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切就像是魔術。
他的半身人像似乎要將六邊形的艙室塞滿。耀白的金屬面罩,灰黑的裹腦外盔,純藍的環(huán)形耳罩,紋路清晰的接駁口與焊縫,似龍須垂下的管線——他側眼望來,清晰的細節(jié)將頭顱勾勒,仿佛一艘鉆入艙室中的太空艦船,呈現(xiàn)著流線型的主船體。
這一切不過是錯覺。
我和他的距離很遠,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意義上。我和他的距離亦很近,全息屏與我近在咫尺,他被放大的影像被投射在半透明的屏上,蓋住了大半艙室的遠近景。強烈對比之下,我竟產(chǎn)生了一種愛麗絲漫游綜合征般①的近景遠凝。
這讓他如巨人一般龐大。
這一切的確是魔術,原理就像是我童年時初見的魔術。當時,我那身為前沿物理學大師的父親斥之為“玩弄視覺的把戲”。二十多年之后,我接過父親的衣缽,沉醉在混合著前沿物理、天體物理、量子物理所混合的“普朗克”項目中許久。夢醒之際,我才恍然大悟,我也不過在玩弄著普朗克的魔術。
現(xiàn)在,作為唯一的觀眾,當全息屏上的影像逐漸消失,我繃緊了全身的肌肉,銀灰色的覆蓋式盔甲與儀表臺渾然一體。遠在儀表臺之下,遠道而來的“旅客”高抬起額頭。我知道,有一雙疑惑與驚恐交加的眼,藏在那如骸骨的面具之下,遠望同樣身穿盔甲的我。
“抱歉,都是你的錯。”我拔出電漿手槍,舉槍瞄準。
“移形換影②”,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的魔術。
那場魔術中,有一個圓形的舞臺,臺上左右兩側各立著乳白色木門,相隔約十米左右。表演開始時,身著黑色燕尾服的魔術師自舞臺的中心登場,那也是兩道門連線的中點。緊接著,他玩弄著手中的小球,故作神秘地走向右邊的木門。
“請拭目以待,我將展示空間的奇跡!”如念動咒語一般,魔術師朝著左方門丟出了小球,旋即又飛快拉開右方木門。他在一瞬間消失,又在一瞬間出現(xiàn)。他穩(wěn)穩(wěn)地出現(xiàn)在左方木門前,左手心還攥著門把手。仿佛那數(shù)米之遙的舞臺空間,藉由兩道門連在了一起。
最后,他一伸右手,穩(wěn)穩(wěn)地接住自己所拋出的球。
魔術師向觀眾舉手示意。頓時,全場掌聲雷動。作為無數(shù)鼓掌者的一員,我認定這就是童話故事里的魔法。然而,我身旁的父親卻嗤之以鼻。他制住我拍打的雙手,在我的耳邊大喊著。轟鳴的掌聲蓋不住他的歇斯底里,那聲音撕扯著我的耳膜,“你爸爸能做的!可比這厲害多了!你應該為我鼓掌——而他?”父親斜睨向舞臺上的黑衣人,“不過是玩弄視覺的小丑啊!”
“但事實上,你的父親錯了。”聽到這里時,張敏糾正道,“移形換影的關鍵,并不是視覺特效。這個魔術的秘密在舞臺之下。”她咄咄逼人地說著,我反感地看向她。她又說:“……這個魔術和我們各自項目里的傳送原理,是一樣的。”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時,我們快要到達“普朗克”號科研空間站了。透過舷窗,我能看到空間站的環(huán)形結構。它孤高閃耀,如弧形的閃光地平線。如果俯瞰,可以看到它那更為逶迤壯闊的景致:
在空間站環(huán)形結構的中心,一枚閃光豎瞳奪目獨輝。那是另一道更純粹的光環(huán)。光環(huán)中央,一道因引力而扭曲的光芒直劍攔腰斬去,將其一分為二。光芒之中是深不見底的漆黑深淵。光與影相互交織,共同勾勒出這枚人造克爾黑洞①的目光與瞳影。
“傳送的過程是一樣的,但機制不一樣。”我反駁道,“我也不認同你把這個過程比喻成魔術。”說話間,我一瞥遠方的環(huán)形空間站與光影獨瞳,“這也是他們這么做的原因。”
他們把環(huán)形空間站劃分為左右兩個半環(huán)。左和右,這一對相對意義上的空間標識在太空中沒有意義。但是我們的投資方卻自有深意。
公平與競爭。
“不需要你提醒。這是成本上的考慮。環(huán)內(nèi)的研發(fā)設備、資源和后勤是對半拆分的。我們要在相同的環(huán)境下進行研發(fā)競賽。”她微笑著。我卻從她的嘴角與眉宇間看到了父親的神色,不可一世,高高在上,“在這場技術競賽的研發(fā)里,我們不能確定誰是真身,誰是替身。成功者只有一個,好一個剃刀原則②。”
“你在害怕?”我嗆聲道,“害怕你所堅持的‘蟲洞理論’是錯誤的?”
“你難道沒有畏懼嗎?”張敏反問道,“你和你的父親認為,信息穿過奇點③,不但可以毫發(fā)無損,更能在角速度上超過光速。可問題是,奇點是一個比天使無法站立的針尖還要微小的存在,你確定你的反重力系統(tǒng)能駕馭它嗎?”
“奇點至少存在。”我據(jù)理力爭,“而你卻把希望寄托在蟲洞上。你和你的團隊試圖制造一個人工蟲洞,讓信息穿越,以到達所謂的平行宇宙。”我頓了頓,“可是,我們都知道,蟲洞還只是數(shù)學模型中的概念。”
“我們的理論都還停留在概念上。而且……”張敏避開了話題,露出了一反常態(tài)的表情,“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真的。我們的失敗與成功不重要,問題在于之后的一系列悖論……我們研制的可是‘時間機器’。”
“外祖父悖論?張敏,得了吧。”我盯著張敏,佯裝不可思議,“張大科學家,你可是我認識的同行里最沒有道德包袱的人了。在這個關鍵時刻,你竟然和我說起了倫理。”我又夸張地恍然大悟道:“哈,這就是你打擊競爭對手的策略嗎?據(jù)我所知,為了研究成果,你和你的團隊無所不用其極。”
“不,我是認真的。我覺得,我們似乎要觸碰到某種底線了。”惶恐的神色在張敏臉上一閃而過,“時間不是物理學研究的最后堡壘,而是禁地……”
“底線”這個詞從張敏口中說出,簡直是莫大的諷刺。對于張敏,無論是物理學領域還是倫理,都不可能有“底線”——無所不用其極,這是我對張敏的印象,八九不離十。
在這個圈子里,張敏惡名遠揚。除了剽竊和盜用,她什么都做得出來。為了領先進度,她會授意自己背后的投資方惡意收購對方的企業(yè)。必要時,她也會采取誹謗和構陷的方式,讓科研對手身敗名裂。還有各式各樣的手段……我還記得她在科研大會上的名言,“通常來說,面對人的問題,我會解決掉產(chǎn)生問題的人。”
我第一次出現(xiàn)問題時,我和張敏都在各自錯位的舞臺中。
“我們每個人都是外部歸因①的。面對問題,我們總認為是外部環(huán)境導致的。我們一廂情愿地認為,只要解決了外部環(huán)境中事務與人的問題,就能讓問題迎刃而解。”
她晃動著手指,否定道:“但不是這樣的。我也曾天真地認為,科學與技術能解決所有外部問題。直到兩年前的一次絕密實驗,讓我有了新的認識。”
她說到這里時,停頓了許久,雙眼直直地看向屏幕,肅穆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攝像機。隔著全息電視的屏幕,我和她相互凝視。我和她的外部環(huán)境大相徑庭。她身居高位,聲名遠揚,我卻身陷囹圄,聲名狼藉。
“絕密實驗的細節(jié),我不會透露分毫。我也不希望后人繼續(xù)這樣的實驗。我已將研究團隊解散,一并銷毀了所有理論草稿、計算模型和原型設備。”她說著,側移幾步,將上半身躬成了90度,“是我錯了,出現(xiàn)問題的人是我。”
我咬牙切齒地看著,她在華燈裝點的會場里,偉岸的聲名仿佛要填滿那千人的廳堂。我在逼仄陰冷的牢間中,形同枯槁的身形卑微得仿佛房間中的一縷沙塵。在那里,無數(shù)人用贊譽包容她的過失。在這里,只有獄卒和同犯日復一日的嘲弄和凌虐。“你曾經(jīng)也和她一樣有名,怎么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呢?”一名看管我的獄卒人揶揄著,臉上滿是小人得志的神情。
她就像是舞臺上的那名魔術師,虛榮地用嘩眾取寵贏得的掌聲,而我卻連當觀眾的資格都沒有。一想到這里,我把上下頜咬合得更緊了。我能聽到臼齒被緊壓的咯咯聲。
然后,一切便定格在那里。
全息屏上的圖像支離破碎,只留下了平行并排的數(shù)個光點;獄卒上揚的嘴角不再落下,徒留下皮笑肉不笑的僵硬;犯人們舉在半空的手遲遲沒有落下;黃昏之光被關入監(jiān)獄的休息室,與塵埃混合融化作迷霧。
這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猶在夢中,或是產(chǎn)生了錯覺。看著周遭被凝固的人群,我也驚恐得一動不動,仿佛這樣就能融入他們似的。但是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喘不上氣來。
“站起來,呼吸!”一份沖動驅使著我。我飛快地挺起身來,像是因為氧含量耗盡而浮出水面的困魚。
我大口地呼吸著,還未平息,便覺得腦后挨到了重重一擊。我回身看去,看到了獄卒定在半空的老拳。那布滿老繭的拳峰,正停在我后腦勺的位置。我四下看去,周遭又發(fā)生了變化,全息屏上的光點位置變換了,它們劃過之處光暈殘留。犯人們悉數(shù)凝視而來。幾名獄卒正掏出電擊手槍,憤怒和詫異停留在面龐上。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魔術師也有和我一樣的問題,便可僅憑自己,真正施展空間上的奇跡。
為了實現(xiàn)看似“瞬間移動”的節(jié)目效果,魔術師需要借助機關和替身:圓形舞臺的兩門下方各有暗門。魔術師的替身就藏在其中的一個暗門之下。魔術師打開右門,身墜暗門,藏身于舞臺之下,宛若在一瞬間消失。與此同時,替身便快速通過暗門,穿插到臺前,站立在左門之側,好似在一瞬間出現(xiàn)。
歸根結底,是替身接住了小球,而不是魔術師自己。
同樣的原理出現(xiàn)也在我和張敏的項目中。在我們共同競賽的科研項目中,一種用于傳送身體和意識信息的掃描編碼器是前提。我們首先需要將物質(zhì)和意識編譯成信息,繼而在未來翻譯。
這就是那副盔甲。灰色外盔包裹全身,將穿戴者身體的全部信息掃描。頭盔上的藍色耳罩則是意識讀取器,用于掃描目標的腦內(nèi)活動信號。掃描和翻譯的過程,就像是魔術師和其替身藏顯于暗門上下。盔甲將目標的身體信號先行發(fā)送,緊接著發(fā)送意識信號。通過時間上的信道,意識信號就像是小球一般,從過去的身軀來到未來的身軀中。
當然,難題并不在身軀和意識信號的轉換——一如移形換影的魔術難點并不是舞臺之上,而在舞臺之下。整個過程需要魔術師和替身的無縫配合。我和張敏的團隊,幾乎在同一時間設計和建造出了盔甲。這只是起跑線而已,在這場“時間魔術”的研發(fā)競賽中,我和她要解決的是“移”和“換”的問題。
如何讓信息去往未來?
連續(xù),不過是感覺與知覺共同加工的、自欺欺人的假象。
觀察一個閃爍的光點,當它的閃爍頻率較低時,我們看到的是光源交替明暗。逐步提高閃爍的頻率,我們終將會看到閃光融合,光亮接續(xù)長明。在大腦的認知中,劃定光點跳躍和連續(xù)的頻率被稱為閃光融合臨界頻率,平均值在24赫茲左右。這也是為什么,在古老的膠片電影中,膠片播放頻率的下限是每秒24幀。
當然,我的感知中并不存在閃光融合。越獄之后,我得到的并不是久違的自由,而是一片支離破碎。它再度發(fā)生時,我正在繁華都市的人群中穿梭,像是阿薩辛派①的刺客一般藏匿著自己,躲避著無處不在的無人機、攝像頭與人工智能巡警。
旋即,我感受到了喧囂停滯,萬物凝固:遠處大廈上的巨大投屏一片漆黑,僅留下四五個光點跳躍著爬行。飄揚的旌旗像是被凍結在了空氣中,一頓一頓地起伏。半空中的無人機像是沒了電,被托舉在空中,徒勞地變換著螺旋刀槳的角度。街道上的人群則是掉幀的盜版電影,一下、一下、又一下地變幻著千姿百態(tài)。
在我的身前,我看到一對情侶互相張望,卻遲遲不吻;一個女孩看著松手的氣球,卻無能為力,失望地瞪著頭頂;一名上班族神色匆匆,卻怎么也走不完短短的五米人行道。我徑直掠過他們,玩味著他們臉上的表情。他們像是機械一般,機械一般地轉過關節(jié),機械一般地凝注目標,機械一般面露驚恐。我與他們相繼擦肩而過,看到了他們耳根后的骨骼通話器與懷中的電漿手槍。他們卻什么也做不了。這些密探與警員讓我明白,當它發(fā)生時,我不需要躲藏。我在所有人眼中是交替閃爍的不融合閃光。
世界于我而言是不連續(xù)的,同樣,我于世界也是不連續(xù)的。
但是我必須要為這一切找出解釋。就像是數(shù)年前在普朗克號空間站中,我和張敏試圖找出違反時間熵流運動的方法。那時,在空間站中心的人造克爾黑洞飛速轉動,又在吸積盤的映襯下巋然不動。它漠然而冰冷地凝視著空間站中兩支團隊的爭分奪秒與明爭暗斗。
它自己并不知道,初看去像是絕望本身的它,蘊含著時間旅行的無限希望。
我和她,兩支團隊都在竭盡所能地爭奪著人造黑洞的使用授權:我需要的是克爾黑洞的高速自旋,這樣便能讓信號在穿過它的奇點時,完成超光角速度加速。張敏則需要克爾黑洞事件視界②的引力,以大引力場所產(chǎn)生的空間畸變,來構建模型中的超時空蟲洞。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能單獨得到完整的黑洞資源與時間理論,一如我眼中斷斷續(xù)續(xù)的世界,一如那些有關我的謠言、蜚語、坊傳。要讓這些只言片語般的信息連續(xù)起來,我得將自己的猜想、推測與估算,作為關鍵幀③安插進去。
我歸納了搜集的信息,外部對我的評價是這樣的:他們將我形容成了“一個暴躁而不可思議的幽靈”,在絕密實驗項目雙雙失敗之后,狄熵,作為張敏競爭對手的團隊負責人,惱羞成怒之下破壞了空間站的昂貴實驗設施。他又對自身進行了毫無人道的量子改造,從安全等級最高的監(jiān)獄逃脫。之后,他不但逍遙法外,更變本加厲,氣焰囂張地破壞社會秩序。
他們的評價,沒有一個字是正確的。當理清這些時,我業(yè)已重新改造了盔甲。我改變了盔甲掃描器的探測范圍,并加裝了運算程序,它不再用于掃描我的身體和意識,而是掃描我所觀察的對象。無論是畫面、聲音還是運動,它都能預測對象的軌跡。
爾后,我穿戴好盔甲。它第一個掃描的對象,是鏡子中的我自己。我看到它的手臂和脊背像是古希臘的運動員一般孔武有力。在它的雙耳側,原本用于掃描意識的藍色環(huán)燈消失了,一架多功能中微子探測眼鏡取而代之。還有它的面容,不再是如鋼板般光滑的雪白剖面,而是猙獰的骷髏眼窩與空洞的鼻梁。
“你們說的都對,我是一個幽靈。”
正如閃光融合的成像原理,無論是古老的膠片電影還是現(xiàn)代的全息投影,其圖片成像的過程都不是連續(xù)的。我們之所以誤以為它是連續(xù)的,只因其圖片呈現(xiàn)的頻率超過了閃光融合臨界,僅此而已。
同樣,無論是空間、時間還是運動,世界的運行原理也是一樣的。空間存在著最小的基準單位,時間也以同樣最小基準單位跳躍著流逝。換言之,任何運動都不是連續(xù)的,而是以最小基本單位為極限跳躍著進行。
空間和時間上的最小基本單位便是普朗克常量①。
藉由此,我為自己的異常做出了假設:我的運動,無論是身體還是意識,脫離在這個世界的普朗克運動之外,又或者說,我的普朗克常量并不是6.62×10-34,而是一個別的數(shù)字。這也導致:當我的普朗克常量與世界的普朗克常量沒有產(chǎn)生交集時,我游離在時間之外。
我把這個現(xiàn)象稱為“普朗克穿插”。
世界好比一部影像,我是穿插在影像不相連幀上的怪異圖層。我是畫中人們無法捕捉到的異像,他們眼中飄忽不定的幽靈。沒有人能追捕我,沒有人能審判我,沒有人能阻止我。投資人的姓名再也不是我心中諱莫如深的字眼,我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出現(xiàn)、消失,獲取我想要的信息,向每一個迫害我的人復仇。
就像是無數(shù)古老的恐怖影片中的場景,他們眼中的我,是一道突如其來的飛影,一團無法連續(xù)觀測的殘像。不論他們在別墅、古堡還是高度防衛(wèi)的軍事基地和地下庇護所,都無法阻止我如鬼魅般滲透,似幽影一般在眾目睽睽之下直取其性命。
我把張敏留到了最后。
她一定有所警覺。當最后一名與普朗克項目相關者的死訊傳開時,她在一支太空航空隊的護送下,倉惶逃進了普朗克號空間站。
自普朗克號開始,自普朗克號結束。我隱約覺得,冥冥之中有一道圓環(huán)即將閉合。
在普朗克空間站中共事時,她無數(shù)次地攻訐我的理論。這些問題大都無法驗證,于是討論到了最后,便偏離了學術范疇,變成了哲學式的攻辯。
“你的理論是讓攜帶信息的粒子徑直穿過黑洞到達奇點,借助其致密引力獲得超光速的角速度,最終完成超時空變換。”她指著光屏上的光錐模型,食指不住地晃動,“沒錯,我承認這樣的確可以讓粒子獲得超光速。但問題是,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這意味著它要穿過引力近乎無窮大的事件視界區(qū)域。”
“為什么?有什么問題嗎?”我反駁說,“相比較不存在的蟲洞,這難道不是更實際嗎?”
“顯而易見啊,你不能忽視事件視界中的潮汐力①啊。”她舉例說道,“面條人假設,你知道嗎?一個宇航員落入黑洞,因為頭腳受到的超致密引力差,他會被拉伸成一根面條人,卷曲著以螺旋軌跡落入奇點。”她頓了頓,眼神放光,似乎找到了致命漏洞,“這還只是理想模型下的推測。實際情況中,黑洞中的致密引力甚至超過了強相互作用力②。這意味著基本粒子會在事件視界中直接解體。”
“完全不會的。”我連忙擺手道,“因為時間太短,粒子來不及解體,就已經(jīng)穿過了事件視界了。”我思索了一會兒,又舉例說道,“就好比赤足穿過火海,只要通行速度足夠快,就不會被燒傷。”
“你這個比喻不對,那是萊頓弗羅斯特效應③。”
“那我換個例子……呃,比如一張紙……對,一張干燥的紙,很快地穿過火焰……來不及引燃就過去了……反正就是那個意思……只要作用時間足夠短,就不會存在解體現(xiàn)象。”我被她說得心煩意亂,舌頭像是打了結。
“你如何證明?”
我會證明給她看。
現(xiàn)在,我看到了四處巡弋的太空殲擊機和無人探針。我想象著,殲擊機里坐著裝模作樣的飛行員,探針的監(jiān)控器后坐著疲憊不堪的監(jiān)控員。張敏把自己當作機密文件一般,躲在重重防護的保險箱中。但問題是,我既然能從安全防護最高的監(jiān)獄出來,同樣也能大搖大擺地進去。沒有錯,監(jiān)獄和堡壘,拋開防御的方向,其性質(zhì)是一樣的。哪怕堡壘在外太空。
然后他們向我開火。那一束束迎面而來的光火讓我感到滑稽。我輕快地笑著,吹著口哨,像是在把玩隨時都可以暫停畫面的彈幕游戲。我的飛船在黯淡的激光、停飛的導彈與線性的粒子束之間輕松游走。最后,我將飛船一頭撞向空間站外壁。
撞擊和停船沒有區(qū)別。我離開駕駛艙的一瞬間,飛船船頭與太空站外壁正雙雙發(fā)生形變。合金鋼板就像是我扭曲的人生,完整的曲線被反復地傾軋、扭擠和拉伸。我又等待了許久,但見爆炸的畫面一張張地呈現(xiàn):丁點兒星火引燃染料,烈焰逐幀膨脹。我鉆進被炸開的缺口,撫摸靜止的火焰——我毫發(fā)無損,甚至感覺不到一絲灼熱。在普朗克時間單位里,火焰不過是一團靜止的等離子團,一簇舞動的幻光。
我來到了太空站的內(nèi)環(huán)。
進入普朗克空間站的第五個年頭,張敏召開了內(nèi)部發(fā)布會。
我還記得她說的每一段話,每一句話,每一個詞語,甚至是每一個字。在空間站左右半環(huán)交接的高臺上,張敏高聲宣布說:“各位同僚,我們已經(jīng)到達了‘禁地’。”
臺下傳來了無數(shù)沮喪和哀嚎。我心頭一緊,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實驗室中已經(jīng)完工的原型機:擁有無與倫比線型的盔甲,綻放著藍寶石光芒的圓環(huán),無數(shù)排列有序的管線,還有一張張在儀器臺上被鋪設整齊的藍圖。功虧一簣,我已經(jīng)想不出第二個成語來形容它了。
“在過去的五年間,我們完善了蟲洞模型的物理構造參數(shù),并成功將其創(chuàng)造。我們就像是劃著簡陋三桅帆船到達新大陸的哥倫布。”
“完了……”我在心中驚呼。
“但是,我們決定放棄。”
她話鋒一轉,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到達時間上的新大陸時,我們?nèi)粵]有哥倫布的喜悅。相反,我看到了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恐怖場面。”她失心瘋一般重復著,“失控了,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繼而,她聲嘶力竭地大喊,“時間旅行是不成立的!我們做的是無用功!”
五年后的現(xiàn)在,在普朗克號被廢棄的會議廳里,我再次見到了她。當沉寂許久的燈光再次亮徹廳堂之際,我看到了她。她穿戴著全覆蓋式的雪白盔甲,身形依舊纖細。她在會堂中徘徊,雙手如撫摸麥浪一般,輕觸著布滿塵埃的座位與投票器。
“張敏,你以為這樣就能擋住我嗎?”我興奮不已。澎湃的想象中,這里化作了法庭,而我也化作法官,斬釘截鐵地宣讀著審判,“十年了,你從未停止過對我的迫害。你攻訐我的理論,扭曲我的成果,敗壞我的名聲。你巧取豪奪著我的一切。”我加大了聲音,“現(xiàn)在,轉過身,面對我!告訴我,還有什么詭計?”
會堂沉寂了,她似乎不為所動。“喂!”我吶喊著,“你還要高高在上到什么時候?”
就在這一刻,普朗克穿插出現(xiàn)了,灰塵漫揚的會堂頓時透徹無比。因為丁達爾現(xiàn)象①的加劇,華燈的輝煌被透析成無數(shù)縷熾白的光路。
她卻無視這些,直直地轉過身來,又慢步踱向我——就像是我一樣。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刻?對,絕對時刻是多久?”她刻意將強勢藏在柔聲細語中,“我剛剛進行了一次時間旅行。好奇怪,我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都是斷斷續(xù)的,看不清也聽不清……等等,你的眼睛在動?”
我終于從長久的詫異中恢復。我仿佛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一個自負又可悲的影子。我緩緩摘下了頭盔,看著她的瞳孔因為見到我的面龐而急遽擴張。在她的驚懼間,我舉起了槍。
但是,我沒有扣下扳機射擊。我忽然想起初來普朗克號的瞬間,那些有關于時間與悖論的討論場景,吉光片羽與只言片語之間,浸透著“外祖父假設”的時間悖論。
就在我遲疑之際,湛藍的電流點醒了我。一道電弧自我的身側而來,掠過她的發(fā)梢。這道電弧似毒蛇般嘶嘶作響,驚得她也尖叫了起來。
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現(xiàn)在是五年后,快滾回去,永遠都不要再來!”
我循著聲音看去,看到張敏正氣勢洶洶地盯著她,看著從過去而來的自己,如我痛恨她一般痛恨著自己的過去。
“我這一生有過無數(shù)的謊言,我也曾認為這是實現(xiàn)理想的必要手段。我以為,自己對自己是真誠的——沒想到,最大的謊言竟是我對自己說的。”她款款地走了上來,“五年前的此刻,在發(fā)布會開始的前夜,我迫不及待地進行了一次躍遷。然后我看到了未來的自己。”她指了指自己,“就像是現(xiàn)在,發(fā)了瘋一般,一邊追殺著一邊叫囂著世界末日。”
她下意識地顫抖了一陣,又勉強站定,“我逃難一般地返回出發(fā)時刻。自那一刻起,時間旅行、五年后和這里,便像是條件反射的反射刺激一般,我每每想起便會驚懼不止。”
“空城計不成,便要苦肉計了嗎?”我警覺地盯著她,“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不光阻止你自己,還要迫害我?”
“我們要救我們自己。”她邊說著,邊丟下了電漿手槍。它并沒有因為空間站的人造引力而落地,反而停在了她的身前。“無法感受到運動的連續(xù),我們不過是行尸走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普朗克穿插還在持續(xù)。
“我無數(shù)次地思考著我的未來。未來的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在時間旅程的盡頭給我制造恐懼。這期間,‘時間錯位’的現(xiàn)象也不斷地發(fā)生。”她的五官扭動起來,“時間錯位讓我無法正常地去看、去聽、去感受……更讓我無法深入而連貫地思考。”
“我也……”我竟有些認同她的話。
“似乎只要進行了時間旅行,旅行者就會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在時間錯位沒有發(fā)生的間隙里,我徹夜未眠地去思考,去推斷,去假設。一開始是宿命論,時間是閉環(huán)的,因此,如果過去的我遭到了未來的我的追殺,未來的我就要去完成這個宿命。但是這從動機上說不過去。我為什么要試圖殺死我自己呢?”
“等等,你不要和我玩繞口令一樣的邏輯游戲。”我拍了拍腦袋,連忙阻止她道,“在我實驗成功的那一刻,也就是明天,你派出了殺手截擊了我。你苦心經(jīng)營著一切,不就是想把研究成果占為己有嗎?然而你卻……”
“這里除了你和我,沒有別人了。”
“等等,這不可能……”陡然間,我低頭看向自己的盔甲,似乎明白了。
“是的,開始時我也以為是你,認為是你假扮我的樣子,威脅我的成果。”她露出了豁然開朗的表情,“直到繼續(xù)思考時,我忽然明白了。”
“我們都不想讓其他人重蹈我們的覆轍,過著沒有連續(xù)的人生。”她又指了指自己,“包括我們自己!如果沒有進行實驗,如果沒有……如果未來的我們,殺死了過去的自己,那么時間悖論就會抹平一切!”
她說的沒錯,只在要這里形成閉環(huán),那么一切就不復存在:未來的我殺死了過去的我,未來的我不復存在,過去的我沒有被殺死……
等等,還是有什么不對勁。
她的語氣輕快了起來,“接下來就是你自己的選擇。警告也好,威脅也罷,你甚至可以直接謀殺你自己……總之,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現(xiàn)在的既定事實。但是至少……你能救救過去的你自己。”
而后,她頓了頓,說道:“你最好仔細想想,在五年前實驗時,你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不用刻意去匹配細節(jié),隨性而為就好了。反正,永遠都不可能失敗,不是嗎?”
“永遠都不可能失敗!”我嘶吼著,“如果我成功了,那就是既定事實。我的時間旅行是既定歷史中的一環(huán),是必然發(fā)生的必然!”
“你說的沒錯,但是……”
“你不能用你的失敗,來定義我的失敗!任何人都不能!”我受夠了她口中的“但是”與“可是”,我也恨極了她的先抑后揚。她就是父親的影子,恃才自傲,高高在上,將我和我所愛的貶低得一無是處。
“蟲洞的研究方向是錯誤的。你對科學倫理和時間悖論一無所知。你只是看到了另一個平行宇宙的災難,便嚇得像是個三歲的孩子見到幽靈一樣。”
“狄熵,你聽著,這不是什么打壓你的手段。”通信視頻的彼端,張敏焦急地說,“我已經(jīng)匯報了投資方,空間站將在24小時內(nèi)關停。”
“24個小時?”我反而笑了,“那足夠了,足夠我到未來跑一圈了。別忘了,時間旅行的出發(fā)和返回是在同一時刻。”
“先不要這樣。”她攤牌道,“我和你說實話吧,我們進行過實驗了,實驗對象……”
我關掉了通信,一并關停的還有實驗室的艙門和外部的監(jiān)控。“時間緊迫。”我對自己說道,緊迫得就像是外部監(jiān)控上殘留的影像——大批大批的安保員正從半環(huán)的兩頭蜂擁而來。
我向儀表臺上的同僚打了一個響指,“開啟設備!”
“可是,實驗對象?”
“我要傳送我自己!”
“什么?你真的確定?”
“看到那道安全門了嗎?”我指了指六邊形艙室的盡頭,太空站的輝光被厚重的閘門盡數(shù)遮擋 。我站在艙室的中央,銀白色的面甲和天藍色的耳罩微微發(fā)光,“我要立刻從這里消失!”
我又打了數(shù)個響指催促著,機械手指在半空中綻放電火花,像是引信即將被引燃。
“倒計時,5!”
在被面頰覆蓋的雙瞳中,我看到了白色閃光。無數(shù)參數(shù)正在飛快地跳動,盔甲的傳感器被激活,掃描器將我的每一個細胞掃錄。我短暫地闔上雙眼,想象著自己的身軀正在化作黃金數(shù)字。
“4!”
我向左看去,厚重的閘門上出現(xiàn)了電火花。數(shù)道激光切割合金,空間站中的安保正準備破門而入。
“3!”
我又向右看去:團隊中所有成員都站在高臺上。儀器的閃光染在雪白的研究服上,一如極光穿破大氣印在北極的雪原上。緊接著,人們的影像淡化、模糊并最終透明,像是幽靈一般由實化虛。我知道自己正在被傳送,隨著意識信息的轉移,我也將化作虛像。
“2!”
人們的像正在彌散,與之相對的,卻有一個孤影正由虛化實。那個影子像是憑空出現(xiàn)一般,被空氣勾勒出線條、涂上銀與灰交加的顏色。我定神一看,那個影子像極了身穿盔甲的我自己。
“1!”
閃光融合——這一瞬間,我的腦海中蹦出一個詞語。關于這個人影,我的第一反應是,這或許是我自己的影子。當所有的閃光融合在一起時,我看到了自己的鏡像。
“0!”
我看到了一個龐大的人影。
這一切就像是魔術,那個人影明明遠在儀表臺之上,卻龐大得像是我眼中的巨人。此刻,我陷入了像是愛麗絲漫游綜合征般的遠景近凝。
“抱歉,都是你的錯。”他如是說,舉槍瞄向了我。
【責任編輯:遲 卉】
① 一種感知覺精神疾病,長時間觀察一種事物,會突然像愛麗絲漫游仙境一樣,周遭的事情忽然變大,或者忽然變小。
②這個魔術實際上是不存在的,而是出自電影《致命魔術》。
① 克爾黑洞是指不隨時間變化的繞軸轉動的軸對稱黑洞。
② 指奧卡姆剃刀法則,指在多個假說都具有完全的解釋和預測能力時,出于選擇成本的考慮,往往選擇最簡潔和快速的那種。
③ 在黑洞正中心,因為物質(zhì)在此點密度極高,向內(nèi)吸引力極強,因此物質(zhì)壓縮在體積非常小的點。
①相較于內(nèi)部歸因,這種解釋人格和思維習慣的歸因理論認為,個體之所以出現(xiàn)某種行為,其原因與其所處的情境有關,并假設大多數(shù)人在同樣情境下也會做出同樣的反應。
① 十字軍東征時期活躍于中東的刺客組織。
② 黑洞的光速史瓦西半徑區(qū)域,即光速物體無法逃逸的絕對引力區(qū)域。
③ 在動畫、電影等影像制品中,關鍵幀指角色或者物體運動或變化中的關鍵動作所處的那一幀。
①一種宇宙常數(shù),普朗克常數(shù)記為h,是一個物理常數(shù),用以描述量子大小。馬克斯·普朗克在1900年研究物體熱輻射的規(guī)律時發(fā)現(xiàn),只有假定電磁波的發(fā)射和吸收不是連續(xù)的,而是一份一份地進行的,計算的結果才能和試驗結果是相符。
①指黑洞潮汐力,根據(jù)萬有引力定律,物體間的引力隨其距離縮短而增大。而在黑洞中,由于它的巨大密度,這種力量就很明顯了,
② 強相互作用是自然界四種基本相互作用中最強的一種。最早研究的強相互作用是核子(質(zhì)子或中子)之間的核力,它是使核子結合成原子核的相互作用。
③指液體不會潤濕炙熱的表面,而僅僅在其上形成一個蒸氣層,從而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對其包裹的物質(zhì)產(chǎn)生強力的隔熱效果。
①當一束光線透過膠體,觀察者可以看到膠體里出現(xiàn)的光亮的“通路”。
①本章標題和第一章標題都是指一種視覺錯覺現(xiàn)象,在長時間觀察近處的微小物體或是遠處的龐大物體時,會產(chǎn)生該物體距離很遠或是很近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