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勃
(中共湖南省委黨校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6)
人類社會從傳統走向現代、從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符合“歷史必然性”。唯物史觀的創立極大沖擊了以往依憑“理性”“精神”“觀念”“神祗”等認識和解釋世界的思想路徑。自此,以歷史觀方法揭示人類社會形態和社會發展規律成為科學理論研究的重要表征。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的研究延續了自《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等經典著作中“向現實本身去尋求觀念”[1]的唯物史觀方法論,體現了唯物史觀對東方社會的現實觀照。與《德意志意識形態》等“唯物史觀經典表述”不同,馬克思建構東方社會理論時以東方社會為背景,以土地所有制為切入點,為我們呈現了唯物史觀在東方社會的理論證成。
1848 年歐洲革命失敗以后,東方革命的前途和命運成為馬克思關注的一個重點。馬克思注意到,全球范圍內的革命中心已經由西方轉移到東方,東方社會反抗資本主義殖民統治的斗爭日益高漲,俄國、印度、中國等亞洲國家在那個時間節點前后爆發了爭取民族獨立的解放運動。東方革命的形勢和東方社會的未來走向成為馬克思研究東方社會的直接動因,其重要切入點是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在《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的“導言”中,馬克思明確把“土地所有制”作為一項重要的研究內容,這是馬克思基于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即資本擴張史的演化邏輯所作出的理論闡釋。
馬克思對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的認識經歷過思想的轉變。1853 年6 月,馬克思在寫給恩格斯的一封信中,提到了曾經在莫臥兒帝國皇帝奧郎則布身邊當了九年醫生的弗朗斯瓦·貝爾尼埃的著作《大莫臥兒等國游記》,認為貝爾尼埃在這本著作中關于東方城市形成方面的論述是“出色”“明確”和“令人信服”的。馬克思同意貝爾尼埃關于“國王是國中全部土地的唯一所有者”的觀點,并進一步指出:“貝爾尼埃完全正確地看到,東方(他指的是土耳其、波斯、印度斯坦)一切現象的基礎是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這甚至是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真正的鑰匙。”[2]256這一判斷在馬克思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思想,乃至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中都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在馬克思所撰寫的兩篇關于印度的文章《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和《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中,馬克思以印度為考察對象,深入剖析了西方列強的侵略政策和殖民主義政策強力進入東方社會,給以宗法制的封建關系為基礎的東方國家所帶來的深刻變化。他指出:“不列顛人給印度斯坦帶來的災難,與印度斯坦過去的一切災難比較起來……在程度上不知要深重多少倍。”[3]144長期以來,村社共同體形式是維系像印度這樣的東方國家宗法制的封建關系的重要基礎,這一政治關系的特征表現為東方專制制度的政治樣態。與西方原始村社那種以血緣、姻親、家庭紐帶關系為基礎的存在方式不同,東方國家“‘農業公社’割斷了這種牢固然而狹窄的聯系”,它以地域劃分為基礎,能夠發揮自治的功能,“它們有完全獨立的組織,自己成為一個小天地”。在馬克思看來:第一,東方各國的人民因為農業和手工業的家庭式生產方式結合而聚居;第二,他們把大規模的公共工程交給政府管理。這是東方村社傳統緣起的兩個重要條件,“由于這兩種情況,所以從很古的時候起,在印度便產生了一種特殊的社會制度,即所謂村社制度。”[3]148村社制度使通過聚居關系聯結起來的村莊共同體成為東方社會土地公有制的一個重要前提。同時,馬克思認為,村社傳統禁錮了人們的思想、限制了人們的創造,“這些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不管初看起來怎樣無害于人,卻始終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3]147在東方社會以王權為中心的專制制度下,“單個的人從來不能成為所有者,而不過是占有者,實質上,土地本身就是作為公社統一體的體現者的那個人的財產,即奴隸。”[4]493在這里,馬克思把財產形式看作政權形式的基礎,指出在東方社會,國家既是土地所有者又是主權者,是處于“最高地位的地主”,“主權就是在全國范圍內集中的土地所有權。”[5]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東方社會不存在私有土地的所有權,即不存在土地私有制。
關于東方社會不存在土地私有制的原因,恩格斯在1853 年6 月6 日給馬克思的回信中首次提及。恩格斯采取自問自答的形式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闡述,他寫道:“東方各民族為什么沒有達到土地私有制,甚至沒有達到封建的土地所有制呢?我認為,這主要是由于氣候和土壤的性質,特別是由于大沙漠地帶,這個地帶從撒哈拉經過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韃靼直到亞洲高原的最高地區。在這里,農業的第一個條件是人工灌溉,而這是村社、省或中央政府的事。”[2]260-263馬克思認同并擴展了恩格斯關于東方不存在土地私有制的原因分析,他認為:“氣候和土地條件……使利用渠道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設施成了東方農業的基礎。”[3]145與西方社會不同,由于地理條件的特殊性,建立在土地公有制基礎上的東方專制政府成為提供農業基礎設施尤其是諸如灌溉事務的主體,“亞洲的一切政府都不能不執行一種經濟職能,即舉辦公共工程的職能”[3]145。與東方社會不同,西方國家實行的是以完全自由土地所有權為基礎的土地私有制,面對節水和共同用水的農業需求,私人之間能夠而且曾經自愿組成聯合,來滿足農業生產。“但是在東方,由于文明程度太低,幅員太大,不能產生自愿的聯合,所以就迫切需要中央集權的政府來干預。”[3]145在馬克思看來,東方國家的地理因素和生產力水平不高是導致東方社會不存在土地私有制的重要原因。
馬克思通過研讀托馬斯·羅、弗朗斯瓦·貝爾尼埃、讓·卡丁、讓·塔韋尼埃等西方旅行家、醫生、傳教士、外交官等所撰寫的關于東方社會的著作,對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形成了初始的認識。隨著他對東方社會的更深層次的了解,這種認識逐漸發生了改變。到19 世紀70 年代,晚年的馬克思對以馬·柯瓦列夫斯基為代表的東方國家學者的文獻進行了細致的研究以后,對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形式的認識發生了轉變。柯氏在其著作《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中指出:“沒有一個國家像印度那樣具有如此多種形式的土地關系。……除了上述形形色色的公共所有制形式以外,還有農民的小塊土地所有制,最后,還有往往包括整個區的大面積的大土地所有制。”[6]231柯氏在論述西班牙和西印度群島等土地政策時還指出,西印度群島和美洲大陸各地區公社所有制瓦解導致了農村公社解體,他寫道:“隨著氏族性質的公社解體,它作為單純的農村公社也在許多地方瓦解了。”馬克思針對柯瓦列夫斯基的這句話專門作了評注:“因為已經彼此孤立的人都力求成為私有者。”[6]226可見,他對柯氏關于東方社會存在土地私有制的某些觀點是認同的。在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摘要中,馬克思在考察了東方國家遭受殖民主義統治之前的土地關系的基礎上,否定國王是土地的唯一所有者,認為東方社會土地私有制形式已經出現。其間,馬克思還多次提到印度也存在私人擁有土地的情況,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二重性的重要論斷。馬克思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二重性思想在他晚年《人類學筆記》中得到了體現,當然就包括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摘要中的體現。
馬克思對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認識的思想軌跡為我們理解東方社會提供了一個新的解釋框架,體現了他對認識論的超越。近代以來,由于理論界在探究事物進程中片面強調認識論,造成了只注重對知性形而上學的批判而對本體論忽視的現象,這就容易落入機械論的窠臼。“在這樣的背景和語境下思考問題,作為形而上學的組成部分的本體論也就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價值和意義。”[7]馬克思指出:“歷史不是作為‘源于精神的精神’消融在‘自我意識’中而告終的,歷史的每一階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質結果、一定的生產力總和,人對自然以及個人之間歷史地形成的關系。”[8]在對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的研究進路中,馬克思基于唯物史觀的?繹,與黑格爾“用理念建筑現實”不同,他更加注重“現實的存在”,他認為“只有當物按人的方式同人發生關系時,我才能在實踐上按人的方式同物發生關系”[9]。他指出,對認識起決定作用的是實踐。馬克思把實踐對認識的決定作用通過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的理論證成展現出來,從唯物史觀的視角得出了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二重性的結論,這是馬克思在世界歷史制高點上對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所做的深刻透視。
在闡釋歷史轉變為世界歷史的普遍進程中,馬克思認為現代世界是“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國家”“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東方從屬于西方”。[10]因此,馬克思在創立唯物史觀的過程中,最初以“西方資產階級社會”為考察對象就不難理解了。馬克思正是通過解析這種“最發達的和最多樣性的歷史的生產組織”(資本主義社會),來揭示人類社會的一般發展規律。當然,馬克思的視域并沒有完全囿于西方社會。基于對東方民族被西方資產階級奴役的同情和拯救的意愿,在晚年,他把目光投向了東方社會。在研究東方社會的過程中,馬克思試圖通過西方社會去“透視一切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系”,認為“只有在資產階級社會的自我批判已經開始時,才能理解封建的、古代的和東方的經濟”,馬克思將這種研究方法形象地比喻為“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11]。正是依循著這種解析邏輯,馬克思深入地探討了亞細亞生產方式及其土地公社所有制形式。
19 世紀50 年代初,馬克思在為美國《紐約每日論壇報》撰寫關于印度的文章中首次使用了“亞洲式的社會”的概念。19 世紀50 年代中后期,馬克思在創作《資本論》的過程中對東方社會經濟結構進行了專門的研究,他在吸收英國古典經濟學家的理論成果基礎上,首次提出了“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概念。在《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著重分析了亞細亞型、古代型(古羅馬型)和日耳曼型三種前資本主義社會土地所有制的差異。他在闡述亞細亞農村公社生產方式時,總結了亞細亞所有制三個方面的基本特征:第一,亞細亞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的部落共同體。“在這種土地所有制的第一種形式中(即亞細亞型——引者注),第一個前提首先是自然形成的共同體:家庭和擴大成為部落的家庭,或通過家庭之間互相通婚[而組成的部落],或部落的聯合。”[4]472處于前資本主義社會的亞細亞型生產方式建立在以家庭為基本單位的共同體形式基礎之上。無論是家庭擴大為部落,還是通婚組成部落,再或者是部落的聯合,都離不開“家庭”這個基本初始單位。馬克思認為,流動是“生存方式的最初的形式”,亞細亞生產方式中的部落共同體不能擺脫對自然經濟的依附,不是定居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人類不是天生定居的”。[4]472由此,馬克思得出了一個重要的論斷:“部落共同體,即天然的共同體,并不是共同占有(暫時的)和利用土地的結果,而是其前提。”[4]472質言之,以家庭為單位自然形成的部落共同體是亞細亞土地所有制的前提。第二,亞細亞以占有為基礎的土地公有制。人類社會早期,自然環境的限制導致人類居無定所,在“特別富饒的自然環境里”,人類才有可能“像猿猴那樣棲息在某一棵樹上”過著定居的生活,“否則總是像野獸那樣到處游蕩”。[4]472與游牧的生存方式不同,定居必然使原始共同體“或多或少地發生變化”。部落共同體“是人類占有他們生活的客觀條件和占有再生產這種生活自身并使之物化的活動(牧人、獵人、農人等的活動)的客觀條件的第一個前提。”[4]472于此,馬克思再一次強調了因血緣、語言、習慣等共同性聚合組成的部落共同體并不是共同占有的結果,而是前提。在原始部落共同體中,為人類提供勞動資料、勞動材料和居住地的介質——土地是“共同體的基礎”。“人類素樸天真地把土地看作共同體的財產,而且是在活勞動中生產并再生產自身的共同體的財產。”[4]472從馬克思對土地和共同體的論述中可以發現,其間包含著勞動者與生產條件之間關系的內容。“單個的人”是勞動者,土地是生產條件。單個的人與土地之間要想存在占有關系必須具備一定的前提,那就是勞動者與共同體不能產生分離,“每一個單個的人,只有作為這個共同體的一個肢體,作為這個共同體的成員,才能把自己看成所有者或占有者。”[4]472當然,單個的人對土地的占有并不代表土地私有,即使土地作為共同體中單個的人的財產,也是“間接的財產”。在亞細亞專制的君主制下,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的土地關系不過是以土地公有制為基礎的形式。馬克思關于勞動者(人)與土地(生產條件)二者之間關系的論述,深刻體現了人的活動推動歷史這一唯物史觀基石的重要理論證成,這也是唯物史觀強調歷史是人們創造的這一宏大敘事的具體體現。第三,亞細亞以村社為基礎的專制制度和國家的最高土地所有制。農村公社(村社)作為自然形成的共同體是亞細亞生產方式得以存在的基礎。同時,也是東方專制制度的基礎。馬克思說:“我認為,很難想象亞洲的專制制度和停滯狀態有比這更堅實的基礎。”[2]272在這個問題上,恩格斯與馬克思持相同的看法。恩格斯在《流亡者文獻》中也曾經深刻地指出:“各個公社相互間這種完全隔絕的狀態,在全國造成雖然相同但絕非共同的利益,這就是東方專制制度的自然基礎。”[12]在以村社為單位的東方社會基本結構中,自給自足的生產狀態,以及農業和手工業的結合是村社的基本特征。東方專制制度下,單個的人以家庭為單位獨立在份地上從事勞動;各個村社作為“完全能夠獨立存在”的共同體,“彼此獨立地勉強度日”。在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中,“共同體是實體,而個人則只不過是實體的附屬物,或者是實體的純粹天然的組成部分。”[4]474所以,即使單個的人能夠“獨立地”從事生產勞動,卻并不是獨立存在的實體。這注定在對土地權屬的問題上,單個的人只是占有土地,而不是土地的所有者。關于此,馬克思曾經進行了專門論述:“在亞細亞的(至少是占優勢的)形式中,不存在個人所有,只有個人占有;公社是真正的實際所有者;所以,財產只是作為公共的土地財產而存在。”[4]481可見,單個的人只不過是村社財產的占有者,“單個人的財產本身直接就是公社財產”。國家作為凌駕于村社和個人之上的最高統一體,它才是土地財產的唯一所有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東方社會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這也是亞細亞所有制形式的一個重要特征。土地公有制構成了東方專制制度的基礎,恩格斯更是直截了當地指出:“東方的專制制度是基于公有制。”[13]
馬克思認為,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是原始形式,古代的(古羅馬)和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是解體形式。這意味著古代的和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可以從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中推演出來。對此,馬克思在1859 年出版的第一部政治經濟學著作《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有相關的闡釋。他寫道:“仔細研究一下亞細亞的、尤其是印度的公社所有制形式,就會得到證明,從原始的公社所有制的不同形式中,怎樣產生出它的解體的各種形式。例如,羅馬和日耳曼的私人所有制的各種原型,就可以從印度的公社所有制的各種形式中推出來。”[14]馬克思關于前資本主義社會三種所有制形式邏輯互動關系的論述具有十分重大的理論意義。19 世紀60 年代,當馬克思研讀了德國著名歷史學家毛勒關于德國的馬爾克、鄉村等制度的著作后,對自己此前前資本主義社會所有制形式超越亞細亞地域性的判斷更加肯定。也就在毛勒的著作中,馬克思的論點得到了扎實的論據支撐。1868 年3 月14 日,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中寫道:“他(指毛勒——本文作者注)詳盡地論證了土地私有制只是后來才產生的,等等。……俄國人在一定時期內(在德國起初是每年)重分土地的習慣,在德國有些地方一直保留到十八世紀,甚至十九世紀。我提出的歐洲各地的亞細亞的或印度的所有制形式都是原始形式,這個觀點在這里(雖然毛勒對此毫無所知)再次得到了證實。”[15]
馬克思對亞細亞生產方式中土地所有制的論述,是他關于人類社會發展階段和社會形態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在闡述《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有制形式(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還是在《人類學筆記》中論述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二重性上,都證實了這種建立在自然共同體基礎上的土地所有制不但是共同體的前提,而且是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前提。事實上,馬克思對亞細亞生產方式及其土地公社所有制形式的闡釋建基于對當時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馬克思認為:“對人類生活形式的思索,從而對這些形式的科學分析,總是采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這種思索是從事后開始的,就是說,是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的。”[16]這種闡釋邏輯符合馬克思關于“現實的歷史過程”的解析理路,體現了東方社會結構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
馬克思在研究東方社會前資本主義經濟結構時所提出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包含著土地公有、農村公社和專制制度三位一體的本質特征。馬克思認為,“亞細亞形式必然保持得最頑強也最長久。這取決于亞細亞形式的前提:即單個人對公社來說不是獨立的,生產的范圍僅限于自給自足,農業和手工業結合在一起,等等。”[4]484這說明保持東方社會經濟結構“穩定性”的原因除了農業和手工業的牢固結合,還有東方村社“原子化”的自然經濟組織形式和自給自足的社會生產方式。東方專制制度下,在彼此孤立、相互隔絕的村社中,盡管農業和手工業的牢固結合能夠創造一定的財產。但從本質上來看,它并不代表法律層面上個人的私有財產,而是公社財產,屬于“共同體之父的專制君主”“這個最高的統一體”,“這種公社完全能夠獨立存在,而且在自身中包含著再生產和擴大生產的一切條件。”[4]473這說明村社的生命力很頑強,它能夠阻礙社會分工的發展,甚至阻滯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在面對偶然的破壞時,村社能夠按照同一的形式進行自我修復和重建,“這種公社的簡單的生產機體,為揭示下面這個秘密提供了一把鑰匙:亞洲各國不斷重建和經常改朝換代,與此截然相反,亞洲的社會卻沒有變化。這種社會的基本經濟要素的結構,不為政治領域中的風暴所觸動。”[17]在這里,馬克思以其深邃的觀察和研究揭示了在資本主義強勢侵入東方社會之前的停滯狀態,以及造成長期“停滯”的根本原因。東方社會停滯的歷史事實也說明了,以村社為共同體基礎的東方專制國家本身缺乏突破其“穩定性”的內在動力。隨著西方資產階級侵入東方社會(如英國對印度的入侵),勢必對原來東方國家穩定的社會結構帶來巨大的沖擊,同時也對維系東方專制制度和東方社會經濟結構“穩定性”基礎的村社帶來巨大影響,“這些細小刻板的社會機體大部分已被破壞,并且正在完全歸于消滅”[3]148。在馬克思看來,外部壓力(資本主義入侵)對于打破東方社會“穩定”的經濟結構固然能夠發揮一定的作用,但是“如果亞洲的社會狀況沒有一個根本的革命”,那么西方資產階級對東方社會的殖民侵略就僅僅“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這種“不自覺的工具”的作用是有限的,它雖然客觀上解構了東方村社這個共同體基礎,打破了其孤立、隔絕的社會狀態,但卻無法照搬西方資本主義模式運用到東方社會發展道路上。那么,東方社會是否能夠異于西方資本主義道路,根據自身的特點走一條非資本主義的道路呢?這成為馬克思晚年對東方社會研究的一項重要內容。
1871 年巴黎公社失敗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進入相對穩定的發展時期,而地處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邊緣的俄國正進行著一場旨在推翻沙皇統治的革命。馬克思十分關注這場俄國革命的形勢,他認識到在革命的推動下,俄國必然經歷一場深刻的社會變革。關于俄國社會變革以及俄國未來社會的發展道路,馬克思在1877 年之前的思考和論述是碎片化的。直到1877 年他才首次對俄國社會發展道路明確提出了看法,起因是俄國民粹主義思想家尼·康·米海洛夫斯基在俄國《祖國紀事》雜志1877 年第10 期上發表了評論《資本論》的文章《卡爾·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馬克思在閱讀該文后,針對米海洛夫斯基對《資本論》的誤讀,旋即寫了《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在這封信中,針對米海洛夫斯基為回答庸俗經濟學家茹柯夫斯基對馬克思的攻擊而引用《資本論》的某些“觀點”,馬克思并不認同,甚至認為米海洛夫斯基的引證是毫無根據的。馬克思寫道:“假如他在我的關于‘原始積累’的論述中找到一個可以用來支持他的結論的地方,他就會加以引證了。”[18]126米海洛夫斯基在文中對馬克思的“捍衛”所犯的錯誤主要是將馬克思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超歷史的一般歷史哲學理論,從而體現西歐歷史發展的“普遍史觀”。對此,馬克思是持否定態度的,他在對俄國經濟發展情況的研究基礎上指出:“如果俄國繼續走它在1861 年所開始走的道路,那它將會失去當時歷史所能提供給一個民族的最好的機會,而遭受資本主義制度所帶來的一切極端不幸的災難。”[18]129在這里,馬克思基于東方社會特殊性,對俄國1861 年改革后是否像西歐那樣繼續資本主義發展道路進行了反思。三年后,馬克思基于俄國特定的歷史條件提出了跨越“卡夫丁峽谷”的設想。
1881 年2 月16 日,俄國早期社會主義運動女活動家維·伊·查蘇利奇給馬克思來信,請求他談談對俄國歷史發展的前景,特別是對俄國農村公社的命運的看法。馬克思非常重視這封信,在給查蘇利奇的正式復信前,他擬了三個草稿,這些文獻構成了馬克思晚年關于俄國農村公社、農業生產的集體形式、俄國社會發展道路等東方社會理論的綜合表達。馬克思認為,“俄國是在全國范圍內把‘農業公社’保存到今天的歐洲唯一的國家”,“公有制以及公有制所造成的各種社會關系,使公社基礎穩固,同時,房屋的私有、耕地的小塊耕種和產品的私人占有又使個人獲得發展。”[18]434俄國農村公社的這種二重性是俄國農村公社具有“強大生命力”的重要原因。然而,它“也可能逐漸成為公社解體的根源”。馬克思根據俄國村社二重性得出其兩種前途:“或者是它所包含的私有制因素戰勝集體因素,或者是后者戰勝前者。先驗地說,兩種結局都是可能的,但是,對于其中任何一種,顯然都必須有完全不同的歷史環境。一切都取決于它所處的歷史環境。”[19]765與東方國家印度、中國,以及西歐資本主義國家不同,俄國既沒有成為西方列強的獵獲物和瀕于解體,也沒有完全實行土地私有制,加之俄國獨特的農村公社制度,這就“為它提供了集體勞動的一切條件”,使得俄國有可能走一條有異于西歐國家的非資本主義的道路。馬克思寫道:“從理論上說,俄國‘農村公社’可以通過發展它的基礎即土地公有制和消滅它也包含著的私有制原則來保存自己:它能夠成為現代社會所趨向的那種經濟制度的直接出發點,不必自殺就可以獲得新的生命;它能夠不經歷資本主義制度,而占有資本主義生產使人類豐富起來的那些成果。”[18]438這是馬克思在對俄國當時特殊的歷史環境進行充分研究基礎上得出的一條重要結論,也是他對俄國農村公社前途和命運的深刻思索。在馬克思看來,俄國在農村公社依然存在的情況下有可能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直接進入社會主義。“一方面,土地公有制使它有可能直接地、逐步地把小土地個體耕作轉變為集體耕作,并且俄國農民已經在沒有進行分配的草地上實行著集體耕作,俄國土地的天然地勢適合于大規模地使用機器。農民習慣于勞動組合關系,這有助于他們從小土地經濟向合作勞動過渡。……另一方面,和控制著世界市場的西方生產同時存在,就使俄國可以不通過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而把資本主義制度所創造的一切積極的成果用到公社中來。”[18]435-436于此,馬克思提出了一種異于普遍史觀的東方特殊發展道路,這個設想“在某種意義上是對原本奉行的歷史進化的普遍史觀的顛覆,成為立足于俄國社會‘歷史環境’的特殊建構”[20]。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基于俄國當時特殊的歷史條件所提出的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的設想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馬克思認為,“要挽救俄國公社,就必須有俄國革命”,“如果革命在適當的時刻發生,如果它能把自己的一切力量集中起來以保證農村公社的自由發展,那么,農村公社就會很快地變為俄國社會新生的因素,變為優于其他還處在資本主義制度奴役下的國家的因素。”[19]773在馬克思看來,一方面,俄國革命必然會給整個歐洲的革命帶來巨大的影響;另一方面,俄國革命需要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支援。馬克思恩格斯在1882 年《共產黨宣言》俄文第二版序言中,進一步指出了實現這種“跨越”理論的歷史條件:“假如俄國革命將成為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信號而雙方互相補充的話,那么現今的俄國土地公社所有制便能成為共產主義發展的起點。”[18]326可見,馬克思在探討東方社會的社會結構和發展道路的過程中始終沒有拋開土地所有制這個重要的因素。東方社會特殊的地理條件、生產力水平和歷史傳統的因襲使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形式異于已經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西方國家。馬克思深入研究西方旅行家的日記和游記,以及古代社會史和文化人類學的最新成果,對村社宗法共同體基礎上的東方專制土地所有制形式、亞細亞生產方式中的土地所有制形式和被西方殖民主義入侵后的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形式等進行了考察和研究。馬克思對東方社會土地所有制的研究過程中,始終沒有脫離東方社會特殊的歷史條件,哪怕是晚年提出跨越“卡夫丁峽谷”的設想,也是在堅持社會形態和人類歷史發展規律的前提下提出的,他從未試圖將西方資本主義發展的一般規律“硬套”在東方社會之中,這恰恰反映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在東方社會的具體實踐和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