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微博上看見一個網友小杜說:“很多人與同事都是泛泛之交,每天卻有三分之二的時間與他們共同渡過,而最重要的親人,每年只有幾個節日能與其同聚。為什么生活里的人,往往都不在你心里,在你心里的人,往往都不在生活里。”
我也琢磨過這么個事。我的看法,恰好相反。
有一年秋天,我去一個朋友家里玩,一進門赫然一張巨大的畫,上面云山霧海、迎客松傲立,扭頭則是書法墨寶,再到坐下,發現桌椅都是厚重的紅木家具。當時我就笑得俯身在椅子上,因為眼前的一切太離奇反差了。
我的這個朋友,是一個才二十來歲的女孩,但整個房間的風格氣息,跟年輕女生的青春活潑截然相反。她只好無奈聳肩,墨寶和巨幅壁掛畫都是父母送的,有著祝福的寓意呢!怎么好拒絕?而且笨重的家具木頭的才結實呀。
然后最讓她煩惱的是,她爸媽常常突襲,不告而來。有時候她正在家里看影片,聽見敲門,去開門,是她爸媽從幾百公里外的小城登門造訪了。然后她的媽媽開始一邊嘮叨一邊給她收拾打掃,她爸爸挺認真嚴肅盤問她工作怎么樣?跟同事跟上司的關系相處怎么樣?談戀愛了嗎?
她堆起笑臉,敷衍回答:都還好啦。
一家人碰頭,當然也要去吃飯聊天。就這樣差不多撐到黃昏,因為她的小公寓沒有客房,她的爸媽便只能去住酒店。作為女兒,她當然是送雙親抵達下榻的酒店,然后自己回來。她跟我說,再拖延下去,她就撐不住了。
沒錯,但凡和爸媽相處超過了一天,必定開始口角,開始受不了念叨郁悶頂嘴,搞不好就吵起來。吵嘴后,她又會后悔難受,長長嘆氣。
對于她的嘆氣,我深有同感。
兩代人那么多生活習慣差別,價值觀不一,對人生的追求,對世界的審美,各有各的時代刻痕。小孩子長大了,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父母卻仿佛時光停滯,態度一以貫之。
相反,有一段時間跟爸媽不見面,她會突然很思念,給爸媽打電話,隔著距離,雙方的言語親切平和,都很放松,心中覺得特別溫暖。
遠了牽掛,近了又怨。我也長長嘆氣了。
世間所有的愛都是為了在一起,不過,活生生的人,真的在一起的時候,反而變得遙遠。近在咫尺,但魂兒神游天外去了。心的在一起,跟地理時空上的在一起,根本錯開了。
假如,我只是說假如,他們老了,離開了呢?那個時候我們為人子女,又該悲傷大哭,懊惱陪伴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吧!這樣的情況生活里太多,世世代代,一直發生。
那一天真的到來時,請告訴自己說,好好地領會這悲傷,但不必懊惱。
大人老去,孩子長大,各自為人,不可能總糾纏在一起,這是社會與人的生命規律。
世間的愛,也從來不以物理的尺度衡量,全憑緣分。有生之年,彼此的心,有過最親密的觸碰時刻,也就在一起了。你最愛的人,還會存在你深深的腦海里,你的夢里,你的心里。
你所要伸手牢牢抓住的,是那些即便人隔千萬里,仍然感覺到溫存的剎那,那是真正的“在一起”。
孩子理解父母很不容易,父母要理解孩子,也需要細膩的感受能力。2009年的諾貝爾文學家得主赫塔米勒有一本小說叫《心獸》,這本小說有一篇很漫長的自序。序言的開頭,她寫了一件出現在她生命中,讓她耿耿于懷的小東西。
幼年的她每次清早出門,總是忘記攜帶自己的手絹。然后,母親會喊住她,提醒她,“米勒,你要記得帶上手絹了。”然后她才心滿意足地去上學。
忘記,提醒,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形成某種規律,伴隨她的童年。其實,她是故意忘記帶的,因為這樣就可以獲得一種微妙的證明。媽媽很愛我,媽媽很關心我。
一個真正的母親,總會細致入微地照顧子女。為了反復體驗這種母親之愛,她才不斷“忘記”手絹,喚起母親的提醒。母親的關懷,就蘊含在手絹中。
大部分的人恐怕都有過這種行為,盡管自己都不是很明白,自己內心深層次的動機:為了獲得被愛的感受,運用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心是最饑渴的動物,執著于尋覓愛意,以愛為食物,甚至主動制造,擴大生產,再吃下去,才能夠飽足平靜。
漸漸小女孩長大了,總有一天也會成為母親。我不知道女作家赫塔米勒是否有女兒,我只能默默地猜想:有一天,她的孩子也做出這樣的小心機,她必定萬分洞悉這種自己曾有過的想法,溫柔地與孩子配合吧。
我甚至還推測下去,這母親固然洞悉秘密,卻一定秘而不宣。無聲無息,潛行默動,如同不為人知的天體運行一般。于是,小心機的境界又為之一躍,進入更柔軟普遍的龐大境地。
親情之愛和在一起的陪伴,藏著與我們日常認知截然相反的奧秘,撥開迷霧,才見真實。
(李陽明薦自《時代青年·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