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荻
七八個鴨蛋團團圍坐在細膩的白瓷盤里,淡青色的外殼很清透,不帶一絲渾濁,像是清凌凌的麻大湖區的水。不用問,這是媽媽得知我周末返家,特意為貪食鴨蛋的我準備的。
拿一個在手中把玩,細膩光滑,沒有任何的粗糙感,像是盤出包漿的小葉紫檀珠子。這桌子上擺的正是麻大湖的金絲鴨蛋,一上手我就猜個八九不離十。
將鴨蛋粗的一端輕輕在桌面上敲開,習慣性地用筷子輕輕一戳———這種吃法,是受了初中時學習的汪曾祺《端午的鴨蛋》一文的影響。我永遠記得里面的句子:“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當時,同學們不停地咀嚼著這句話,直吞口水。甚至有幾個同學怨悵地說:“咱咋不是高郵人呢?”想必汪老為文之時一定驕傲自己是高郵人吧!
如今我的家鄉麻大湖的咸鴨蛋也可與汪老家鄉的鴨蛋相媲美,我也明白了汪老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只可意會的情感了。蛋黃的油現在也一樣地冒出來,它在嫩滑的蛋白上流出彎曲的蚯蚓的形狀。我趕緊用饅頭把溢出來的油接住,饅頭也就被浸染成橘紅色了,像是落日的顏色。我不由得伸出舌頭啜吸,一瞬間它便捕獲了千萬個味蕾。
汪老從他家鄉的咸鴨蛋里發現了生活的詩意,我也從我家鄉的咸鴨蛋里發現了詩意的生活。不僅僅是鴨蛋,麻大湖區的魚一樣能俘虜人的芳心。我還喜歡家鄉的另一道美食———小魚面子椒。
我喜歡這道吃食,最初還是受了媽媽的影響。媽媽給我講,她小時候因為家臨了支脈河和小清河,雖然窮苦,魚倒沒有少吃,姥姥就經常做小魚面子椒給家人吃。從油罐里舀一小勺油出來,爆炒好足夠的辣椒和蔥花,添加足夠的水燒開,把小魚放進去煮熟,添加粗鹽和醬油。然后攪拌好面糊,一邊傾倒,一邊攪拌,直至面湯有些黏稠。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有單餅———記得媽媽是這樣強調的。她說姥姥做小魚面子椒一定會為他們做好多的單餅,把薄薄的單餅卷成卷兒,就著咸辣的小魚面子椒,會讓人胃口大開、吃興大濃。一大家子人如盤子里的鴨蛋般團團圍坐在一起,吃到大汗淋漓,往往很難罷口。
故而,在外地求學,當看到一家名為“麻大湖魚館”的飯館時,我就相中了這家館子。就像是上課鈴聲一響,我們就會跑向教室一樣自然,我也要了小魚面子椒。據說,這道菜也是這家館子的招牌菜,然而我并沒有吃出那種讓人咂嘴咂舌的好味道。
有一日,我倒真品嘗到讓人咂嘴咂舌的好味道了。
“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這是汪曾祺《昆明的雨》中的一句。他在文中描寫倒掛的仙人掌、昆明的各種菌子、賣楊梅的苗族女孩、房東送來的緬桂……但我尤對這一句念念不忘,看起來我絕對是一枚吃貨。“滑,嫩,鮮,香”,一字一句,拉長聲音來讀,有韻味更有香味兒。我眼前浮現的是:絲絲縷縷的香氣在空氣里飄散開來,從沸騰的鍋里撈起一塊牛肝菌,燙得直吸溜也要品嘗,齜牙咧嘴還不忘稱贊“好吃,好吃”。
除了品到好吃的牛肝菌,我也有幸品嘗了正宗的菌湯。那一次,一家人到我求學地來看我。恰逢巴鼎菌湯火鍋店進入本地,我們一家人便乘興而去。待鍋開后,將牛肝菌、竹蓀等一起放入;等香氣撲鼻時,放一撮小香蔥在碗里,舀一勺沸騰的菌子湯入碗,瞬間,色香味俱全。開喝!記得那時除了菌湯沸騰的聲音和“咕咚咕咚”喝湯的聲音外,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在蒸騰的霧氣中,我抬頭望望身邊團坐的家人,心頭驀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喝下去的是濃香的菌湯,溢出來的卻是濃濃的親情!汪老所說的“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吧。
我方猛然了悟———那日的小魚面子椒沒有了味道,是因為沒有一起品嘗的人。
“人間煙火氣,最是汪曾祺。”晚年的汪曾祺走遍大江南北,把他覺得有趣的食物見聞匯雜成一篇《五味》。他寫到山西人是多么愛吃醋,無錫人是多么愛吃甜,而四川人其實不是最能吃辣的,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是如何好吃……正所謂“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這煙火氣息里,可藏著一份人生的大智慧呢。
念及此,我從盤子里拿起一個鴨蛋,剝去淡青色的殼,把它輕輕放在媽媽面前的碗里。
教師點評
本文有三大亮點:一、行文雙線并行———作者寫家鄉的特色吃食,汪曾祺寫家鄉的咸鴨蛋和昆明的菌子———又互相交織形成全文的感情線,即濃濃的鄉情。二、首尾呼應,開頭寫媽媽為自己準備愛吃的咸鴨蛋,結尾寫自己把剝好的咸鴨蛋放到媽媽碗里,使情感進一步升華。三、描寫細膩,各種場景如在眼前。如“我趕緊用饅頭把溢出來的油接住,饅頭也就被浸染成橘紅色了,像是落日的顏色”。(李明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