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去年夏天,去北歐旅游,在丹麥的首都哥本哈根參觀一座古老的教堂。大廳一側密匝匝地排著黃銅色的管子,高低粗細各別,最長的直達穹頂。這就是管風琴。它的樂音,途中坐旅游大巴在鵝卵石鋪的街道上走時聽過,極豐厚的和音,悠長的尾音。但沒親眼看人彈奏。布告牌寫著演奏的時間是下午一點,還差40分鐘。導游催著上車,人們戀戀地離開。
驀地記起馬雅可夫斯基的詩:“而你/是否能/用排水管充作長笛/吹奏一支夜曲”。對這位才36歲就自殺的詩人在這首詩中的疑問,回答當然是:不能,一如鋤頭、扁擔、鶴嘴鋤不能充作長笛,而況無所謂“夜曲”,轟轟然在耳邊響的,是令人血脈僨張的噪音。不過,論形狀,管風琴的管和排水管太像了!筆直地豎立的龐然大物“冒充”排水管,奏《夜曲》當然勝任愉快。
再想,馬雅可夫斯基可能過分“唯物”。許多年前,我曾和一位畫家談天,他是國內美院版畫系畢業的,進入舊金山藝術大學攻讀研究生課程,靠打工賺學費。第一份工作是中餐館的洗碗工。
他很快發現,洗碗液、自來水、油膩及食物殘渣混合,水面呈現的畫面,斑斕詭奇,瞬息萬變。最有趣的是泡沫,本身帶七彩不論,還映著別一個,重重疊疊。
他給迷住了!只領取法定最低工資加兩頓飯的“飯碗”,變成了抽象畫的回廊,變為黃山,變為桂林。五年以后,他取得碩士學位,留校當教授,成為舊金山市首屈一指的畫家。
2005年國際家居裝潢大展,我親眼看到,他的巨幅抽象畫掛在入口處,作為本市的藝術名片。我有理由推測,他的天才,有一部分,是洗碗槽所培育的。
這位畫家的做法并不新奇,以聯想來移情而已。幸虧人有這能耐,不然早就被苦難窒息了。是的,不要咬定排水管不是長笛;同理,沒有抒發的自由的風笛比排水管也不如。排水管好歹有實用價值,前者也許只能向沒穿新衣的皇帝吹頌歌。
五十年前我上山打柴,一百多斤的山草在兩頭,扁擔在肩膀上有節奏地上下顫動,如大雁翅膀開合。一隊樵夫走在山梁上,被夕陽剪成黑壓壓的影子。汗水,紅腫的肩膀,渴和餓,無所逃遁的時刻,扁擔的吱嘎聲就是歌謠。
佛洛斯特說,快樂如果高度不足,就以長度來補。人生如果陷在無助的絕望中,那么,就用聯想,把自己生命的三維空間拓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