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笛與豎琴

梅一梵

筑

是你嗎？循著頸細肩圓的楚歌踏莎而來，五根絲弦，背負著浩瀚的憂傷，沿江進發。

歷史掉頭。荊軻刺秦王。

易水河畔，白冠白衣，蕭瑟如鐵。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高歌，悲愴凄楚之音，如孤雁在秋水上鳴唳、低徊。

“啪”的一聲，一匹裂帛擊穿青銅的柵欄，劍的深喉，頓時將滾燙的心情吞沒。

天地垂淚不絕。

漸行漸遠的馬蹄噙著馬蹄的雨水，向死而生的英雄提著英雄的肝膽。

一只筑化為白骨。另一只筑，隱姓埋名，勒緊仇恨的枷鎖。

歲月黢黑而綿長，歲月下沉。

風煙俱盡后。婀娜清奇的筑聲，驚艷了歷史，驚艷了秦王。

被光明鏤空的筑，被暗夜炮制的筑，將灌滿鉛的高山和流水，砸向秦王的盔甲。另一只筑，化為白骨。

故事的末梢，壓得天空久久伏地。

亮了，古老的筑，撥開壯士，撥開瀟瀟易水，斗笠蓑衣，搖櫓而來，沉穩飄逸，剛凈綿柔的詞闋，猶如天籟。

關山月滿了。我們鼓瑟、踏鞠、投壺吧！

關山月缺了。我們把酒、賦詩、擊筑吧！

一個鳧出深淵的幸存者，摒棄所有的經歷，凜凜然抵達黃鐘大呂的時代，為它的華麗加冕。

磬

黃帝使伶倫造磬，取片狀靈璧石，鑿成曲尺狀，上穿一孔，懸空敲擊。

回聲，雋永秀雅。

回聲，清遠高邈。

大典威武，宗族威武，上層統治者的冠帶威武，觥籌交錯的宴飲，圓轉流美的舞衣，用銅的轟鳴、玉的回響，在甲骨文中，泠泠作合。

虎的翼翅，龍的爪牙，鳳的肌理，麒麟的牛尾，植物的芳香，被石頭的溫度和情懷，度化，馴服。

殿宇高聳，帷帳低垂，堅韌雅和的鐘磬聲，莊嚴而絢麗。

懸在空中的歷史，如一個儒雅恭謙的人，彎下腰，拜天，拜地，拜君主。

夕陽滴落，黃昏滴落，飛檐和翹脊用溫柔的曲線，把亙古的絕響，輕輕攬于懷中。

我聽不見宮、商、角、徵、羽的漫唱，我觸及不到它細潤、柔麗的心跳，我合上玄鐵般倔強的嘴。

我想，我應該回到它們中間，從生命的源頭重新出發。

就在這一刻。

鷹 笛

它要磨穿海拔4000多米的雪峰。它要溶解零下40度的草原。

雪山低垂，草原高聳。

空空地吹著。空空地吹著。

它要沖破天的牢籠，做自己的統帥。

草原那么多草，草顛簸著99種羊群。

99種羊群，99種犄角，劍一般插在風的氈房。

它在憂傷里漂移，河流水枯，槳櫓擱淺，它無法結束漂泊。沒有一塊突兀的巖石，可以接管它的時代，沒有一小口枯竭的海子，讓它望梅止渴。

黃昏從山坡上起飛，絳紅色的夕陽里，一個絳紅色的喇嘛，正在給一個背水的女人讓路。

夜，陷進夜的窟窿，草原把古銅色的火苗，吹得越來越圓潤、光滑、堅挺。

天亮了，草原在穹頂展翅。

一只即將落幕的鷹，把思想的大旗，直勾勾地沖展向太陽。

它將與前世的部落或兄弟，匯合。

胡 笳

大地在天空的對面騰挪。大地獷悍。

匈奴從匈奴的直刀與短矛里，涌出。

射手和弩機，涌出。

塞外的狼煙沖破了戈壁的堤壩，一個叫蔡文姬的中原女子，化作匈奴的細腰。

雨，落下來。

滿臉都是，擲地有聲的雨。

齊刷刷的雨，嗖嗖的雨，大朵大朵的雨，壘砌成一座名叫胭脂的山。

胡笳有十八種相思，她說。

胡笳是她的淚中血，離索恨，她說。

大雪滿弓。冰凌滿弓。

粗暴的沙礫，吹僵樓蘭姑娘的面紗，吹僵了涼州，吹僵了漢朝的節度使。歲月婉轉，悲歌長起。

長城告別了長城的烽燧。

牧羊人凝固成牧羊人的彎刀。

羊的犄角和骨頭，吹皺了冒頓單于骷髏的酒器、黃金的王冠。

故鄉的楊柳紅了。

盔甲涕淚，山河傾斜，四面楚歌把戰旗淋濕，一座蒼涼廢墟的古堡，矗立河西走廊的春天。

鼓

狩獵。祭祀。征戰。

通天的神將。

鼓，跺一跺腳，群山張弓，大河開弦，天、地、神、鬼集體出列。鏗鏘之鬃毛，把擊石取火的荒蠻時代，一步步推向文明。

陶鼓、土鼓、皮鼓、銅鼓。

堂鼓、腰鼓、板鼓、鑼鼓。

鼓，占領了前所未有的高地。

作為古老樂器的首領、戰斗的導火索，有時候，它沉潛在歷史的拐角，明為鳴金收兵，偃旗息鼓，實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一響霍去病的戰鼓，匈奴六畜不蕃，婦無顏色;一聲驚破霓裳羽衣曲的漁陽鼙鼓，讓一個口含荔枝的朝代，用十丈白綾，將馬嵬坡高高懸起。

鼓，重整旗鼓。

鼓，鼓盆而歌。

鼓，一鼓作氣。

胸襟遼闊，大地宏敞。鼓，狼毫一揮，將一團形骸放浪的老墨潑出去，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唐宋元明清，紛紛落馬。

鼓沒有嘴，一肚子的委屈，悶在鼓里。一肚子的話，想要對自己說。

萬物鼎沸，鼓凝聚，等待又一次的包抄與圍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