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只大象漫步

1

被子像吹脹的氣球一樣，似乎有什么東西正要擠出來。江辰看著忽然間隆起的被子。這時，被子掉落。一只大象走了出來，占滿了整個房間。

“這里太擠了，”大象說，“我們出去吧。”它伸出鼻子熟練地扭開了房門，擺了擺尾巴。江辰站起身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廣袤的非洲草原上。

“這是怎么回事？”江辰問。

大象沒有回答，只是和江辰漫步在草叢中，空中有香味，風(fēng)十分涼爽。過了一會兒，江辰說：“我們還沒有互相說名字。我是江辰。”

大象想了一下，說：“我是一只大象。”

“沒有名字嗎？”江辰問。

“不管叫什么，最后都會被人忘記，不如就叫一只大象吧。”

東邊的天空出現(xiàn)了熹微的光，黎明即將升起。美麗的河谷沿岸有許多動物：成群的長頸鹿、羚羊……江辰和它看完日出，這時，從河谷上涌來一陣濃霧，轉(zhuǎn)眼就涌到腳下，把他們包圍了。

“噢，”一只大象說，“該回家了。”說完，它慢慢地變得透明，消失不見了。

江辰也被霧包圍了，想要拔腿逃走，卻被一個東西絆倒了，跌坐在地上。霧氣消失了。非洲也消失了。他坐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

所以，昨夜只是夢境。為什么會夢見大象，而不是犀牛呢？他看了一眼貼在墻上的犀牛，長久以來，犀牛一直是他的最愛。但是帶著他在非洲大陸上奔跑的，是一只大象。

2

第二天夜里，一只大象又出現(xiàn)了。

“這是夢。對吧？”江辰說。

一只大象說：“夢，本來也和現(xiàn)實(shí)差不了多少。在夢里，時空可以整塊地移動，如果你想的話。”

“過去或者未來？”江辰問。

一只大象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想去哪里？”

“我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江辰說。

一只大象便看著他，過了一會兒說：“那我們就往前走走吧。”二者走過幾個路口，又穿過一條小巷，最后在一棟紅色的舊居民樓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哪里？”一只大象問。

“我也不知道呢。”江辰說，“但是又覺得很眼熟。”

這時，前方傳來了非常沉重的腳步聲，江辰和大象同時朝前望去，只見迎面走來了一只犀牛，一個年輕女人慢慢地從犀牛的陰影里走出來。

“紅籠。”那個牽著犀牛的女孩說。

“以前有個住在這里的人，把這個地方叫作紅籠。”她說，“他總是想著去非洲尋找犀牛。可是一直沒有去成，所以就把這里叫作紅籠。最后它毀于大火……很嚴(yán)重的火災(zāi)，有些人還沒有逃出來。”她說。

江辰轉(zhuǎn)過頭來看犀牛，對女孩說：“你有一只犀牛，真好。”

“我叫斯特里克蘭德。”犀牛說。

“那你一定是只愛畫畫的犀牛。”江辰說，他知道斯特里克蘭德這個名字，與毛姆《月亮與六便士》里的男主角同名。

“我是一只大象。”一只大象試圖引起大家的注意。

女孩和犀牛朝一只大象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轉(zhuǎn)過臉來問江辰：“你呢？”

“江辰。”他說，“長江的江，星辰的辰。”

“小雅。”女孩說，“我在這里長大，住在第五層。”

江辰正準(zhǔn)備說什么，忽然傳來一陣雞鳴。“每當(dāng)響起雞鳴，就得向夢里的城市告別了，再見。”女孩說著，慢慢變淡……

江辰一個人坐在臥室的地板上，地上掉落了一幅畫，是他掛在墻上的犀牛海報。

3

小雅醒來，渾身無力。

羽毛裝飾的簾子一陣響動，走進(jìn)來身形干枯的店主：“沉睡著的心，就像大海上的孤獨(dú)島嶼，是很難再度喚醒的。”

“我能帶他回來的。”她說，“我看得出來，他還記得。”

他看著她虛弱的面孔，說：“如果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困在意識的海洋里。”

她慢慢地下了床，來到衛(wèi)生間洗臉，看到自己右眼下的傷口，像植物的筋脈一樣伸展著。火焰的傷口足夠明顯，好像是為了提醒她：那個拼命把她從黑暗中往外推的人，如今仍然淹沒在黑暗的沼澤中。她打開門，來到外間。店主正坐在木頭桌子里，桌子上堆滿了瓶瓶罐罐。他是一個雜貨店店主。只是經(jīng)營的東西，是人的夢、記憶、愛和欲望……人們從世界各地來找他，請求他通過夢境去喚醒那些沉睡著的愛人。

小雅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用記憶作為交換，店主抽取出來以后，把她的記憶放到一個漂亮的玻璃瓶里，又放到桌子上。

“不多了。”他說。他指的是小雅可以用來交換的東西。“如果到時候你還沒有喚醒他，那就沒有辦法了。”

“我能做到的。”她說，聲音很堅(jiān)決。

“你有沒有想過，他拒絕醒來，也許是為了守護(hù)重要的東西。”店主說。

4

“你來這里是為了……”一只大象看著眼前的紅色建筑，“那個女孩？”

江辰看著它，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種感覺很奇怪。很想見她，不過，到了這里總覺得有點(diǎn)喘不過氣來。”

他看到那個女孩就站在他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旁邊陪伴著的是那頭碩大的犀牛。

“那這個年輕人后來去成非洲了嗎？”一只大象問女孩。

“他現(xiàn)在昏迷著，如果醒過來了，他一定會去的。”女孩說。

“他去非洲干什么呢？”一只大象問。

“他和一只大象約好了，要去看日出。”女孩說。

一只大象大笑起來，說：“我們兩個前幾天剛?cè)タ催^呢。”

這時，江辰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有點(diǎn)不舒服。”她聲音非常輕柔，“上去休息一下？”

江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女孩笑著說：“你記得我啊。江辰。”

“你知道我的名字？”江辰說。

“不僅是名字。”她說，“是全部。”

“可是……”江辰說，“我不知道你啊。”

“你知道。”眼前的女孩伸出手來，“寫下來，我的名字。”

江辰眼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女孩身上，在她的手上慢慢地比畫著。他寫完最后一筆，拇指還沒有抽離，便被她攥住了。

“念出來。”她說。

“小雅。”江辰看著她。

她眼中淚光閃爍，說：“知道嗎？這么多次以來你第一次叫出了我的名字，這次一定會和往常不一樣。”

四個人走到四樓，小雅推開一戶人家的門，江辰猛地停下了腳步。他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他和小雅坐在他的臥室里，兩個人戴著同一副耳機(jī)，墻上掛著犀牛海報。他正指著海報對小雅說：“我給它起了個名字。”

“叫啥？”小雅問他。

“斯特里克蘭德。”他說，“我剛剛讀完《月亮與六便士》。”

江辰回過頭來看著眼前的犀牛，它也正看著他，“是啊！我就是那只犀牛。”江辰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間房間與他每天生活的地方一模一樣。“你帶我來這里，讓我看這些是做什么？”江辰忽然感到心臟像是被一雙手緊緊地揪住一般，劇烈地疼起來。

“Wa k e u p.”小雅說，“看看周圍，這全是幻覺，我們在你的意識里，在你唯一還保持著的微弱的意識里。江辰，喚醒你自己。”

“你是說我們現(xiàn)在在的地方都是假的？”江辰說，“我，你們都是假的？”

小雅說：“這個也是真實(shí)的你，不過只是你的一部分。你的大部分都在昏睡，需要醒來。我們來這里就是為了叫醒你。”

“怎么叫醒我？”江辰問。

“ 喚起你的記憶， 激起你活著的愿望。你的生存欲望已經(jīng)越來越低，如果再這么下去，我害怕你會……”

“會死是嗎？”江辰問，“我們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我不能全部和你說。”小雅說，“你要自己想起來，你的心仍然沉睡著，需要你自己找回來。只有這樣你才能活下去。”

“那我應(yīng)該怎么做？”江辰說。

“你看到我們?nèi)齻€了嗎？”小雅說，“還有這間屋子，還有曾經(jīng)的故事。”她說著匆匆往外走去，另外三個跟著她，幾個人到了另外一戶人的家里。

“你家？”江辰說。

小雅點(diǎn)了點(diǎn)頭。江辰看了一眼，墻上鑲著一面大鏡子，鏡子前面立著一架鋼琴。他腦海中忽然閃現(xiàn)出一幅畫，坐在溫暖的夕陽里彈鋼琴的小雅，整個人發(fā)出淡淡的光。江辰的頭猛地疼了起來，像是被重物猛擊了一般。

小雅走到鋼琴前， 優(yōu)美的音樂從她的指尖如一條河一般流淌開來。江辰聽著聽著，痛苦的感覺越來越強(qiáng)，此時，忽然傳來了濃濃的煙味。

“別彈了！”江辰喊道，“這里快……快失火了，你快走。”

小雅走過來， 握住他的手：“如果再被火燒一次能夠讓你想起一切，我愿意。”

江辰搖了搖頭，想要甩開小雅的手。

江辰說：“這里馬上就會變成人間地獄。你記得嗎？我們，我們逃不出去。”

小雅搖搖頭：“如果火燒過來，就讓它燒過來。我好不容易把你帶到這里，我不能就這樣走掉。”

5

小雅在樓上彈鋼琴的時候，江辰便會仰躺在欄桿上看天，聽她把所有的曲子彈完。小雅會笑著從屋子里奔到陽臺，對他說：“每天練琴好無聊。”

“接下來還有別的事嗎？我?guī)闳€地方。”

“你要帶我去哪兒？”小雅追問著。

“動物園。”江辰說著拍了拍她的頭，兩個人推著自行車，從紅樓里走出來，雪白的衣衫在陽光的照耀下像兩片雪。

“又去動物園。”小雅說，“以后你真該住到動物園里去。”

“不啊。”江辰說，“我要去非洲。”

進(jìn)入動物園，兩人小跑著來到一大片草地前。這時，小雅看到不遠(yuǎn)處，一只大象靜靜地站在夕陽的余暉里，它的鼻子優(yōu)雅地甩來甩去。“大象！”小雅驚喜地說，“什么時候來了一只大象？”

“有一段時間了哦。”江辰說，“看！”說著，他吹了一聲口哨。

不遠(yuǎn)處的大象聽到口哨聲后，轉(zhuǎn)過頭來往這邊看過來。江辰又吹了一聲，小雅驚訝地看見，它慢慢地踱步往這邊走來，停在兩人面前，安靜地看著他們。江辰伸出手去，輕輕地拍了拍它。

“這是我的好朋友，小雅。”江辰指了指旁邊的小雅，對大象說。

小雅笑著對它揮了揮手。這時，大象抬起了鼻子，有生以來第一次，一只柔軟的象鼻落在了小雅臉上，輕輕地蹭來蹭去。

小雅咯咯地笑著：“它叫什么名字？”

“我還沒想好呢。”江辰說，“這么聰明的大象，我得想到一個非常好的名字才行。”

“那你可得快點(diǎn)想，不然我們只能叫它一只大象啦。”小雅說著，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大象。

“ 你是怎么和它成為朋友的？”小雅問。

“我每天都來陪它。”江辰說，“它現(xiàn)在獨(dú)自在這里，我就和它聊一聊故鄉(xiāng)。”

“非洲大草原？”

江辰點(diǎn)了點(diǎn)頭。

6

煙味變得更濃了，那一天就是這樣，爆炸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突然間吞噬了所有人的生活。江辰聽到了尖叫，來不及多想便匆匆朝樓上沖去。等他出現(xiàn)在門口時，一道火焰已經(jīng)分開了兩人，小雅驚慌失措，他想都沒想，一下子沖了進(jìn)去。

他拉著她沖了出去，往樓下跑去，即使自己不能出去，也要讓小雅活下去。就在兩個人快走到出口時，忽然有硬物掉了下來，他記得他下意識把小雅猛地一推。等到他在房間里醒來時，房間完好無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像是被按下了休止符，朦朦朧朧地覺得，如果自己出去，便會失去一個極為珍貴的東西。

“我不怕。”小雅對陷入沉思的江辰大喊，“你要離開這里，不能永遠(yuǎn)躲在這里。”

他看著驚慌失措的她，終于明白自己最珍貴的是什么了。又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傳來，他說：“我要結(jié)束這一切，我要讓你活下去。”說著，帶著自毀的決心，他猛地往墻上沖去。

他撞上了柔軟的巨大的身體。一只大象擋在了他前面。

它看著他，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非常濕潤，好像被淚水洗過。

“我想起來了，”一只大象說，“我的象牙被偷獵者鋸掉了，他們把我丟在路上等死。就在我快死的時候，一群人救了我。治好我以后，把我送到動物園。我剛來的時候，傷口又感染了。你和大家救我，照顧我……”

江辰腦海里的那些記憶一下子就被喚醒了，他驚喜地說：“是的。我每天和你說話，告訴你振作一點(diǎn)，等你好了，推開門就是非洲。”

一只大象看著他，火光中，它的臉像是一個微笑：“我還在動物園里，等著你帶著小雅去給我取名字。”

江辰聽完，看著它，又看了看小雅，兩人四目相對時，他的心臟就像以前一樣，漏跳了一拍。他臉上浮出一個凄惶的笑：“我一直都沒有開口對你說我喜歡你。其實(shí)，我每次看到你的時候，都在心里說一遍。”

“如果你喜歡我。你就應(yīng)該為了我出去，而不是因?yàn)楹ε旅鎸λ劳觥！毙⊙培ㄆ＝娇粗聊徽Z。她就像他記憶中一樣美麗，又看了一眼斯特里克蘭德，那頭孤獨(dú)的犀牛像是懂得人心一般，緩緩地說道：“他和你一樣，都不害怕死亡，只是害怕失去。”

“我活著，你救了我。”她說，“我這次來，用的是自己最后的記憶作為交換，如果你不醒來，我回去也沒有用。”

她坐下來， 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火光像煙花一樣在外面爆炸，他們坐在那里，和所有殉情的情侶一樣，看著末日的美麗決絕的景象一動不動。

這時， 一只大象站了起來，它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江辰：“你和一只大象漫過步，它仍然在等待著你給它取名字。最重要的是，你愛的人一直在找你，深陷在悲傷里并不能留住愛，你只有出門，才能和她再次相遇……”

說著，失去了象牙、經(jīng)歷了死亡的非洲象甩了甩鼻子，走進(jìn)了火焰、濃煙與爆炸聲中，好像那是通往故鄉(xiāng)和愛的路……

//摘自《ONE·一個》，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