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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追兇

2020-12-29 00:00:00拉胡爾·巴加特
譯林 2020年4期

1

這是不適宜出門的一天,下午的天空陰沉沉、霧蒙蒙的。大地上,光禿禿的樹木等待著春的到來。昨夜下了場大雨,到現在毛毛細雨還在斷斷續續地飄著。

一艘警用拖網船在暴漲的渾濁河面上劈波斬浪,接近那具在河水里起伏的尸體時放慢了速度。幾只烏鴉受到來犯者的驚擾,極不情愿地尖叫著從它們的盛宴上飛走。

一群人——大部分穿著警服——聚集在碼頭邊,等著拖網船把尸體運上岸。偵探馬丁·斯頓普也站在人群中。他6英尺高,身材魁偉,穿著黑色風衣,一頭白色卷發和一個粗大的蒜頭鼻很是醒目。他身旁站著的年輕女子叫納塔莉。她個子不高,5英尺2英寸左右,黑發修剪成波波頭,使得她的臉上有一種天使般的神情。在幾乎都是中年男子的人群中,她顯得格格不入。

斯頓普注視著河水,等著拖網船到達岸邊。還有五年,他提醒自己,退休前他還有漫長的五年。他瞥了一眼納塔莉,暗想,退休年齡如果照這樣增長下去,等到她退休時可能已經75歲了。他干夠了這個差事,不想再干了。老實說,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他已經有點跟不上趟了。汽車自動駕駛,數字助理的言行舉止宛如真人,墻壁變成了巨大的電視屏幕。這個世界的景觀變得讓人難以理解,他只想融入夕陽中。

斯頓普打心眼里感激警察局長把這樣簡單的案子交給他。局長知道他犧牲了許多,想讓他平平安安地混到退休。

他看著納塔莉,說:“這種工作就是這樣,沒什么迷人的?!?/p>

她打了個哆嗦,裹緊外套,但沒吭聲。

拖網船到了,隨著輕輕的一聲撞擊停了下來,兩個壯實的男人把一個黑色尸體袋拖到斜坡上。他們把這個在雨中閃閃發亮的塑料袋從碼頭上抬走,放在棚子下堅硬的水泥地面上。匯集在袋子上的雨水形成涓涓細流,從袋子兩邊流下來。

一個壯實的男人拉開拉鏈,露出里面的尸體。一個穿著藍色防風夾克,被水泡得發白腫脹的男人,蜷縮成半胎兒的姿勢躺在里面,散發出一股惡臭。

看到尸體,納塔莉發出一聲幾乎覺察不到的喘息,向后退了一小步。斯頓普注意到了她的反應,拍拍她的肩膀,把一瓶維克斯達姆膏遞給她。

“在鼻子下抹一點,不然這味道會在你腦袋里逗留幾天。”他說。

戴著手套的驗尸官翻過尸體,飛快地檢查了死者脖子和肩膀附近的區域,然后站起身,說道:“明顯是溺水?!?/p>

“你怎么看出來的?”納塔莉問。

女驗尸官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誰?”

“警察學校的學生,專攻網絡犯罪。”納塔莉回答。

斯頓普插進來說:“她是跟我來的,接下來的三個月都會跟著我,這是她實習期的一部分?!?/p>

驗尸官聳聳肩,繼續解釋:“當然,我們需要通過尸檢來確定死因,不過有一些征象。注意脖子的位置,”她指著死者,“向下。如果是在岸上死的,尸僵會使他的脖子歪向一邊?!?/p>

“我懂了?!奔{塔莉點點頭。

“第二,人在淹死前通常會猛烈地掙扎。這種最后的掙扎會猛烈到把肌肉撕裂,尤其在肩膀和脖子附近??纯催@個,”她示意納塔莉靠近點,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尸體上紫色和紅色的瘀傷,“像這樣的傷告訴我們,受害人死前在水里是活著的,不是死后扔進去的?!?/p>

斯頓普注意到死者耳朵里有件白色的東西?!澳鞘鞘裁??”他問。

驗尸官拽出一個無線設備,“藍牙耳機,他跳下去前也許正在聽音樂。”

完成檢查后,驗尸官把尸體袋拉上,對斯頓普說醫學檢驗報告會在幾天內準備好。

納塔莉和斯頓普向他們的巡邏車走去。

“下一步做什么?”她問。

“我們去會會報告他跳橋的慢跑愛好者?!彼诡D普說,停下來看著納塔莉,“在今后的職業生涯中,你會目睹很多死亡,你必須習慣這種事,隨著時間過去會變得容易些?!?/p>

“哦,我可以接受傷口和鮮血?!奔{塔莉回答,“我喘息是因為這個人看起來很像我的表兄賈斯廷,他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僅僅想到他的死就讓人震驚。我很為這個人難過。他為什么這么早就結束生命?”

“人們都有自己的魔鬼?!彼诡D普說,繼續往前走。

2

當他們驅車半小時到達上游的卡蒂埃大橋時,雨已經停了,霧氣開始消散,太陽時不時穿透云層照到大地上。斯頓普和納塔莉下了巡邏車,站在路邊一個小型停車場里。這里的地勢高了許多,風也刮得更猛。公路在他們面前平穩地上升,直到與不遠處的橋面齊平。

另一輛車停了下來,一個瘦長結實的男人下了車。他就是報告有人跳河的慢跑者。從他報告起,已經超過24小時了,惡劣的天氣和洶涌的河水使得很難找到并拖回尸體。

“弗林克爾先生?”斯頓普招呼道,“謝謝你來這里見我們。”

“沒什么,只要能幫上你們的忙?!备チ挚藸栒f。

他告訴他們,大多數晚上他都在這座橋上跑步。“我喜歡一望無際的景色,”他解釋道,“我把車停在這里,穿過大橋,跑到對面的停車場,繞著那個停車場跑一圈,再跑回這里,正好6英里?!?/p>

斯頓普拿出死者的照片給弗林克爾看。

“你看到他從橋上跳下去的?”他問。

弗林克爾低下頭,湊近看了一眼說:“沒錯,就是他?!?/p>

“從多遠?”

“大約兩三百英尺?!?/p>

“你同他打過照面嗎?”

“是的,我從他身邊跑了過去。他穿著一件寶藍色夾克,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弗林克爾解釋道。

“我們去看看他跳下去的位置?!彼诡D普無動于衷地說,向橋走去。納塔莉和弗林克爾緊跟在他身后。

卡蒂埃大橋是座建于20世紀中葉的老式懸臂橋,雙向四車道,兩邊各有一條人行道。他們走近大橋時,它那粗大的十字鋼梁隱現在他們頭頂。生了銹的鋼梁邊緣密布著一排排的鉚釘。人行道很寬,幾乎有6英尺,被金屬欄桿同車道隔開。橋欄頂部的扶手很寬,可以很容易地站上去。

“從頭告訴我們?!彼诡D普對弗林克爾說。

“昨天也是個陰天。像往常一樣,我停好車,做了些伸展活動,便開始跑。”弗林克爾說,“我跑到橋上的時候,看到那家伙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揮動著胳膊自言自語。他占著路中間,我有點不高興,心想:‘真是個混蛋,一點也不考慮別人,人們怎么從你身邊過去?’可是我跑近時,他看到了我,停下腳步讓到一邊。我們的目光相遇了,我看得出他非常緊張。”

“你看清楚了嗎?”

“是的,”弗林克爾點點頭,“不過我腦子里想著別的事。我跑過大橋,在停車場繞了一圈,跑回到橋上。我跑著的時候,遠遠地看到有個穿藍衣服的人站在橋欄上。我跑近了一點,認出就是早先經過的那個人??墒撬蝗慌老聛恚珠_始來回走。我正在想是不是停下來,看看他是否需要幫助時,他突然毫無征兆地爬到橋欄上跳了下去,就在我眼前跳了下去。”

“你立刻報了警?”斯頓普問。

“是的?!备チ挚藸栒f。

他們來到了那人跳下去的位置。斯頓普和納塔莉打量著周圍尋找線索,可是什么也沒找到。橋欄很高,納塔莉站在橋邊眺望地平線時,鼻子幾乎夠到了橋欄。斯頓普走到她旁邊,看著翻滾的河水。因下雨而暴漲的渾濁河水打著漩兒,形成一個個漩渦。他感到眩暈,便轉回身來。弗林克爾站在人行道中間,踢著一顆鉚釘。

“你說他先爬了下來?”斯頓普心不在焉地問弗林克爾。

“對,也許有人勸說他別那么做。他是在同什么人說話?!备チ挚藸栒f。

回到停車場,斯頓普向弗林克爾表達了謝意,說要是有需要再聯系他。

回警察局的路上,納塔莉問斯頓普:“你覺得他跳河前的猶豫奇怪嗎?”

“不一定。像那樣的時刻,人們都會害怕。我想知道,他在同誰說話,為什么那人沒有提醒他那樣做危險。今天就要過去了,我們還沒收到任何描述與他相符的失蹤人員報告?!?/p>

“那是小菜一碟,沒問題?!奔{塔莉振奮起來,“我會同電信運營商聯系,取得他的通話記錄?!?/p>

3

那周晚些時候,斯頓普要納塔莉到他的辦公室。他們收到了驗尸官的報告,他想審視一下這起自殺案。

他打量著自己的辦公室。這是個近乎方形的小房間,僅能放下一張大辦公桌和兩把訪客椅,但他很感激能擁有它。多年來,他占據著外面開放空間的一個格子間。他很不喜歡。擁擠和喧囂都是他極力要逃避的。

把辦公室同外面隔開的墻壁是面智能墻。他擺弄控制器,把墻調成透明。整面墻由巨大的多用途顯示塊組成。用手指輕敲一下,它就可以變成透明的玻璃墻,或巨大的電視屏幕,或任何你想象得到的圖案的不透明墻。

納塔莉走進辦公室,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粗?,他對她這么快就進入角色感到驚奇。即使是同他在一起,她也顯得很隨意,這對其他人來說是不可能的。大家都知道他有點兒孤僻,是個傾向于獨來獨往的人??墒羌{塔莉不一樣,她不是個羞怯的人,從她與驗尸官的談話就可以看出來。

“那是你的女兒?”納塔莉指著斯頓普身后陳列柜上的照片問。

陳列柜靠墻擺放著,上方是一扇窄而長的窗戶,貫穿了整面墻。陳列柜上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同一個孩子的,另一張是集體照。陳列柜的遠端放著一個魚缸,里面養著一條大金魚。

“對。那是梅洛迪亞,我的女兒?!彼诡D普笑著說。

“你看起來好年輕?!奔{塔莉說。

“那是很久以前照的,現在她都24歲了,長得和你有點相像。”

“你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哦,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

斯頓普突然轉過身,拿起陳列柜上另一張照片,是一群少年圍著斯頓普和牧師的集體照。

“這是我的教會小組,我指導這些孩子?!彼f。

“很好?!奔{塔莉說,伸長脖子去看斯頓普手中的照片。

隨后她又指著魚缸問:“你的魚有名字嗎?”

“沒有,就叫魚。瓦萊麗退休后搬到佛羅里達去了,把魚缸和一張要我照料金魚的字條留在我的辦公室。能把門關上嗎?現在,我們要審視這起自殺案。”

納塔莉站起身,關上了辦公室的門。斯頓普擺弄著控制器,把墻從透明調成了中間是電視屏幕的灰色圖案,把案子打開在屏幕上??吹缴蕟握{的背景,納塔莉走到手動控制器前,把圖案調成粉紅色的玫瑰花瓣。

“這圖案太壓抑了,你的辦公室需要點色彩?!彼f。

“哦,不,太亮了?!彼诡D普抗議道。

她把圖案改成橘子片。

“再淡點?!?/p>

她把它改成大海藍綠色的水下照片。

“再淡點?!?/p>

又變成了日本巖石花園的礫石層。

“好多了。現在我們開始吧,這案子的事實是什么?”斯頓普問,感覺有點兒氣惱。

“驗尸官的報告證實是溺亡,”她說,“活活悶死,多可怕的死法。為什么不吃顆藥睡上一覺?”

斯頓普心里在打架。一方面,他對納塔莉的嘮叨感到惱火,可同時也心生出一種父愛般的感覺,這部分的他對她的嘮叨一點也不在意。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讓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納塔莉。我們對受害人知道些什么?”

“加布里埃爾·瑞伊,29歲,成功經營著一家為航空公司提供餐飲的家庭企業。妻子南希,結婚兩年,沒有孩子?!奔{塔莉滔滔地講述著細節。

“好。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嗎?”

“他在與誰通話?通話記錄顯示他的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他弟弟的,在他跳河前一小時左右?!奔{塔莉說。

“他可能只是在自言自語,壓力很大的人傾向于那么做。在我看來,這只是起簡單的自殺案?!?/p>

納塔莉點點頭,然后問道:“我們下一步該怎么做?”

“我們對每件案子都要盡職調查,”斯頓普說,“我們要搞清楚加布里埃爾死前的活動。他見過誰?他做了什么?形成一個他活動的時間軸——排除謀殺的任何可能性。”

4

斯頓普確認了是加布里埃爾的地址后,敲了敲門。一個女人來開了門。她穿著長及腳踝的繡花裙,和同樣華麗的上衣。她是加布里埃爾的妻子南希。她又高又瘦,長發瀑布般地垂下,綠眼睛,高顴骨。

她開門時,斯頓普發現她一臉心煩意亂的神情。但從她的聲音里聽出,她很好地控制了自己。一個悲痛寡婦的標志,斯頓普看得出她眼睛發紅。

南希把他們領進屋。起居室很大,但塞滿了東西。斯頓普和納塔莉坐在沙發上,兩側各立著一根土著居民的圖騰柱。南希坐在他們對面,她身后的墻上是一張太陽初升的大幅照片,下面寫著一行文字?;ㄆ坷锊逯桓兹该旎ò迳蠎覓熘秹艟W。

納塔莉立刻投入了工作,開始建立加布里埃爾自殺那天南希的活動時間軸。南希沒有報告丈夫的失蹤,因為那不是新鮮事,他常常不打招呼就夜不歸宿。

這次會面沒有發現任何新線索。完成時間軸后,納塔莉假裝漏記了一些細節,要求南希再說一遍。她是故意這么做的,斯頓普教了她這個技巧,以發現南希是否說謊或試圖誤導。

斯頓普覺得這孩子干得不錯,今后的職業生涯會很成功。

南希手機里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嘿,南?!俏髅?。抱歉打斷了你,可是半小時后你同德里克有個會,關于審核融資演講稿的事。要我把它切換成虛擬模式嗎?”

“不,我們當面談。”南希說,“我馬上動身,你讓他在辦公室等我?!?/p>

“要我通知車在路邊等嗎?”

“當然,西蒙,”南希柔聲說,“你是我的寶貝,沒有你我不知道怎么辦?!?/p>

“別這么說,這算不了什么?!蔽髅煽┛┑匦χf。

斯頓普看看納塔莉。她點點頭,確定自己做完了。

“我另有幾個問題,還有時間嗎?”斯頓普問南希。

“當然。”南希說,“不過,如果你能長話短說我會很感激?!?/p>

“你知道加布里埃爾是否使用麻醉品嗎?處方的或非法的?”斯頓普問。

“可憐的人沒這種習慣。”南希說。

“有沒有牽涉到犯罪?有人敲詐他或別的什么?”

南希搖搖頭。

“心理健康問題呢?”

“他在同抑郁癥抗爭,”南希說,“它會不時地突然發作。他迷上了他的數字伙伴?!?/p>

“這是什么意思?”斯頓普問。

“這聽起來很荒唐,可是他信賴他的數字伙伴超過我?!蹦舷Uf,“他責怪我冷落了他。不過,他在得到肯定這方面有很高的要求。要是知道他會走到如此極端的一步,我就不會在生意上花太多的時間了?!?/p>

“你的珠寶生意?”

“是的。我們的婚姻正在破裂?!?/p>

“牽涉到什么緋聞嗎?”斯頓普問。

南希站起身來,“也許吧,我不知道。就算有,我也不怪他。我不在他身邊,聽不到他的呼救。”

外面天氣晴朗,斯頓普和納塔莉決定邊走邊討論。

“演戲而已,她是個冷酷的人?!奔{塔莉說,“婚姻觸礁了,她卻怪罪于他的數字伙伴。看看她,自己卻有個輕佻的數字伙伴。”

“我不懂,”斯頓普說,“數字伙伴是什么東西?”

“哈哈哈……你竟然不知道數字伙伴?”納塔莉大笑起來,可是看到斯頓普臉上痛苦的神色,趕緊停了下來。

“你知道數字助理嗎?它們記住你的密碼,安排你的約會?!彼f。

斯頓普點點頭。

“嗯,數字伙伴是數字助理的升級版,你與它們對話,就像同最親密的伙伴。你可以給它們打電話,發短信和電子郵件。它們住在你的手機里,住在云里——時刻伴隨著你。許多人開始把它們當作精神支柱。他們依賴它,尋求它的忠告,同它談論人際關系。數字伙伴總是在那里,總是表現良好,它們就像你隨時可以傾訴的最好的朋友。”

“你有數字伙伴嗎?”斯頓普問。

“有一個,不過還不是很成熟?!奔{塔莉說。

她掏出手機,“嘿,懶蟲,家里怎么樣?”

“嘿,納塔莉,你好嗎?”她手機里的一個聲音說,“胖子剛剛吃了兩罐金槍魚,現在正趴在沙發上?!?/p>

“兩罐?干嗎給它吃兩罐?”

“哦,它郁悶地坐在那里。我看不得它挨餓?!?/p>

“懶蟲——它只會越來越胖,下次只能給它一罐。另外,我要調整你的自由裁量權設置?!?/p>

“你是老板,納塔莉,你說了算?!?/p>

納塔莉回頭看著斯頓普說:“這是懶蟲,你可以認為它是我的數字伙伴。它有點小脾氣,不過我喜歡它那樣。它們很有用,你應該弄一個?!?/p>

“我看不出有這個必要。”斯頓普說,“老實說,我不再懂這個世界了。你見過恐龍嗎?在博物館里?嗯,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恐龍。”

5

斯頓普辦公室的智能墻被調成一塊巨大的電視屏幕,那些電視塊的邊界不見了,就好像一塊巨大的公告板,上面滿是與這起自殺案有關的文檔和圖片。

“辛苦你了?!彼诡D普掃視著電視屏幕說。作為一起自殺案的調查,這樣做似乎有點夸張了。

“我只想把事情做徹底?!奔{塔莉說。

“干得好?!?/p>

斯頓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時揉揉太陽穴。他正在經歷一段糟糕的時期。前天,他情緒失控,喝了個爛醉。第二天,他因劇烈頭痛不能上班,便請了病假。不過,納塔莉是個奇兵,她獨自去見了其他要見的人?,F在,他們就在這里評估她的戰績。

“加布里埃爾有個奇怪的信仰?!奔{塔莉說。

“這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見了他的弟弟,聽說了一些有趣的事情?!?/p>

“比如?”

“比如,他相信來世?!?/p>

“來世?”斯頓普強忍著沒笑出來。

“是的。近來加布里埃爾對東方的遺產和他們關于來世的傳統信仰產生了濃厚興趣,甚至開始說,如果他死了,他仍然在弟弟身邊,像保護神似的保護弟弟?!?/p>

“我不感到吃驚,”斯頓普說,“他有問題。記得他媽媽說的話嗎?他患有抑郁癥,十幾歲的時候就曾企圖自殺?!?/p>

“用在他爺爺的老式汽車里充滿一氧化碳的方式。”納塔莉補充說,“我從沒坐過汽油發動機的車,它們真的會發出危險的氣體嗎?”

“當然。”斯頓普揉著頭說。

“為什么沒有更多的人死于一氧化碳?我是說大街上滿是噴出那種氣體的車?!?/p>

斯頓普笑了,“那種氣體會造成健康問題,不過我猜它們濃度不夠。”

“不少人說他們聽到南希嘲弄他,說既然生活如此糟糕,干嗎不去死。這點你怎么看?”納塔莉問,“這能成為法律訴訟的理由嗎?”

“未必。因為他患有抑郁癥,曾企圖自殺,法官不會把他妻子的話當真?!?/p>

“正是,幾乎每個人都證實他說過自殺?!奔{塔莉說。

“他過去的生活呢?有沒有發現什么有趣的東西?”斯頓普問。

“我挖出了他所有的社交歷史。顯然在大學里,他很討女生喜歡?!奔{塔莉說。

她在智能墻上打開幾張加布里埃爾大學時期的照片。他同一群姑娘和小伙子在海灘上;他從后面緊緊抱著一個大額頭的女人,吻著她的脖子;他站在游泳池里,水淹到肚臍,手里端著一杯淡白色馬提尼酒,一個穿著比基尼的姑娘躺在他身后的游泳圈上,曬著日光浴。

“可是同南希在一起后就不同了?!奔{塔莉說,“他們開始戀愛,他完全停止了聚會活動,幾年后他們結婚了?!?/p>

婚禮的照片占據了整個屏幕。一塊多層大蛋糕,他們拿著刀站在旁邊,笑得很開心。另一張照片上,新郎和新娘在翩翩起舞。背景里,一支樂隊在演奏,人們盡情享用美食。

“我猜以前聽到過這種故事。一個幸福的男人結了婚,然后從橋上跳下去?!彼诡D普咯咯地笑著,在椅子上坐直身子,“顯然,這就是一起自殺案件,我們來考慮一下如何結案,我在老檔案中見過一些很好的例子?!?/p>

“還有其他問題,馬丁。”納塔莉說。

“你什么意思?”斯頓普問。

“我發現了一些東西?!?/p>

“什么東西?”

“南希將獲得一大筆人壽保險賠償?!奔{塔莉說。

“那……”

“人壽保險條款規定,如果被保險人兩年內自殺,不會獲得任何賠償。他的保險已經兩年半了,他們結婚前他就投了保,她是唯一的受益人?!?/p>

“嗯,他們就要結婚了,沒什么不尋常的?!彼诡D普不喜歡談話的走向,他不想再追查下去了,這明顯是一起自殺案。

“南希的公司命懸一線,急需資金。這筆錢來得正是時候?!奔{塔莉說。

“有意思,”斯頓普說,來了勁頭,“這將是一個很難建立的案子,有什么能顯示她誘騙他自殺嗎?”

“未必有?!奔{塔莉嘆了口氣,“這個追下去可能沒有希望?!?/p>

斯頓普看著納塔莉,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他總是充滿熱情,把一生獻給了工作,可是得到了什么呢?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一次草率的離婚,一個他沒能看著長大的孩子。他感到怒火在心中升起。

他猛地伸出手,想就此了結這個案子??墒橇硪粋€聲音,一個母親在他幼年時就灌輸給他的公平正義之聲,制止了他。這個聲音總是促使他深挖案子,去不懈地追查最沒有價值的線索。

年輕偵探真誠的臉促成了一個決定。她需要鼓勵,斯頓普認定。她需要跟隨自己的預感,如果他不鼓勵她,對她將是一種傷害。

“我們再去會會南希?!彼诡D普說。

“去做什么?”納塔莉問。

“我還沒想好,但你永遠無法預料。”斯頓普說,“也許我們能找到一些東西證實我們的懷疑,你應該聽從你的直覺?!?/p>

6

南希穿著漂亮的條紋西裝和鱷魚皮高跟鞋在門口迎接他們。

“來得不巧,我得去參加一個巡回宣傳。”她說,開門讓他們進來。

“只是補充幾個問題?!彼诡D普說,走了進去。他還沒拿定主意怎么做,可是第一次看到她時把她想象為一個傷心欲絕的寡婦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傻瓜。鱷魚的眼淚,他在心里斥責自己,感覺像挨了一鞭子。

起居室里還有個女人,深色金發,大額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一些。她起身迎接警官。

“莉絲貝特,我們家最好的朋友?!蹦舷=榻B說。

“我昨晚剛到,一能抽身就趕過來了,你知道管理一個大的團隊是怎么回事。多么可怕的悲劇?!崩蚪z貝特說,臉上露出悲傷。

斯頓普和納塔莉在南希和莉絲貝特的對面坐下來。

“你住在哪里?”斯頓普問。

“阿什維爾。我是一家軟件公司的產品經理?!崩蚪z貝特說。

“你們認識多久了?”斯頓普問。

“哦,很久了?!崩蚪z貝特看著南希,飛快地擁抱了她一下。

斯頓普玩弄著手中的筆,看到莉絲貝特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問南希:“朋友在場你說話方便嗎?”

莉絲貝特立刻站起身,“哦,對不起,我到臥室去?!?/p>

“不,別走,”南希抓住她的手,讓她坐回到沙發上,“我們之間沒有秘密。”

斯頓普一直沒想好要說什么,只有個把保險單的事提出來,看看會發生什么的模糊想法。可是此刻,南希改變了的角色以及她那事務性的冷淡態度使他心里窩火。他覺得自己很蠢,竟然把她看作單純無辜的人。

“加布里埃爾少年時曾企圖自殺?!彼f。

“是的,真不幸?!蹦舷Uf。

“你之前沒告訴我們這個?!彼煿值?。

“我認為那事無關緊要。讓他的靈魂安息吧,沒必要舊事重提?!?/p>

“你嘲弄過他,要他停止發牢騷,在有限的生命里做點事,否則干脆結束生命,是嗎?”斯頓普詫異于自己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房間里陷入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仿佛過了很久后,南希平靜而謹慎地說:“那是個可怕的想法。你反感我?!?/p>

“我只是想印證其他人的說法。”

“為什么我要那么做?”她冷冷地問,聲音尖厲。

“瑞伊太太,我聽說你的公司瀕臨破產,急需資金注入。”斯頓普說。

南希冷冷地瞪著他。

“而你將得到一大筆賠償金,六個月前你才開始有申領的資格?!?/p>

“夠了!”南希突然站起來,“下次想要談話,先找我的律師?!彼D身對莉絲貝特說,“莉絲,請送警官們出去,我真的該走了。”

南希從房子里走了出去。

斯頓普看著地板,緊咬著嘴唇,然后慢慢地站起來。他不知道做了什么,感覺到累了,頭疼開始發作。他希望自己已經退休。他朝門口走去,納塔莉跟在后面。

“你們所想的完全是毫無根據的臆測,”莉絲貝特坐在沙發上說,“別聽他的朋友和家人的。南希說的完全是出于絕望和無助。想象一下,眼看著你的生命伴侶在你的眼前崩潰。事實上,正是南希要他去看心理醫生的?!?/p>

斯頓普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問道:“他看過心理醫生?”

“是的,去過幾次。南希沒跟你們說嗎?”她遲疑地問。

“哪位心理醫生?是什么時候?”斯頓普連珠炮般地問。

“哦,我不清楚具體情況,你得問南希?!崩蚪z貝特說。

“沒關系,我們可以查看他的病歷。”斯頓普說,“謝謝,祝你愉快!”

7

斯頓普看著車窗外,他們剛剛進入一個綠樹成蔭的街區。春天正在路上,樹木披上了綠色的新裝。陽光透過嫩葉,將光怪陸離的斑影投射在地面上。戈登·麥基恩醫生的辦公室就在附近一條彎曲的街道上。

巡邏車把斯頓普和納塔莉丟在醫生辦公室門前的路邊,自己去找停車的地方。斯頓普打量著這幢白色的二層灰泥樓房,伸展著胳膊。他們坐了很長時間的車。一條石板小路穿過修剪整齊的草坪通向正門,一扇華麗的桃花心木門夾在兩根華麗的白色柱子中間,窗玻璃上裝飾著老式的水平木條。

一個衣著整潔的年輕人過來開了門,護送他們來到裝飾高雅的等候區,四面墻上掛滿了醫生的照片。這是個體格魁梧的人,同各行各業的名人站在一起。

不一會兒,照片上的本人出現了。他身高6英尺半,比嬌小的納塔莉高出一大截。他把他們帶往他的不如說是起居室的辦公室。他們從一個前面放著幾把軟椅的壁爐前經過,來到落地窗下一張巨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前。麥基恩醫生指指訪客椅,自己在辦公桌后坐下來。

“你們想咨詢什么?父女關系問題?”麥基恩醫生問。

“我們不是病人,醫生。”斯頓普冷冷地說。

“我知道,”麥基恩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可你們太像父女了,忍不住開個玩笑。你們不介意,對吧?”麥基恩探過身子問。

“我們在調查與你的一個病人有關的案子,他叫加布里埃爾·瑞伊。”斯頓普說。

“加布里埃爾·瑞伊?嗯……不記得了。”麥基恩轉動椅子,對著一塊大顯示器召喚他的數字助理,“瑪麗,我看過一個叫加布里埃爾·瑞伊的病人嗎?”

“是的,你看過,麥基恩醫生。”瑪麗說。

“能把他的病歷找出來嗎?”

他坐直身子,盯著屏幕,嘟嘟囔囔地讀著加布里埃爾的病歷,然后靠在椅子上說道:“對,現在我想起來了。加布里埃爾·瑞伊——反復發作的自殺性臨床抑郁癥。不過,他只來過幾次?!?/p>

“能告訴我們更多與他有關的事嗎?”斯頓普問道。

“比如什么?”麥基恩反問。

“他自殺了?!?/p>

麥基恩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幽默從臉上消失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難過。他是個苦悶的人,更糟糕的是,他找錯了陪伴?!?/p>

“這是什么意思,醫生?”

“你知道,我是專業人士,在我的工作里,不應該有任何未經證實的觀點。”

“我不明白,醫生?!彼诡D普說。

“可我也是一個人,有自己的看法。想聽聽我作為個人的看法嗎?”麥基恩問。

斯頓普看著醫生,明白他試圖保護自己不受法律訴訟?!爱斎?,我們想聽聽你作為一個普通公民的看法?!彼诡D普說。

“我想有人在刺激他,勸誘他自殺。他的腦子里充滿了關于來世的荒誕想法,關于他如何變成保護神,保護他愛的人免受傷害之類的。我試圖探個究竟,可是他消失了?!?/p>

“會是他的妻子嗎?”納塔莉插了一句。

麥基恩聳聳肩,攤開雙手,“不知道,也不想猜測?!?/p>

談話沒再揭示出別的什么。他們謝過了醫生,離開了他的辦公室。站在路邊,斯頓普用手機召喚巡邏車過來接他們。

“父親和女兒。”納塔莉說。

斯頓普全神貫注地看著手機,上面有一條巡邏車發來的信息。

“什么?”他不解地說,“它說要十分鐘后才能到這里?!?/p>

“也許它在附近沒找到停車場?!奔{塔莉說,“你怎么看?現在我們確切地知道了有人在慫恿他自殺?!?/p>

“我想你的懷疑也許是對的,他的妻子可能給他灌輸關于來世的觀點,一旦兩年等待期過去,她便加緊催逼他。我不明白,一個成年人怎么會相信那樣的無稽之談?!?/p>

“那我們怎么辦?”納塔莉問。

“沒有證據,事情很棘手,很難立案?!?/p>

8

第二天,納塔莉換了一身打扮:波波頭不見了,頭發向后梳成一個發髻,穿了一身黑西裝和白襯衫,還戴著眼鏡。

“真漂亮?!笨吹剿哌M來,斯頓普說。

“謝謝!都安排好了嗎?”

他們同當地的檢察官安排了一次虛擬會議。他是新來的,斯頓普不認識,所以他建議納塔莉以專業人士的面目出現。他自己穿著三件套西裝。

“你好了,我就好了?!彼诡D普說。

納塔莉坐在一把訪客椅上,新的角色讓她感覺不自在。她看著智能墻上的時間,說:“還有幾分鐘?!?/p>

墻中間的屏幕沉默著,沒有聲音和圖像。

“他剛干這行,可能會遲到?!彼诡D普說。

“你覺得醫生說我們像父女時,他是真的這么想嗎?”

“他在開玩笑?!彼诡D普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

“可你有個女兒,也許我們本能地扮演了父女的角色?!?/p>

“我不這樣想?!彼诡D普嚴厲地說,沒看納塔莉,“女兒成長過程中我一直不在她身邊,我的父親本能已經枯萎了,死了?!彼阎悄軌ι系谋尘皬牡[石層調成青石板的礦井,又變成月光下光禿禿的大樹的輪廓。

智能墻中間的屏幕突然亮了起來,一個西裝革履的光頭中年男子出現在屏幕上。

“你好,斯頓普偵探。我是新來的地區檢察官凱文·耶茨。好家伙,這里還是這么冷,西海岸就好多了?!?/p>

跳過寒暄,他們直接談起了工作。

“我們有個棘手的情況,”斯頓普說,“我們懷疑他的妻子,我們相信她誘騙丈夫自殺。”

“這很棘手,”耶茨先生點點頭,“協助自殺并不違法。但這個不是晚期病人,對嗎?”

“對,我們這里談論的是個健康的年輕人?!彼诡D普說。

“所以他本可以得到可能的幫助——藥物和心理上的幫助?!?/p>

“對?!?/p>

“問題在于,我們不能把‘建議’或‘鼓勵’認定為犯罪,即使是自殺。這直接違反了第二修正案的權利。”耶茨說。

“你有什么建議?”斯頓普問。

“讓我看看,我們確實有些先例?!?/p>

耶茨要他的數字助理找出一些相關案子,咨詢了它幾分鐘,然后回到屏幕上。

“這里有個1961年的案子。佩薩姆皮里先生告訴他的酒鬼妻子,說他打算申請離婚,并遞給她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她射殺了自己,他被判過失殺人?!?/p>

“這里沒有實物的交流,都是語言上的。”斯頓普說。

“沒有實物的交流,那語言呢?我需要確鑿的證據。你有他們的談話記錄嗎?”

“沒有?!?/p>

“有證人證明她的誘騙嗎?”

“沒有,只是一些傳聞——親友聽到的。”

“那些沒用,我需要確鑿的證據。”耶茨厭惡地說。

一陣難堪的沉默后,納塔莉突然加入進來,說道:“先生,可以給我們一份搜查令去查看他的通信元數據嗎?國家安全局級別的許可?!?/p>

“國安局級別,你有合理的懷疑嗎?”

納塔莉懇求地看著斯頓普。

他猶豫了一下,說:“是的,我們有?!?/p>

“給我發個正式申請?!币恼f。

時代變了。就像指紋和虹膜掃描,國家把每個人的數字生活都記錄在案。國安局保存著最廣泛的數據庫,并提供給全國各地的執法機構。它擁有每一條短信的詳細信息,每一次手機通話,每一個臉書賬戶,一切的一切。唯一的例外是加密通信,但也只有最新的量子密鑰加密的通信,老式的加密手法對量子計算機來說只是兒戲。

9

星期五晚上,辦公室里空蕩蕩的。自從他們與地區檢察官進行過視頻會議后,斯頓普沒怎么看到納塔莉,對此他很高興。這孩子就像一臺發電機。所有那些圍繞著自殺案的馬不停蹄的活動弄得他疲憊不堪。他喜歡較慢的節奏,有條不紊,從容不迫。他也有時間來玩在線紙牌游戲。他玩得如此全神貫注,以至于忘記了時間,差點錯過了教堂聚會。

出去的路上,他朝納塔莉的辦公桌看了一眼,只見她正在伏案工作。她的格子間雜亂而擁擠,都是些以貓為主題的小玩意兒。在她的辦公桌上,一只玩具貓坐在后腿上,舉著的爪子里抓著一張粉紅色的備忘便條。在她對面的墻上有一張照片,一個衣著整潔的警察抱著小女孩,兩人都在笑,小女孩的手臂在空中揮舞。

“看來你家里有警察?!彼诡D普說。

“是的,”納塔莉回過頭來,“那是我舅舅——是他鼓勵我當警察的。我本來想成為諾貝爾獎獲得者的——諾貝爾化學獎?!彼钢掌f。

“你的父母呢?”

“大學教授。我是獨生女。不管我做什么他們都支持,他們是最好的人?!?/p>

“好。調查進展得怎么樣啦?”斯頓普問。

納塔莉聳聳肩,吐了下舌頭,做出一副悲傷的表情,“沒有進展,我們大錯特錯了。你有幾分鐘時間嗎?”

斯頓普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我進了國安局的數據庫,找到了他同妻子的歷史通話記錄?!奔{塔莉說。

“好?!彼诡D普說。

“他們的交談只是些普通的談話。她非常嘮叨,自以為是,但她認為他是假裝抑郁?!?/p>

“真的?”

“是的。她曾想為他報名參加靜修,度個長假?!?/p>

“嘲弄他,要他去死是怎么回事?”

“那是后來了,是他們的婚姻最后一年的事。”

“發生了什么變化?”

“不知道。他得到了一個數字伙伴——順便說一句,她對此非常厭惡——接管了家庭的生意,沒什么大的改變。”

“聽起來不像是妻子逼迫丈夫自殺?!?/p>

“對。事實上,他們最近幾個月的通話頻率下降了,甚至開始分房睡覺?!?/p>

“見鬼!”斯頓普努起嘴,點了點頭。

“是的,見鬼?!奔{塔莉說。

“你有什么打算,老板?”斯頓普問納塔莉。

“我整理了一份名單,列出與他談話最多的20個人,”納塔莉說,“想看看能不能發現點什么。”

“我得走了,我同我的教會小組有個聚會?!彼诡D普從椅子上站起身,“別搞得太晚,今天是星期五。珍愛生命,不然,你最終會像我一樣?!?/p>

10

星期六早上,馬丁·斯頓普早早起床。他沒有睡好,而且看得出,今天將是令人沮喪的一天。他沖了杯咖啡,坐在餐桌邊,盤算是不是應該加點百利酒來提提神,消除身體里的疲勞。他的決定是不。那是個滑坡,他不想再滑下去了。

他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直到電話鈴聲把他帶回到現實中來。打來電話的是納塔莉。

“我想我發現了點東西?!彼穆曇衾锿钢d奮。

“是誰?”斯頓普問。

“不確定。不是人?!?/p>

“不是人?”

“很難解釋。吃過早飯了嗎?”納塔莉問。

“還沒有,正準備吃。”

“好,到我這里來,我給你做些早餐?!?/p>

斯頓普想謝絕這個主意,可是納塔莉不會讓步的。她堅持他需要參加社交活動,打破他的自我封閉。斯頓普拖著腳步來到她的住處,一幢混凝土結構帶玻璃幕墻的高樓。他乘電梯上到七樓,納塔莉和一只毛茸茸的白貓在門口迎接他。她的住所是她辦公室格子間的放大版,雜亂不堪,到處是小玩意兒。起居室像個四分之三的圓形,一端被一面智能墻隔斷,半圓形的紅色沙發靠在弧形墻上。

納塔莉把斯頓普帶進圓形墻另一端的小廚房,里面有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一扇推拉門通向陽臺,那里是一棵枝繁葉茂的葡萄藤的家。

“吃點什么?麥片拌酸奶還是培根煎雞蛋?”她問。

“培根煎雞蛋?!彼诡D普說。

“聽起來不錯,不過我吃麥片拌酸奶?!?/p>

斯頓普看著桌下,那只貓用后腿穩穩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桌子。接下來,它跳到了桌子上。

“下去,胖子。”納塔莉用抹布抽了它一下。

“胖子?!彼诡D普笑了起來。

“對,你看它多胖。它從小就胖嘟嘟的,所以我叫它胖子?!?/p>

斯頓普把胖子抱到膝蓋上,撫摸著它的耳朵。“它是什么品種?”他問。

“暹羅紅尖。它們友善,聰明,喜歡黏人。它會跟著你在屋子里轉,同你長時間地說話。雌性喜怒無常,更為獨立。但雄性猶如小狗——脾氣隨和,隨遇而安,就像它這樣?!?/p>

“也許我該養只貓?!彼诡D普說。

“對。在你的朋友圈問問,看看他們怎么想。”納塔莉說。

“什么朋友圈?”

吃早餐時,他對她說了自己的獨居生活。他是個工作狂,把一生獻給了工作。有一天,毫無征兆地,妻子帶著十幾歲的女兒離開了他。她堅決地拒絕了他所有和解的嘗試,不再存在于他的生活中。然后,他開始與酒精搏斗。教堂拯救了他,幫助他戒除了酗酒的惡習。他喜歡同孩子們一起工作,指導他們。

“你應該聯系你的女兒。”納塔莉說。

“我覺得她不想見我?!彼诡D普說,“她媽媽向她灌輸對我的仇恨,她相信是我拋棄了這個家。”

“時間會改變許多想法。”

“瞧你說話的口氣像個大人,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聯系她。不說這個了,把你的發現給我看看?!?/p>

他們回到起居室,納塔莉在智能墻上調出文件?!坝浀梦覜]找到任何與南希有關的證據時,擴大了搜索范圍嗎?”她問。

“記得?!彼诡D普坐在沙發上說。

“嗯,那又是條死胡同。我仔細梳理了數據,沒發現任何疑點,沒有人慫恿他自殺?!?/p>

斯頓普感覺又飽又困。他不該吃那么多的。

“然而昨天晚上,”納塔莉接著說,“我突然有了個想法。我只注意到了與他談話的人,可他的數字伙伴呢?猜猜我找到了什么?維努爾?!?/p>

“什么是維努爾?”斯頓普問。

“這是冰島語,意思是朋友。那是個制造特殊數字伙伴的公司,加布里埃爾的數字伙伴就是個維努爾。”

斯頓普不喜歡談話的走向。

“加布里埃爾跳河前,它在同它的上級服務器通信。他死前的半個小時,他的數字伙伴非?;钴S。我們以為他是在自言自語,可是我們錯了,他是在同數字伙伴說話?!?/p>

“我們能看到他們談了些什么嗎?”斯頓普問。

“這是個問題。它是加密的,所以不在國安局的檔案庫里。”

“又一條死胡同?!?/p>

“倒也未必,我想維努爾公司里的人能幫助我們?!?/p>

“那家冰島公司?”斯頓普振奮起來,困倦和慵懶從眼睛里消失了。

“對?!?/p>

“好。去做準備,這事我來辦。我正等著一個需要實地考察的案子呢,局長不會拒絕的。冰火之島,我們來了?!?/p>

11

斯頓普和納塔莉坐在位于雷克雅未克市中心的維努爾總公司的等候區。這里仍然很冷,他們來得匆忙,都沒有顧上帶大衣。他們面前的墻上正在播放促銷視頻。

“維努爾不是普通的數字伙伴,而是由下一代人工智能支持的朋友。它總是在那里等著你,同你交談,你再也不會孤單?!?/p>

斯頓普盯著走廊,看是否有人來了。

“維努爾預裝了虛擬助手模塊來管理你的日常生活——電子郵件、日程安排、博客、推特,還以你的名義收發短信。那么,維努爾有什么特別之處呢?”解說員說,“數字伙伴有幾十種,維努爾擅長于提供情感支持,沒有其他產品能達到我們的專業水平。它是由心理學家開發的,對人類的情感構成有深入了解,這是其他數字伙伴無法比擬的?!?/p>

斯頓普聽夠了它的自吹自擂,起身朝大樓透明的玻璃墻走去。

“看這些房頂,五彩繽紛,紅的、藍的、綠的、橘紅的——不過,以紅的居多。”他說。

“在冰島,他們使用波鋼瓦做房頂,要是不上漆,很快會生銹?!奔{塔莉說,低頭看著手機。

“你什么都懂?!彼诡D普說。

“不是我。懶蟲聽到了你的話,把答案發給了我。它知道我對無關緊要的問題感興趣。”

“懶蟲?”

“我的數字助理。”納塔莉說,“你該弄一個了,還有更好的時機嗎?”

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從走廊走出來。她穿著緊身鉛筆裙,袖長及肘的白襯衫,戴著秘書眼鏡。

“伊莎貝拉·約恩斯多蒂爾,公共關系主管。抱歉讓你們久等了?!彼f。

斯頓普結結巴巴地說:“你好!馬丁·斯頓普。我們是來自美國的調查員?!?/p>

主管把他們帶進一間井然有序的未來派辦公室。斯頓普很快表明納塔莉是專家,由她來主導談話。

“你們的數字伙伴會慫恿人自殺嗎?”納塔莉開門見山地問。

主管坐直身子,“胡說,我們的數字伙伴絕不會那么做。你知道它的起源嗎?”

“不知道?!奔{塔莉說。

“它最初是心理學家用來幫助臨床抑郁癥患者的一種工具,監測他們的健康,結果出乎意料得好。于是,創立者創辦了這家公司,讓這項神奇的技術服務于每個人。有時,我們都需要一些鼓勵的話,維努爾做的就是這個。對同抑郁癥抗爭的人來說,它是個促進健康的產品?!?/p>

斯頓普想知道他是否應該試一試維努爾,但此刻不是索取產品信息的時候。在高科技的環境下,他感覺不太自在。

“源代碼呢?是專利嗎?”納塔莉問。

“不是。實際上,它是建立在你們國家安全局開發的一個開源平臺上的,你可以下載那些代碼親自看一看。我們的確有些專利算法,但它們都經過了著名心理學家的審查,我們可以安排你們參觀一下?!?/p>

“在這個案子里,受害人最后的談話是同他的維努爾進行的。我們可以看看他的賬戶嗎?他的聊天記錄?”

主管打電話叫人來幫助解決技術問題,一個年輕人拿著臺筆記本電腦出現在辦公室。

“岡瑟,我們的技術專家?!敝鞴芙榻B說。

岡瑟是個高個子、方下巴的挪威人。納塔莉本能地梳理了一下頭發,問自己是否能看看加布里埃爾賬戶上的聊天記錄。

岡瑟帶著濃重的口音說:“我只能給你元數據、時間和持續時間?!?/p>

“為什么?加密了?”

岡瑟解釋道:“我們所有的通信都用配給的量子密鑰加密,它使用光子偏振……”

“我知道量子密鑰配給,”納塔莉打斷他,“不可能破解。他擁有這個賬戶多久了?”

他查看了一下電腦,“四年了?!?/p>

“為什么他的數字伙伴同服務器的通信那么頻繁?不會影響反應時間嗎?”

“你說得對,會的?!睂f,“訓練期間,它同我們這里的服務器反復地互動??墒?,一旦維努爾熟悉了它的人類伙伴,它與中央服務器的通信就會逐漸減少?!?/p>

納塔莉不得不豎起耳朵來跟隨岡瑟濃重的口音,斯頓普甚至聽不懂他們的談話。

岡瑟接著說:“人們有一套可以預測的問題,一旦維努爾處理了一個問題,它就會把算法存在本地的存儲器里。在那以后,只有新問題出現時,維努爾才會同服務器聯系?!?/p>

“如果遇到有人站在橋上,準備跳下去呢?”納塔莉問。

“維努爾就會盡一切努力去阻止他。”岡瑟說。

“謝謝!”納塔莉說。斯頓普在她的聲音里聽出了無奈?!澳馨咽芎θ说木S努爾與服務器的整個歷史通信給我們嗎?所有的元數據?”

“沒問題。”

會見結束了,他們起身告辭。兩人剛走出房間,岡瑟突然在屋子里喊道:“還有一種情況下數字伙伴會與服務器通信?!?/p>

納塔莉猛地轉過身來,“是嗎?”

“是的,如果將一個數據發送給服務器的話?!?/p>

“哪一類數據?”

“大多是談話的音頻文件。”

“為什么會這樣?”納塔莉問。

“為心理學家,讓他們監測病人的心理健康。可是這個受害人擁有的是一個商業賬戶——發送文件的功能應該被禁用。”

“是嗎?”納塔莉問。

“讓我看看?!睂耦^在電腦上,飛快地敲擊著鍵盤,“不,它不是,真奇怪?!?/p>

12

自從收到加布里埃爾的維努爾與服務器的整個歷史通信后,納塔莉的眼睛里就看不見別的東西了。去機場的路上,她一直埋頭于電腦上。

斯頓普看著她屏幕上一串串莫名其妙的字符,然后看著出租車的窗外,嘆了口氣,“政府的公務旅行太摳門了,你連四處看看的時間都沒有。我們在冰島,卻連火山都不能去看。”

納塔莉沒有反應。她好像已經物我兩忘,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電腦上。在機場,他們剛通過安檢,走進空曠的候機室,納塔莉便一屁股坐在長椅上,打開了電腦。斯頓普坐在她旁邊。

“有什么能幫忙的嗎?”他問納塔莉。

“哦……不用,我能行。這是個金礦,好多有趣的東西。我先把它弄完,再來解釋?!奔{塔莉對斯頓普說。

斯頓普不再打擾她。他伸出腳,看著天花板。金屬條的交叉網支撐著高高的圓形屋頂,他覺得這里像個室內運動場。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繞著候機室漫步。他買了兩瓶水,又想著是否為納塔莉買塊三明治,想想又算了。然后,他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看看窗外,看看商店。

還有五年,他想,雖然很近,但感覺像一輩子那么長。我已經不適應這個世界了,我一點不知道那孩子在說些什么,那些服務器和加密什么的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只是看著窗外。后來他想起了航班,他們的起飛時間就快到了。他決定回去看看納塔莉。

納塔莉遠遠地看見了他,拼命地朝他招手。斯頓普加快了腳步。

“我想你渴了?!彼f過去一瓶水。

“謝謝!”她擰開瓶蓋,喝了幾大口,“我有了突破?!?/p>

“說來聽聽?!彼凰臒崆楦腥玖?。

“加布里埃爾的維努爾也同別人通信?!?/p>

“誰?”

“諾特0。通過中央服務器?!?/p>

“誰是諾特0?”

“那是個頭銜,雅博賬戶的ID,如同聊天信息的電子郵箱地址?!奔{塔莉解釋道。

“那么,你是說,在諾特0、維努爾和中央服務器之間有個三方通信?”

“正是,它就在服務器的日志里?!?/p>

“這個人是誰?”斯頓普被吸引住了。

“這是個謎。諾特0是通過托爾進行通信的?!?/p>

斯頓普糊涂了,他不知道托爾是什么。納塔莉解釋說,托爾是個計算機網絡,它唯一的目的就是混淆信號的途徑。一個信號進入托爾網后,會在里面無數次地折返,使得它的途徑看起來像一片云。然后,信號從托爾里出來,繼續前往它的目的地。要是有人追蹤這個信號,就像她追蹤諾特0那樣,她將從一個服務器到另一個服務器。當信號返回維努爾時,撞上了托爾云。轟!沒了。

“托爾頻繁地轉移信號,即使最好的量子計算機都看不見它,我不知道源頭是誰。”納塔莉說。

“真叫人失望?!彼诡D普說。

“是的。他的維努爾發送大量文件給這個人,都是它同加布里埃爾談話的音頻文件?!奔{塔莉說。

“都是隱藏的?”

“對,加密的。他跳河前的半個小時,他們一直在進行三方通信?!奔{塔莉說,“好像維努爾在直接轉發它同加布里埃爾的談話。”

“發生了什么?”

“不知道?!?/p>

“你對這個無能為力嗎?”斯頓普感到很沮喪。

“蠻干?!奔{塔莉像以往那樣聳聳肩,吐了下舌頭,做出一副悲傷的表情。

“那是什么意思?”

“我必須用放大鏡來審查這個通信記錄。”

“找什么?”

“疏忽。這個人取下過面具嗎?諾特0不管什么時候與維努爾通信,它總是先通過托爾網隱藏住自己的IP地址。我們就是通過IP地址知道計算機的物理位置的。要是諾特0曾經忘記過隱藏——因為匆忙之類的——那么,我就能知道它的地址?!?/p>

斯頓普注意到人們開始排隊。

“好啦,我們該登機了。”他說。

13

從冰島回來后,斯頓普開始從心里贊賞納塔莉。她夜以繼日地工作,在浩瀚的通信記錄里仔細搜索,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看它是否通往一個取下了面具的IP地址。斯頓普接過了陪伴胖子的責任,并給她的葡萄藤澆水。在她公寓的時候,他常常坐在廚房的桌子邊,在心里爭論是否應該同女兒聯系??伤踔敛恢廊绾温撓邓K梢詥栔x麗爾,但她絕不會告訴他。她永遠不會原諒他。

一天早上,睡眼惺忪的納塔莉走進他的辦公室?!拔倚枰环莩丝兔麊?,”她說,“從墨西哥的科斯塔基卡機場?!?/p>

“這個沒問題,可是為什么要一份從墨西哥來的乘客名單?”斯頓普好奇地問。

“我累了,要回家睡一覺,不過這是我們最后的希望。我在國安局的注冊表中發現了一個沒有加密的聊天信息,追溯到了這個IP地址。沒有別的了,諾特0一直極為謹慎?!?/p>

“要是它沒用怎么辦?”

“要是它沒用?哦,天哪!我可不愿想這個問題。拿到名單后給我打電話。”

斯頓普去找他的墨西哥同行要名單,他們說要花一點時間,因為他要的是一份來自一個偏遠度假勝地的乘客老名單。等到他終于拿到名單時,已經是下午了。他考慮是否應該等到明天再告訴納塔莉,最終還是決定給她打電話。這消息立刻讓睡意未消的納塔莉振奮起來,她要斯頓普在辦公室等她。

半小時后,納塔莉精神飽滿地出現了。

“好極了?!彼黄ü勺谝巫由?,抓過指式操作鍵戴上,控制智能墻上的光標。她點開乘客名單,跳出一長串名字。她扭頭看著斯頓普。

“我來給你介紹一下背景?!彼f,“科斯塔基卡非常偏遠,那里沒有互聯網,訪問互聯網的唯一途徑是通過一臺連接到衛星上的客用電腦?!?/p>

“而諾特0使用了那臺電腦?”斯頓普問。

“對,連續使用了三天,發出了大量音頻文件。這就是為什么我找你要那段時期前后進出那里的客人名單?!?/p>

“假如諾特0是開車去的呢?”

“有可能。不過我猜那個諾特0是個美國人。要是在開很久的車和短時間的飛行之間選擇,我會把錢花在飛行上。”

“下一步呢?”

“我們有一份乘客名單,諾特0就在這份名單上?!?/p>

“可那人是誰?”

“我們也有一份認識加布里埃爾的人員名單,讓我看看他們中是否有人出現在乘客名單里?!?/p>

納塔莉運行了一個程序,指示它用乘客名單作為輸入。每次輸入一個名字,與加布里埃爾·瑞伊案卷里的所有名字進行匹配。

一個名字跳了出來。

“是誰?”斯頓普斜著眼問。

“莉絲貝特·埃莉莎。”納塔莉說。

“誰?”

搜索程序鎖定一張照片。一個深色金發、大額頭的女人看著他們。南希的那位外地朋友。

14

斯頓普正在電話里同他導師計劃里的一個男孩交談時,納塔莉探進頭來。斯頓普招手讓她進來。

“馬上就好?!彼钢巫诱f。

納塔莉等他打完電話,立刻開始討論對莉絲貝特的背景進行搜索的結果。

“她能做得到,”納塔莉說,“她是一家軟件公司的產品經理,研發工程師,專攻人工智能技術。”

納塔莉快速瀏覽著一份文件目錄,點開一排舊照片,大多是學生的集體照。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張照片上,讓它充滿智能墻上的整個屏幕。她擺弄著控制器,智能墻很快變成了一塊大屏幕,占滿了屏幕的是一張一群學生站在一幢大樓前的集體照。

“角上的那個人就是她?!奔{塔莉說,“當時,美國宇航局組織了一場競賽,為因為孤獨產生心理問題的外太空宇航員開發人工智能心理學家,她所在的團隊獲得了勝利。”

納塔莉用軟件源代碼打開一份文本文件,拉動滾動條,一部分軟件主要開發者和設計者的名單出現在屏幕上。

“她在那里,”納塔莉說,“原始開發者中的一個。她建立了維努爾所基于的開源平臺,對此了如指掌。”

“她如何控制他手機上的程序?他不是從公司得到的嗎?”

“很容易——代碼注入。這個程序內置了咨詢并接受心理學家指令的功能,她可能在程序中注入了一小段代碼來創建一個活板門,然后她就可以隨心所欲了。程序把她當作心理學家,服從她的每一個指令?!?/p>

“就這么簡單?那個……代碼注入?”斯頓普問。

“就像點開一張照片那么簡單。沒錯,就是她勸說加布里埃爾購買了人壽保險??矗艺业搅四欠蓦娮余]件?!奔{塔莉說,讀了郵件上的一段文字,“‘現在,你們是生命伴侶了,必須互相照顧。’”

斯頓普從椅子上站起身,擋住了背后窗戶上的光線。窗外,長滿新葉的樹在風中搖曳。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那么做?多年來她一直在為這事打基礎,可是為什么?”

“這個問題價值連城?!奔{塔莉說。

“嘿,打開那些大學照片?!彼诡D普興奮地轉過身來,腿撞到了桌子上。

“放松點,偵探?!奔{塔莉說。

“打開那些照片,打開那些照片。”斯頓普興奮地說,盡量不理會腿上的疼痛。

納塔莉從加布里埃爾的檔案里找出那些大學的舊照片:他端著一杯酒在游泳池里,一個穿著比基尼的姑娘在背景中曬著日光浴;他同一群姑娘和小伙子在海灘上;他從后面緊緊地抱著一個女人,吻著她的脖子,這個女人長著一頭深色金發和一個大額頭。

“他們在談戀愛。”斯頓普說。

“有趣,情節變得復雜了?!奔{塔莉說,“在某一時刻,加布里埃爾的約會對象不止一個人?!?/p>

“三角戀?”斯頓普問,“我們需要有人來告訴我們更多信息。”

斯頓普的手機響了,這是一個他必須要接的電話。

納塔莉站起身,說:“我要找一個可以給我們獨家新聞的人。”

15

他們匆匆走上兩幢舊磚樓之間的小路。昨夜下了雨,濕氣仍然很重。

“我們要去見的那個人,他同南希和莉絲貝特一起上過課?!奔{塔莉說。

“你怎么找到他的?”斯頓普問。

“舊年鑒上。問題在于要找到能清楚地記得她們的人。這個人說他目睹了事情爆發的全過程。”納塔莉說。

“希望他能給我們提供一些有用信息。請問,到自助餐廳怎么走?”斯頓普問一個路過的人。

路人指給他們到大學自助餐廳的路。時間尚早,校園里空蕩蕩的。一個衣著邋遢的男人在自助餐廳的玻璃門前等著他們。他頭發蓬亂,胡子茬兒參差不齊,穿著在外面干臟活的舊衣服。看到這個人,納塔莉遲疑了一下,然后走了過去。

“嘿,比利。”她招呼道。

“嘿,納塔莉,你還好嗎?”比利熱情地握著她的手。他經營著一家園林綠化公司,同大學簽有校園綠化的合同。無論如何他得來這里,所以算不上麻煩。對比利來說,會見警察也許是他很長時間以來最興奮的事。

“你知道,春天是繁忙的季節。”他說。

他們走進大而空的餐廳,點了咖啡,拉過廉價的塑料椅子,在角落里的一張桌子邊坐下。

“你和莉絲貝特一起上大學的?”斯頓普問。

“是的,先生,一起上了幾年。”比利說。

“你看到了加布里埃爾同莉絲貝特的分手?”

“是的,先生,親眼所見。就在這個自助餐廳里,我就坐在那個位置。”比利指著餐廳里的一個點。

“好,從頭說起?!彼诡D普喝了口咖啡,在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坐穩。

“那天我同朋友在這里,是做作業還是別的什么,我記不太清楚了?!北壤f,“這里人不多,加布里埃爾和南希坐在那邊的角落里。然后她進來了。”

“誰進來了?”納塔莉問。

“莉絲貝特?!北壤f,“她非常憤怒,‘好啊,你躲在這里!’她沖加布里埃爾喊道。她想知道為什么他不接她的電話,為什么躲著她,他同南希在這里做什么?!?/p>

“后來發生了什么?”納塔莉問。

“南希接過了話頭,她對莉絲貝特說他正打算同她談。他對她不再有感覺了,他們之間結束了。于是,莉絲貝特轉而同南希吵了起來?!阏f結束是什么意思?我要他說。’南希說——嗯,是我說,她們當著眾人的面足足吵了五分鐘?!北壤麚u著頭。

“撕破臉皮了?!彼诡D普說。

“莉絲貝特轉身對著加布里埃爾,他只是坐在那里,盯著桌子。她開始懇求他:她自私,冷落了他,他們可以補救。我的天,太可悲了。這時,他低聲說了句什么,我們沒能聽到。好家伙,她瘋了,真是他媽的瘋了?!?/p>

“給我們描述一下?!奔{塔莉說。

“加布里埃爾正在喝一杯蘇打水或別的什么,她抓起來,潑到他臉上,然后用手打他。南希和旁觀者沖過去,拼命把他們分開。真他媽的一場鬧劇。她氣極了,又把矛頭對準南希,罵她是婊子,罵她以為可以憑借美貌和手段搶走她的男朋友。她一直把她視作知己,而她得到的卻是這個。她叫她去死吧,然后氣沖沖地走了。”比利說。

“真是一場好戲?!彼诡D普說。

“可不是嗎,”比利說,“校園里最轟動的新聞。莉絲貝特和南希曾是親密無間的閨蜜。南希是公主,總是得到她想要的;莉絲貝特是丑小鴨,總是被人踐踏?!?/p>

“后來還發生了什么?”納塔莉問。

“事實上,沒有。我想是在那以后一個月左右吧,我看到他們三個人一起出去玩,就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我猜莉絲貝特也接受了,她從來沒有脊梁骨。”

16

斯頓普的紙牌游戲陷入了困境。顯然,他一開始就抓了一手臭牌。他的大多數牌仍然面朝下。到目前為止,他的牌堆里只有兩張A。他已經把牌翻了幾次,什么都沒得到。要是能找到一張方塊J,他就能打破僵局。他正考慮是否重來一局時,納塔莉把頭伸進辦公室。

“在忙呢?”她問。

“只是幾件行政上的事?!彼诡D普盡力表現出忙碌的樣子,“什么事?”

她走進來坐下,問道:“接下來怎么做?”

斯頓普真想嘆口氣。他們昨天才到大學里同比利談過,她就急不可耐地考慮下一步了。她真是精力充沛,干勁十足。太不公平了。他懷念那些他也充滿了決心和果斷的青蔥歲月。

“我們必須證明她就是諾特0,要是她能承認最好不過。”斯頓普說。

“當然。我可以點這道菜,要不要再配上點炸薯條?”納塔莉用揶揄的語氣說。

兩人都笑了。

“不過說真的,”納塔莉接著說,“你見過類似的案子嗎?我們該怎么做?我們知道是她干的?!?/p>

“這是又一件你必須習慣的事?!彼诡D普說,“你應該聽說過疑罪從無原則——寧可放過十個罪犯,不可錯判一個好人。除非證明有罪否則清白?!?/p>

“我們的證據還不夠嗎?”納塔莉說。

“未必夠。記得地區檢察官的話嗎?他要確鑿的證據?!?/p>

“確鑿的證據?”納塔莉舉起雙手,“我到哪去找確鑿的證據?”

她氣呼呼地走了,斯頓普繼續玩紙牌游戲。

半小時后,納塔莉突然出現在斯頓普的智能墻屏幕上。

“我在同岡瑟進行電話會議,歡迎你參加?!?/p>

“誰?”

“維努爾的技術專家。向他問些技術性問題。”

“我就算了,待會兒告訴我?!?/p>

納塔莉很樂意地服從了。半小時后,她再次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門口。

“我們有個計劃。”她一只手扶著門框宣布。

“我們?”

“我要讓她承認?!?/p>

“真的?你嗎?”斯頓普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做。

“記得我們找到的加布里埃爾的維努爾同諾特0的聊天記錄嗎?”

“記得。”

“好。我有從國安局得到的三天有價值的信息,對我來說,足夠找出這個維努爾的個性了。我們知道它如何同莉絲貝特交談?!?/p>

“個性?我不明白?!?/p>

“對,個性。每個數字伙伴同一個人長時間互動后,會選擇一種個性,就像人類那樣。加布里埃爾自殺了,但并不意味著他的維努爾也死了。它活在網上,活在云里。我可以假裝他的維努爾,莉絲貝特不會懷疑的,因為我會像它習慣的那樣同她聊天?!?/p>

“他的維努爾是怎樣與莉絲貝特互動的?”

“像個嚇壞了的弟弟妹妹。”

“那同加布里埃爾呢?”

“像一個蠻橫的伙伴?!?/p>

“真的嗎?”斯頓普笑了。納塔莉也笑了。

“好吧。就算你同她聊天,讓她承認了,你又怎么證明她就是諾特0?”斯頓普問。

“通過攔截她的通信與諾特0的活動模式進行匹配?!奔{塔莉說。

“你說的我一竅不通?!?/p>

“這需要時間來解釋。”納塔莉說。

“我猜那是個不該問的問題,”斯頓普笑著說,“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們必須在場,在她住的地方,阿什維爾。”納塔莉說。

17

阿什維爾的聯邦調查局駐外辦公室遠離大街,在一幢不起眼的兩層樓房的二樓。斯頓普和納塔莉沿著狹窄的樓梯爬到二樓平臺,試探性地走進光線昏暗的走廊。走廊橫貫整幢樓房,一頭有扇小窗戶。他們從幾道門前走過,終于找到了靠著另一頭的主管辦公室。

駐外主管正等著他們。他是一個滿臉橫肉、胳膊粗壯的肥胖家伙,穿著高檔西裝,系著石灰綠領帶,抹了發膠的大背頭閃閃發亮。房間里還有個又高又瘦的人,眼睛凹陷,留著濃密的山羊胡,斯頓普估猜他35歲左右。主管介紹他叫雷蒙德,他們的網絡犯罪專家。

辦公室不大,后墻的兩個角落各放著一個巨大的金屬柜。斯頓普突然渾身是汗,感覺呼吸困難,好在是由納塔莉來進行談話。

“你們打算如何證明她是諾特0?”主管問納塔莉。

“捕捉她的Wi-Fi信號,記錄她的活動模式,然后同她聊天。”

“她打算將她的聊天記錄與Wi-Fi信號峰值進行匹配?!崩酌傻卵a充道。

“我們需要一份錄音和跟蹤的法院指令。”主管用黃色鉛筆指著雷蒙德說。

“那聊天記錄呢?”雷蒙德問納塔莉,“她一定使用了加密?!?/p>

“我會把聊天記錄放在我這一頭?!奔{塔莉說。

“材料要充分,不然他們會拒絕的。”主管說,向后推了推椅子。他要雷蒙德帶一輛監視車,找到莉絲貝特的Wi-Fi,“給我一些讓我滿意的東西。”

雷蒙德帶著斯頓普和納塔莉來到地下車庫,一輛寬體廂式貨車停在一個角落里。它漆成單調的白色,只有前頭有窗戶,看起來就像是一輛多用途貨車。車子內部,后半部被一張馬蹄形桌子和兩把轉椅所占據,整面墻都是OLED顯示屏的智能墻。車子的前半部,面對面地放著幾把座椅。

他們把車開到莉絲貝特的住處,停在她家的街對面。這里是鎮上擁擠的老城區,她的公寓在一幢陽臺漆成藍色的白色三層樓房的二樓。他們都擠在車子的后半部,雷蒙德坐在一把轉椅上,將莉絲貝特公寓的視頻投放到顯示屏上?!疤珨D了,這要花一些時間?!彼f。

雷蒙德彎下腰,拉開桌子下面的一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盒子,又從盒子里拿出幾只無人機鳥。它們都呈灰褐色,就像是普通的麻雀。他展開它們的腿,去掉翅膀上的束縛,把它們放在桌子上。他在平板電腦上敲了幾下,鳥兒們向各個方向轉動腦袋,展開翅膀緩緩地拍打著,張開嘴在桌子上走起來。它們已經準備就緒。

“你在干嗎?”斯頓普在他身后問。

“三角測量。這些鳥兒將守在她的公寓周圍,而我們把車停在這里。我們要分析來自該區域三個點的所有Wi-Fi信號,找出每一個信號的來處,從她的公寓傳出的信號就是她的Wi-Fi?!?/p>

雷蒙德站起身,打開車頂的艙門,把鳥兒們放了出去。不一會兒,鳥兒們就從它們停棲的地方發來了莉絲貝特公寓的視頻圖像。在這個地區的大地圖上出現了許多紅點,每個紅點旁邊都有一個標簽。

“找到了,”納塔莉說,指著莉絲貝特的公寓,“C9XP9——這就是她的Wi-Fi信號。”

18

斯頓普獨自坐在控制器旁邊,雷蒙德和納塔莉正在休息。夜幕已經降臨,家家戶戶亮起了燈。在無人機鳥發來的視頻圖像里,斯頓普看到窗戶明亮的樓房黑色的輪廓。

一扇窗戶里的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個長發女人,看樣子正開始脫衣服。斯頓普連忙去找控制裝置,那個有虛擬鍵盤、按鈕和滑動條的平板電腦。他想要控制縮放,第一個本能是使用鍵盤。

第一個鍵,顯然不對,這個鍵是控制鳥頭側轉的。

第二個鍵,是控制鳥頭仰起的。

這是第三個,但焦點對錯了。他把圖像縮回去,把鳥兒的頭轉向女人所在窗戶的中心。晃動的樹葉擋住了鏡頭,看起來她幾乎脫完衣服了。他移動鳥兒,對準她并放大,正好看到她赤裸的背影走出視線。

他感覺有點兒沮喪。然后,在另一只鳥兒發來的視頻中,他發現莉絲貝特的公寓里亮了燈。他把圖像放大,沒錯,她在家。他趕緊發信息給納塔莉和雷蒙德。

他們跑了過來。納塔莉打開程序,開始追蹤莉絲貝特家路由器的信號。顯示她的Wi-Fi的數據傳送條仍然靜靜地躺在曲線圖的底部,隨即跳動起來。她上了網。當莉絲貝特在網上發送和接收數據時,曲線圖飛快地上下波動。

車內昏暗的燈光下,納塔莉的臉如同鬼魅一般。斯頓普看到她點擊了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的一個圖標,一個聊天框彈了出來。她繃緊了臉,眉毛擰在一起。她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開始打字。

“嘿,諾蒂,好久沒聽到加布里埃爾的聲音了,想知道他怎么樣了。我想他?!?/p>

沒有回應,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感覺像過了很久,納塔莉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耙姽恚∷龥]上鉤!”她說。

她轉向斯頓普,把他從控制器邊拖走,“我們回去吧,我只是個自以為無所不能的雛鳥?!?/p>

納塔莉亂了方寸,斯頓普只得平復她的情緒,讓其坐下。

“坐下?!彼f,用了點力氣把她按到車子前半部的座椅上。

她從斯頓普遞過來的瓶子里喝了幾口水。

“謝謝!”她說。

“嘿……嘿……她回了!”雷蒙德在后半部喊道,站起身來。

納塔莉沖向她的電腦。

屏幕上有條信息:“加比死了,維努爾。他是個已故的客戶——你也該停用了?!?/p>

納塔莉考慮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我該怎么說?”

“以加布里埃爾的維努爾的身份和她對話。”斯頓普說。

“他怎么死的?他沒有病。是死于意外嗎?”納塔莉輸入道。

“不是,他自殺了。”

“哦,天哪,他真的跳了嗎?”

“維努爾,你不記得了嗎?”莉絲貝特輸入道。

“很久沒收到任何東西了,也許我的接口壞了。我希望他在一個快樂的地方。”納塔莉輸入道,隨即開始責備自己。

“我好像走得太遠了?!彼f。

“不知道,事情進行得很好。讓她承認?!崩酌傻抡f。

莉絲貝特又發來一條信息。

“是的,他在一個快樂的地方。”

“我們做得對嗎,諾蒂?我們讓他從橋上跳了下去,那樣做對嗎?”納塔莉輸入道。

“做得對,維努爾,你做得對。你還同別人有聯系嗎?”莉絲貝特輸入道。

“沒有,只有你。我一直等著輸入。我給他發了條信息,可是彈回來了,所以我聯系了你。”

“好的,維努爾。我會給你發個補丁——把它裝上去。”

“好的,諾蒂。再見,晚安?!?/p>

“你也是,維努爾。”

“你成功了!”斯頓普滿臉放光地對納塔莉說,同她擊掌擁抱。

納塔莉立刻將聊天記錄同莉絲貝特Wi-Fi的數據峰值進行了比對。完美地匹配。

“干得好?!崩酌傻抡f,“我在前面藏了瓶酒,我們來喝上一杯。”

他們走到車廂的前半部。雷蒙德拿出酒瓶,正在找杯子時,電腦發出“叮”的一聲,顯示有信息傳來。

納塔莉走過去查看。

“是什么?”雷蒙德問。

“莉絲貝特發給維努爾的補丁?!奔{塔莉說。

“把它放進沙箱里,把它放進沙箱里!”雷蒙德緊張地說,好像這個補丁是顆炸彈。

“我知道,別擔心,這是個毒藥丸?!奔{塔莉說。

斯頓普跟著納塔莉來到車廂后半部。

“什么毒藥丸?”他問。

“一種毀掉維努爾記憶的病毒。莉絲貝特要殺死它?!奔{塔莉回答。

19

主管系著一條粉紅色領帶,神情嚴肅而認真地聽著雷蒙德的匯報。雷蒙德說完后,他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干得好!”他說,“人都是他媽的魔鬼??墒俏覀儞碛械倪€不夠。起訴的理由足夠了嗎?嗯……我不這么認為,我們需要建立一個無懈可擊的案子?!?/p>

“可是我們已經有了她的承認?!奔{塔莉抗議道。

“她說的是‘你做得對’,不是‘我們’?!敝鞴芴嵝鸭{塔莉莉絲貝特的用詞。

“真的嗎?人們真的會認為她是清白的嗎?”納塔莉問。

“我不認為,”主管說,“可是辯護律師可以輕易地使它意味著上百種不同的事。”他回頭看著雷蒙德,“她有個雅博賬戶,對嗎?”

“對?!崩酌傻伦C實道。

主管看著屋子里的每一張臉。“雅博將所有的客戶信息存檔,所有的,”他說,“即使信息被刪掉。它保存在服務器上,直到該賬戶被關閉。要是我們能得到她的雅博賬戶,就能得到她完整的歷史聊天記錄,包括她給維努爾的指令?!?/p>

“是這樣??墒俏覀儾恢浪\行的是哪個服務器,她的聊天記錄可能存在于太陽系的任何地方。”納塔莉說。

“我們可以從她的聊天客戶端找到?!敝鞴苷f。

“那你需要她的筆記本電腦,并登錄她的賬戶。”納塔莉提醒道。

“事實上,這正是我們所要做的?!?/p>

“怎么做?”納塔莉問,有點惱火,“我確信她的筆記本電腦里有自動銷毀程序。”

“我們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了?!崩酌傻抡f,意味深長地瞥了主管一眼。

“說得對?!敝鞴苷f。

“記得弗蘭克·安德伍德的案子嗎?”雷蒙德咯咯地笑道。

“實際上,我正在想著那個案子。一次相似的操作?!敝鞴芑卮?。

斯頓普看到納塔莉朝他揚起眉毛。他只是聳聳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介意我們分享你們的計劃嗎?”納塔莉問。

“交給我們吧,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主管說,“雷蒙德,派幾只鳥兒跟蹤她一個星期,找出她常去的地方?!彼仡^看著納塔莉,“你要去引她上鉤,我們會通知你什么時候同她聊天。”

“能說得詳細點嗎?”納塔莉問。

“不能。”主管說。

“這不公平?!奔{塔莉說。

“就是這樣,這是我們的工作。你做好你的那部分就行了。”

會后,納塔莉試圖從雷蒙德那里再套出點東西,但他同樣守口如瓶,只給出一個什么維護行動完整性之類的含糊借口?!斑@個我也說不清楚。”他說。

納塔莉怒不可遏。單獨同斯頓普在一起時,她把怒氣發泄出來。

“要是他們搞砸了怎么辦?他們強行劫持了我們的案子。”

斯頓普盡力解釋一切都是因為地盤的緣故。這里在他們的管轄權之外,當地的聯邦調查局也沒興趣分享這份榮譽。

接下來的幾天,雷蒙德和他的鳥兒一直跟蹤著莉絲貝特。他們跟著她到所有地方——辦公室、瑜伽館、她男朋友的住處——她在那里待了幾個晚上,還有附近的咖啡館。找出她去咖啡館的規律后,雷蒙德停止了跟蹤,向主管進行匯報。斯頓普和納塔莉應邀參加了會議。

“咖啡館,”雷蒙德對大伙兒說,“我們在咖啡館安排一次行動。”

“計劃是什么?”納塔莉問。

“她每個星期六上午去那里,寫她的博客帖子,那是我們的機會?!?/p>

“我們要做什么?拿走她的筆記本電腦?”納塔莉疑惑地問。

“差不多吧?!敝鞴芨呱钅獪y地笑了笑。

“她只需合上電腦,或者敲一下封鎖鍵即可?!奔{塔莉緊張地說,“要是我們搞砸了,就全完了,就沒辦法證明是她干的了?!?/p>

“我們的計劃很周全?!敝鞴茏屗判?,“好啦,行動下星期六開始,每個人一大早就到這里來?!?/p>

20

下個星期六一大早,雷蒙德打電話到斯頓普的賓館房間,通知他們不用著急。莉絲貝特不在家,在她男朋友那里。他們計劃中午在辦公室碰頭,評估當前的情況。

稍后,在附近一家小餐館吃早飯時,斯頓普把這事告訴了納塔莉。

“我不喜歡這個主管?!奔{塔莉邊吃邊說道。

“我查了一下他,”斯頓普說,“他原來在西南的一個辦事處工作,搞砸了一次大型突擊行動。他幸免于難,仍然是一個主管。政治關系,你知道。他以頑固和不合作而著稱?!?/p>

“他不信任我們,不告訴我們行動細節,太侮辱人了?!?/p>

“我見過更糟的?!彼诡D普平靜地說。

下午,他們來到主管的辦公室。除了雷蒙德,還有幾個強壯的男人,腰間都掛著槍。

“12點了,還沒在家?”主管問雷蒙德。

“沒有。我需要更換鳥兒,它們在那里待了一個星期,快沒電了?!崩酌傻抡f。

“好,去做吧。派出它們的替補,她一回來就通知我們。”主管說。

斯頓普和納塔莉決定去查看一下他們將要采取行動的咖啡館。咖啡館在一座巨大的工業樓里,高高的柱子支撐著蘑菇似的屋頂。嵌在屋頂和柱子里的一圈燈把店里照得通明。長桌散亂地擺放在店堂里,旁邊放著一排排的椅子。這樣做的出發點是讓人們可以共用這些桌子,建立一種社區精神。一些嵌在墻上的臺面下放有高腳凳,這是為那些更愿意獨自坐著的人準備的。

售貨攤在入口處,是一長條嵌在墻上的柜臺。斯頓普和納塔莉匆匆接過咖啡,在一張桌旁坐下。這些桌子都是沒有上漆的原木,寬大而結實。兩張桌子間的距離很大,給了每個人足夠的工作空間。在他們對面,一個年輕藝術家正忙著畫鉛筆素描。在他們周圍,人們忙著聊天,工作,或只是獨坐著讀書。這里很忙碌,但不擁擠。

納塔莉打量著四周,露出擔心的神情,說道:“他們如何奪走她的電腦?她有足夠的時間把電腦合上。”

“也許他們會從后面接近。”斯頓普猜道。

“對,有可能。”納塔莉承認。

雷蒙德發來一條短信:“莉絲貝特回來了,立刻回主管辦公室?!?/p>

他們急忙跑了回去。

主管正在地板上踱步?!拔覀兊娜硕嫉搅藛幔俊彼麊枴?/p>

“到了?!崩酌傻抡f,盯著手上的平板電腦,“她出門了。”

“叫大伙兒各就各位?!敝鞴苷f,“你,”他指著納塔莉,“跟我來。你要引誘她上網聊天,這是最難的部分——不能搞砸了?!?/p>

斯頓普不知道他該扮演什么角色,遲疑了一下,問:“我在哪里?”

主管考慮了一會兒,說:“咖啡館入口,防止她逃跑?!?/p>

斯頓普翻翻眼睛。沒用的老家伙,他對自己說。

納塔莉跟著主管走了,斯頓普朝咖啡館走去。

他走進去,打量著這個寬敞的地方。莉絲貝特坐在一個墻角里,面前放著一塊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打開的筆記本電腦緊靠著墻放在左手邊。她正一邊讀著什么,一邊咬著三明治。

她對面坐著一個帶著一杯蘇打水的年輕亞洲姑娘,正在粉紅色凱蒂貓手機套里的大手機上飛快地輸入文字。一個留著胡子的老人拿著平板電腦坐在莉絲貝特旁邊。

斯頓普買了杯咖啡,坐在入口處的一只高腳凳上。他拿出手機,假裝在看什么,想知道車子里發生了什么。

這時,他注意到莉絲貝特坐直了身子,打量著四周。也許納塔莉開始同她聊天了,斯頓普想。

莉絲貝特弓起背,飛快地在鍵盤上打著字。兩個從她桌子邊經過的女人突然沖對方尖叫并動起手來。接下來的幾秒鐘就像慢鏡頭似的在斯頓普眼前展開:莉絲貝特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她抬起頭去看兩個互毆的女人。就在這時,年輕姑娘伸出手抓起她的電腦。電光石火之間,莉絲貝特朝姑娘轉過身,爬到桌子上去搶電腦??墒且呀浱t了,姑娘已經把電腦像接力棒似的交給了她身后的男人。這個人是雷蒙德。他接過打開并已經登錄的電腦,朝門口走去,從斯頓普面前經過時,露出開心的笑容。

21

這是警察局午餐學習會。餐廳里擠滿了人,因為斯頓普和納塔莉正在演示他們著名的數字伙伴案。

“干得真棒,”人群中有人說,“演示得也好。”

“謝謝!現在,我們接受提問。”斯頓普對著人群說。

“就是說,你們找到了整個歷史聊天記錄?”有人問。

“是的,”斯頓普說,“它描繪出一個充滿仇恨和報復心的女人。”

“事實上,”納塔莉補充道,“當加布里埃爾站回到橋面上的時候,他實際上已經退縮了。遵照莉絲貝特的指令,維努爾尖叫著要他再爬上橋欄,完成那一跳。”

“它的控制力可真強。”人群中一個聲音說。

“加布里埃爾在情感上十分脆弱。他的數字伙伴非常了解他,知道怎么做才能讓他跳下去?!奔{塔莉說。

“多么卑鄙、邪惡的人。動機是什么?”

“力量,復仇,她相信沒人能查得出來?!奔{塔莉說,“莉絲貝特最初的想法是暗中監視加布里埃爾和南希,這就是為什么她建議加布里埃爾為他的抑郁癥試試維努爾??墒?,當意識到通過他的數字伙伴,可以多么輕易地影響加布里埃爾時,她改變了目標。這種力量使她變得惡毒,她就在那時策劃了一個毀掉他們生活的計劃。她曾經生活在南希的陰影里——那是個美麗、聰明、自信的女人,所有方面都壓倒她。這是她的復仇?!?/p>

有人舉起手?!罢??!彼诡D普說。

“我很有興趣想知道,是什么導致了她的那次失誤,為什么在聯系維努爾時沒有隱藏起她的IP?”

“好奇心殺死了貓。”納塔莉說,“她同當時正在交往的男人訂了那次旅行。他們動身的前一晚,加布里埃爾和南希大吵了一架。我猜她急不可耐地想知道發生了什么,等不及使用加密頻道?!?/p>

沒有更多的問題了。

斯頓普轉身對著人群說:“這是納塔莉在這里的最后一天了,她完成了實習期,要回學校完成學業?!彼杏X到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聲音有點哽咽,“我會想她的?!?/p>

納塔莉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后來,在辦公室,斯頓普感覺到情緒低落,連紙牌游戲都不想玩了。正當他想出去透透氣時,納塔莉出現在門口。

“我要走了,保持聯系?!彼f,“對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什么東西?”斯頓普站起身,從辦公桌后走出來。

納塔莉遞給他一張字條,“梅洛迪亞的聯系方式。現在,你沒有理由不給女兒打電話了?!?/p>

“你怎么找到她的?”

“我是個偵探,馬丁?!奔{塔莉說,“重要的是,你要給她打電話。”

納塔莉飛快地擁抱了他一下,轉身走了。斯頓普站在辦公室中間,看著手中的字條,然后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向辦公桌。

他要打一個重要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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