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親戚家做客,端碗去盛湯,發現碗底有黑漬,我習慣性地用手指去劃,無濟于事,驚問:“這碗是不是沒洗干凈呀?”
親戚說:“怎么可能?那是刻的字。”
我細細一看,“華”字隱約其間,透著不同尋常的筆鋒。親戚的父親名叫華祝,看來這碗是從她娘家帶過來的。
碗底的字刻,像輕輕地推開了一扇虛掩的門,讓我窺見不一樣的純樸鄉俗。
那時,每家每戶買來新碗,必經的一道程序是刻字,就像現在我買了新碗,必用白醋泡一個晚上一樣,具有宗教般的儀式感。
書生刻字,理所當然,要是村里書生忙,就得等下鄉來的師傅了。時常有手藝人走村串戶,治(壞)傘、蒙(新)傘、鋦鍋、補碗、刻字,我特別佩服這類手藝人,文武雙全,樣樣精通。
只見那手藝人端坐小凳,將新碗擱在膝頭,左手提釘,右手敲錘,叮叮當當,把一摞新碗,刻出道道新痕。事畢,凝神屏息,大吹一口氣,將細瓷塵灰吹凈,再輕抹一點墨,便大功告成。
新碗為何要刻字?怕別人拿錯唄。
那時的飯碗都是從集市上買來的藍邊碗,青花造型,規格統一。你家的,我家的,都是一樣的。哪家碰到紅白喜事,擺酒設宴,得挨家挨戶借碗,曲終人散,再一一歸還。
如此這般,不刻上字,怎么行?
碗要借,筷子、凳子、桌子之類的,統統都是借來的。小孩子去鄰居家借凳子,第一件事就是將凳子翻轉過來,用粉筆寫上戶主的名字。我打小字寫得端正,刻字這事被我包了。
八仙桌不用勞煩我們標記名字,因為大件家什,做成之后,都會刻上“某某某專用”等字樣。但凡大物件,犁、耙、鋤頭、扁擔、簟子、風車、板車、打谷機、床頭柜,甚至兩家共用的山墻等,都會被刻上字。有年春天,我還看見有人在耕牛的角上,用燒紅的烙鐵烙上一個印記,以證此系我專屬。
物質貧乏的年代,借東西是常有的事,借來借去,難免混淆,故而以銘為記。
在古代,刻字有勵志之功,比如岳飛背上刻的“精忠報國”,承載著特殊的重量;也有負責之意,比如在燒制的磚墻上刻上工人師傅的名字,也叫“物勒工名”,簡稱“勒工”;更有直抒胸臆,立此為證的豪邁之氣,懸崖峭壁上鐫刻詩句,抑或格言警句,借以抒發對自然的熱愛,對人生的洞察。
刻字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國人精神層面的不朽追求。
在南方農村,廳堂里字畫從來都不會缺席,有的雕刻在匾額上,有的鏤刻在門楣上,也有的直接書寫在墻柱和幅軸中。人到中年,在古徽州鄉下,我偶見一廳堂聯,喜歡得不行——至樂莫如讀書,至要莫如教子。讀書悅己,教子傳世。
有人說,人的一生就兩件事,一是拿事兒把時間填滿,二是用感覺把心填滿。細細琢磨,刻字這玩意兒,占了人生的所有。刻的時候,滿是期待,滿心歡悅,聊以打發時間,之后,每每見到所刻之字,那感覺把心填塞得滿滿當當,里面全是快樂、富足、安寧和溫馨。
那次飯后,親戚見我捧書夜讀,拿去翻了翻,還給我的時候不經意地一問:“你怎么在書里面寫了自己的名字?”
我笑而不答。
這是我的隱秘愛好,新書已到手,在扉頁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和當天的日期,讀到最后一頁,再留下幸福的落款。于我而言,這算是升級版的刻字吧。
(白仲芝薦自《知識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