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件竹布褂,月白色。在當時的鄉村,算是上品了。竹布,是由竹纖維制成的紡織品。在老舍和冰心的筆下,都有過對竹布衣衫的描述。母親的竹布褂,是父親送的禮物。那時,父親在供銷社工作,有點兒工資收入。一天,供銷門店進了一匹月白色竹布,父親“近水樓臺”,便買了一塊。旋即,專請裁縫師傅進家,量體裁衣,為母親做了這件合身的大襟褂。
母親說,這是她的一件“做人”的衣服。除了走親戚、喝喜酒、上街、看戲母親會“隆重”地穿一下,平時都不穿,把它當作寶貝,珍藏著。我們那個小村莊,當時有18戶人家,有這種衣服的只有母親一人。于是,一些要外出“做人”的女同胞便打起了這件衣服的主意,膽子大的,便開口向母親借。
當時,鄉村還比較貧窮,物資缺乏,但民風比較淳樸。鄉鄰之間,一般都能做到物品互通有無,什么東西都可以相互借著用。譬如:借犁借耙,借鋤借鍬,借桶借籮,借米借菜,借盆借碗,甚至借牛耕田,借人出力……有的人家“說媳婦”,一時經濟窘迫,開口向人借布料,借毛線,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
竹布褂是母親的至愛,人家開口來借,其實她內心是極不情愿的。但礙著情面,她又不想讓人家難堪,于是,只得硬下心來,將褂子借出。誰知,此頭一開,后面壯著膽子來借的人就不止一個兩個了。母親很是無奈。
在鄉村,人們講究禮尚往來,好借好還。在歸還衣服時,鄉親們一般都會帶一些小禮物,哪怕是幾顆糖果,或兩個紅雞蛋。其中,曹姨回贈的禮品讓母親有點兒受寵若驚:她送的竟然是一小塊香皂!在當時,這可是稀罕物,一塊要一角多錢呢。香皂是放在褂子的口袋里偷偷送來的。母親決意送回。曹姨說,她還有一塊,是喝喜酒時那家新娘送的?!斑@一塊放在你們家,讓褂子也沾沾喜氣,沾沾香。”她的好意讓母親無法拒絕。
這件竹布褂,后來幾乎成了“大眾禮服”,母親穿的次數似乎還沒有別人穿的次數多。終于,它變舊了;然后,它被打上了補??;再后來,它被當作內衣了。
鄉村變革的快步伐,把裁縫也帶去了沿海。村民由以前的做衣變為買衣了。一段時間,衣服的花色、品種跟不上,人們都清一色地穿起西裝了。母親有點兒不適應。在我探家時,她多次念叨過大襟褂。
我記住了母親的念叨。一次,我出差到皖河農場,在吳書記家中,見到了他的母親。老人家的年齡、身材,與我母親相仿。特別是她穿的那件月白色的大襟褂,與我母親當年的竹布褂極其相似。出門后,我便急切地向吳書記打聽他母親的大襟褂是從哪里買的,并表明我也想買一件。吳書記將我帶到了鎮上的成衣鋪,那里有位老師傅還在堅守著個體縫紉的陣地。他只做衣,不賣布。按照吳書記的指引,我從附近商店買來一塊月白色斜紋布,又帶上吳書記母親的衣服做式樣,請師傅務必幫忙加個班,能在明日我離開前將衣服趕制好。
翌日,我繞道回鄉,將衣服送到母親的手中。母親看到大褂,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當即穿上這件大襟褂,從村東走到村西,逢人便說:“這是黑皮特意為我做的?!崩先思乙桓吲d,連我已經幾十年都沒叫過的小名也叫出來了。若干年后,92歲的母親仙逝。她是穿著這件月白色的大襟褂安詳離去的。
(摘自《新安晚報》2020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