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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之殤

2020-12-28 01:57:49雪珥
今古傳奇·雙月號 2020年6期

王直不斷地向政府表示只有開放海禁,才能從根本上杜絕亂源。耐人尋味的是,王直最后被處決的罪名并非海盜,而是叛國。顯然,真正令朝廷擔憂、并且非殺之而后安的,并非是王直的武裝走私行為,而是他居然敢在海外稱王建制。王直死后,海上武裝集團失去了控制,四出攻擊,東南沿海秩序大亂,果然應驗了諸多官員對倭患亂源的認識及王直的擔憂:“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

責任編輯/黃夢怡

明嘉靖三十八年臘月二十五(1560年初),還有五天就要過年了,杭州城卻突然戒嚴,十分肅殺。官巷口外設了法場,劊子手已就位,沿街密密麻麻地站滿了軍士和看熱鬧的人群。

這天的死囚十分特殊:他不僅沒有慣常死囚那種被嚴刑拷打后的行走艱難,而且居然還是用小轎子抬到刑場上的。轎子來到了法場,死囚才知道自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臨刑之前,他希望能與兒子再見一面。衙役們將他的兒子帶到面前,父子二人抱頭而哭,死囚嘆息道:“沒想到要死在這里了!”似乎不勝怨恨。說完,死囚伸頸受刃,至死不屈。這名死囚,就是大名鼎鼎的“凈海王”、橫行大洋的“大首領”王直。

鋼刀橫空,碧血四濺,一個時代也在這道駭人的刀光中終結——那就是王直已經建立的海洋帝國。

老鄉關系令胡宗憲得以實現“誘捕”王直的“壯舉”

法場不遠處的總督衙門內,作為抗倭前線的最高領導人,總督胡宗憲很清楚,處決王直只能令倭患更為惡化。在王直被監禁的兩年內,胡宗憲竭盡全力向朝廷上書,希望能免王直一死,并放寬海禁,從根本上解決那風起云涌的倭患。但在殘酷的官場斗爭中,他的建議很快被政敵們當作把柄。有關他收受了王直巨額賄賂的傳言開始廣泛地流傳,令胡宗憲這個麾下擁有戚繼光、俞大猷等良將的統帥,也望而卻步。

令總督胡宗憲畏懼于人言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他與王直是老鄉。胡宗憲是績溪人,王直是歙縣人,這是兩個相鄰的縣,縣城之間的距離也就30公里左右。在明代,這兩個縣都屬于安徽徽州。這種老鄉關系令胡宗憲贏得了王直的信任,也令他得以實現“誘捕”王直的“壯舉”。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42歲的胡宗憲被任命為浙江巡按監察御史,一個正七品的干部,品秩雖不高,但因是“代天巡狩”,權力卻不小。當時,王直已經在東海之上稱王兩年,自號“凈海王”及“徽王”,以日本平戶港為基地,部眾數十萬,戰船無數,控制三十六島的“島夷”,勢力遍及日本及東南亞,是個不折不扣的海上霸主和倭寇的“總后臺”。

當時,浙江官場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就是抗倭。除總督張經、巡撫李天寵之外,朝廷還派來了工部右侍郎趙文華督察沿海軍務,試圖加強抗倭工作的領導。在這些省部級領導們面前,胡宗憲實在過于官微言輕。但他很能察言觀色,不久就傍上了趙文華。趙文華是權臣嚴嵩的義子,背景深,關系硬。趙文華與張經、李天寵關系都不好,胡宗憲因緣際會,就成了趙文華的親信。

胡宗憲本人雖然在官場上見風使舵,但其工作能力的確很強。作為績溪的大戶子弟,胡宗憲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嘉靖十七年(1538年),26歲的他考中進士,進入刑部觀政實習。兩年后,他被派往山東青州府益都縣擔任縣令,政績卓著,不僅妥善處理了旱、蝗兩災,而且剿撫并用,解決了當地的盜匪問題,社會治安得到了根本的改善。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開始,因母親、父親先后去世,他丁憂在籍五年。復出后輾轉為官,在調任浙江之前,還參與了湖廣平定苗民暴動的作戰。以此經驗,在浙江任內,他無論軍務、政務,都表現不俗,在大明帝國的官員隊伍中,算是文武全才的培養對象。

在嚴嵩的協助下,趙文華先后成功地排擠了張經和李天寵,并極力推薦胡宗憲。于是,胡宗憲被破格提拔為正四品的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接替了李天寵的巡撫差使。隨后,趙文華又積極排擠新總督楊宜,胡宗憲再度成為最大的得益者,升任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僉都御史,接替楊宜總督浙江、南直隸(南京附近歸中央直屬的區域,清代改稱“江南省”)、福建等地軍務,從一個中央機關下派的小干部,一躍成為肩負抗倭重擔的封疆大吏。

上任不久,面對抗倭的僵局,胡宗憲祭出了在山東任職時的剿撫兼用手段,在用軍事力量進行攻擊之外,開始運用外交手腕,“攻謀為上,角力為下”。他清醒地認識到,“首倭而作之亂者,徽人王直也”,“海上賊惟直機警難制,其余皆鼠輩,毋足慮”;只有制住了王直,才能奏效,“若能以計致其主帥(王直),則眾將自解”,“直越在海外,難與角勝于舟楫之間,要須誘而出之,使虎失負隅之勢,乃可成擒耳”。

他派遣了蔣洲、陳可愿兩人到日本“宣諭”,兩人在日本碰上了王直的義子王滶(原名毛海峰),王滶告訴他們說:“無為見國王也,此間有徽王(即王直)者,島夷所宗,令渠傳諭足矣,見國王無益也。”

其實,兩名使者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見到王直,并向他傳遞胡宗憲的善意:王直的老母和妻兒已經從金華的監獄中釋放,安置在杭州,生活上過得十分不錯;王直如果能夠回到祖國,則可以保證他的生命安全。

經過兩年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王直同意接受招安。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十月初,王直率千余名“驍勇之倭”,乘戰船來到了岑港(舟山群島)。

經過再三猶豫,尤其是官方答應派出指揮夏正作為人質之后,王直決定接受胡宗憲的邀請,上岸談判,此時已經是十一月。這位“徽王”對手下說:“昔漢高謝羽鴻門,當王者不死;縱胡公誘我,其奈我何!”于是,他率兩名助手葉宗滿、王汝賢離船上岸,受到胡宗憲的熱烈歡迎,勁敵兼老鄉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儼然是“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胡宗憲偕王直回省城杭州,“設供帳,備使令,命兩司更相宴之。直每出入,乘金碧輿,居諸司首,無少遜避,自以為榮。日縱飲青樓,軍門間移之觀兵,因盛陳軍容,以陰懾其心”。

但此時,胡宗憲的政敵、浙江巡按使王本固橫插一杠。次年正月二十五日,在王本固的堅持下,王直被捕入獄,關押在按察司獄。當逮捕他的時候,王直“強項不屈曰:‘吾何罪!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

胡宗憲在政治上的起家,靠的是浙江督撫們與中央特派員之間的矛盾,如今,作為地方大員,他自己也陷身于這種權力斗爭游戲,只能徒喚無奈。胡宗憲倒是真心想招安王直,以利用他的力量平定海疆。胡宗憲上疏請求皇帝赦免,但“其后議論洶洶,遂不敢堅請”。王本固甚至上書彈劾胡宗憲,而京城已經開始傳言,說胡宗憲收了王直集團高達數十萬兩白銀的巨額賄賂。眾口鑠金之下,胡宗憲大懼,只好附和大多數人的意見。

王直雖然入獄,但其所部力量很大,在為王直報仇的名義下,他們開始四處出擊。明帝國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面繼續監禁王直,并不釋放,另一方面則給予其特殊禮遇,形同軟禁。王直“雖系獄,其衣食臥具擬于職官。凡玩好之物,歌詠之什,罔不置之左右,以娛其心,少有不懌,醫進湯藥以調護焉”。

如此拖延了兩年之久,朝廷才最后下決心處決王直,罪名卻不是海盜,而是叛國,在以圣旨名義下達的判決書中,指責王直“背華勾夷,罪逆深重”——盡管王直并非聽命于日本人,而是日本人聽命于他。

令后人唏噓的是,王直既不認為自己就是倭寇,更不認為自己是叛逆。他在獄中寫了一份《自明疏》,認為自己只不過是“覓利商海,賣貨浙福,與人同利,為國捍邊”,不僅“絕無勾引黨賊侵擾事情”,而且,“陳悃報國,以靖邊疆,以弭群兇”。除了詳細開列自己“為國捍邊”的種種事跡之外,他提出應開放海禁,才是令“倭奴不得復為跋扈”的“不戰而屈人之兵者”。

王直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沒有確切的史料記載王直的出生年月,但據胡宗憲的幕僚謝顧日后在回憶錄中說,王直在下海經商前,曾經問其母親:“生兒時有異兆否?”

其母答道:“生汝之夕,夢大星入懷,傍有峨冠者,詫曰:此弧矢星也。已而大雪,草木皆冰。”

王直聽了,欣喜地認為:“天星入懷非凡胎,草木冰者,兵象也。天將命我以武勝乎?”

按照謝顧的記錄,王直“于是遂起邪謀”。謝顧并沒有說明這段記載是否來自王直本人的口述,在王直被軟禁的兩年中,以及更早前其母被連坐囚禁的時候,謝顧應當是有機會與王直及其家人當面交流或參與審訊的。這種“天星入懷”的記載,由謝顧偽造的概率很低,倒是王直以此在自己的部眾面前證明來歷不凡的可能性更大。

根據謝顧的記載,王直“少落魄,有任俠氣,及壯,多智略,善施與,以故人宗信之,惡少若葉宗滿、徐惟學、謝和、方廷助等,皆樂與之游”。

徽州之地相當貧瘠,“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卻又十分注重教育,民眾多以經商謀生,成為徽商的大本營。此地有民謠說: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

三年吃苦,拼搏出頭。發達是爺,落泊歙狗。

嘉靖十九年(1540年),王直也如同許多老鄉一樣,南下廣東,尋找商機。根據記載,他曾告訴同伴徐惟學、葉宗滿等人說:“中國法度森嚴,動輒觸禁。科第只收酸腐兒無壯夫,吾儕孰與海外徜徉乎,何沾沾一撮土也!”

于是,他們選擇了越洋貿易,向日本等國販運貨物。在嚴厲的海禁之下,這種貿易都是非法的走私行為,“將帶硝黃、絲綿等違禁物抵日本、暹羅、西洋等國,往來互市者五六年,致富不資”。

王直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就來自對日貿易。

明朝立國后,倭寇肆虐。此時的倭寇,主體還是日本人,除了以劫掠為目的之外,也有報復元朝東征日本的因素。倭寇騷擾的重點,主要是隨同元朝征日的朝鮮,當然,也包括中國的東南沿海。

明朝全面實行海禁政策之前,朱元璋保留了元朝的對外貿易,而日本因為與元朝結仇,從不來朝,朱元璋就派人前往宣諭,要求日本打擊倭寇,同意他們前來朝貢。日本當時是“南北朝”時期,南朝統治者被朱元璋冊封為日本國王。但不久,北朝室町幕府的將軍足利義滿出兵征服了南朝,隨后統一了日本。足利義滿于1401年派使節前往明朝,明使隨即到日本進行冊封。此時,明朝發生“靖難之役”,燕王朱棣舉兵反叛,并奪取政權,改元永樂,這就是明成祖。朱棣隨后再度派遣使節東渡日本,冊封了“日本國王源道義”(足利義滿),并賜上刻“日本王之印”的龜形金印,自此,足利義滿在呈遞給明朝的表文上自稱“日本國王臣源”。

明朝與藩屬國的關系,主要通過朝貢維持。禮部給前來朝貢的藩屬國使團發放勘合憑證,持有勘合者,才能前來貿易,史稱勘合貿易。日本到中國的勘合貿易船隊,最早在建文三年(1401年)就開始了,但自朱棣冊封日本國王后,日本正式納入明朝的朝貢體系。足利義滿每派出一次朝貢船隊,就能獲利20萬貫左右。來自勘合貿易的收入,成為日本最重要的財政收入來源。日本朝貢船的船頭往往樹立一面高達一丈的大旗,上書“日本國進貢船”,日本朝野最希望看到的,就是這面旗出現在海平線上,那幾乎意味著財神爺的到來。

令日本人遺憾的是,朱棣規定了日本十年一貢、每次百人、兩艘船。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日本人就想方設法縮短朝貢時間、增加貨物數量,明朝官員也都放行。有一年的朝貢船達到了10艘,總人數則是1200人,貨物嚴重超過限額。

日本的勘合貿易安排在浙江市舶司所在地寧波港,朝貢使團到達后,可以上岸交易,并等候進京許可。進京許可獲批后,使團便攜帶國書、貢物及自己私下攜帶的貨物,在中國官員護送下前往北京,統一入住會同館。使團的首要任務就是遞交國書、呈送貢物、領取賞賜,然后就可以將自己攜帶的貨物出售,不過先必須由中國政府機關挑選收購,余物才可以上市交易。

每當明朝的使節來訪,足利義滿都親自到兵庫港口迎接,并行跪拜大禮。陪同明使在京都常寂光寺游覽時,他還身穿明朝服裝。為了報效明朝,足利義滿向明朝獻上了一份大禮:20多名倭寇首領,這些倭寇都用“彼國(日本)之法”處決:放在銅甑(大蒸籠)里活活蒸死。

足利義滿死后,接班人、其子足利義持不滿于朝貢的形式,認為有辱日本國體,于永樂六年(1411年)停止朝貢。直到20年后(宣德八年,1432年),足利義持的兒子足利義教即位才恢復。在這20年間,倭亂反彈,倭寇入侵多達17次,可見中日貿易的重要性。

雙嶼島是當年鄭和下西洋的補給站之一,但它的確切位置,因明軍鎮壓之后實行了填港,至今仍未能確認,多數人都認為今日普陀的六橫島就是雙嶼島。據說,雙嶼島上草木不豐,禽鳥不群,但南北水陸相接,是天然的深水海港。

雙嶼島“乃海洋天險”,“去城(舟山)東南百里,南洋之表,為倭夷貢寇必由之路”。明初這里就被當作“國家驅遣棄地”,居民被強行內遷,杳無人煙,正好成為走私天堂。

在各路走私商人們的哄抬之下,雙嶼島成為一個人口眾多、設施齊全的貿易樞紐,日本著名歷史學家藤田豐八將其稱為“16世紀的上海”。

王直投奔許棟的雙嶼島時,自己帶了千余名弟兄入伙。從史料分析,在此前,王直與許棟就有許多生意上的來往,甚至王直在外常自詡為許棟的下屬。入伙之后,王直擔任了雙嶼島的首席財務官——管庫,由此可見其文化知識或許在圈內是比較出色的。隨后,王直又被提拔為船隊隊長——管哨,進入了許棟的核心圈。

雙嶼島這一“世貿中心”的紅火,引起了官方的注意。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也就是王直入伙雙嶼島的次年,朱紈出任浙江巡撫。這位新官辦事認真,到任后發現,在雙嶼島的走私貿易下,浙閩海防廢壞不堪,戰船、哨船十存一二,沿海民眾紛紛與倭寇勾結。此時,官方依然沿用倭寇的稱呼指代所有武裝走私者,實際上,其中的日本人,即當時所謂的真倭很少了,絕大多數都是脫離了官方約束的中國武裝商團。朱紈看到,“土著之民,公然放船出海,名為接濟,內外合為一家。有力者自出資,無力者輾轉稱貸,有謀者誆領官銀,無謀者質當人口;有勢者揚旗出入,無勢者投托假借。雙桅、三桅車檣往來。愚下之民,一葉之艇,送一瓜。運一樽,率得厚利,訓致三尺童子亦之雙嶼為之衣食父母”。他深為感慨:“此賊、此夷,目中豈復知有官府耶!”

朱紈認為,既然朝廷宣布海禁,就必須認真執行,他提出“不革渡船則海道不可清,不嚴保甲則海防不可復”,搜捕通倭奸民,整頓海防,嚴禁商民下海,并開始積極籌備軍事行動,武裝取締雙嶼島這個走私天堂和“世貿中心”。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朱紈開始了行動。都司盧鏜率軍由海門進兵,官軍戰船380艘、人數6000人,占據完全優勢。經過激烈的戰斗,“破其巢穴,焚其舟艦,擒殺殆半”,幾乎殲滅了雙嶼島上的許棟武裝商團。王直在大戰中沉著指揮,率領余部逃出雙嶼島。朱紈將雙嶼島上的天妃宮10余間、寮屋20余間、大小船只27艘全部焚毀,并用沉船、石塊等淤塞了入港航道,幾乎令這個“世貿中心”成為一片廢墟。次年,他終于抓獲了雙嶼島另一走私頭目李光頭等,竟不加審訊和請示,就集體處決了此團伙的96名成員,震動朝野。

朱紈的鐵腕和冷血,令浙江、福建一帶的豪強大戶們受到巨大的損失,他們才是雙嶼島走私生意最大的得益者,《明史》中記載說,這些走私船的“舶主皆貴官大姓”。朱紈自己其實也已經看出來了:“大抵制海中之寇不難,而難于治窩引接濟之寇;治窩引接濟之寇不難,而難于治豪俠把持之寇。”他還說:“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

朱紈在雙嶼島的作為和隨后的大規模處決,激起了眾怒,閩浙籍官員以濫殺和擅殺為理由,對他發動了聯合彈劾。在巨大的壓力下,朝廷不得不將朱紈“雙開”回籍,不久他就自殺。朱紈此人,時人與后人一直都有不同評價。明代的徐光啟就說,朱紈“冤則冤矣,海上實情實事果未得其要領,當時處置果未盡合事宜也”。萬表則在《海寇議》中說:“夫以朱中丞搗穴焚舟,除海巨寇,鑿山筑海,功非不偉,而人未有懷之者,蓋以其高而不下,粗而不察,惟專攻其末,而反遺其本,臨下雖過嚴,地方之通番者,紛然如故,除一許二,增一五峰,其勞宜不足稱,此不猶汲水滅火,而借薪沃膏者之不息乎!故本之所當先,而末之所當后也,明矣。”

萬表說的“除一許二,增一五峰”,就是指許棟被滅后,反而為王直的崛起掃清了道路。明帝國發現,他們接下來要對付的,是遠超許棟的王直。中國的海盜——武裝海商集團,即將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

“五峰旗號”成為大海上的通行證

逃出了煉獄般的雙嶼島,王直在海上收攏余部,計有徐惟學、葉宗滿、謝和、方廷助、王滶、葉明、陳東、徐海、汪汝賢等數千人。王直率領他們在日本長崎的五島列島建立了根據地,其從子汪汝賢、養子毛海峰是他的心腹。王直自己則在平戶島上定居,日本史學家估計,這應該是受到了當地領主松浦隆信的邀請,以便與王直共同拓展海外貿易。

在日本逐漸站穩腳跟之后,王直轉變了戰略,積極向朝廷靠攏,協助官軍攻擊別的海上武裝集團,一則搞好政府公關,二則擴大自己的勢力。根據其后來在獄中所寫的《自明疏》,他的功勞有: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海賊首盧七搶擄戰船,直犯杭州。江頭西興壩堰,劫掠婦女財貨,復出馬跡山港停泊,臣即擒拿賊船一十三只,殺賊千余,生擒賊黨七名,被擄婦女二口,解送定海衛掌印指揮李壽,送巡按衙門”;

——嘉靖三十年,“大伙賊首陳四在海,官兵不能拒敵,海道衙門委寧波府唐通判、張把總托臣剿獲,得陳四等一百六十四名,被擄婦女一十二口,燒毀大船七只,小船二十只,解丁海道”;

——嘉靖三十一年,“倭賊攻圍舟山所城,軍民告急,李海道差把總指揮張四維會臣救解,殺追倭船二只”;

……

這其中,王直所說的陳四,其實并非“大伙賊首”,陳四所在集團的首領是其叔父陳思盼。陳思盼是王直最主要的競爭對手,其基地設在橫港,當王直船隊經過時,“屢被邀劫”。這一年(1551年),有位王姓海商率船20艘到浙江海面進行貿易,拒絕了陳思盼的入伙邀請,結果,陳思盼“謀殺王船主,遂奪其船,其黨不平,潛與直通,欲害思盼”,王直于是設計,在陳思盼壽宴之日“內外夾擊,殺思盼,擒其侄陳四……余黨悉歸直”。

這一戰實際上是王直奠定自己東海之王的關鍵一戰,他在舟山的重要軍港和商港之一的“瀝港”(烈港)獲得了重要的基地,“由是海上之寇,非受王直節制者,不得自存,而直之名始振聾海舶矣”。王直集團成為太平洋上最為強大的武裝海商集團。

此時,王直以“殺思盼為功,叩關獻捷求通市”,希望朝廷開放海禁。雖然王直甘當海上“聯防隊”和“城管”,主動為政府承擔了艱難的抗倭重任,在海洋上建立了秩序,地方官員也默認了他在走私貿易中的地位。此時,王直的“五峰旗號”,成為大海上的通行證,海盜們不敢行劫,官軍們不會刁難,行動自由。但是,好景不長,朝廷絕不允許“臥榻之側”還有個“酣睡的他人”。于是,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俞大猷等“驅舟師數千”圍攻瀝港,王直再度率部突圍,逃往日本。

在日本淞浦津,王直干脆宣布稱王建制,自稱“凈海王”,后改稱“徽王”,“服色旌旗擬王者,部署官屬,咸有封號,控制要害,三十六島之夷,皆聽指揮”。

穩定下來后,王直的生意越做越大,“凡五六年間,致富不貲,夷人信服,皆稱‘五峰舡主”,“威望大著,人共奔之”。投奔他的人群,不僅有普通百姓,甚至還包括“邊衛之官”,“一呼即往,自以為榮”。

在日本站穩腳跟后,王直率軍反擊,巨艦百余艘“蔽海而來,浙東西、江南北、濱海數千里,同時告警”,“聯舫一百二十步容二千人。以木為城、為樓槽,四門其上,可馳馬往來”,“官軍莫敢攖其鋒”,“縱橫往來,如入無人之境”。

無奈之下,明帝國將捉拿王直的賞格提升到了“萬金”加“伯爵”:“有能主設奇謀,生擒王直者,封伯,予萬金。”

“隆慶開關”,倭患消解

令明帝國相當尷尬的是,王直在民間“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或饋時鮮,或饋酒米,或獻子女”。即使在浙江省城杭州,王直也建立了龐大的運營網絡,“杭城歇客之家,明知海賊,貪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之打點護送”,胡宗憲就曾感慨:“倭奴擁眾而來,動以千萬計,非能自至也,由內地奸人接濟之也。”

其實,能夠擁有如此群眾基礎,絕非“內地奸人貪其厚利”一句所能解釋的。朱紈在抗倭過程中就發現:“三尺童子,亦視海盜如衣食父母,視軍門如世代仇讎。”其中的原因,正是在于海盜、而非軍門能提供衣食。刑部主事唐樞就一針見血地指出,所謂倭寇之亂,乃是“海商之為寇也”。唐樞分析道,海禁政策只能限制中國百姓,“中國與夷各擅生產,故貿易難絕。利之所在,人必趨之。本朝立法,許其貢而禁其市,夫貢必持貨,與市兼行,蓋非所以絕之。律與通番之禁、下海之禁,止以自治吾民,恐其遠出以生釁端”。他認為,內外交易是“生理之常”,如果“商道不通,商人失其生理,于是轉而為寇……海禁愈嚴,賊伙愈盛”,“夫商之事順而易舉,寇之事逆而難為,惟順易之路不容,故逆難之圖乃作”,實際上是惡法出刁民。唐樞更認為,倭寇乃是中國百姓,只有開放海禁才能杜絕倭患,“使有力者既已從商而無異心,則瑣瑣之輩自能各安本業,而無效尤,以為適從”。

福建巡撫、抗倭名將譚綸,曾在《條陳善后未盡事宜以備遠略以圖治安疏》的奏折中說:“禁之愈嚴則其值愈厚,而趨之者愈眾。私通不得則攘奪隨之。昔人謂弊源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要都塞了,好處俱穿破,意正在此。今非惟外夷,即本處魚蝦之利與廣東販米之商、漳州白糖諸貨皆一切禁罷,則有無何所于通,衣食何所從出?如之何不相率而勾引為盜也。”

此后擔任過刑部右侍郎的謝杰,也指出倭患的根源在于“海禁之過嚴”,“寇與商同是人,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私販日本一節,百法難防,不如因其勢而利導之,弛其禁而重其稅”。徐光啟則更為形象地比喻道:“譬有積水于此,不得不通,決之使由正道,久而不溢;若塞其正道,必有旁出之竇,又塞其旁出之竇,則必潰而四出。貢舶、市舶正道也,私市旁出之竇也。”

王直與這些官員一樣,都看到了導致倭亂的同一個根源,所以,在針鋒相對地用軍事手段回應政府圍剿的同時,他也不斷地向政府表示,“他無所望,惟愿進貢開市而己”。只有開放海禁,才能從根本上杜絕亂源。

從各種史料對比來看,此時,至少身處抗倭第一線的官員們,都深切認識到了開禁才是治倭的根本。但是,為了朝廷的體面,自以為是“與人同利、為國捍邊”的王直就必須死。面對兇險的官場斗爭,胡宗憲無奈食言,奉命處決了王直。

王直死后,海上武裝集團失去了控制,四出攻擊,東南沿海秩序大亂,果然應驗了諸多官員對倭患亂源的認識及王直的擔憂:“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時人感慨道,如果“假宥王直,便宜制海上,則岑港、柯梅之師可無經歲,而閩、廣、江北亦不至頓甲苦戰也”。

王直死后七年(1567年),嘉靖皇帝駕崩,新帝明穆宗即位,改元隆慶。福建巡撫都御史涂澤民上奏,“請開海禁,準販東西二洋”,迅速得到了穆宗的批準,延續了200年的海禁政策被廢止,史稱“隆慶開關”。驍勇善戰的抗倭名將戚繼光,也在這年調往北方鎮守更為重要的薊州。

這一手治根的辦法果然見效,從此“倭漸不為患”。

盡管隆慶初年的開放海禁并不徹底,政府依然通過發放由引(許可證)的計劃經濟方式進行調控,并且嚴禁海商前往日本,但是,民間被抑制的商業活力依然噴涌而出,“于是五方之賈,熙熙水國,刳艅艎,分市東西路(東西洋),其捆載珍奇,故異物不足述,而所貿金錢,歲無慮數十萬,公私并賴,其殆天子之南庫也”。“禁之太嚴,奸民勢窮,必至為盜。自納餉過洋之利開,豪狡之徒咸趨利畏法。故海澄之開禁,凡以除中國之害也。”

更值得一提的是,隆慶四年(1570年),在張居正和高拱等朝廷大員的積極推動下,利用韃靼內部紛爭,結束了明帝國與蒙古部落長達200余年的軍事對峙,韃靼首領俺答歸順明朝,封貢互市,史稱“俺答封貢”。大明帝國開國200多年,第一次同時在南北兩個方向獲得了和平的發展環境。

迅猛增長的海外貿易,為大明帝國積累了巨大的財富。后世學者推算,從隆慶初年(1567年)到大明帝國滅亡(1644年)的77年間,因海外貿易而流入中國的白銀約為三億三千萬兩,相當于當時全世界生產的白銀總量的三分之一;也有學者估算,“由萬歷元年(1572年)至崇禎十七年(1644年)的72年間,合計各國輸入中國的銀元由于貿易關系的至少遠超過一萬萬元以上”。毫無疑問,這為大明帝國積累了巨大的財富,為張居正的全面改革奠定了經濟基礎,也為日后在內憂外患中掙扎的帝國提供了茍延殘喘的資本。

這一切,都必須歸結到王直那深得民心的海洋王國,給大明帝國朝野上下留下的深刻印象。

王直死了,令人悲哀的是,這個被體制當作叛逆的人,卻一直努力在向體制內靠攏。他的以身犯險,實際上也是為了獲得體制的一絲認可,試圖與體制內的改革力量一道,推動海禁的廢止,卻沒料到最終還是做了犧牲品。

耐人尋味的是,王直最后被處決的罪名并非海盜,而是叛國——“背華勾夷,罪逆深重”,盡管王直只是雇傭和利用日本人、葡萄牙人而已,法官還是指控他“始以射利之心,違明禁而下海,繼忘中華之義,入番國以為奸”。顯然,這樣的判決,與其說是刑事判決,不如說是政治判決。真正令朝廷擔憂、并且非殺之而后安的,并非是王直的武裝走私行為,而是他居然敢在海外稱王建制。“惡法出刁民”,王直等一眾海盜也是被逼上梁山,內心深處與梁山好漢們相同,都是為了招安,而扯旗造反無非是另一種途徑和渠道而已。區別在于,宋江算是成功了,而王直則是賠盡了老本——盡管他用自己掀起的驚濤駭浪,喚醒了帝國內的改革力量。

王直死后,“老鄉騙老鄉”的胡宗憲加官進爵,但兩年后(1562年),嚴嵩失勢,胡宗憲被指控為嚴黨成員,在皇帝保護下涉險過關,隨即退休回家。又三年(1565年),朝廷查獲嚴嵩之子嚴世蕃寫給胡宗憲的親筆信,胡宗憲被捕入獄,未幾,死于獄中,官方結論是自殺。

據說,在日本的王直故居門口,留著一副對聯:

道不行,乘槎浮于海;

人之患,束帶立于朝。

其實,這副對聯被后人無數次地安在不同的中國海盜故事里,或許,在許多的中國海盜身上,都有著同樣的烙印。

(參考資料:《大國海盜:浪尖上的中華先鋒》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1日第1版;作者:雪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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