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
新時代,青少年社交呈現出新的特點。設圈、娃圈、Cosplay圈、盲盒圈、網游圈、飯圈……一些表征亞文化的圈子,成為當今青少年交友的重要場域。與此同時,對網絡的依賴越來越顯著地體現在青少年的社交生活中,網絡熱詞、縮寫、互聯網黑話等成為青少年的社交“密?語”。
青少年這種與教師和家長截然不同的社交文化,會給教育帶來什么樣的挑戰?教育者該如何去應對?針對這一現象,本刊記者采訪了不同領域的專家。
羅小茗:
每一代青少年都會形成屬于自己時段的亞文化,這是他們彼此交流、形成群體的重要媒介。無論是保羅?威利斯在《學做工》中談到的工人子弟的亞文化,還是迪克?赫伯迪格言及的嬉皮士、“垮掉的一代” 等亞文化,都屬于此列。也就是說,亞文化現象本身并不新鮮。
青少年的亞文化,往往有其階級特征和社會背景,受到既有文化生產和分配制度的制約,是現代社會組織在代際交替、新陳代謝的過程中必然出現的一環,因此,亞文化的內容總是處在不斷變化之中。對于青少年亞文化的重視,與整個社會對青少年的重視密切相關。這是我們今天看待和理解的青少年群體的亞文化和圈層化社交的背景。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就中國社會而言,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青少年群體發展亞文化的社會背景是消費主義盛行,文化往往首先以商品的形式被納入青少年生活。21世紀以來,隨著網絡的加入,賺快錢的邏輯深入骨髓,商品推陳出新的速度持續加快,這使得將文化商品轉化成有自己的生長肌理和內在脈絡的亞文化的時間與空間被極度壓縮。但實際上,亞文化和其他文化一樣,都需要足夠多的時間和空間,才有可能真正擺脫初始的商品樣態,形成自身的邏輯與脈絡。但在今天的中國社會,時間和空間的稀缺,或者說商業邏輯的極度自私,造成了青少年形成亞文化時的先天不足。
因此,亞文化和圈層化社交,本身并不是什么問題。真正對青少年成長構成問題的是,不給亞文化足夠的生長時間和空間,完全按照經濟利益考量和消費主義邏輯去對待。這對青少年的成長和未來社會的可持續發展都極為不利——如果今天的青少年在消費邏輯的壓榨之下,沒有能力形成屬于自己的亞文化,無法據此產生相應的組織和交往能力,那我們恐怕很難指望他們在長大成人之后能參與社會文化的自主生產。
馬中紅:
“圈層化”至少包含了三層意思:一是有小圈子,二是圈子組織化,三是圈子融入、浸透進成員線上和線下的日常生活。“小圈子”從來都是志同道合者聚集在一起的組織形態,只不過前互聯網時代,圈子是基于地緣、親緣、同學緣等現實生活關系而建立的;互聯網時代,不受時空限制和現實身份局限的“趣緣”成為構建新關系的重要因素。“趣緣”具有極高的黏性,形成圈子后,成員之間的互動進一步促進關系的聚合和擴散,圈子逐漸成為學習工作之余休閑娛樂、放松心情、寄托情感的“飛地”。“小圈子”也是小江湖,有其或簡單或復雜的組織結構,其中,Cosplay圈相對簡單,優秀的Coser在圈子里被尊稱為“大拿”,有自己的擁躉;飯圈則比較復雜,既有站姐、粉頭、大大等核心粉絲,也有數據組、控評組、打投組、反黑組等粉絲組織。
對“圈層化”與青少年成長的關系不能一概而論,更不能簡單地以利或弊而論之。通常,規模不大、資本化程度不高、商業入侵不明顯的圈子,屬于內生趣緣主導的青少年亞文化圈子,圈內權力扁平化,成員之間平等相處、友好交往,“抱團取暖”,這是青少年于家庭親屬關系、學校同儕關系之外發展更廣泛社會交往關系的新場所。相反,由平臺+資本主導的青少年圈層, 免不了被外部逐利性力量所驅動,忘了“初心”;被平臺算法邏輯“綁架”,成為生產流量的工具人;被商業邏輯所駕馭,成為投入大量時間和金錢消費文化產品與商品的“著魔者”。換句話說,只要被平臺和資本看中,青少年以趣緣為基礎的亞文化小圈子幾乎就會沒有招架之力地滑向由資本和商業邏輯建構的“圈層”,而個體在其中是滄海一粟,無力抗爭。因此,被平臺和資本入侵越深的亞文化圈子,對青少年的危害越深遠;反之,離平臺和資本越遠的亞文化圈子,于人、于己、于社會的威脅性越 小。
楊雄:
“圈層化”社交從社會學視角來說是一個必然的趨勢,是互聯網技術條件下一種自然而然的現象。網絡上,有相同興趣的人很容易聚集到一起,形成各種各樣的圈層。而這代青少年特別是“00”后“10后”,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進入了移動互聯網時代,是真正的互聯網原住民,他們最先接觸新技術也最容易擁抱新技術,因此,“圈層化”社交在青少年群體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在這一點上,他們一定會走在成年人的前面。
另外。“圈層化”也是青少年表達自己存在的一種方式。青年人是無產者,沒有權力,沒有地位,沒有金錢,處在社會文化的外圍,他們只能用身體或技術的符號來表達自己的存在,吸引別人的注意。過去玩搖滾,現在玩Cosplay,是一樣的道理。
我個人認為“圈層化”是一種中性現象,無所謂積極還是消極,它只是新技術帶來的社交方式的一種變化。我們對于這種社交文化不必恐懼,只要其不具有破壞性,那我們就應該允許其存在,并坦然去接受,總要留給青少年釋放自己的空間。當然,對于一些不太好的現象,也要進行一定的監管,如飯圈某些過度瘋狂的舉動。
羅小茗:
“圈里人”和“圈外人”難以相互理解的狀況, 對于現代復雜社會來說是很普遍的,正所謂“隔行如隔山”。要辨析青少年的“圈層化”社交給教育帶來的挑戰,先要弄明白這種社交文化帶給家長、教育者和整個社會的焦慮究竟是什么。
在我看來,首先要區分哪些問題是需要在家長和子女之間、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之間達成相互理解甚至形成基本共識的,又有哪些是雙方可以保留各自意見的。當前人們對于究竟在哪些問題上需要達成理解、形成共識,既缺乏深思熟慮,也缺少持續的討論,這是引發焦慮、帶來挑戰的真正原因。
在此基礎上,再來檢討今天的教育。在教導家長和學生的過程中,是否給予了足夠的討論與辨析的訓練。對于相互理解這一點,不光成年人有責任,青少年——如果真的熱愛其所在的亞文化圈層,并將之視為一種文化而非躲避現實的屏障的話,對此也應該負有相應的責任。教導他們認識到這一點,本身就是現代社會教育的重要職責所在。
在前面這兩步的基礎上,現代教育應該敢于“留白”,真正把可能性留給青少年們,而非把一切安排得滿滿當當、鋪天蓋 地。
馬中紅:
“圈里人”“圈外人”難以相互理解,既是代際差異,也是代內差異。其最主要的表現是語言層面的交流障礙。絕大多數亞文化圈子都有自己專屬的語言系統, 比如耽美圈子以“攻受”為核心發展出來的語匯多達幾十個,飯圈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潛心進入這樣的圈子場域,很難突破語言屏障。亞文化圈子創造自身語言的目的很明確——既能防止圈外人窺視和干涉,又能強化圈子內部成員的共同體意識,還能形成獨特的圈子文化和風格,更為重要的是,語言的創造和使用是文化權力的表征。
語言是思想的表達,是思維的方式,圈子語言關聯的是青少年的情緒情感、審美觀、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和未來觀,語言交流的障礙實則會帶來更深層的代際、代內溝通困難,圈層與圈層溝通困難,主流文化和亞文化溝通困難,最終妨礙社會共同體的形構。同時,“圈層化”語言和思維會對教育形成直接挑戰:一是父輩(教師)文化和經驗不再具有壓倒性的優勢,父母長輩難以理解子輩的世界,兩代人很難有深層次的交流和溝通;二是學校教育現有模式遭到挑戰,各圈層成員之間出于共同興趣愛好,相互傳授和分享的知識、技能、經驗,在青少年接受的教育中占比越來越大;三是虛擬世界同好在青少年的成長過程中有著不容小覷的影響力,便捷、輕易可連接、處于虛擬和匿名狀態的各種亞文化圈子,對現實生活中的同儕關系和班級關系造成擠壓,進而影響線下交 往。
楊雄:
我曾經研究過圈層文化,圈內轟轟烈烈,圈外一無所知,這是很正常的。圈內人為了交流方便,會將語言符號化、簡約化、隱喻化,而且還會不斷創造新詞,使青年人與老年人產生代溝,即代際差異。同時, 青年人也有“代溝”,因為圈層都是很專業的,比如有些音樂發燒友,研究的程度不亞于專業的音樂工作者,這種情況下,不同圈子的人很難相互溝通。這就是互聯網時代的網絡代溝現象,圈內圈外會自然形成網絡代際差異。
這無疑會給教育帶來巨大的挑戰和沖擊。青年人在很多方面已經走在家長或教師的前面,他們討論的問題、使用的語言、掌握的知識,教師不要說教了,聽都不一定能聽懂。教師憑一本書講課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后喻文化時代來臨,教育者不能倚老賣老,要教育孩子,首先自己要做得比孩子好。成年人的權威來源于比青年人豐富的知識和經驗,當這些都沒有的時候,青年人為什么要聽你的?這就要求教師和家長與青年人保持溝通,不斷交流。
羅小茗:
首先,應該引導他們充分認識到當前新的社交文化中商品的位置、功能與屬性,理解社會生活被商品高度介入與滲透的狀態,發現商品和文化的差別所在, 并據此培養他們對于文化——作為一種抽象而非具象的經驗和思想的對象——的認知和熱愛。
其次,指導他們辨析社交過程中,商品和文化所承擔的功能的差異。在往往由文化商品作為媒介所展開的社交過程中,所謂的“社會性”究竟坐落于何處?它與商品、文化的關系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在此過程中,人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承擔什么樣的功能、有什么樣的愿望和訴求、希望達成何種目標?它們是被完全實現、部分實現還是無限推延了?特別是,需要和青少年討論“友誼”的含義。據我觀察,這大概是中國當代青少年最缺少教育與討論的一個問題。把“友誼”看得過于順其自然、無須思考,這本身就是一種粗糙的未經教育的狀態。
最后,通過上述問題,促進青少年展開對于亞文化和社交文化的評價和反思。在此過程中,青少年需思考個人與商品的關系是什么?是徹底受制于商品的牽制,被其驅使擺布,還是使用商品,在其中產生超脫于具體物品的精神感受?這種精神感受催生了什么樣的個人與文化的關系?這種形成中的個人與文化的關系,是可以促進更好的文化生成,還是對既有文化的復制、拼接與消耗?就此而言,教育者所要解決的不是社會交往的問題,而是借助青少年所焦慮的社交問題,幫助他們理解和把握社交文化,真正形成獨立的判斷力、分析力和理解力。
馬中紅:
世界在變化,青少年在變化,教育的內容和模式也在變化,而且變化的速度前所未有。在當下,很難為處于加速變化中的教育者、受教育者和教育生態環境開出有效的“藥方”,那么,以不變應萬變,或許是上策。這里的“不變”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教育的初心不變。教育的本質是培養身心健全、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人,而非單向度的人或扭曲的靈魂或病弱的軀體,因而要加強學校教育和引導,在完成知識傳授的同時開發學生多方面的興趣愛好,并組織起來,促進線下與線上趣緣群體的交流與互動。
二是促進青少年應對外部世界的能力不變。在一個深度媒介化的社會,對今天的青少年加強媒體和新興技術素質教育迫在眉睫。面對魚龍混雜的互聯網媒體生態、平臺資本主義和商業消費邏輯,青少年往往不具備很強的辨識能力和自控能力,容易出現沉迷、狂熱、非理性消費、言語暴力等問題,也易受其危害。通過教育.提升青少年媒介素養,增強他們對信息的判斷能力和對圈層行為的甄別能力是當務之急。
三是教育者與受教育者平等、友好的關系不變。父母、師長要放棄先入為主的偏見,對圈層文化抱持開放、包容的心態,主動了解那些深受青少年喜愛的用語、行為和交往方法,鑒別優劣,然后對癥下藥。不然,不明就里,不懂裝懂,大驚小呼,其效果只能使“次元壁”更深厚。
楊雄:
首先,教育者要放下身段,和青年人平等溝通,虛心向青年人學習。這樣可以縮小代溝,消除誤會,共同推動社會進步。前喻文化和后喻文化要并存,而不是互相消滅或壓 制。
其次,不管是家長還是教師,既然代表權威,就要拿出權威的樣子,在行為習慣、道德觀念、知識學識等方面給青年人樹立一個好的榜樣。這就要求教育者不斷地學習、進步,不斷在姿態語言、行為習慣、教育引導中樹立自己的權威。
最后,要允許青年人犯錯誤。西方有句諺語:“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我們要給年輕人試錯的機會,經驗要靠試錯獲得,社會化也是在不斷犯錯的過程中完成 的。
(本文轉載自《教育家》雜志2021年11月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