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已99歲的翻譯家許淵沖,雖然口齒不那么清晰了,但聲音極其洪亮。在他翻譯的百余本譯作中,老先生最愛“中譯外”:“把中國詩譯成外國詩,這個難啊!”許淵沖的百歲心愿,就是希望自己的東西能有人傳播。
他畢生致力中西文字互譯工作,其中中國古代詩詞幾乎占到了一半,獲得中國翻譯協會頒發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也是國際翻譯界最高獎“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唯一的亞洲獲得者。
1921年,許淵沖出生于江西南昌。他的母親畢業于當時江西省唯一的女子職業學校,擅長繪畫,尤其喜歡畫花鳥。在母親的教導下,他3歲學認字,對美的追求更是長在骨子里一般。哥哥放學回家念英文,他也跟著念。上學后,由于沒有掌握學習方法,他常用中文標注發音來背單詞,一度對英語產生強烈的憎惡。后來在表叔、著名翻譯家熊式一的影響下,他逐漸對英文產生興趣,1938年,他以第七名的成績考入了西南聯合大學外國文學系。
“我恨英文,但考試第一。”許淵沖的翻譯之路是在西南聯大開啟的。大一時,因為喜歡一名女同學,許淵沖把林徽因悼念徐志摩的新詩《別丟掉》譯成韻體英文寄給對方,那是許淵沖第一次翻譯詩歌。據說,外文系主任葉公超第一次上課時,許淵沖便來了一遭“大炮”舉動—當葉教授提問學生時,許淵沖手也不舉,直接用英語搶答,引得同學側目。而楊振寧和許淵沖也是相識于大一英文課上,兩人都分在N組。2004年左右,許淵沖做東,兩人半個多世紀后重逢,楊振寧發現,當年綽號“許大炮”的許淵沖還和過去一樣沖勁十足。
作為文學翻譯中難度最大的文體,詩詞是否可譯,是形似還是神似的爭論由來已久。20世紀80年代,許淵沖曾多次致信老師錢鍾書,與他探討詩詞翻譯,談到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給詩下的定義:“詩是翻譯中失掉的東西。”錢鍾書表示贊同,他認為“無色玻璃(直譯)的翻譯會得罪詩,有色玻璃(意譯)的翻譯會得罪譯,只能兩害相權擇其輕”。錢鍾書說:“如果李白懂英文并活到今天,定能與許結為知己。”1983年 8月,許淵沖被北京大學西語系(當年改名為英語系)聘為客座教授,為研究生講“唐宋詩詞英譯”。那時錢鍾書任社科院副院長,許淵沖給他寫信,希望能調他去社科院。錢鍾書約他來家,說自己只是個掛名的副院長,一不上班、二不開會、三不簽閱文件,因此愛莫能助。當時正好北大新成立國際文化系,需要教授,許淵沖就轉去了這個系。
2018年,與許淵沖相伴60年的夫人照君去世,學生王強和劉鋒來家看他。令他們吃驚的是,許淵沖正坐在小書房的電腦前,翻譯唯美主義作家奧斯卡·王爾德的全集。許淵沖告訴他們,夫人去世,自己晚上一直沒睡著,就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想了很久很久,開始翻譯奧斯卡·王爾德的書。他叫兩人不要擔心:“只要我能夠繼續沉浸在翻譯世界里,我就垮不下去。”

如今,許淵沖獨自住在北大暢春園一個老舊小區里,書籍、詞典、眼鏡、放大鏡、與已故夫人的合影等,把書桌擠得滿滿當當,只留下一張紙大小的空間用于寫字。他每日翻譯不輟,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譯文敲進電腦里。他習慣工作到凌晨三四點,有時候到四五點,常常睡兩三個小時就起床。早晨,保姆騎電瓶車載他到小區對面的公園走走坐坐,晚上有時出門看看月亮。譯詩的時候,他總會自問:“譯文中能否看得見無色的畫,聽得見無聲的音樂?”他說,翻譯是譯者與作者的靈魂交流,有時突然靈光閃現,涌現出一個好詞來,渾身每個毛孔都感到舒暢。
(摘自《新民晚報》2020年11月13日,納蘭若嫣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