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的曲徑與極微的延展
——《陸犯焉識》“那輾”的敘事策略探析

李 巖

（華僑大學 文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一、“搓那”與“輾開”同構的“那輾”章法

嚴歌苓一貫保持著極高的創(chuàng)作熱情，2011 年出版的《陸犯焉識》，繼《小姨多鶴》后第二次問鼎長篇小說排行榜榜首。從《扶桑》《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陸犯焉識》《媽閣是座城》等作品，既能看出作者女性書寫的清晰脈絡，又能看出家、國歷史敘事下抒情性表達的嬗變。嚴歌苓結合自身文化經(jīng)驗與藝術想象，將西方現(xiàn)實表達內(nèi)化為獨具傳統(tǒng)意蘊的“那輾”敘事策略。《陸犯焉識》作為中西文化融合、古典文學再闡釋的文學表達，其愛情書寫較之以往作品更添浪漫、古典之氣。

“那輾”是中國傳統(tǒng)式注重感悟的文論方法，它著重強調作品傳達出的神韻意味。“那”之為言“搓那”，“輾”之為言“輾開”。《西廂記·前侯》一節(jié)，金圣嘆提到張生苦求紅娘轉信給鶯鶯一文洋洋灑灑一大篇，讓他“取而再四讀之”，忽而領悟文章的動人之處恰如好友陳豫叔討論雙陸之道時提出的“那輾”之法。金圣嘆將此視為文章妙門，延伸闡釋出“那輾”敘事手法，即文章不可“橫圖直描”，要“舒長”之，“迂遲”之，“逶折”之，“悠揚”之。如“【油葫蘆】雙寫兩人一樣相思，此又一那輾法也，甚可以不雙寫相思也，而今已如更不可不雙寫相思也。”[1]112數(shù)番“那輾”便可使文章從枯淡變?yōu)榭r縭然。搓那，是指設置層層重圍，拖延人物目的達成，極盡所能延長事件發(fā)展進程，于縱向加深故事層次。“搓那”著重強調的便是曲折迂回。如《西廂記》作者安排崔鶯鶯與張生心意相通卻不讓二人直面袒露心聲，通過紅娘等幾經(jīng)周轉，才達成才子佳人相見相愛的目的。“輾開”，是指層折之處延展，加入細節(jié)刻畫，“目注彼處，手寫此處”，于橫向豐富故事內(nèi)容。

《陸犯焉識》亦純是數(shù)番“那輾”之法架構起的史詩長篇。小說描繪了歷史與政治變遷大背景之下，祖父陸焉識與祖母馮婉瑜跨越時空的錯位愛情。這份愛情超脫于時空，帶有溫度的韌性連接著歷經(jīng)苦難的人。祖父母的愛情是全書主線，從陸焉識抗拒愛情到反叛愛情再到重拾愛情，讀者也跨越幾十萬字，隨其走過他漫長的三十余年歲月，期待有情人的最終重逢與美好生活。然而書中兩人身心相隔，陸焉識無法將他的愛意和懺悔與馮婉瑜當面傾訴，作者在他們相見之前制造多重阻攔與波折，拖延兩人的相見相愛與相守，有意讓愛情之路周回曲折，節(jié)枝橫生。這種繞圈子、制造波瀾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陸犯焉識》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陸焉識期望與馮婉瑜相見，重回美好生活，這是小說人物的行為目標和讀者的心理期待，但作者極力拉伸主人公的愛情之路，使其崎嶇漫長，不斷設置波折讓他一次又一次接近目標而不得，借以引起讀者的心緒波動，感受小說營造的朦朧悲傷的藝術妙境，體會其間的藝術魅力。最后心意相通的陸焉識與馮婉瑜，經(jīng)歷愛情錯位等難捱的苦痛之后，于小說結尾方才達成精神相融。作者還在幽微之處延展開去，每一層褶皺打開都別有洞天，這正是“那輾”的精妙之處。如果僅用傳統(tǒng)才子佳人的線性敘事手法，幾經(jīng)磨難之后便以歡喜團圓收尾，就如同以橛擊石，只有短促的一聲，沒有更多余響回味。

（一）搓那：紆折迤邐的情節(jié)構思

文似看山不喜平，曲折有致的小說情節(jié)構思更扣人心弦。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亦提到悲劇藝術中，最重要的是情節(jié)，偉大的作品之所以能驚心動魄，主要靠情節(jié)的“突轉”與“發(fā)現(xiàn)”。嚴歌苓對于環(huán)境的選擇尤為特殊，荒野、邊陲、異域或是文革、抗戰(zhàn)、土改、饑荒等，甚至有論者認為存在一些非合理情節(jié)，過于離奇曲折。當我們仔細品讀作品時，便能感受到嚴歌苓“由荒謬到圓滿，化離奇為無奇”[2]的高超寫作能力。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與真切情感相結合，兩股力量纏繞絞合，令起伏傳奇的人生延宕平凡的真情實感，厚重的歷史感之下也不乏普通百姓的人性輝光，文學的張力與創(chuàng)作潛能在文本中恣意流淌。眾多作品之中，堪稱“知識分子的成長史、磨難史與家族史”的《陸犯焉識》最為典型。嚴歌苓運用具有東方意蘊的“那輾”技巧，描繪“始終錯過的矢志不渝的愛情”，細微筆觸，或隱或顯，情感表達濃郁、流動，遙不可知的命運沉浮在情理之中，又在一切意料之外。

如前文所述，“搓那”是指情節(jié)設置曲折迂回，以繞圈子的方式層層接近目標，此創(chuàng)作手法在《水滸傳》《紅樓夢》等古典著作中均有大量運用。《陸犯焉識》情節(jié)設計也頗有相似之處。陸焉識與馮婉瑜愛情波折可分為九折：一折是陸焉識對舊式婚姻的抗拒。父親過世后，陸焉識作為陸家長子，力排眾議留下繼母恩娘在陸家。恩娘為了鞏固在陸家的地位，用嫡親侄女馮婉瑜在陸焉識身上打個如意死結。性格軟弱、為女子常年神傷的陸焉識默默接受婚姻的枷鎖。婚后馮婉瑜成為他宣泄反抗情緒的承受者，也是他男性控制欲望下的依附者。二折是陸焉識在美國狂狷孟浪，與意大利姑娘望達戀愛時認識到他應找依附于男性的弱勢女性組成家庭，而非獨立、追求平等的女性。此時的馮婉瑜在陸焉識眼中是傳統(tǒng)家庭女性的代表，在男性面前永遠一副哀愁、無助、惹人可憐的柔弱形象。三折是陸焉識與重慶女人韓念痕的婚外情，讓陸焉識明白女性是可以獨立走出情緣陷阱，不會在“情”字面前繼續(xù)哀怨落淚，而他的婉瑜始終如一地在家等待丈夫的歸來。四折是陸焉識以肅清反革命為由被捕，被判為死刑后又減刑，此時的陸焉識還未意識到他一生最愛的人是馮婉瑜。五折是陸焉識被轉移到西北大荒草漠，經(jīng)過囚禁與放逐后，才意識到他深愛著婉瑜，婉喻是他寡味的開端，卻是他完美的歸宿。六折是陸焉識為見婉瑜一面而開始逃亡，經(jīng)歷各種磨難，只為當面告訴婉瑜他的愛與悔悟。七折是陸焉識逃到上海，躲在暗處見到闊別已久的婉瑜和家人們，卻因逃犯身份不能與婉瑜相認，再次錯過，在一段無聲之中劇情達到高潮。八折是釋放出來的陸焉識被兒女阻隔回家及與婉瑜相見。九折是馮婉瑜失憶癥惡化，以致兩人相遇時，已認不出曾經(jīng)深愛的陸焉識。如此令人嘆息的沉重愛情經(jīng)過九折的阻隔，最終以陸焉識帶著婉瑜的骨灰回到精神自由的草地為結尾。作者沒有一蹴而就達成作者與讀者的期待目標，而是打太極式繞了多個圈子，情節(jié)懸念迭起，跌宕起伏，“搓那”的設置貫徹全書始終，令三十年的尋愛之路更顯曲折綿長，也為愛情蒙上沉重、悲傷的色調。亂世之戀讓陸焉識與馮婉瑜的愛情兜兜轉轉三十余年，相愛而不能相守。一個追尋與錯過的愛情故事經(jīng)過“那輾”之法的潤色加工更顯凄美動人。

（二）輾開：延展宕開的眾多枝節(jié)

沿著愛情這條主干，我們可以看到眾多枝節(jié)橫生，每一枝節(jié)都有廣闊的空間，可謂“一花一世界”。盡管愛情主干“曲折悠長”，但作者沒有一味追求情節(jié)的刻意堆砌，而是在細節(jié)處精心構思刻畫，做到獅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元好問曾說：“文章要有曲折,不可作直頭布袋。然曲折太多,則語意繁碎，都整理不下，反不若直頭布袋之為愈也。”[3]如果文章只注重情節(jié)曲折，導致語意雜亂無序，還不如明白坦然。《陸犯焉識》中，作者將情、物、事完美融合，產(chǎn)生獨特的美感。小說的一折一轉、一枝一節(jié)中，各色人物紛紛登場，恩娘、梁葫蘆、鄧指導、穎花兒媽、馮丹鈺等，人物之間互相照應，聯(lián)絡細密，為情節(jié)的發(fā)展埋下眾多伏筆，具有較強的延展性。

這里不妨挑選一個例子進行分析。歐米茄這一物象聯(lián)系了恩娘、婉瑜、鄧指導、謝隊長、穎花兒媽等人，穿插與人物關聯(lián)的不同故事情節(jié)，引出系列豐滿鮮活的人物形象。歐米茄是婉瑜當?shù)羝牌哦髂锼退募迠y祖母綠買給陸焉識的，小小的一塊表襯托出婉瑜對陸焉識的愛意，也間接引出她在陸家無足輕重、備受恩娘欺負的境況。之后隨著陸焉識的入獄勞改，歐米茄成為陸焉識的幸運物，在饑荒的年代，與謝隊長換了五個雞蛋維持生命，不料被看似兇狠但心存良善的梁葫蘆好心偷回來，為此梁葫蘆慘遭謝隊長虐待，表現(xiàn)出人性的扭曲與險惡。而后陸焉識把歐米茄送給鄧指導，求放他去看小女兒參演的紀錄片。如愿看到小女兒的陸焉識心中燃起逃亡歸家的念頭。鄧指導收受賄賂這一情節(jié)也為后文發(fā)現(xiàn)穎花兒媽與畢隊長偷情事件埋下了伏筆。陸焉識被迫攪進鄧指導家庭矛盾，無形中也拉近了他與鄧指導的關系，使得陸焉識在自首回來后受到鄧指導的保護，免受河北干事的報復而存活下來。最后，患難之交的鄧指導在生命即將走到終點時將歐米茄還給陸焉識，此時的陸焉識已獲釋等待家人的接納。至此，一塊小小的歐米茄手表才完成它所有被賦予的功能。這一物象為小說人物性格、心理的顯現(xiàn)和情節(jié)發(fā)展做了深厚的鋪墊，使小說前呼后應，左右勾連，借一物延展不同層折的內(nèi)容，最大限度擴充了小說容量，產(chǎn)生更大的闡釋空間。

二、始于“極微”的微觀書寫

“那輾”以“極微”論為基礎。金圣嘆強調做文章要抓住細節(jié)，關乎至微，將線索隱藏在筆墨之間，又不覺其冥遇而失笑。妙文如“秋云之鱗鱗，其細若縠者，縠以有無相間成文，今此鱗鱗之間，則僅是有無相間而已也耶？……今自下望之，而其妙至是，此其一鱗之與一鱗，其間則有無限層折，如相委焉，如相屬焉。”[1]54提出做文章要注重細節(jié)描寫與深度挖掘。《陸犯焉識》中，在“輾開”方面的“極微”描寫俯拾皆是。我們可看到嚴歌苓對生命的強烈感知力和對日常生活的細致入微的觀察。她準確地把握住陸焉識不同時間段的心理變化，展現(xiàn)出特定歷史情境下知識分子的坎坷命運，有力地控訴政治弊端對知識分子的摧殘。從年少輕狂、張揚激辯，到獄中隱忍克制，再到出獄后始終不變的個人立場和對真理的孜孜追求，顯示了作者對知識分子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精神境遇的細致勘探。如此精細的觀察與準確的描摹，是嚴歌苓深厚的寫作功力的沿襲。另外，在描摹事物與細節(jié)小事上，看似是瑣碎多余，實則“因文生事”，文學性的細節(jié)描寫積淀下來，為后文事情的發(fā)展做好鋪墊，使文與事完美融合，讀起來暢通自然。作者筆下平淡瑣碎的小事也充滿款款溫情，以細膩的筆觸探尋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系——恩娘的一嗔一怒、婉瑜的一顰一蹙、鄧指導拔出手槍的愛、陸焉識寄出離婚協(xié)議書的愛，沖突與親情并存的故事均讓人回味無窮。

此外，“極微”的另一表現(xiàn)是文章恰妙的敘事藝術。《陸犯焉識》的語言形式和敘事節(jié)奏均拿捏得當，使小說呈現(xiàn)最大的審美價值與藝術感染力。金圣嘆評論《西廂記》中的唱詞：“一個睡昏昏不待觀經(jīng)史，一個意懸懸懶去拈針指；一個絲桐上調弄出離恨譜，一個花箋上刪抹成斷腸詩；一個筆下寫幽情，一個弦上傳心事：兩下里都一樣害相思。”[1]114他認為“連下無數(shù)‘一個’，如風吹落花，東西夾墮，最是好看”[1]114。好看的原因是語句“全為極整齊卻極差脫，忽短忽長，忽續(xù)忽斷，板板對寫，中間又并不板板對寫”[1]114。同樣在文本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嚴歌苓文筆靈動，富含濃郁情感，讓溫情的脈動隱藏在文本之下，小心地撥動著讀者心弦。“這時馮婉喻又一次死心，從通緝令旁邊慢慢走開，而陸焉識走進西寧老城的一家小鋪。上海的夜色遠比西寧來得早，因此，當馮婉喻自家門前摸黑開鎖的時候，西寧還剩下最后一縷陽光。”[4]時空并行的敘述讓天各一方的兩人更添繾綣悱惻情調，令讀者與受盡苦難的兩位主人公一同心緒搖曳。作者書寫了陸焉識從青年到壯年再到老年的歷程，沒有平鋪淺白的線性敘事，而是采用靈巧的穿插敘述方式，構成作品的深邃立體感。小說從陸焉識千辛萬苦想看小女兒馮丹鈺出演的紀錄片開始，看到心念的小女兒馮丹鈺之后，陸焉識心中一直被壓制的情感噴涌而出，想見馮婉瑜的念頭異常強烈，最后決定逃亡回家。期間的準備、經(jīng)過、順利脫逃，由西北到上海等一系列節(jié)奏把控十分合理，最后陸焉識躲在暗處偷偷觀察家人卻無法相認的場景，將小說情節(jié)推向高潮。可見作者對節(jié)奏的把控能力十分突出，使得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張弛有度，在大開大合中周轉推進。

三、“那輾”敘事背后嚴歌苓對女性精神世界的深入思考

嚴歌苓將“那輾”手法或隱或現(xiàn)地運用于各部作品中，以愛情為主線的眾多作品更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九個寡婦》王葡萄為了藏匿地主公爹，主動放棄愛情，迫使數(shù)段戀愛無疾而終，直到最后才將藏匿公爹、私下產(chǎn)子的真相告訴孫少勇；《小姨多鶴》中作為“生育工具”的竹內(nèi)多鶴與張儉經(jīng)歷了相互排斥、和平相處、拋棄尋返、暗中相愛、被迫拆散的虐戀，最后以張儉病逝異鄉(xiāng)落寞收尾；《一個女人的史詩》的田蘇菲，大膽、執(zhí)著追求風流灑脫的文人歐陽萸，三十多年里，面對歐陽萸不斷出軌，田蘇菲堅持捍衛(wèi)婚姻，最終成為留在歐陽萸身邊的女人；《媽閣是座城》里梅曉鷗始終對男性抱有救贖的恩慈，一次又一次拯救在貪欲中迷失自我的三個男人。她用愛救贖了史奇瀾，也放走了他重歸家庭。小說的末尾，梅曉鷗孤身來到史奇瀾所在的城市溫哥華，作為其精神歸宿。這些作品的時間跨度都極其漫長，從青春之戀到暮年愛情，愛情主線因歷史、政治等各種因素影響而被延長拉伸，層次遞深，細節(jié)豐富。“那輾”的手法深入人性幽微曲折之處，細致地呈現(xiàn)了歷史文化的記憶和女性的生命狀態(tài)，作品不但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也借助情節(jié)張力激發(fā)了文學的活力。

（一）兩性秩序重建的思考

“那輾”不僅是單純的寫作技法，更是作者深厚的人生閱歷與獨特的思考方式。從嚴歌苓書寫的作品中不難看出，此類作品均有一個模式：女性依附男性—女性包容/救贖男性—男性依附女性。女主人公們都具備馮婉瑜一般溫潤寬容、超乎常人的完美形象，王葡萄、多鶴、田蘇菲，甚至還有小魚、扶桑、梅曉鷗等，她們身上散發(fā)著東方女性特有的底蘊：包容、善良，展現(xiàn)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和旺盛的生命力。這些原始自然的雌性形象寄托著嚴歌苓對母族傳統(tǒng)文化的贊譽與想象，使其小說浸透著東方智慧的意味。她們用溫柔和微笑去容納世間一切污穢與黑暗，在忍辱負重中愈發(fā)顯得堅韌頑強。然而，不乏有學者質疑像王葡萄這樣“一根筋”的人物形象，認為她們是從理念里催生出來的僵硬的傀儡式人物，是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5]但從另一角度思考，理想化的女性形象確是作者有意為之，其內(nèi)因源于作者對女性立場和精神世界的深思與認知。“至善至美”是女性精神世界不可去除的底色，“女人應該善良，女人的善良是對男人們在爭奪中毀壞的世界的彌補。”[6]94或許母性的力量足以堅不可摧地抵抗一切毀滅。在人類歷史長河中，“愛”的能力是不斷被人類生命體驗證實過的，它具有重建廢墟的力量，只有它才是唯一的救贖之路。世界游走的狀態(tài)讓嚴歌苓打破固有的文明觀念和性別認知，她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以文化融合的視野不斷思考兩性平等獨立，甚至兩性秩序重建的可能。作品一開始，女性人物均處于依附于男性的社會地位，門戶不相對的馮婉瑜、童養(yǎng)媳王葡萄、日本孤女多鶴、依靠江偉出國的小魚、倒追歐陽萸的田蘇菲、需要吃飯的扶桑，經(jīng)過這些女性無私付出、包容救贖的漫長過程后，男性主人公逐漸矮小化，最終形成依賴并依附女性而生存的境況。落魄潦倒、形如枯槁的陸焉識，平庸且茍活亂世的孫少勇，身患重病遠赴日本求助多鶴的張儉，以田蘇菲為精神支柱的歐陽萸，依靠小漁與意大利老頭結婚換取綠卡的江偉等，性別力量的交鋒無不體現(xiàn)作者對兩性倫理的訴求。陸焉識與馮婉瑜錯位的愛情，也滲透著嚴歌苓對兩性秩序的重新反轉，馮婉瑜一直以等待、苦守的姿態(tài)等待浪子陸焉識的醒悟，當陸焉識靈肉的雙重歸來時，她卻以“失憶”的方式回絕。馮婉瑜的精神世界雖然困囿于陸家一方天地，但存在無限可能。盡管女性有和解的期待，卻依然可以追尋心靈的自由、人格的獨立。因此小說結尾，表面上陸焉識帶著馮婉瑜的骨灰重返茫茫草原，昭示了兩人精神交融，實則是以女性主體世界的勝利為告終。

（二）女性主體身份的探尋

嚴歌苓筆下理想化的女性一般以異國人（多鶴）、癡人（扶桑）、呆人（馮婉瑜）、外鄉(xiāng)人（王葡萄）、弱勢者（馮婉瑜等）的身份來塑造。她們的苦難是雙重的，一是來自女性身份帶來的局限，二是源自弱勢者的困窘。在這種極度的苦難之火中，偉大的女性浴火而生，并散發(fā)出奪目的熾熱的光芒，照亮人們心中黑暗之隅，感化麻木冰冷的內(nèi)心。她們具有純粹、原始的欲望，不摻雜現(xiàn)世的任何雜質，能夠突破時代的束縛，回歸個體的自由與真實，因此追求自我的強烈意識在這一類人身上得到充分展現(xiàn)。也正是這些特質才能讓讀者理解作品中女性們驚人的堅韌和無私的奉獻，被人類最原始的情感所觸動。或許在嚴歌苓初期創(chuàng)作時可能并未如此著迷于東方女性的獨特之美，當她置身游走世界多年時便愈發(fā)覺得她們的隱忍、包容與偉大。無獨有偶，與嚴歌苓筆下女性同樣具有獨立的精神世界的還有張翎、施瑋筆下的女性，對于以女性“不反抗”的寫作模式探尋女性獲得自由與生命力的可能，有論者指出這是新移民作家關于女性主體性思考的一個新的路徑。[7]

四、結語

嚴歌苓是一位功底深厚、富有才思與創(chuàng)作活力的作家。對于頻繁游走于東西方世界的她而言，如何“更具環(huán)球意識的敘述角度，找到能夠全世界流通的寫作方式和語言”[6]81-82是嚴歌苓時刻念茲在茲的。她始終以“他者”身份，站在世界文明的高度審視中西文化的相互融合。其文學表達不僅有中國古典文學的意蘊，還頗帶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情調，既“蘊含著對東方文化的強烈認同，又滲透著來自西方個體生命的價值判斷”[8]。《陸犯焉識》便是中西文化兼容并蓄的典型之作，愛情曲徑僻靜幽長，極微刻畫延展蕩漾。用“那輾”之法探究小說的創(chuàng)作方法及深層內(nèi)涵，是研究多元文化身份移民作家作品新的視角與切入點，不僅使古代文學與當代文學之間形成文化互建、互視的關系，也在全球文化視域下展示多元文化的差異與融通。“那輾”敘事策略背后亦隱含嚴歌苓對女性精神世界的深入思考，從女性依附男性—女性包容/救贖男性—男性依附女性的創(chuàng)作模式，嚴歌苓重新建構了兩性秩序，寄寓了她對東方女性的贊譽與想象。她將傳統(tǒng)文化轉換成獨具特色的“那輾”敘事策略，不僅使傳統(tǒng)文化的意義在新時代再次闡發(fā)，使之重放光彩，更為當代文學開拓了新的書寫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