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小胖
沒有忌口,可是大忌。
大概在10年前,我沒有忌口。在附庸風雅的美食圈,這可是大忌。那年夏天,我參加了兩場法國小產區葡萄酒的品酒會,最后一天,銷售公司把晚宴安排在了前門的布魯宮餐廳,我換了三件套準時赴約。上菜前,侍者問起我有什么忌口和過敏,我沒看菜單,隨口答了句“沒有”,余光中看到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當時的我二十來歲,消化、代謝一切正常,沒有吃不下的飯,那家餐廳又是北京當時最奢侈的餐廳之一,更沒理由不遵循主廚的菜單嘗一嘗。
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引來了那樣的目光。我有個朋友,叫c君,他在美食圈工作了多年,一開口便點醒了我:“你知道忌口與過敏就像宣揚一種態度嗎?”一言點醒蒙圈人,我直白地問,如何才能裝得一手好腔時,他攤攤手,沒有一本書會告訴你怎么做,你最好搞明白每一次食物的概念變革與運動(Food??? Movement)。我疑惑地看著他,心中默念“這可咋整”,獨自干掉杯中酒。
第一次聽說“農場到餐桌”的飲食概念大概是在意大利,當時距離他們舉辦世博會還有三四年的時間。在一家老派的豪華餐廳里,侍應生在我點菜時精準地告知了我每一種食材的產區,正當我疑惑為什么吃不到意大利特產帕爾馬火腿時,他告訴我,托斯卡納地區有自己的火腿,只吃當地食材已經成為一種潮流。隨后,我嚼著那片類似庫巴的風干發酵火腿,品嘗著當地的干烤蔬菜,感到一種拘束和失望。回到北京以后,我常常在點菜時問服務生,咱們家的食材都是本地的嗎?常常得到的回復是,您點的拍黃瓜肯定是。
比“農場到餐桌”更為高級、苛刻的是“有機”,這個字眼并不陌生。早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農業便有了有機的標準,直到90年代,法國人成立了有機農業組織,將其規范。2004年,紀錄片《大號的我》(Super Size Me)播出,影片講述了過度食用麥當勞對于身體的影響,于是快餐成為眾矢之的,硅谷那些鐘愛比薩、漢堡的年輕富人率先接納了這個變革的信號,成為“有機”的擁躉,自此標榜有機人格。
有次我去西雅圖采訪,走進一家全食(Whole???Food)超市買果汁,隨便走了一會兒就發現有機的昂貴:2顆獼猴桃8美元,6枚西紅柿10美元,4顆白色的雞蛋被整齊地碼放在一個木盒里,上面鋪著草屑。我覺得這很不環保,但看起來確實很新鮮,就像是母雞剛剛路過超市下的一樣。這4枚雞蛋的售價是21美元,在popeyes大概可以買3人份的炸雞。朋友說,有錢的年輕人喜歡花這個錢,他們對沒有有機標簽的產品懷有偏見。我放下那盒雞蛋,幻想著一只雞得意地看著我。
回到北京以后,我四處打聽有機餐廳,最終在三里屯附近找到一家,這家餐廳的沙拉比同類型餐廳貴上一倍,菜量也少。我咽下一口羽衣甘藍,嘗試著對自己做出一些鼓勵的信號。過了一陣,我認識了那家餐廳的主廚,他笑著對我說,在北京,幾乎買不到真正意義上的有機蔬菜。我對他的表述很失望,隨后他認真地給我講了“有機”在中國的現狀:產量低,又排擠一般的食材種植;沒有更高的營養價值;難辨真偽云云。我對他的講述深表懷疑,卻發現他說的和維基百科上如出一轍。
“你走進一家標榜有機的餐廳或超市,周圍的人會與你產生身份的認同感,你們這些人會因為相似的理由對其他的食物產生偏見,這就是所謂的有機在餐飲行業的價值”,這位廚師很敢說,但是他不希望自己說的話被我寫在文章里。
又是在一場飯局上,我盆干碗凈地吃完最后一道主菜,心心念念地等待著過渡甜品,正當我仰頭喝酒時,透過杯壁,又一次感到了兩只直勾勾瞪著我空餐盤的眼睛。我心想,完了,一定是我又做錯了什么。于是我再次請教c君,他說,對于真正的老饕來說,遵守“有機”和“農場到餐桌”只算是個基本要求。他直言不諱,要嘗試放棄你的主菜,“在做美食體驗時,你大可不必吃光所有,因為你不是來吃飯的,要輕描淡寫地嘗一嘗、抿一口,做出一些品鑒,至少要裝作不太餓的樣子,那樣餐廳和主廚會對你產生一些敬畏”。話畢,我想直接刪了c君的微信,卻追問道,如何是好?
“太咸了、肉質不好、配餐不是很搭、醬汁我不是很喜歡……能放棄的理由太多了,你自己發揮好了。”
經過長時間的訓練之后,我又參加了一次美食活動,坐在我身邊的女士對我說,她最近有了信仰,開始戒葷了。我擠出微笑替她高興。不多時,上到主菜了,我吸取了經驗和教訓,正掂量剩哪一塊龍蝦尾的時候,突然右邊的女士推了我一下:“能分給我一塊嗎?”我驚訝地問道,咱不都是有信仰的人了嗎?她的回答令我動容,“我剛問了,老師說紅肉不行,吃龍蝦沒事”。我是徹底服了。
幾個月以后,c君開始素食了,他建議我也嘗試素食,我問他素食以后有什么感覺,他只回了我兩個字“高級”。我當然了解素食,我看過一個演講,在底特律有個叫加里·尤樂夫斯基(GaryYourofsky)的人,他四處演講,宣揚動物性飲食對世界造成的巨大痛苦,這位素食主義者、動物保護勇士,希望世界善待動物,消滅肉食。c君打斷了我,“和這些其實沒關系,在美食圈做一個素食主義者,是很高級的唷”,這個“唷”字拖得很長,也很精準,他補充,“米其林都會高看素食餐廳一眼呢”。
再參加美食活動時,我也時常惺惺作態,選擇素食菜單,給人添麻煩,也再不見了那兩只審視我的眼睛。有天c君發來微信,問我是哪種素食者,我慌忙作答,我不知道。他回應了一個驚恐的表情包,隨后貼出一個列表。這位朋友把人的飲食分為八級:最低等為雜食者(omnivore),沒有忌口的人;蛋奶素(ovo-LactoVegetarian)與奶素(LactoVegetarian),并列歸為普通素食者(Vegetarian);吃烹飪蔬菜的嚴格素食者(cookedVegan)為第五級;不采用烹飪的嚴格素食者(rawVegan)為第四級;不食根、莖和葉及菌類和調味品的,稱為果食者(Fruitarian);最終三級,分別是只喝果漿的果飲者(Juicearian)、只喝水的水食者(Waterian)和只進行光合作用的人。c君說他嘗試了一周第四級,我說你直接跳到第一級吧,試了便可以成仙,他回了個表情給我,無言而終。
這飲食鄙視鏈太難搞了,命中注定我會永久地停駐在這鏈的底端。好在有些書可以拿來消解。在《甜與權力》中,我目睹了糖從一件奢侈品轉變為工業化生產的商品,這個過程普及了快樂,也消除了階級偏見;露絲·雷克爾曾經是《紐約時報》專欄的餐館評論家,也是《美食家》雜志總編輯,她的書《天生嫩骨》告訴我一個道理,高明的食評家,除了敏感的味蕾,還要具備幽默感;蔡瀾也說過,咀嚼一種食物,就好像是咀嚼了一種生活,萬事可以嘗一嘗,試一試;在費雪的《如何煮狼》中,她寫道,既然我們非得吃才能活,索性吃得津津有味,這是飲食對于人類的意義。
總之,10年后的今天,我仍舊沒什么忌口,依舊徘徊在美食圈的邊緣,索性帶著對美食圈的偏見,寫下以上這篇關于食物偏見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