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秘密在于不會發生任何事

唐辛子

不久前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話，是一位前輩友人轉述的美國攝影大家索爾·雷特的一句英文原文：

“The secret of happiness is for nothing to happen.”（幸福的秘密在于不會發生任何事。）

如果是在二十年前，我看到這句話可能會不屑一顧。那時候我無知無畏，喜歡看卡耐基的成功書籍，并且相信卡耐基曾經寫過的一句話：“你是真正地生活了一輩子？還是僅僅生活了一天，然后將這一天重復了一輩子？”

但二十年后的現在，對于索爾·雷特這句話我卻深有感觸。并讓我想起前段時間跟mii同學的一次閑聊。當時我看著坐在餐桌對面正在電腦前忙碌的mii同學，突然心生感慨，對她說：“mii，你看，媽媽就這樣坐在餐桌的對面看著你，如果不是你長得這么大，我以為我只不過在你的對面才坐了十分鐘而已。”

實際上我在mii的對面坐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中，我們每天面對面地坐在客廳的白色餐桌前共進早餐和晚餐。晚餐時我總是聽mii說起一天當中的學校趣聞，常常聽到大笑不止。飯后我們面對面地在餐桌的燈光下各自做功課——她寫作業，我寫稿；然后在將近深夜時互道晚安。

第二天起床之后，我們再互道早安，再一起共進早餐——就這樣周而復始。

十年前我們搬到大阪這個家里來的時候，mii還是小學二年級的插班生，還只會用鉛筆做作業，并為大阪的學校午餐每天都吃一種叫“コッペパン”的紡錘形面包而眼淚汪汪。搬來大阪之前我們居住在名古屋的郊外，四周都是菜地。因此，那兒的幼兒園和學校午餐，每天都由當地農協提供最新鮮的食材，無須吃“コッペパン”這樣單調的東西。

我后來在網絡上查詢了一下“コッペパン”，可以勉強翻譯為“熱狗面包”——當然，絕對沒有熱狗好吃。據說，太平洋戰爭期間，“コッペパン”就已經是糧食配給的主角，并在戰后作為日本兒童的營養午餐，成為學校午餐最重要的主食。有一篇文章甚至說“コッペパン深受兒童們的喜愛，是非常具有人氣的學校午餐主食”。

“コッペパン深受兒童們的喜愛”——我想這句話并沒有吹牛。因為mii到上小學四年級時，有一次下課回家之后對我說：“今天的學校午餐又吃了熱狗，簡直太好吃了！”我當時聽到這句話時，簡直震撼不已！因為兩年前她為這種紡錘形面包淚流滿面的模樣，還一直留在我的腦子里。兩年后，她居然開始贊美這種面包很美味——“簡直太好吃了”！看來，兒童的味覺的確是可以被訓練的。難怪有人分析麥當勞的成功之處，就在于這家遍布全球的快餐連鎖懂得鎖定未成年人的味蕾，從而令這些人即使成年以后也不會放棄麥當勞的漢堡包。

而至于我，之所以對mii的熱狗面包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在過去的這十年里，如果我們家有過什么大變故，mii對于“熱狗面包”的態度轉換算得上其中之一。除此之外，一切恒常，且日復一日。在這種不變的日復一日中，后院的柿子樹從一棵小樹長成了一棵朝氣蓬勃的青年大樹，而mii也從二年級小學生成長為一年級大學生。孩子和小樹的成長，是這十年時間里唯一的參照物，否則，我真會以為十年不過十分鐘一樣。

顯然，在過去的十年里，我大概只是生活了一天，然后重復了十年。如果站立在當年少女時代的時間路口，我大概會鄙視這種重復：這是毫無創意的、平庸的十年，缺乏挑戰、冒險以及驚心動魄。但現在我站在中年的人生路口回顧過去，這十年的人生卻令我倍感幸福，因為“Nothing happened”——什么都沒有發生。

這種對于“什么都沒有發生”的幸福感的珍惜，也讓我從另一個角度重新思考日本人的無常觀。很多日本文化學者以及日本研究者，都認為日本人的無常觀源于日本多變化的自然：臺風、地震、海嘯，以及轉瞬即逝的櫻花等，這些變幻莫測的自然令日本人擁有纖細的內心，帶給日本人對于世事無常的嘆息。

我當然贊成這樣的說法，但又感覺不僅如此。只要想想日本至今擁有全球最多的百年老店、至今保持著傳統服飾和千年不變的祭祀活動，甚至連建國紀念日也可以追溯到將近2700年前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的即位日，就可以想見：大和民族是一個多么期待“Nothing happened”的民族。正是因為世事多變，所以日本人才更懂得“The secret of happiness is for nothing to happen”（幸福的秘密在于不會發生任何事）這句話的奧義，因此才比任何人都更加維護屬于自己的傳統吧，就像在維護一個“幸福的秘密”那樣，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