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支運送外國使團的特殊船隊。使團來自于遙遠的英國,以喬治馬戛爾尼為特使,由外交官、青年貴族、學者、醫師、畫家、樂師、技師、士兵等上百人組成。他們受英王喬治三世派遣,以向乾隆皇帝祝壽為名,經過近10 個月的遠洋航行,于1793 年7 月到達天津大沽口外,希冀通過與清政府的直接交涉,“取得以往各國所未能用計謀或武力獲致的商務利益與外交權利”。然而,交涉無果,雙方不歡而散。使團被要求在“規定的期限”內,沿著指定的“內河水路”,在指定官員的“全程陪伴”下,“盡快離開”中國。
10 月7 日,使團離開北京。次日,運送使團的船隊在通州“解開繩纜”,沿著內河自北向南而下。這里的“內河”,就是大運河。
時值深秋,大運河的水位大為下降,船只時常擱淺,船隊行進得非常緩慢。這倒是正中英國人下懷,因為他們本來就懷有“在不引起中國人懷疑的條件下,應該什么都看看,并對中國的實力作出準確地估計”的特殊使命。
11 月2 日,船隊駛入黃河。一直在大運河水道中行進的船隊,怎么又進入黃河了呢?這是因為,南宋以后,黃河南徙,侵占泗水河道,自清口以下奪淮入海。元代開通大運河,黃河、淮河、運河交匯于清口區域。明代確立以內河航運為主的漕糧運輸制度,清口以上至徐州段的漕運系利用黃河河道。然而黃河含沙量高,流量年內季節變化很大,重運溯黃而上,沿途均需牽挽。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自宿遷至清口開挖中運河,黃運得以分離。南方來的漕糧出里運河后,只需橫渡七八里的黃河河道,即可進入中運河,避免了黃河180 里險道。
根據使團的副使喬治斯當東記載,11 月2 日這天,“船只經過運河黃河交匯處……這里兩岸都是一些人口眾多的大城鎮。運河在這里均有四分之三里寬,是一個非常好的停船處所。”一名普通的士兵愛尼斯安德遜也記載:“船隊在一座大城市附近拋錨,并受到鳴炮歡迎,無數條帆船停泊在碼頭。”這所謂的大城鎮、大城市是哪里呢?喬治斯當東沒有說明。愛尼斯安德遜倒是想記下來,但他“找不到一個人能告訴他”。不過,使團的見習侍童、喬治斯當東的兒子、12 歲的托馬斯斯當東則在日記里指出,那天早上,“船隊沿著清江浦城航行”。小斯當東驚訝地寫道:“巨大的城市,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帆船和百姓。”
三個不同身份、地位、年齡的人,不約而同產生了一種同樣的感受:清江浦是一個大城市,船多,人多。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彼時的清江浦,從行政級別上來說,只是一個縣級城市。
明永樂十三年(1415),為了避開淮河航運的風濤之險,方便南來的漕糧順利北上,開鑿了清江浦河。不久,又在河兩岸閑曠之地,建造了漕糧轉搬倉常盈倉,有倉房800 間;創辦了內河漕船廠清江督造船廠,平均每年造船500 多艘。清江浦一帶很快變得熱鬧非凡,發展成為“僑民宿賈、巨室鱗次”的通商大埠。“清江浦”也就成為這一通埠的名稱。至清代,清江浦仍然設有常盈倉,每年繼續承擔數百艘的造船任務。康熙十六年(1677),掌管全國河道事務的河道總督將府署移駐于清江浦,清江浦成為朝廷大員的駐節之地,城市地位更加上升。乾隆二十六年(1761),清口區域的清河縣城因為黃河水患的屢次侵襲,“縣益危阽”,不得不進行移治,“官商云集、五方雜處”的清江浦成為了最佳的不二之選。
清江浦的船多。這不僅是因為這里有全國最大的內河造船廠,更重要的是,清江浦以東三十里是淮安府山陽縣,為掌管全國漕運事務的漕運總督駐節之地。而其出運河后的首站,就是清江浦。清江浦成為千里運河的重要節點,每年來往的漕船舳艫相繼,絡繹不斷。漕船以外,因著地理位置的特殊,這里四方輻輳,百貨云集,各類商船、民船也是頻繁往來,帆檣如林。
綿延20 余里的清江船廠,有各色工匠牙商俞萬,長年累月地在這里勞作、經營。以河道總督為首,朝廷在這里設置從事河道治理的各類標營兵弁,多達數萬人。此外,還有龐大數量的船夫、纖夫、絞夫、閘夫、挑夫等各種丁夫,從事商業、手工業、服務業的諸多人群,以及南來北往、川流不息的官商客旅。無怪乎給英國使團成員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同樣印象深刻的,還有船隊通過清江浦時,航行的艱難。喬治斯當東記載:“黃河的水帶來大量黃泥,這一段河與其說是水,還不如稱為黃泥湯。”“這一段河”,指的是從中運河“竭力橫渡黃河,順著激流而下,然后重新進入另一段大運河”,即穿越清口的一段河。雖然只有短短七八里,卻是整個運河航途中最為危險困難的一段。滾滾的黃泥湯造成黃河河床抬高,使得黃強淮弱,黃河水常常倒灌洪澤湖口和里運河口。明清時期,為了保證南方的漕糧安全渡河,采用“蓄清刷黃”的策略,在清口范圍內不斷地修建各種堤防閘壩,使得航道迂回曲折,水位落差很大。航行變得驚悚而又充滿不確定性。怎么辦?必須得到河神的幫助。
渡河前,船隊舉行了隆重的祭河神儀式。
根據愛尼斯安德遜的記載:“船老大被所有的船員包圍著,登上船首。他手里提著祭品——一只公雞。他割下雞頭扔進河里,把雞血滴在船的各個部位;他還在艙門口插上幾個雞毛。”這是因為,“ji”在漢語中有“吉祥”的意思。隨后,在甲板上擺上“幾碗肉類菜肴,在大碗面前又擺上油、茶、酒、鹽各一杯”。船老大叩了三個頭,雙手高舉,口中念念有詞,祈禱神靈。人們敲著鼓,焚著香,燒紙錢,放鞭炮。最后,船老大把油、茶、酒和鹽倒入河中,儀式結束。“船員們拿走肉碗,痛快地吃上一頓,然后就信心百倍地橫渡河流。”渡過河之后,船老大還要叩三個頭,表示感謝老天爺。

1793 年馬戛爾尼使團訪華
除了渡河前的這種“臨時抱佛腳”,清口范圍內還建有很多祭祀神靈、祈禱平安的廟宇,如惠濟祠、河神廟、大王廟等,常年香火不斷。著名的惠濟祠甚至得到皇家的崇奉,清代康熙、雍正、乾隆等皇帝多次加以褒封和敕賜。如此,在諸多神靈的庇佑下,“有些船沒有怎么偏航便渡過了河;而有些則被水流沖的很遠,必須再費力氣把它們纖回來。”看來,戰勝洪流的,最終還是人。
11 月3 日,船隊在用了一天的時間后,終于通過清江。由于乾隆皇帝有嚴格的命令:“不令該貢使隨從人等上岸,亦不許民人近船觀看。”一路上,使團成員們被“關進了帆船”,即便是“離開了山東進入江蘇”這一“帝國最富庶的地區”,也“只能從船上來估計其繁華的程度”。11 月10 日,船隊到達杭州,使團拒絕了從浙江經海路回國的安排,經江西至廣東,走陸路穿行中國內地,進一步最大限度地了解了中國的情況。1794年9月,使團回到英國。之后,使團成員們的報告、信件、日記、畫冊、傳記等相繼公開和出版,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世界對中國的看法發生很大改變,為幾十年后的鴉片戰爭埋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