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

簡介：

丟失曾經(jīng)的記憶，小玉覺得這沒什么，因?yàn)樗浪揪褪沁@天庭將軍的女兒，愛上了那個溫文爾雅、將她捧在心上的桓帝——少清。而一次看似偶然的邂逅，平地起波瀾一樣，緩緩地掀開了一場陰謀。

（一）

風(fēng)里傳來青竹的味道，門被緩緩?fù)崎_，婢子屈膝跪地。

玄服的衣角出現(xiàn)在我眼中，我聽見了他淺笑的聲音：“今天想出去走走嗎？”

我動了動受傷的小腿，搖了搖頭。

他輕輕蹲在我面前，衣袍鋪散了一地，手掌運(yùn)氣緩緩地揉捏我的小腿，溫柔得像是生怕弄疼了我，然后，他抬起頭來清朗一笑道：“小玉真的不想出去？”

我想了想，然后笑著把他頭上金冠的玉簪拔掉，道：“這東西會硌到我的額頭，疼。”

“都聽小玉的。”少清無奈又寵溺地笑著伸出手，用修長的手指穿過我的發(fā)絲。

門外的兩行婢子將頭低到了手背上，沒人敢抬眼看他背我。

我不停地?fù)軄y他的頭發(fā)，不想讓他每次都是這樣一絲不茍，眼角余光卻突然瞥見夏夏在微微發(fā)抖。我疑惑地從少清背上跳下來，很是小心地走近她，問：“你是不是很冷啊？”

她似乎被我驚著了，飛快地抬了一下頭，又立馬低下，道：“奴婢不冷。”

我彎下腰，想去握她的手，她卻一直躲著。我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便拔腿往回跑，邊跑邊說：“少清，先等等我！”

少清無奈地笑著搖頭，道：“慢點(diǎn)兒。”

我很快抱出狐裘披風(fēng)，覆在夏夏身上，然后乖巧地牽住少清的手。他輕輕地?cái)Q著我發(fā)紅的鼻子，用總是那般溫潤如玉的嗓音道：“過一會兒雪就融了，我還怎么用雪水煮茶給你嘗？”

我伸出手，也想捏他的鼻子，可他一抬手便握住了我的手臂，然后微笑著越過我，對夏夏說：“我怎么覺得你有些眼熟？”

夏夏急忙將頭重重地磕到地上，顫抖著說：“奴婢卑賤，從未有幸見過陛下。”

少清聞言并沒有多大的反應(yīng)，只是輕輕地一笑，便直起身來把我牽出了外庭。

雖說我從小在這天宮長大，但這里頗大，加之失憶的緣故，我對這里感到非常陌生。

而少清雖是桓帝，但他與我在一起時(shí)不會帶一仆一婢，譬如現(xiàn)在。

既然是要采雪水煮茶，那必然要去仙氣繚繞的雪林。而去雪林的官道上總會有仙君或者侍女，見了面也總會十分麻煩地行一番磕頭請安禮，所以少清領(lǐng)著我往一條僻靜的野路走，這一路山清水秀，我們一路游山玩水，可謂是悠哉游哉。

走啊走啊，我緩緩地停下了腳步，牽著我的少清迷惑地轉(zhuǎn)過頭來，問：“怎么了？腿又疼了嗎？”

而我只是干巴巴地望著他，并不答話。

他溫和地低頭一笑，隨后化出琉璃盞，道：“你先在這里歇會兒，我記得不遠(yuǎn)處有一口甘井，我去給你打水。”

“好！”我興奮地點(diǎn)頭如搗蒜。

約莫是要到雪林了，近處的山不再是那般巍峨高大，而像小丘一樣起起伏伏，越過山丘只見桃樹簇簇，我一心想著要摘桃子給少清，不覺地已進(jìn)入桃樹林里。

我正將大桃子一個個塞進(jìn)懷里，再次伸手時(shí)卻突然觸碰到了什么東西，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層透明的像水面似的障壁。我認(rèn)識它，是少清的法術(shù)，從天空到地面，將桃樹林分隔成兩個世界。

我轉(zhuǎn)身欲走，卻又突然頓在原地，因?yàn)槲铱匆娏艘粋€少年郎，在對面的世界里。

他躺在樹下的青石上，手捧一卷書，著廣袖寬衿白衣，在看見我之后，也立馬怔住了，任書掉落在地上。我正迷惑不解地看著他，而他卻忽地拂袖離開了。

我感覺到身后有人，一轉(zhuǎn)身，原來是少清盛了水回來。

“里面是誰啊？你為什么要用法術(shù)將他束縛在里面？”我眨巴著眼睛，邊喝水邊發(fā)問。

少清輕輕地抹掉我嘴角流下的水珠，微笑著道：“他自己想要清修，我便給了他這一方凈土。”

雪林果然一會兒便到了，我和少清煮茶烹酒，還逮了只野兔崽子做玩伴。我本來是有春春作伴的，可是，自從我們一起出門，我的腿被不小心摔傷之后，我便再也沒見過她。少清說，她是下凡修行了。

待天色變晚，少清把我送回青玉居后，便趕著去處理政務(wù)了。

一進(jìn)了青玉居，我就看見那狐裘披風(fēng)好端端地搭在椸上，便問身邊的婢子：“我怎么沒看見夏夏？”

她撥蠟燭的手一抖，卻又立刻恢復(fù)過來，道：“奴婢不知。”

我作怪地吐了一口氣，大概是那丫頭丟下我的披風(fēng)跑到哪里去玩兒了吧。

晚間沐浴之后，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不禁回想起那個少年郎，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一直堵得慌，而且他在離開之前，對我說……

此后一連幾天，我都做了同一個夢，夢見一個人在山崖邊靜靜地看書，微風(fēng)卷起他的衣角，而后，畫面突然一轉(zhuǎn)，又看見一個裝扮華貴的婦人將我捧在手心，是真的捧在手里，我為什么會被一雙手捧著？

我越想頭越疼，可每當(dāng)我要睜開眼時(shí)，一股眩暈便會襲來，我復(fù)沉沉睡去。

（二）

剛吃完這三年來未間斷的藥粥，宮外突然響起一陣陣的鞭炮聲。我正握筆練字，便抬起頭來問一旁磨墨的芳姑姑：“姑姑，外面怎么這么吵？”

姑姑溫柔地笑著說：“今天祭生神，群臣朝賀，各宮門口都得放九十九鳴禮炮。”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顧慮，芳姑姑又道：“主子不必?fù)?dān)憂，陛下已遣人來放過禮炮了。”

我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站起來舒展了下身子，順手點(diǎn)了香，然后又坐下埋頭練字。

芳姑姑晃啊晃，終于倒下了。我把昏了的姑姑安置在我練字的椅子上，輕手輕腳地關(guān)好房門，又去找了件婢子的衣服換上，才匆匆跑了出去。

趁著少清正忙，我今日定要向桃林的少年問清楚那天為何要叫我“小石頭”，還有多日來那些奇奇怪怪的夢，我總覺得他知道些什么。

待我氣喘吁吁地跑到那片桃樹林外，那少年正倚著一棵樹，聽見聲響，他慢悠悠地轉(zhuǎn)過頭來道：“你還是來了，你想知道些什么呢？”他一邊說，一邊向我走近，直到我們之間只隔了那一層障壁。

他靜靜地看著我，聲音低啞道：“放我出去，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低下頭，望著自己的手，少清說過，他的一切都不會對我隱瞞，他的一切法術(shù)和權(quán)制我都可以破解。

思慮了許久，我抬起頭望著面前的人，問：“你到底是誰？少清既然把你困在里面，你一定做過什么危害極大的事吧？”

他一言不發(fā)，眼角卻漸漸濕潤變紅，隨之又將手覆在那障壁之上，我看著他的手逐漸被燙紅，他說：“小石頭，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他的手掌已經(jīng)開始被灼裂，我的心里瞬間被堵得慌，急忙用指尖劃開障壁，正欲開口，突然頸后一疼，他不知何時(shí)已到我身后，把即將倒下的我攬到了他的懷里……

再次醒來，后頸還微微有些疼，我偏過頭睜開眼，便看見少清坐在床榻邊上望著我。

一陣?yán)⒕温可闲念^：“我……”

他用食指抵住我的嘴角，溫和的笑意浮上他的臉龐，隨即便轉(zhuǎn)身向門口招了招手，芳姑姑端著冒著熱氣的藥緩緩地走了進(jìn)來。

少清喂我喝完藥，又命人送來了蜜餞，在把我用錦被包裹成粽子后，才輕輕開口：“下次記得別這么任性了，這大雪天可是會凍死人的，要是我晚去一步，你可就變成孤零零的雪人了。還有，百官們正在大殿上等著我，怕是要很晚才能結(jié)束，你若無聊便去庭中放風(fēng)箏吧。”

他清秀柔和的臉上寫滿了擔(dān)憂與無奈，我沖他猛點(diǎn)了頭，他才放心離開。

待少清的腳步聲消失，芳姑姑才上前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和藹地拍了拍，又望著我欲言又止。

我哭笑不得道：“姑姑，你有話便說，我看著你憋得難受。”

她嘆了口氣，方開口道：“主子可知道，陛下已經(jīng)將臣子們晾在殿上好幾個時(shí)辰了，陛下整日為政事殫精竭慮，在這床榻邊上時(shí)便不停地揉著額角，可偏偏也不去休息，硬生生地等到主子醒來。”

我垂下眼皮，沒有說話，手心里的玉墜子不停地硌著我的手， 下一刻我便立馬丟開了它。是啊，少清對我那樣好，我又如此喜歡少清，是不應(yīng)該隨意聽信一個陌生人的。

早上起來用過早膳，一如既往地有少清派人送來藥粥，吃過后，溜出青玉居約少清打馬看花，再偷偷地到御景池捉魚，當(dāng)然，是我下池，他只是風(fēng)姿優(yōu)雅地在岸邊作畫……每一天，我都很快樂，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又是平靜的一天過去，約莫子時(shí)，窗口有風(fēng)呼呼作響，我覺得有些冷，便喚了聲芳姑姑，沒有人回答，我只好自己起身。剛至窗邊，我的口鼻就立馬被人緊緊捂住了。我瞪大了眼睛，心怦怦直跳，想要掙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也被人緊緊箍著。發(fā)抖的我感覺到一道氣息緩緩靠近，熟悉的聲音傳來：“小石頭，之前在桃林里沒能帶你走，你怨我嗎？”

話未說完，那人突然嘆了口氣，垂首道：“你記住，你之青玉非彼青玉，而我終有一日會堂堂正正地站在這里。”

我尚未反應(yīng)過來，眼眸中取而代之的已是急切的少清，他進(jìn)門一愣，便立馬轉(zhuǎn)身跑過來把我緊緊抱住，而我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

少清一下一下地順著我的背，仿佛也在安撫著他自己，待他將我抱到床榻上，又蹲下焐了焐我冰冷的腳后，才發(fā)覺到我的不對勁兒。少清頓了頓，緩緩抬起頭來，道：“他是我的親兄弟，是這天庭的二殿下，你不會不懂，關(guān)他，原也是我的無奈之舉。你是護(hù)北將軍的千金，在以前自然是和他相識的。”

只是簡單的幾句話，便消了我所有的疑惑，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而少清只是順了順我的長發(fā)，道：“以前的事就不必過分追究了，原本好好的清夢被突然攪和，小玉不困嗎？”

我望著他眼角的零星暖意，低著頭，很小聲地說：“小玉想和少清一起，你可以陪我嗎？”

少清一愣之后便微微笑了，他伸出手捧過我的臉，輕輕地吻向我的額角……

（三）

早晨空氣里還有濃濃的霧氣，我呼吸了一下，很是清新，一抬眼便看見外庭的竹林里隱隱約約有秋千的影子，便高興地跑過去蕩了起來。芳姑姑端著我的早膳路過門口，微笑著對我說：“主子果真笑了，昨個夜里陛下做秋千的時(shí)候，就說主子定會喜歡的。”

“嗯？”我雙腳沾地，穩(wěn)住秋千，道，“少清昨晚做的？”

“可不，就連每一條木榫都是陛下親手鑿進(jìn)去的。”

我低頭一笑，又立馬起身接過姑姑手中的膳盤，然后馬不停蹄往外跑去，邊跑邊說：“少清馬上就下朝了，肯定還沒吃東西。”

待我趕去時(shí)，早朝已經(jīng)結(jié)束，領(lǐng)事的將我?guī)チ颂降睿冶銡g歡喜喜地立在門外等候，我知道這個時(shí)候是不能進(jìn)去的。

湯食漸漸變冷，我正要打瞌睡時(shí)，一聲冷喝將我驚醒：“雷刑。”

緊接著，一位仙官員被幾名天將架著出了殿門，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著：“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我看著那白發(fā)蒼蒼的人，不覺感到心悸，雷刑多么殘忍，他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怎么能受得了？可又一轉(zhuǎn)念，心里無端地冒出一絲恐懼，少清溫文儒雅且常寬厚待人，怎會絲毫不帶感情地下此命令？

我的手不禁一抖，抬眼向門隙內(nèi)望去，只見少清端坐在上方，竟有著我平日里從未感覺過的冰冷漠然。我突然有些害怕，此時(shí)下跪著的一個神龍衛(wèi)微微張口，我聽見他說：“那夏婢尚未招出她阿姊的下落。”

少清面無表情道：“那便帶去誅仙臺吧。”

那衛(wèi)侍得令而去，我的臉色微微發(fā)白……

芳姑姑正在院子里曬宣紙，見我急匆匆跑來，便笑問：“主子怎么這么著急回來了？”

可我滿心驚慌，無心回話，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趕忙拉住姑姑的手，道：“姑姑，你告訴我，春春去哪兒了？夏夏又去哪兒了？”

芳姑姑突然臉色一變，卻強(qiáng)作鎮(zhèn)定，道：“春春是下凡了，至于夏夏，她被調(diào)去別的地方了。”

我的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懇求她：“姑姑，我求求你了，你告訴我實(shí)話！好不好……”

她連忙扶起無力下滑的我，卻仍是咬牙道：“奴婢所說的便是實(shí)話。”

我錯手推開她，轉(zhuǎn)身跑進(jìn)大殿，拉住一個婢子，問：“春夏去哪兒了？你老實(shí)告訴我！”

芳姑姑驚慌地望了一眼外面，又急忙下跪磕頭，道：“回主子的話，因主子受傷，陛下賜了春春鴆酒，可是后來她逃了，奴婢也不知曉……夏夏……她被陛下派人帶走了。”

我突然不知所措，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小玉。”

一道清淺的聲音劃過，少清一身玄色朝服立于門口。我愣了一會兒方才轉(zhuǎn)過身，呆呆地與他對視，道：“少清，你說……她是不是在騙我？”

少清沒有回答我，我立馬跑上前去，抓著他的手臂不停地晃，道：“你說話……你說話啊！”

他把情緒激動的我緊緊抱在懷中，不顧我的胡亂掙扎和捶打，只將頭靜靜地垂在我的頸側(cè)，不停地摩挲著。

我的頭又開始疼起來，越來越疼。

黃昏的陽光已斜照進(jìn)了床榻，我被刺目的光線晃醒，芳姑姑進(jìn)來為我披上外衣。

我眼神渙散，只輕輕呢喃著：“我要去找春春……她說過要保護(hù)我的，她不能丟下我……”

剛欲起身，卻發(fā)現(xiàn)全身軟綿無力，我意識到了什么，抬眼望著姑姑，可是姑姑只是撫了撫我的肩膀，說：“主子安心休息吧。”

“少清呢？”我微微張口，喉嚨里一股干澀感傳來。

姑姑將我扶著坐好，道：“陛下已去處理政務(wù)了，近日……繁務(wù)甚多，怕是不能如從前那般時(shí)時(shí)陪在主子身側(cè)了。”

我低低地垂下了頭，卻在無意間瞥見了上次丟在香帳角落里的玉墜子……

（四）

冬日已去，杏花開滿了枝頭，一朵兩朵簇?fù)碓谥袢~間，少清日日被我拒之門外，我透過窗隙望著他孤單寂寥的背影時(shí)，亦是心酸至極。我不是不能原諒他，只是需要時(shí)間去接受。

這天，我蕩累了竹林里的秋千，想要回房休息，抬眸間三個墨跡染金字映入眼簾——青玉居。

我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了那句話：“你記住，你之青玉非彼青玉。”

我心頭無端一涼，急忙跑進(jìn)里屋拿出妝匣里的玉墜子，然后用力摔碎，只見一縷縹緲玉色緩緩升起，繼而在房中化成一片流動的畫面。

就像……我做夢時(shí)看見的破碎畫面逐漸開始縫合。

乾陀山上有一塊碧色玉石，雖然月月年年聽王母講經(jīng)，卻總?cè)珙B石一般調(diào)皮，常滾上崖頂去玩兒，它要去看王母的兩個愛徒。

其中一個常著淡雅白衣，手捧一卷竹簡，玉石喜歡偷偷滾到他身側(cè)聽他念詩，可他每次都會發(fā)現(xiàn)，然后把玉石拿在手心，笑著說：“小石頭，小心摔下懸崖。”

玉石笑得咧開了嘴。它喜歡被他捧在手心，喜歡被他放在寬大的衣袖上，喜歡被他用手指戳著腦袋說：“誰知心眼亂，看朱忽成碧。”

另一個卻總是不言不語，只是清清淺淺地笑著，在遠(yuǎn)處獨(dú)自撫琴。

時(shí)光荏苒，撫琴少年成了帝王。登基未久，他率千萬將士來到乾陀山，向王母討要一塊碧色玉石，王母不允，他便放火焚山，烈火中有不絕于耳的哭聲，無數(shù)生靈涂炭。最后，他在一片灰燼中找到因被焚燒而受傷的玉石，繼而帶回天宮，為給逐漸成人形的玉石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他貶黜一位將軍的女兒去了凡間，從此，玉石便成了青玉居的主人。

殘酷的回憶接踵而至，不停地割碎我的認(rèn)知，我難以置信地?fù)u了搖頭，生生怔了許久，然后拼了命地往外跑去……

少清正在書房里批閱奏章，見我推門而入，以為我終于愿意和他說話了，便立馬放下朱筆，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笑道：“小玉今天想去哪兒玩兒？”

我以為我會憤怒，結(jié)果開口卻異常平靜：“你為什么要燒乾陀山？為什么要留下我？”

他微微一愣，只一瞬間又恢復(fù)平靜，繼而微笑著道：“小玉又做噩夢了嗎？”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悵惘失神地望著他，他總是這般清逸的模樣，嘴角銜著溫和的笑意。良久過后，他似乎了然了一切，因?yàn)樗粗耶悩拥难凵裾f：“為什么要燒乾陀山？因?yàn)槟惆　！?/p>

而我木然地看著他，搖了搖頭，道：“你騙我，你是因?yàn)樯僖住Ｄ銖膩矶疾环判乃阒乐挥形也拍芤鎏油龅乃械氖虑槎枷衲阆氲哪菢舆M(jìn)行著，少易回來了，可是你為了穩(wěn)住局勢，不能殺他，只能將他關(guān)在桃林里……”我心里忽然一片清明，道：“是了，當(dāng)初你故意讓我存留一絲對少易的情義，如今三年已過，當(dāng)年反對殺他的仙官大半已經(jīng)退隱，時(shí)機(jī)成熟，那天你是故意讓我見到他的，你知道我一定會放他出來，這樣你就可以將他和他所有的追隨者清剿，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威脅你了……”

我聽見他的指節(jié)咯咯作響，他終于輕笑著承認(rèn)了：“是，小玉很聰明。”

仿佛有什么東西突然把我重重一擊，我的心開始下沉，不停地顫抖，我止不住地想要往后退，想要逃離眼前這個可怕的人，可是，我的手被他緊緊攥住，連骨頭都被他捏得生疼，他的手冰冷至極，正如他的話一般，他說：“兩日后，是封后大典。”

我掙扎不了，只能看著他喚人進(jìn)來安排大婚的事宜，然后派許多的護(hù)衛(wèi)將我送回青玉居。

芳姑姑靜靜地立在門口，我突然撲進(jìn)她懷里大哭起來，她抱著我，像安慰小孩子一樣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不停地嘆氣。

我的妝容和發(fā)髻是從頭天半夜就開始整理的，然后才開始一層層地穿禮服，第二日，我和他先接受百官朝賀，浴百靈闔澤，接著焚香祭神……

我周身的法術(shù)被他散去，待所有的事宜結(jié)束后，他將我囚禁在偌大的蓬萊中，只由一個面生的小宮娥照料起居。

我沒想到戰(zhàn)爭來得那么快。那一日，少清著了一身冰冷發(fā)亮的盔甲出現(xiàn)在蓬萊，我將自己藏在角落里，不想看見他。

他在殿中獨(dú)自坐了許久，最后還是離開了。

（五）

枝丫上積起了雪，北風(fēng)吹成了南風(fēng)，我不知道已經(jīng)多久過去了，我問那個小宮娥：“你聽，是屋檐上的冰在融化嗎？”

可她只是把竹簾子卷上，讓溫暖的陽光透進(jìn)來，然后對我微微一笑。

這天，我讓她收拾我弄亂的書案，待她緩緩靠近時(shí)，我故意把茶水打翻，茶水灑在她的手背上，而她捂著燙紅的手背，急忙下跪，不停地向我磕頭謝罪，抬頭望我時(shí)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我失神地看著她，原來她真的無法說話。

后來，我喜歡在屋檐下數(shù)院里海棠樹下的小路上有多少顆青石，時(shí)間就像小青石一樣慢慢地延伸出去，緩緩地流失，我在等，等一個誰都遺忘了的時(shí)間。

蓬萊最近升起了霧氣，越發(fā)看不見外面，我知道我一直等的時(shí)機(jī)到了，我逃開了那宮娥的視線，然后用遍體鱗傷的代價(jià)出了蓬萊。

我再次走在天界的路上，卻以為進(jìn)入了修羅界，裙角沾滿了污泥和血跡，抬眸間只看見灰蒙蒙的一片，身上千萬個傷口不停地滲著血。我恍惚記得，少清第一次把我抱到青玉居的時(shí)候，很溫柔地對我說：“小玉，流血的小口子可不能弄進(jìn)臟東西，不然會很疼的。”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終于支撐不住而倒下，雨點(diǎn)噼噼啪啪地打在我臉上，我蜷縮著身體匍匐著往前爬去。任何時(shí)候我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堅(jiān)定過，只為了早一點(diǎn)兒，再早一點(diǎn)兒去到易神淵，如此，我便可形神俱滅了。

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會見到那樣的場景，我看見少易眼里流露出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悲憤，他佇立在易神淵邊，身后是空茫茫又沉沉浮浮的谷霧，全身上下狼狽不堪。他扯著流血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道：“天意難違，一切都是有定數(shù)的。”

話畢，他便輕輕地張開雙臂，像一只蝴蝶一樣綻放出最后的光彩。我只覺全身的氣血沸騰般上涌，瘋了一樣沖上前，可是，只抓到他衣角攜起的微風(fēng)，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深淵吞噬，然后變成一個小點(diǎn)兒，最后徹底不見……

我望著他消逝的地方，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恍恍惚惚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那個被千軍萬馬簇?fù)碓谥虚g的人。少清似乎很吃驚在這里看到我，因?yàn)樗B說話都是顫顫巍巍的，他說：“小玉……你回來……聽話……快……快點(diǎn)兒回來……”

我微笑著指了指身上隨處可見的傷口，開口道：“少清，你看，我好疼，我真的好疼，我不想忍受了。”

他一直從容溫潤的神情終于變了，手緊緊地握著，我知道，下一瞬他便可來到我身邊，于是，我輕輕地后退，然后決然縱身而下……

我似乎看到了王母一直拿竹棍敲我的頭，因?yàn)榻裉焱党粤撕脦讉€蟠果;春春奮力劃著小舟來救因摘荷花而掉進(jìn)天河里的我;有一天出門，我拿著披風(fēng)給發(fā)抖的夏夏覆上，芳姑姑在那晚喚我“娘娘”……易哥哥在崖邊念詩，他輕輕念著：“誰知心眼亂，看朱忽成碧。”

再后來，我看到了少清驚慌失措的臉，他幾近瘋狂地大喊著什么，似乎想要和我一起跳下來，可是，緊隨的他的神龍衛(wèi)固執(zhí)地拉著他……

（六）

凡間三月，桃花盛開，少易踮起腳摘了枝頭上最好看的一朵別在我的發(fā)髻上，然后邊跑邊調(diào)皮地張大了嘴巴，道：“你追不上我，哈哈！”

我一聽這話，火氣就上來了，立馬丟了手中的醫(yī)書，跑去追他。

那日躍下深淵后，我才知曉，易神并非誅仙，只是脫離仙籍，成為凡人。而我，本就是一塊玉石，從來不是神仙。

記得我剛找到少易的時(shí)候，他像一只小花貓一樣，顫抖地縮在角落里，還一臉遲疑地看著我伸出去的手。

我以為他像以前一樣喜歡琴棋書畫，于是我找來了名家畫作、堪稱云子的永昌圍棋和徽墨，可是他好像并不感興趣，只天天盯著新出湖的鯉魚、君山的金龜、古丈的銀耳……

和少易一起在人間的幾十年里，我們雖在凡間，卻從未踏進(jìn)過紅塵，一直游歷著名山大川，求訪著世外高人。我從未放棄醫(yī)治他的癡傻，可惜正如那句話說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尚未有所頭緒，他便老死了。我替他尋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作為棲息之所，想了好半天，還是沒能像凡人一樣想出個既好聽又極長的稱謂和墓志銘，只好在他的墓碑上寫上——少易之墓。

和他在人間的幾十年里，我聽說這里的皇帝學(xué)了岐黃之術(shù)，想要長生不老;我聽說天上的桓帝娶了個外族公主，還將她寵得無法無天。那公主當(dāng)著眾位仙官的面稱呼他少清，甚至干涉起朝務(wù)和軍政，仙官中有怒斥的、無言的、也有趕著結(jié)交她的。

可是這些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依舊可以獨(dú)自一人看遍凡間的繁華。街上有飄著旗子的酒樓和各色商鋪，有舉著串紅果子互相追逐的孩子，有拈著絲絹步履悠然的女子，有一直盯著我衣裙上珊瑚珠發(fā)愣的凡夫……世間百態(tài)，人情世故，我雖不懂，但我愿意慢慢去品嘗。

后來，我可以熟稔地和一些秀才、舉人吟詩作對，詩友們也常約我一起去游湖斗酒。

王家嫡孫今日滿月，我準(zhǔn)備好了沉甸甸的禮物前去祝賀，剛進(jìn)大門便覺得那高位上的老夫人很是熟悉，躲在人群后面湊近一看，竟是春春。我想，應(yīng)是她昔日逃走時(shí)陰差陽錯地跳下了易神淵，如此，也好……

凡塵歲月容易過，繁華人間已千年。凡間的王朝不斷更迭，皇帝一個接著一個死去，沒有人可以長生……

我早年學(xué)著凡人在市坊間安置了宅子，當(dāng)我再次回到那里時(shí)，才發(fā)現(xiàn)我鄰居家孩童的兒子早成了黃發(fā)老人，原來，又是百年已過。

看著在那宅子里長出的一叢叢茂密的雜草和灌木，我突然很想念青玉居的云竹青山，也不知道芳姑姑如今怎么樣了，我抬頭望望天，突然想要回去了。

五彩祥云緩緩地從我腳下飄過，我已經(jīng)快要識不得從前天天走的路了。重回天庭，恍如隔世。當(dāng)我來到那處熟悉的宮殿時(shí)，才發(fā)覺自己真的活了兩輩子。我遇到了那個與我十分相似的女子，她正端著湯盅而來，身后跟了幾十個順從的婢子，我無視她眼里的震驚，徑直走了進(jìn)去。

在殿中，穿過好幾扇畫屏，我看見了那個人，他正歪歪斜斜地倚在軟榻上，莊重肅穆的朝服與他散漫的姿態(tài)格格不入。不經(jīng)意的一個偏頭，我們就這樣對上視線，從前那深如寒潭的眼眸已變得灰暗無光。

緩緩地，那空洞的眼睛里凝聚起生氣，他卻突然輕蔑地一笑，似是自嘲。旋即手腕一轉(zhuǎn)便抽出了榻側(cè)放置的長劍，直直地向我刺來。我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冷劍透過我的衣料，血慢慢地從傷口處沁出來，染紅了他多疑的眼神。

我看著他發(fā)抖的手，抬起頭輕輕地對他說;“少清，小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