交”的思路之下,所謂的貿易也成了金元外貿。根據《永樂實錄》記載,當時蘇門達臘與柯枝(今印度科欽)等地胡椒每百斤價格約1兩白銀,明政府在《給賜番夷通例》中卻規定,每百斤胡椒的采購價為20兩,這種慷慨令世界瞠目。即便是“出了朱皇帝”的龍興之地鳳陽,農戶們也從未有機會享受這種超常規的“政府保護價”。
厚往薄來的政策,在鄭和下西洋中體現得更為淋漓盡致。每到一地,鄭和便“昭示思威”“普賚天下”,大把撒錢,同時要求各國“知正朔”“奉天道”“尊事中國”“勉圖勿怠”。這等于是用金錢買到了一群小弟、買到了當老大的面子。東南亞最需要的中國產品,比如茶葉、絲綢、瓷器,鄭和無償或低價地到處送,當然主要是送給當地的貴族和頭人,大搞政府公關;而中國所需要的東南亞產品,比如香料,鄭和就以遠高于市場價的價格收購。當然,鄭和還大量采集奇珍異寶,將航行變成一次奢侈品購物游,提升了其面子工程、形象工程的含量。無論“買”還是“賣”,在鄭和的強大游資介入后,市場秩序完全被擾亂乃至喪失,純正的商業自此崩潰。
厚往薄來,當然不是平等互利的商業,而是頗具特色的“赍賜經濟”。大明朝的老百姓勒緊褲腰帶,支撐起了帝國虛幻的臉面。而已經形成并運行了數百年的中外商貿體系被切斷了命根子,遍布東南亞的華商因此遭受致命的打擊,如果不想方設法擠入這一荒誕的免費派對,就只能下海當海盜了。
而東南亞的朝貢者們,則可以免費搭乘鄭和的偉大艦隊,到中國大做其朝貢生意,只要向大明朝廷獻上幾句好話和幾個媚眼,就可以得到大把實惠。在利益驅動下,這種“赍賜經濟”成為藩屬們撈錢的工具,也成為日后大明帝國的沉重負擔。比如,暹羅(泰國)的“碗石”(雖然是貢品,但其實是中國并不罕見的一種鵝卵石),正統二年(1437年)的“赍賜價”是每斤250貫,暹羅人就使勁“上貢”,七年后(1444年)居然輸入8000斤,禮部無奈,只好降價為每斤50貫。之后,繼續打對折,但暹羅人還是繼續“上貢”,禮部最后只能明令禁止。
同樣,一把在日本只值800至1000文的軍刀,大明帝國的“赍賜價”高達5000文,日本人立即將這作為好生意,前兩次每次“上貢”3000把,第三次增至9968把,第四次30000多把,第五次7000多把,第六次竟高達37000多把。大明朝民間禁止持有武器,政府只好照單全收。
為做這種生意,朝貢使團絡繹不絕地來到中國。明成祖在位期間(1402至1424年),總共接待了193個使團。宋元以來就一直活躍的市舶司,自此實現了行政職能的轉變:本是為國家征收稅賦的海關,結果扮演著散財童子的角色。
從海洋帝國、商業帝國,轉型為內陸帝國、農業帝國后,“赍賜經濟”成為大明帝國的沉重負擔。朱元璋時代的1375年就已經開始發行大明寶鈔,官價規定每鈔一貫折銀一兩。到了鄭和下西洋最紅火的年代,政府為了控制寶鈔的急劇貶值,只好拿“上貢”而來的進口香料代替工資。明成祖死前三年(1422至1424年),官員們的工資除了春夏兩季能領到鈔票外,秋冬都只能領取胡椒、蘇木,五品以上高級干部工資的70%為實物,五品以下官員工資的60%為實物。明成祖死后,這種情況繼續惡化。胡椒、蘇木成為另類“代價工資券”,宣德九年(1434年)以胡椒每斤準鈔100貫、蘇木每斤準鈔50貫,發放給了官員們,不久又擴大到軍隊中,軍餉的一半由胡椒、蘇木代替。這種特殊的“代價工資券”,一直使用了40多年,直到成化七年(1471年),因胡椒、蘇木庫存耗凈才停止。“萬邦來朝”的庫存,大明王朝整整消化了近半個世紀,其間,窮瘋了官員們充分調動聰明才智,將官場的腐敗推向了更深、更高和更強。
成化年間(1465至1487年),有太監鼓動明憲宗朱見深效仿永樂時期,再下西洋。車駕郎中劉大夏藏匿了鄭和下西洋的所有文件,憤怒地說:“三寶(鄭和)下西洋,廢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回,于國家何益!此特一時敝政,大臣所當切諫者。舊案雖有,亦當毀之以拔其根。”劉大夏在日后被指責為摧毀航海技術的罪魁,其實,他無非只是說了句良心話、做了件良心事而已。
更令后世郁悶的是,那些留在官方記錄中謙卑恭順的朝貢文書,可能大多數并非朝貢者的原意,而只是翻譯上的“技術性處理”。據說,至今在馬六甲博物館,還有明朝使節跪拜滿剌加(馬六甲)國王的大型雕塑,這與明朝官方文件中使臣宣諭、馬六甲國王到中國朝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鄭和下西洋之前,中國人經過數百年的拓荒,已經將直達馬六甲海峽的東南亞,變成了中華大陸刺向大洋深處的一柄尖刀,橫跨太平洋,伸入印度洋。而彼時,西方的大航海時代尚未開始。
鄭和下西洋,雖然是航海技術層面的偉大之舉,卻鑿沉了本可遨游全球的“海洋中華”的巨輪;雖然是公權力無遠弗屆的偉大,卻斷送了銳氣勃勃的海外華人社區,從此海內外華商如果不依附于權力,就完全失去了脊梁骨;雖然是政治壓倒經濟的偉大,卻令數百年來和平、富庶、充滿朝氣的中國海疆成為海上墓地。
作為偉大的航海家,在更為偉大的權力面前,鄭和沒有選擇。
當海盜陳祖義在帝國的偉大首都被砍下頭顱時,官方史書說“海道從此清寧”。實際上,即使在羸弱的宋代也十分“清寧”的中華海疆,從此多事,海盜、倭寇、外夷紛紛踏浪而來,中華帝國罕見的海盜時代開始了……
(參考資料:《大國海盜:浪尖上的中華先鋒》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1日第1版;作者:雪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