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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疊的時空

2021-01-04 18:20:52趙樹義
黃河 2021年5期

趙樹義

第十二章旱地碼頭

郭道這個名字如雷貫耳。

鄰居調到我們村供銷社工作,租住我們院西廂房鄰居家,便成了我的鄰居。她是住在我們村的第一個吃供應糧的,兒子比我小兩歲,經常和我一起玩。那時候,我喜歡上山采藥,刨回來晾在院子里的石階上曬干,拿到供銷社賣。每次去,她都不為難我。當然,我的藥材也都符合收購條件。符合,但不一定收購,農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比如糶公糧的時候,被糧站刁難是家常便飯,否則,怎么證明人家是公家人呢?鄰居是公家人,卻從不刁難我,與我祖父祖母相處融洽。她丈夫在郭道林場上班,郭道便成為我印象中一個與長子城一樣大的地方。后來,我父親民辦轉公辦,調到縣城教書,他們夫妻也先后回城,她成為我母親的朋友,她丈夫成為我父親的朋友。記得那時家里打家具,父親都是找她丈夫買木料。郭道是我經常聽到的一個名字,印象中是個大地方,第一次去沁源走錯路,跑到郭道,知道是個鎮還覺奇怪。后來知道抗日戰爭期間,沁源分為沁源與綿上兩個縣,1946年1月兩縣合并,沁源縣委由陽城村遷至郭道圣母廟,想我的最初印象并未錯。再后來,知道郭道曾是上黨四大名鎮,心里反倒為郭道鳴不平。

老鄧是郭道人,可他從未提起過。網上搜到他的一篇散文《俯仰沉浮看郭道》,才知郭道是他的出生地。老鄧說到沁源眉飛色舞,文章開宗明義便聲稱沁源名氣很大,抗日戰爭時期,曾是太岳區黨委和太岳軍區所在地,是十四軍的誕生地,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史上著名戰例———“沁源圍困戰”的發生地,是當時全國唯一一個沒有出過漢奸的縣。這份牛氣,這份豪情,不得不讓人心生敬意。但緊接著,老鄧又怒其不爭,說沁源相當一個時期沉溺了,人們知道它所轄一個小鎮的名字,卻不知道它的名字。這個小鎮便是郭道,老鄧的家鄉。這等欲抑先揚、且抑且揚的筆法何其老道,可見郭道在老鄧心目中何等重要。

晉東南古有四大名鎮,即長治上黨區千年鐵府蔭城、沁水蠶絲之鄉端氏、長子中藥材集散地鮑店和沁源旱地碼頭郭道。老鄧的老鄰居、郭道村人王翌暉愛收藏,喜考古,據他考證,北宋時期,田虎聚眾起義,占據大半山西。朝延命被招安的梁山好漢攻打田虎軍,可道路艱難,皇帝便下令修筑一條“以轍為限”的兵道,路碑上刻“廓道”和指路箭標,第一塊“廓道”碑所在地便被稱為廓道。“廓”者,甲骨文、金文象屋墻屋頂形也,表示與建筑物有關,本義通“郭”,指外城,便簡化為郭道。

郭道地處沁源中心,宋時兵道自北坡而來,向西南而去,晉商、潞商及冀商或往來,或租住,到清康熙年后期,漸在福云樓北、西形成一條商業街,商賈云集,百業興旺。2008年,村民李俊春拆建福云西街“意生源”店鋪,挖出清宣統元年(1911)碑碣半塊,上刻籌資商鋪30余家。

王翌暉等候在福云樓下,文弱,白凈,不像本地人。一見面,老鄧便拉住他的手對我說,翌暉是郭道“活字典”,郭道有什么不明白的,盡管問他。郭道又出一個“活字典”,我不禁莞爾,想此地并非兵道,而是文道。

王翌暉的外公外婆是云南新平人,早年留學日本,外婆是醫學博士,外公李濟光是蔡鍔的學生、朱德云南陸軍講武堂同班同學,擔任過講武堂上校戰術教官,官至國民黨少將師長。1928年,李濟光秘密加入共產黨。1943年,李濟光受黨委派領導滇東革命,壯烈犧牲。新平龍泉寺至今存有李濟光詩一首:

龍泉寺內吐龍泉,寺自清幽水自鮮。

不僅平山欣仰戴,尤分余潤到南天。

老街青磚鋪設,不甚寬,街邊房屋也矮,一眼望去,街道寬窄與房屋高矮倒也相稱。街西拐進去為蔡愛卿隊部,也是車馬店,太岳縱隊曾在此生產肥皂、香煙、火柴等,斜對面是郭道郵電支局。說到郵局,王翌暉滔滔不絕。郭道先有名,后有村,道為名先,名為村先,有名而后有實。清光緒三十年(1904),縣城設郵寄代辦所,郭道村內方有私商設郵柜一處,在福云樓北側靳馬林院拐角處,初設時只遞包裹及信件,1914年才兼遞地方并辦理快郵業務。那時,境內與外地通郵全賴腳夫擔背,城鎮及近郊郵件由縣局開拆、分檢后,分發到各郵柜,再按區域步行投遞,風雨無阻。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1939年4月,中共沁源縣委成立沁源縣交通大隊,傳遞公文、情報,聯絡太岳區特委、行署。次年6月,冀太聯辦交通總局副局長申修赴沁源組建太岳區交通郵政機構,歸屬太岳區交通局第六分局領導。至此,太岳根據地建立了半公開的轉寄干線站,郭道屬第七干線,10天或15天往返一次。1941年9月,綿上縣交通局在郭道成立,地址在福云樓北側現鄧仁義院,歸太岳行署九專署管轄,沁源縣交通局歸七專署管轄。1941年7月1日,縣境內開始發行郵票,辦理民郵、包裹、匯兌業務,實行有資寄遞。直到此時,鄉民才知道郵票,圖案為晉冀魯豫邊區交通總局石版條文土紙石印,面值2分(桔黃)、5分(桔黃)、1角(深藍),后增加5角(紅)。這些郵票于1943年初停用,1944年改換石版白紙同圖郵票,面值1元(綠)、2元(紅)、5元(紫)、10元(桔黃)。1945年,綿上、沁源交通局合并為沁源縣郵政管理局,郭道為境內干線14站,站址仍在福云樓北側。1946年,太岳區郵政管理局認定縣郵政局為二等郵局,同時設郭道支局。

站在“三線記憶展覽館”門口,老鄧說,郭道最有名的一段歷史,就是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中期的三線建設,那時候,外地人知郭道而不知沁源。我知道郭道這個名字,也在20世紀70年代,便問老鄧郭道林場在什么地方。老鄧笑一笑,你說的應該是太岳林局,原建在李元馬森村,70年代中期搬到郭道,它的搬遷與三線建設有關。當時,沁源建有三線企業7個,郭道就有5個。為了服務好這些企業,縣里增駐了派出所、稅務局、公路道班,改建了醫院、車站、銀行、書店、旅店和百貨、蔬菜、糖業煙酒公司,擴修了汾屯公路,修建了5座大型石拱橋。1972年6月12日,晉東南地區還設立了沁源縣郭道工礦區,郭道實際上是山西最早的“經濟特區”。老鄧又指著王翌暉說,翌暉1969年郭道中學畢業后分配到晉東器材廠,11月底成為三線廠首批徒工。1973年選送到山西財經學院學習,畢業后又返回廠里,在金工車間、電位器車間、電阻車間、供運科、行政科干過,當過文書員、統計員、材料員、廠辦秘書、職工子弟學校校長。退休前是山西音響材料廠沁源分廠廠長,退休后定居榆次。翌暉在三線廠工作了40年,經歷了三線企業的輝煌和衰敗,2018年建展覽館,他比誰都積極。

展覽館由原長虹機械廠部分舊廠房改建而成,是山西規模最大、晉東南地區唯一的三線建設紀實性展覽館,總面積4500余平方米,分歷史背景、挺進沁源、生產歷程、激情歲月、三線人物、三線情結、再鑄輝煌等七個展廳,收藏原三線廠實物近1000余件、照片2000余張。布置接近尾聲時,王翌暉想起榆次總廠庫房沉睡多年的老設備,主動出面協調,不花一分一厘,為展覽館“請”回高十幾米、重幾十噸的一代、二代、三代機床,這些閑置的龐然大物如今是“鎮館之寶”。談起建館,王翌暉很是興奮,他說展覽館是郭道鎮打造“三線文化園”總體規劃的第一步,今后還計劃拓展長虹廠、晉東廠、東癉廠全部廠區舊址200余畝,對各廠遺留廠房、宿舍、學校、禮堂等設施進行開發利用,規劃建設工業遺址公園、三線影視拍攝園、工業遺存文創園等。

特殊年代造就特殊歷史,郭道這個與兵道有關的特殊地方,又有幸成為這一特殊歷史的親歷者、見證者和記憶者。

這一切皆始于1965年,那一年我出生,對那個年代的故事懷有特殊情結。

其時,國家把邊境和沿海地帶稱為一線,把中部地區劃為二線,西部地區則是三線。三線地區又分大三線、小三線。展覽館張掛著一張全國三線建設重點項目示意圖,西南的川、貴、云和西北的陜、甘、寧、青等大三線,一、二線地區腹地的小三線赫然圖上,沁源位列小三線。“好人好馬上三線”,這是當時最響亮的口號,能夠進入三線建設的,都是政治過硬、有技術專長的。整個三線建設貫穿三個“五年計劃”的16年,涉及13個省、市、自治區,有 400多萬工人、干部、知識分子、解放軍官兵和成千上萬的民工參與,建設大中型項目1100多個,涵蓋國防、科技、電子工業等領域,有鐵路、公路交通基礎設施,有鋼鐵、煤炭等重工業基地和輕工業企業。

在當時,支援和加強三線建設是山西工作的重中之重。1965年,山西省委成立三線建設領導小組,設三個指揮部:第一建設指揮部設在大同,負責協助北京后方基地建設;第二建設指揮部設在長治,負責協助天津后方基地建設和戰備搬遷工作;第三建設指揮部設在隰縣,負責太原后方基地建設。而選址沁源,則與“沁源圍困戰”有關。當年,沁源軍民團結一心,同仇敵愾,對據守縣城的日軍進行圍困。1945年4月,歷時兩年多的“沁源圍困戰”獲得全勝,創造了群眾性長期圍困戰的范例。圍困戰勝利20年后,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薄一波在山西省副省長劉開基、中共晉東南地委書記王尚志的陪同下,到沁源李元、韓洪、郭道視察,一方面訪問闊別22年的沁源老區,另一方面為三線廠選址。初定10廠一校,后改為7廠。

遵循“先生產、后生活”“邊設計、邊建設”的指導思想,經過近兩年奮戰,1971年10月,山西開源線材廠線材產品投產,同月,山西晉東器材廠炭膜電阻、金屬模電阻試產成功,1972年正式投產。同年,山西人民器材廠電容器產品試產成功,并正式投產,山西東升器材廠和山西長虹機械廠相繼于1971年至1972年試產晶體管無線電子產品和861連排指揮機(背式報話機)成功,部分生產。鼎盛時期,長虹機械廠有能力生產軍用對講機、步話機,包括“404”型電臺。沁河機械廠有能力生產空軍部隊地面指揮系統用的,頻率高、距離遠的“101”超高頻信號發生器和“201”數字頻率器。開源線材廠研發布電線、微型漆包線、中型被復線、軍用被復線等11個品種的產品,部分產品填補山西空白。衛華儀器廠的華北無線電計量站為全國兩家之一,配備有英國、法國、德國和美國的儀器設備,設施設備、生產能力和技術人才皆全國一流。當時,所有建設單位均用代號代替,直到1976年后才逐漸公開。

改革開放后,國內經濟環境發生變化,三線企業成本高企,生存艱難。為節省開支、減少虧損,1978年1月,長虹機械廠與沁河機械廠合并為山西長虹機械廠。1980年元月,山西東升器材廠竣工驗收,同時宣布停產。1981年1月,山西長虹機械廠宣布停產。1982年5月,山西人民器材廠宣布停產,同年7月,山西晉東器材廠宣布停產。除山西開源廠勉強維持生產外,其余4廠均靠國家撥款過日子。1985年5月,東升器材廠、晉東器材廠、人民器材廠三廠合并,更名山西音響材料廠。1986年,根據國務院關于三線企業“調整、改造、搬遷”的指示精神,自1987年11月起,音響材料廠、長虹機械廠和開源線材廠分期分批搬遷到榆次。搬遷后,音響材料廠設郭道分廠,其余兩廠設留守處。20世紀末,太岳林局遷往介休。紅火一時的郭道突然冷清下來,縣里的一些派出機構也悄然淡出。

從1966年至1987年,三線廠在沁源存續21年。

老鄧在郭道長大,他的三線記憶與王翌暉不同,或者說,老鄧的記憶是民間視角,有煙火氣:廠里有機器轟鳴聲,街頭有南腔北調,路上有汽車喇叭鳴叫,眼里有身著工裝或異裝的帥哥靚女。并不寬敞的街頭車水馬龍,不一樣的口音,不一樣的文化,不一樣的生活方式,潛移默化著當地的民俗風情。太原和長治為數不多的班車,每天直發郭道一趟,加上途經的,每天在十幾趟。1975年夏天,全省“引機上山”現場會在郭道召開。同年,郭道街頭鋪了沁源除縣城外的第一條柏油馬路。各種文體活動,譬如文藝匯演、電影、戲劇、體育比賽一個接一個。各種現場會,各種典型,各種參觀,紛至沓來。一時間,郭道聲名鵲起,被人戲稱為沁源的上海、山里的香港。來沁源不到郭道,等于沒到沁源。到郭道不看三線廠,定是憾事。而最溫暖的,是郭道的干部群眾與駐地企業相處和諧,遇到春耕、秋收時節,企業動輒派卡車支農。郭道時有16個生產小隊,還有副業隊、專業隊、車隊,那個紅火勁,現在想起都心潮澎湃,郭道儼然沁源老大!

在天津作家肖克凡眼中,三線是另一種記憶。他在《沁源邂逅天津》一文中寫道:

當年沁源縣總共七座工廠,有六座來自天津。我不禁興奮起來,企盼從“小三線”建設者照片里找到熟悉的天津面孔。

一張張照片里青春洋溢的笑容、意氣風發的目光、朝氣蓬勃的身影,分明定格于五十多年前的光景里。我猛然意識到,他們如今均已年逾花甲,甚至年過古稀,難以對照青春面容了。

盡管企業名稱幾經變更,我還是能夠識別“天津衛東漆包線器材廠”,就是坐落在河西區陳塘莊工業區的天津市漆包線廠;“天津工農兵電線廠”就是坐落南開區長江道的天津市電線廠。這無疑是天津機械行業的榮耀。

三線沁源展覽館陳列著當年的機械生產設備。我能夠認得二零車床和導軌磨床,還有立式銑床和剪板機,它們無聲講述著“小三線”建設者艱苦奮斗的故事。當年開源線材廠生產的被服線,產品質量難以達標,他們派員到天津609廠接受技術培訓,很快排除產品質量缺陷。這讓我感受到沁源與天津的不解之緣,也使我在山西沁源邂逅不曾謀面的天津前輩。

參觀即將結束時,我意外得知那張鐵木結構的臺案被當地稱為“天津桌”,因為當時沁源沒有見過這種具有折疊功能的臺案,便有了如此稱謂。我給這張“天津桌”拍下照片,請它重返天津家鄉。

從天津來到沁源“小三線”的建設者,起初有南開大學畢業生,后來有天津知識青年和復員軍人,他們無私奉獻了青春年華。當時生活物資極其匱乏,女工在沁源商店里連衛生紙都買不到,只有草紙。許多生活日用品都是從城市家里捎來的,即便吃頓水餃也成了奢侈的事情。創業者艱苦奮斗的精神,迸發出難以想象的能量,在太岳深處“小三線”樹起豐碑。

城鄉生活確實存在差別。夏天里“小三線”女工穿起塑料涼鞋,竟然引起當地婦女們的好奇,此前她們沒見過裸露五個腳趾的鞋子,也沒嗅到過“小三線”女工們身上散發的雪花膏味道。冬季天冷,男徒工戴個口罩、穿件棉猴也會引來驚異的目光。這群“小三線”建設者,受到當地政府和人民的大力支持,同時影響了當地的精神文化生活與文明生活習慣。

“小三線”工廠舉行籃球、乒乓球、象棋比賽,帶動了當地村民體育運動的開展。“小三線”工廠的文藝節目表演、鑼鼓秧歌游行、放映露天電影,上映朝鮮的、阿爾巴尼亞的、南斯拉夫的電影,給當地青年村民播下喜好文藝的種子。清晨,廣播喇叭里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晚間食堂開飯的味道……為閉塞靜寂的山村生活吹來清新空氣。村民們聽見了普通話,看到了廣播體操,接觸了海報與大標語,懂得了糧票、布票和各種票證,受到現代工業文明的熏陶。他們在工農互通有無的交往中,縮小著城鄉差別,結下了深厚友誼。來自大城市的“小三線”職工們,在這里安家落戶、生兒育女,將沁源山村當做自己的第二故鄉。

有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在郭道流傳。

綿山火起,火光映天。忽然間,上萬只白鴉呼嘯而來,將介子推母子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振翅撲火。火勢迅猛,白鴉引火上身,一半墜落火海。大火熄滅,尸骸遍野。生還者盤旋天空,久久不散,其鳴若泣,聲聲滴血。煙熏火烤之后,白鴉通體烏黑,僅脖頸處環一圈白,嘴被泣血之聲染紅。晉文公望之垂淚,佇立良久,遂命嘉獎:其一,數百里之內不得設羅網,不得捕捉烏鴉;其二,隨烏鴉行蹤,找到其住所筑一高臺,讓其安居,日夜可望綿山。

所筑高臺便是思煙臺。晉王嘉《拾遺記·魯僖公》記曰:

僖公十四年,晉文公焚林以求介之推。有白鴉繞煙而噪,或集之推之側,火不能焚。晉人嘉之,起一高臺,名曰思煙臺。種仁壽木,木似柏而枝長柔軟,其花堪食,故《呂氏春秋》云:“木之美者,有仁壽之華焉。”即此是也。

國云戒所焚之山數百里居人不得設網羅,呼曰“仁烏”。俗亦謂烏白臆者為慈烏,則其類也。

顯然,郭道一帶的傳說是有出處的,只不過,傳說中渲染了更多細節,譬如,脖頸處環一圈白、嘴被泣血之聲染紅之類。有人甚至說,烏鴉便是白鴉煙熏火烤之后的變種,姑妄聽之罷了。

自郭道老街斜刺里穿出,一路向北,有一社腦坡,坡上有一臺地,中央矗立一黃土夯實的土堆,面朝正南,前設祭臺,此即思煙臺。遺址四方底座,長、寬各20米,下寬上窄,呈梯形,高18米,距今2600多年。思煙臺雖為土臺,卻歷經春秋戰國烽火洗禮,飽嘗秦、漢、隋、唐、宋、元、明、清風雨而不倒。抗日戰爭時期,曾作為烽火臺、望臺,助太岳軍民抗擊日軍。當然,這是介子推的思煙臺,在鄧家人眼中,思煙臺另有用途。鄧氏一族遷居郭道,背靠思煙臺,開辟家園。古時擇地有北山高于南山之說,如此北山方可做“靠山”。郭道北山無法與南山比肩,鄧氏遂加筑思煙臺,以一尺頂三丈之寓意平衡兩山高度,稱作云臺。鄧氏初來乍到,或不知思煙臺來歷,方有此舉。而今人大多不知思煙臺,也不知云臺,習慣直呼寨子疙瘩,思煙臺和云臺便一如煙云。但名或隱,山河仍在,眺望南山,依然山巒層疊,松柏滿山。而在思煙臺之前、山巒之下,河谷半圓形環繞而來,山水之美者,“有仁壽之華焉”。

王翌暉說,在很久以前,思煙臺是喂鳥的地方,有很多種鳥兒在這里棲息。每逢寒食節,村民都來此喂鳥,這個風俗一直延續到辛亥革命。本地有一種鳥兒叫紅嘴鴉,20世紀80年代曾成群出現,后因環境污染,已少見。至于白鴉撲火,王翌暉還專門跑到山西大學、山西農業大學、山西師范大學圖書館查閱相關書籍,發現“鳥雀之所以會撲向著火的地方,是因為它們需要熏死自己翅膀上的寄生蟲”。

王翌暉以科學為傳說尋找證據,的確夠執著。可說到鳥兒,身邊便有專家,我當即撥通鄭曙林電話,請教白鴉的事。鄭曙林說,魚兒泉、花坡一帶有白頸鴉,郭道、沁河一帶有達烏里寒鴉,前者個頭比后者大。白頸鴉白色頸環僅延伸到胸部,腹部仍為黑色,達烏里寒鴉白色頸圈延伸到胸和腹部,兩種鳥兒區別明顯,不容易混淆。我問是紅嘴嗎,鄭曙林說不是。問有紅嘴鴉嗎,鄭曙林說,有紅嘴山鴉,嘴、腳是紅色的,通體黑色,具藍色金屬光澤,但不叫紅嘴鴉。又問有白頸紅嘴的鴉嗎,鄭曙林斷然回道,從未見過。我查閱相關資料,也未發現白鴉這個鳥種。看來傳說就是傳說,群鴉撲火雖有科學依據,白頸紅嘴或是當地人對白鴉的美化,畢竟白鴉是“仁烏”嘛。《本草綱目》把達烏里寒鴉稱作“慈鳥”“孝鳥”,或與白鴉有關?也僅是猜測。其實,白鴉也好,烏鴉也罷,只要有人情味,人們便會紀念它。所謂“南屈原、北介子”,屈原與介子惺惺相惜,《九章·惜往日》便不吝贊譽之詞:“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游;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南朝宋劉敬叔《異苑》也曰:“介之推逃祿隱跡,抱樹燒死。晉文公望木哀嗟,伐而制屐。每懷割股之功,俯視其屐曰:‘悲乎,足下!’足下之稱始此。”天禧元年(1017),宋真宗詔封介子推為潔惠侯。王翌暉對思煙臺情有獨鐘,經他爭取,思煙臺被列為市級、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重耳逃亡19年,介子推為五隨從之一。《辭海》第6版釋介之推曰:

亦作“介子推”“介推”。春秋時晉國貴族。曾從公子重耳(晉文公)流亡國外。文公回國后賞賜隨從臣屬,他未得賞,因與其母隱居綿上(在今山西介休東南)山中而死。文公使人召之不得,以綿上作為他名義上的封地,后遂稱綿山為“介山”。據說文公燒山逼他出來,他因不愿出山被燒死。舊俗以清明前一天(或兩天)為寒食節,斷火冷食三天,相傳為紀念介之推。

民間傳說也罷,古人詩文也罷,廟堂分封還罷,真假對錯很難分辨,情感卻一脈相承。其實,不論哪種傳播方式,都經歷了“層累造成”式的流變,時間如此漫長,唯一性恰是最不可信的。同樣是介子推,沁源便有不一樣的解讀,譬如火燒綿山之地在花坡,介子推墓地在伏貴,而與介子推有關的寺廟、祠堂,沁源不敢說村村都有,但行走村野一不留神便會遇見,在沁源人眼中,每座廟都可能是介神廟。這種文化現象頗為罕見,介子推在沁源扎根之深,令人驚訝,甚或,其傳播方式就像沁源山水一樣,是原生態的。總而言之,無論縱向的歷史演進,還是橫向的空間擴布,無論口頭語言、書面文字,還是山川、河流、樹木以及寺廟、祠堂、村落,在沁源,與介子推有關的一切都在以一種有別于其他地方景觀化敘事方式而存在著。也就是說,沁源人不爭,不搶,不粉飾,不裝飾,介子推文化卻遍地開花,原始生長。

郭道村西、洎水河北的河灘建有介神廟,是庭院廊坊式廟宇,為祭祀介子推及其母親、妻子、兒子、兒媳而建造,原名惠侯祠,也名蠶姑廟。介神廟原址選在坐佛山東側半坡上,塑坐南向北像,望向綿山。廟宇框架既成,竟當夜垮塌,眾工匠甚感困惑,遂請教慈云禪寺僧人慈云先師。先師云:此廟占據神山,怎能不倒?另選祥地吧。遂選今日之址而建,南山則留下一座介神臺。

介神廟長32米,寬18米,總面積576平方米,磚木結構,瓦插飛龍頭像,原殿坐北向南,正殿三間,兩邊各有偏房一間。正殿彩塑介子推與母親、兒子介林像,西偏房為介子推之妻像,東偏房為介林之妻像。沁源介神廟眾多,此種布局卻獨一無二。《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引《山西通志》釋殘苦廟云:“舊志云,介之推從重耳出亡,追者甚急,推以其子林代死。后重耳入晉,推妻并林妻尋推至此。聞推焚死于綿山,二人投井而死。鄉人立廟。后訛為蠶姑廟。”殘苦與蠶姑音近,民間便將殘苦的婆媳升格為美麗的蠶姑,訛傳也動人。山西多地有介子推傳說,大同小異,這種說法卻鮮見,可見最把介子推當“家人”的還是沁源人。介神廟南建有坐南朝北三間戲樓,每逢寒食節,村民便自發組織劇社演出,意即請介子推一家與村人一起看戲,此等待遇,亦如“家人”一般。

1940年11月,日軍焚燒郭道,介神廟被毀。

出郭道西北不遠是伏貴,村北一公里處有一自然村,叫鄭溝。雖人去村空,村中傅山先生講學堂卻保存完好。出村越過公路,兩山環抱一塊莊稼地,地的西北建有介之推墓。墓堆呈圓形,墓身封土高10余米,周20米,環周占地3300余平方米。墓地坐西面東,上植青松、白楊數株。據傳,此墓為晉文公率眾人所筑,年久衰敗,唐武德年間重修,清乾隆年間再修。墓碑刻有碑記,碑文為“皇帝萬歲。晉國賢潔惠侯王公介子推諱光之墓。乾隆二十五年吉日立”。

唐貞觀年間,朝廷撥付銀兩在伏貴主街北側修建潔惠侯祠,也叫介神廟。舊時,介神廟東西兩道山門時常關閉,只有祭祀、唱戲、村公所處理公務時,方才打開。東西山門上建有鐘鼓樓,有香客、施主到來或村人有事訴訟,可鳴鐘擊鼓。進得廟內,南為戲臺,正中懸“鏡里千秋”,并撰楹聯曰,“不大地方可家可國可天下,無多人物知丑知美知大義”。北房正殿為介神廟,內供介神泥塑像。介神身著黃袍,慈眉善目,欲言又止。廊外前檐左右塑李能、張雄執戟捧戈像。介子推出走,晉文公派武士前去尋找,武士死后追贈護衛大將,即介神守護者李能、張雄。殿前東西兩排房屋為禪房,清末以來村公所在這里辦公,不久為村小學堂占用。

伏貴也有個傳說,與舞龍燈有關。

介之推被焚不久,村人偶得一書,邊看,邊讀,身邊突現天兵天將,問召他們何事。原來村人無意間讀了咒語,引來天兵天將。可村人不知退兵之咒,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看時,見村前龍臥山迤邐而來,便信口道,你們在山上壘一道石墻吧。話音未落,一條城墻橫亙山腰,宛若長虹,天兵天將卻蹤影全無。村人圍觀,石頭大者如牛,小者如豬,皆非本地所有。驚疑間,突有人指著山和石墻說,青山如臥龍,蜿蜒青翠,石墻似臥龍,紅似火蛇,青者為水龍,紅者為火龍,莫非是神靈在暗示我們以此紀念介神?眾人以為然,遂砍木扎龍頭,以紗作龍身,舞起龍燈。從此,伏貴風調雨順,物阜民豐。

何為民俗?

有記憶以來,我們就一直是這樣子的。

無須解釋,便是最好的解釋。何況,在沁源,散落民間的文化符號多可自圓其說。介子推、介神和龍便是這樣的符號,他們像三線記憶一樣,牢牢貼在郭道這座旱地碼頭上。

第十三章逍遙綿上

雪后。那天去下窯村看沁源古八景之“石臺夜月”,返城路過郭道時,我突然對老鄧說,去綿上。

老鄧很是詫異,天馬上就黑了。我說,沒事。

老鄧又說,你去過綿上的。

我說,再看一眼。

宋勇笑一笑,開車穿過郭道大街,北拐汾屯公路,徑往綿上村而去。

我也不知道那一瞬間,為何會想起綿上,可自己就是想去看看綿上。這種想法有些無厘頭,可于我也算正常。我確實不清楚因何去綿上,但我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找出理由,即便這個理由很牽強。

離開鄉下太久,沒想到冬天的天如此之短。在城市,冬天的天其實也很短,只因有光,對黑的感覺便不再那么強烈。感覺這東西很莫名其妙,來時不需要理由,去時也無需理由。況且,世上事哪兒有那么多理由呢?

出郭道時天還透著亮,到綿上就黑透了。沒有月光,沒有星光,綿上正施工,路燈也黑著。宋勇從配件箱找來手電筒,高舉著走在前面,我和老鄧把手機上的手電筒打開,跟在后面。天有些冷,或許在施工,或許是晚飯時候,路上沒有人。老鄧晃動著手電光說,這兒是學校,那兒是史家大院遺址,拐進巷子里是抗日忠烈故居。這些地方我都看過,但在這個晚上,我只能努力去回憶,實際上什么也看不到。就這么奇怪地走著。就這么跟著燈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就這么在夜色中穿過古綿街道,來到十字樓前。周邊剛鋪上青石板,遠處居民區有燈光漏出屋脊,聳立半空的十字樓平添幾分肅穆,與立在路邊的紀念碑倒是相搭。穿過黑黢黢的十字樓,從宋勇手中取過手電筒,把燈光指向北邊問,那條路是通向平遙吧?老鄧說是。又把燈光指向東邊問,那條路是通向沁縣吧?老鄧說是。再把燈光指向夜空,自言自語,很久沒看到如此純粹的夜色了。老鄧問在看什么,我說,什么也不看。老鄧搖搖頭,或許覺得我中了邪吧。回轉身,把燈光指向十字樓,冷不丁對老鄧說,第一次看到它就覺奇怪,為什么不建在城內呢?老鄧說,沁平古道、沁沁古道啊,此地是必經之路。我疑惑道,意思它是古道的十字樓?老鄧反問道,難道古道就不可以有十字樓?

當然可以有,但它在城外。我很想說出自己的不解,一想這可能僅是自己的不解,便沒有說。在城的一隅,路經車輛必須從東邊進來、北邊出去,或北邊進來、東邊出去,那該是怎樣的一座城呢?

疑惑就像那燈光,明亮著,卻什么也穿不透。

老鄧忍不住問,我很好奇,黑咕隆咚的,你怎會想起來看綿上?

我也好奇,可我也不知道理由,便說,綿上名字好聽啊。

老鄧哼一聲,沁源名字不好聽?

我“噗嗤”笑了,都好聽。

老鄧也笑了,那咱現在去看沁河源?

我說好啊,夜探沁河源也……話未說完,腦海里電光火石般閃過兩個詞組:綿上隱和綿上耕田。對,就是綿上隱,就是綿上耕田,突然想來看綿上,不只因為它叫綿上,還因為它有兩個后綴:隱和耕田。《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曰:“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遂隱而死。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田。”唐李德裕《近于伊川卜山居,將命者畫圖而至,欣然有感》詩云:“欲追綿上隱,況近子平村。”清顧炎武《贈程工部先貞》詩也云:“綿上耕山日,青門灌圃時。”沁源行走月余,竟起閑隱之心,山水也消磨人的意志呢!

把手電筒還給宋勇,站在十字樓下,我給老鄧講了個傳說,凄而美。

黃帝南巡,妻子嫘祖懷孕相隨,途生一女,黃帝取名“芪”。嫘祖誤聽為“棄”,遂用絲帛包女而棄。黃帝得知,急忙趕回尋找,只見絲帛,不見嬰兒,絲帛下長一草,莖直立,上部多分枝,有細棱,被白色柔毛。女兒化為一株草,黃帝很傷感,遂起名“黃芪”,并將絲帛二字合為一字,曰“綿”,女兒誕生之地便叫綿上。老鄧說,這不就是綿黃芪嗎?綿上最有名的特產。我微微一笑,這個傳說很民間,你可曾聽說黃帝有子女姓黃的?“黃芪”估計是唯一一個吧?老鄧笑一笑,看來你做了不少功課。我說,“棄”其實還有個故事。

后稷是周的始祖,黃帝的玄孫,帝嚳的嫡長子,姬姓。《史記·周本紀》記曰:

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姜?為帝嚳元妃。姜?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以為神,遂收養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

此“棄”三棄而不棄,曰“棄”,無彼“棄”綿之待遇。敢情同是黃帝一族,在傳說中性別差異也極大,而綿上雖在綿山之上,似乎更具陰柔之氣,因而也更適合隱居吧。

稷本意指谷子,又叫粟。棄少時好種麻菽,長大后好耕農,教人稼穡。堯聽聞,舉棄為農師,主管農業,天下得其利。《書·舜典》疏引《國語》云:“稷為天官,單名為稷,尊而君之,稱為后稷。”自此,后稷作為農神幾千年來一直受到帝王和百姓祭祀。神農制耒耜,種五谷,發明原始農業,后稷培育黍、稷,推動農業“科技”種植。仔細推敲,后稷的故事還是“神農嘗百草”的翻版,只不過,前者一邊種地,一邊采藥,后者只對種植感興趣罷了。

老鄧笑了,神話還可以這么解讀?

我反問,有問題嗎?

老鄧不答,也講了個故事。

介休市有“先有鄔城店,后有介休縣”之說。鄔城店為春秋晉置鄔縣故治,晉頃公十二年(前514),晉大夫祁黃羊的孫子祁盈為晉侯所殺,祁氏之田被分為七縣,介休境內始置鄔縣,封司馬彌牟為鄔大夫。隋開皇十六年(596),鄔城分治,綿山之上為綿上縣,綿山之下為介休郡,平原之地為平遙,意即登綿山之頂,可遙望汾河百里平川。綿上唐屬沁州,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割屬大通監,寶元二年(1039)屬威勝軍。宋慶歷六年(1046)徙治大覺寺地,即今綿上。金時屬沁州,元至元十年(1273)并入沁源。1942年10月,晉冀魯豫邊區以朱鶴嶺為界,由沁源北部析置,屬太岳區,縣政府先后駐過綿上、東村、赤石橋、水峪等地。1945年,日寇投降后再次并入沁源。

綿上坐北朝南,背山面水。老鄧講綿上來歷的時候,我仍在想綿上隱、綿上耕田。介子推隱居綿山東麓,晉文公“環綿上而封”,可謂綿之一解———藏于絲帛下,或長于半陰半陽之地的黃芪。傳說貌似不講邏輯,實則有跡可循。想起康熙皇帝的老師、《康熙字典》的總編撰陳廷敬寫過的一首詩《綿山》:

晉侯旌善地,夫子渺難攀。

野草環封界,秋風綿上山。

龍蛇今寂寞,水石日潺盢。

有母能偕隱,蒼茫掩涕還。

我問老鄧,當年無業逍遙綿上,是在此地吧?

老鄧說,應該是,但無明確記載。

我又問,道宣呢?

老鄧說,應該在這一帶活動過,也無記載。沁源古跡非常多,記載卻很少,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

我逗老鄧,你們沁源喜歡隱啊。

老鄧說,隱不留痕?

我說,對啊,要不咱去找找他們的“痕”?

老鄧問,怎么找?

我說,去山里找啊,高僧出行,肯定選好山好水的地方。

老鄧說,好主意,之前光顧著去古籍里找了,就沒想到去山里找。

言罷,老鄧立即給王翌暉打去電話,王翌暉說,本來明天準備回榆次呢,這個電話很及時,不走了。本是一句玩笑,誰料老鄧居然認真起來。猶豫著想攔沒攔,或許我也想將錯就錯,開啟一段不一樣的尋找之旅?

隋唐時期,佛教眾芳競秀,宗派紛起,中有一宗,以奉闡《四分律》為本,在終南山創立戒壇,制訂議規,名為南山律宗,又稱南山宗,通稱律宗。這一宗的開創人是一代名僧道宣。

隋文帝開皇十六年(596),發生兩件不相干的事:一是鄔城分治,綿山之上始設綿上縣;一是四月初八佛誕日,道宣降生于京兆長安。這兩件事看似無關,或也有關,道宣與綿上皆在這一年新生,此或二者冥冥之中的緣分。

釋道宣,俗姓錢,祖籍吳興(今浙江湖州長興)人。曾祖為陳朝駙馬都尉,祖父為陳留太守,父親為陳朝吏部尚書。15歲時,道宣感慨“世間榮祿,難可常保”,因往事日嚴寺慧鈆和尚,次年落發出家。20歲在長安坐山林,行定慧,后住終南山白泉寺,又徙崇義精舍,再遷豐德寺,最后居住凈業寺。道宣受法傳教弟子千百人,親度者大慈律師,授法者文綱等人。

弘一大師(1880—1942)是近代南山律宗中興之祖,他遍考中外律叢,校正“南山三大部”及其律藏,對律疏作了圈點、科判、略釋、集釋、表釋等,所著《南山道宣律祖年譜與靈芝律師年譜》記曰:

八年甲午三十九歲

吳越景霄簡正記云:“事鈔重修時處者,貞觀八年河中府隰州益詞谷,因游靈跡,暫道幽巖,棲禪寂定,觀前述作,審定文詞,遂乃重修。”今解,據戒疏卷尾批文云:“貞觀四年,遠觀他表,北游并晉,東達魏土,依礪律師,始得一月,遂即物故,乃返泌(沁)部由中,為擇律師又出鈔三卷,乃以前本,更加潤色,筋脈相通。”若據此文,重修事鈔乃在礪律師卒后,為貞觀九年后也。但古德傳說,皆云八年重修,故記于此。

是年出隨機羯磨一卷,含注戒本一卷,戒本疏三卷,教誡新學比丘行護律儀一卷。

九年乙未四十歲

九年春,因游方次,于泌(沁)部綿上縣鸞巢村僧坊,出隨機羯磨疏兩卷。

是年四月,智首律師卒。律祖撰續高僧傳中,京師宏福寺釋智首傳云:“余嘗處末塵,向經十載,具觀盛他,不覺謂之生常,初未之欽遇也,乃發憤關表,具覿異徒,溢目者希,將還京輔,忽承即世,行相自崩,返望當時,有逾天岸,鳴呼可悲之深矣!”于時母氏尚存,乃返隰列,出尼注戒本一卷。貞觀中出,未詳年代,附記于此。今亦逸矣。

十一年丁酉四十二歲

是年春末,于隰州益詞谷中撰量處輕重儀一。

十六年壬寅四十七歲

是年母卒。性不狎喧,樂居山野,乃往終南。

《宋高僧傳·道宣律師》云:“貞觀中,曾隱沁部云室山。”查沁源并無云室山,但有云夢山、云蓋山,疑為筆誤。道宣一生著書60余部,所撰述《四分律刪繁補缺行事鈔》(略稱《事鈔》)、《四分律含注戒本疏》(釋南山所集《含注戒本》,略稱《戒疏》)、《四分律刪補隨機羯磨疏》(釋南山所集《隨機羯磨》,略稱《業疏》),世稱“南山三大部”,《四分律拾毗尼義鈔》(略稱《義鈔》)、《四分律比丘尼鈔》(略稱《尼鈔》),世稱“南山二小部”,合稱“南山五部”。其中,《四分律刪補隨機羯磨》一卷、《疏》一卷,《四分律比丘含注戒本》一卷、《疏》一卷,皆出自綿上,綿上無疑是理想的著經之地。貞觀四年(630),道宣入綿上前曾“北游并晉、東達魏土”;貞觀八年(634),入綿上后在“鸞巢村僧坊、出隨機羯磨疏兩卷”;貞觀十一年(637),在隰州(今山西隰縣)益詞谷撰《量處輕重儀》(一作《釋門亡物輕重儀》)二卷、《尼注戒本》一卷;貞觀十六年(642),仍入終南山居豐德寺。道宣在山西活動長達12年,在綿上隱居也有兩年,記載卻寥寥,但細品“乃返泌(沁)部由中”之“由中”二字,或可見端倪。“由中”即由衷,出自內心,發自肺腑。其時,“礪律師卒”,道宣悲傷,沁源是一方療傷的凈土,道宣對沁源之歡喜當是由衷的。心傷之人難免思念故土,道宣祖籍長興,與蘇州、無錫隔湖相望,有魚米之鄉、絲綢之府、東南望縣之稱,被后人趙孟瞓譽為“帝鄉佛國”。綿上既是北方江南,又是綿上隱之地,道宣借綿上一解思鄉之苦,此情自也是由衷的。

《宋高僧傳·道宣律師》還云:“有處士孫思邈,嘗隱終南山,與宣相接,結林下之交,每一往來,議論終夕。”孫思邈(541—682)是京兆華原(今陜西銅川耀州區)人,隋開皇元年(581)隱居終南山,尋醫問藥。孫思邈認為“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于此”,所著臨床醫學便冠名《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召孫思邈入長安,見其70多歲竟如同少年,感慨“故知有道者,羨門、廣成豈虛言哉!”孫思邈曾遠涉十余省尋求因戰亂散失的張仲景《傷寒雜病論》,80多歲才找到比較完整的抄本,收入《千金翼方》中。當地人相傳,孫思邈曾入靈空山尋訪道地藥材,其既與道宣有“林下之交”,或曾結伴同游沁源也未可知。

釋無業,俗名杜無業,商州上洛(今陜西商洛市商州區)人,生于唐上元初年(760)。9歲入商州開元寺,跟隨志本禪師研習《金剛經》《法華經》《華嚴經》等。12歲剃發出家,精通經文。

無業得法之后,長期在汾州一帶傳授禪法,人稱汾陽無業。齊安也是馬祖高足,俗姓李,唐宗室后裔,因住于杭州鹽官海昌院,人稱鹽官齊安。無業與齊安齊名,有“北有汾州,南有鹽官”之說。州牧楊潛聽聞無業堅辭兩帝三詔書,書碑頌曰:“骨骼瘦秋有精神,苦練勤修道法真,一朝雨晴天霽后,振翼高飛入青云。”唐穆宗封無業為國師,敕謚“大達禪師”,入佛500羅漢第61,塔號“澄源”。

繼道宣、無業之后,李侃也踏上沁源之地。

李侃為唐懿宗第四子,咸通二年(861)出生,5歲封為郢王,9歲或10歲封為威王,19歲或20歲出家,法名瓊俊。李侃訪道修行,先后在四次山、螺山、石鍋山、靈空山、豹子東山、五臺山、白馬山等地駐足,相關寺廟有圓覺寺、螺山寺、靈壽寺、圣壽寺、海泉寺、普昭庵、定國寺等。其中,海泉寺在韓洪鄉,螺山寺在縣城南10公里處北石村,靈壽寺、圣壽寺在靈空山,螺山、石鍋山、靈空山皆在沁源境內。唐昭宗景福二年(893)二月二十五日,李侃跏趺而化,享年33歲。李侃圓寂后,邑人將其石室瘞葬。邑人祈雨,有求輒應,后唐清泰年間(934—936)獲封施雨王,后漢乾佑年間(948—950)獲封菩薩,后周顯德二年(955)加封先師菩薩。唐僖宗曾為李侃修建禪院,宋太宗端拱二年(989),賜額靈壽寺并“御書百二十,詔歲度僧七人”。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賜靈壽寺下院崇福院額“圣壽”,即今圣壽寺。李侃當年修行禪院為靈壽寺,后被民間傳為圣壽寺,因施雨之功長久享受祭祀,相關寺廟累代重修。

一早到郭道接上王翌暉,王翌暉又約了鄉村醫生段恒,郭道喜歡“田野調查”的人還真不少。我對老鄧說,看來你們郭道不只你一個文化人。老鄧笑道,我們郭道都是文化人。

出郭道東行兩公里,徑入山中一個叫寺灣的地方。棄車沿溝步行里許,右拐援羊腸小道而上,山勢若脊背,更似肚腹,攀行其上,總覺走在一道山梁上。路邊荊葉形似虎皮蘭,邊緣覆一層雪,愈顯碧綠。王翌暉一路念叨“四山環繞,千峰拱翠,林木蔚秀,泉石鏗然”,似在證明周邊環境與他發現的碑文所記相同,我們此刻行走的地方便是碑中所記的地方。至半山腰,見一“塔”,用或圓或方的基石堆成,西側是一塊臺地,坐北向南,寬敞,平整,除了半人高的蒿草,便是瓦礫。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所謂慈云寺,僅是一遺址而已。而遺址荒草萋萋,實屬罕見,若無人告知,真不敢想此地曾有一座聞名遐邇的寺廟。臺地靠山處殘留小半截石墻,高不足一米,石頭經過雕鑿,有的還隱約可見圖案或文字。老鄧在亂石中翻找,琢磨哪塊石頭是大門的,哪塊石頭是院墻的,我回頭望向東邊,發現土岸環立,低調而奢華。對一片遺址竟也生出這般感覺,自是奇怪,仿佛看到當年寺廟樣貌一般。王翌暉說,遺址所在地叫仁霧山,兩邊山脈形似鳳凰展翅,又名鳳凰山。雙翅下有兩道河,如二龍戲珠,人稱佛祥圣地。又是鳳凰,又是龍,我不覺笑了,問對面的山叫什么,老鄧說叫南界山,一直延伸到交口鄉長征村。

雍正版《沁源縣志》記仁霧山曰:“在縣北五十里,郭道鎮之東。自綿山分脈而來,綿亙六七十里。突起高峰,垂首蟠結。上有慈云寺,旁分兩臂,巒環迥抱,面前各起尖峰,如雙闕狀,中通一路,沁河縈繞于外。堪輿家以為形勝大地。”細細琢磨這段話,字里行間不僅透著鐘靈毓秀之氣,還隱隱有王道之氣,既然“堪輿家以為形勝大地”,在道宣、無業眼中,難道不是形勝之地嗎?

慈云禪寺原名谷云寺,簡稱慈云寺,俗稱鐵佛寺。慈云禪寺前后重修不少于五次,即明天順五年(1461)重修、擴建,明正德十三年(1518)擴修,清道光年間(1828—1834)重修,同治十年(1871)重修,民國二十年(1931)補修等。考證殘碑,明天順五年,陽城都寨主召寨屬十一村集資重修和擴建,以“慈航普渡,云海朝圣”而引名慈云禪寺,谷云寺之名遂棄。其時,慈云禪寺時停時建,歷時62年,明嘉清二年(1523)完工。后經各代增補,到明隆慶元年(1567),建筑總面積達10800平方米,占地總面積達21600平方米,被譽為三晉一絕、綿山巨剎。明嘉靖四十年(1561)前,慈云禪寺名震三晉,慕名而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當年沁平古道、沁沁古道上南來北往的,不只有商人,還有朝圣者,近者包括周邊各州縣,遠者達陜、冀、豫、魯等省。

由石像而鐵像,由谷云、慈云而鐵瓦,慈云禪寺飽經興盛、衰敗,再興盛、再衰敗的滄桑洗禮,而衰敗的第一個轉折點便是那場誰也說不清的兵火。那么,兵火之前的谷云寺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究竟由何人興建、何人主持?更詭異的是,古時一談到綿上,便離不開火,介子推因一場大火將寒食節攬入自己名下,谷云寺卻因一場兵火有名無實,此間莫非有何隱情?記錄越是空白,越易生發困惑,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谷云寺始建時間不晚于唐———據王翌暉講,殘碑中記有谷近縣,建寺或更早。縱觀唐時,在沁源留下足跡的高僧有三人,李侃最晚,禪院在靈空山,無業稍早,兩帝三道詔書都不接,更喜歡逍遙,那么,谷云寺莫非道宣的道場?道宣作為南山律宗開山鼻祖,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建立民眾信仰化導機制的人,是佛教大眾信仰系統的締造者,其一生理想,便是用宗教的神圣性化世導俗。若如此,道宣千里迢迢來到綿上,絕不可能僅為著經立說,而無業、李侃追尋而來,定是瞻仰前代高僧的“高光時刻”的!

谷云寺雖片瓦不存,慈云禪寺還是被王翌暉、段恒從殘碑中慢慢“復原”出來。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座古剎栩栩然出現眼前,令人刮目。重修的慈云禪寺共分五層,從第一天門起,石階沿中軸線循山勢而上,層層加高,直至大雄寶殿,長186米、寬66米。一天門、二天門為石建牌坊式三門建筑,三天門也稱三門殿,是大檐空式廊道建筑。入山門,第一院為金剛殿,兩側彩塑高4.8米,為四大天王。第二院為釋迦殿,塑有文殊、普賢及弟子彩繪造像,共28尊。第三院為大雄寶殿,又稱大云殿,塑有釋迦牟尼佛,兩側分立十八羅漢。院內鐵鑄巨鐘一口,重約300公斤,東西廂房各6間,全院琉璃裝飾,雄渾壯麗,是宋明時期沁、綿兩縣唯一一座琉璃裝飾建筑群。慈云禪寺規模宏大,布局嚴謹,東南兩溝“泉水驚石”,環立三山“松柏怒發”,大雄寶殿后還有一棵四人合抱的蒼松,形似鳳凰,人稱鳳凰松,五彩琉璃映襯在古樹間,莊嚴華麗,神秘寧靜。

明嘉靖前,慈云禪寺佛像均為泥塑彩像,由陜西、河南和晉中、晉南等地彩塑藝人先后修復和塑造。明弘治十七年(1504),鐵匠黨旺攜黨福、黨來、黨智、黨慶等在寺院東側澆鑄鐵佛,更換大雄寶殿內所有塑像,鐵佛寺由此得名。

沁邑慈云寺,古剎勝境也。附近十一村,因于是為焚修地。創建以來,蓋多歷年所。昔時自正殿供佛,外兩廡奉關圣帝君與給孤獨長者。國朝乾隆中,遭回祿蓖岡炎火,玉石俱焚,蘭若空山,可憐焦土,煨燼之余,幾不能復振。閱幾何年,住持僧肅會各村諸檀越,咸發愿重修,公舉鄧公成官為綜理,首公議帝君宜特修廟祀。因于西廡奉給孤長者,而東廡則波斯匿王子?陀園事也,自佛殿廊廡以及禪房或創或因不一所。其外則若牛馬神祠風水塔,亦莫不卜吉鼎新,大興土木。顧恒河七寶非徒手所能辦,乃募及遠近善信諸男女,得通寶數百有余緡,不足抵費之半。乃選本山大小樹株除一切所用梓材外,擇成器者貸之,又得通寶千余緡,不足且出本寺所蓄米數十尺,制錢數十千。綜始終浩費,豈特區區十家之產哉!是役也。經始于道光戊子(1828)秋,落成于甲午(1834),越七稔,上方殿堂,下方僧院,咸與維新,佛哉煥乎!蓋至今靜土莊嚴,人間天上矣。告竣以來,行見天人阿修羅以諸華香散其處,叩禪關宛逢一十六法筵,禮金身恍賭三十二相好,三千大千數世界,遍地如來;十萬八千里西天,即心是佛。后有修行君子,欲證菩提果,如來以五眼關,悉知悉見,則以為鷲嶺也可,以為竹林也可,且以為給孤獨園也可,即以為他化天宮也,亦無不可,是為志。

遺址上反復走過兩個來回,想從這片“凈土”上找到某種物證,終歸徒然。正欲離開,王翌暉和段恒幾乎異口同聲說,山上有一座和尚墓,要不要去看看?猶豫間,老鄧抬腿直奔山上,我隨后跟去。所謂山上,其實便在寺頂偏東一山塄下,墓已塌陷,雪后塌陷處有些濕滑。俯身墓道口,見下面黑乎乎一片,隱約有骸骨。段恒說,他們下去過,墓室由長35厘米、寬17.5厘米、厚6.5厘米灰磚徹成,高1.8米、長4.8米、寬2.48米,有一坐北朝南供臺,臺高0.8米、寬1.48米、深1.4米,內有灰陶骨灰缸,盛裝骨灰30多個。有盜墓賊光顧,墓室遭到破壞,究竟是何人遺骸,不可考。聽段恒講得頭頭是道,心中驚疑,一抬頭,見他正拿著手機翻看,敢情他把這些資料整理出來,都存在手機上了。我沖老鄧笑一笑,又聽王翌暉道,慈云寺遭過多次劫難,最慘的是民國十六年(1927)那一次,一夜之間,除釋迦牟尼佛外,大雄寶殿內的15尊頭像和5尊佛皆被盜走,看廟僧人被殺。后雖補塑,元氣大傷,難以復舊。民國二十六年(1937),慈云寺僧去人空,只留護寺老僧馬燃盛。說話間,王翌暉把一段民國二十一年(1932)邑人鄧耀宇所撰《慈云寺補塑佛像整理寺產碑記》發給我:

吾邑慈云寺者,古剎圣境也。建于郭道仁霧山,四山環繞,千峰拱翠,林木蔚秀,泉石鏗然,誠一方之勝景也。寺中有明弘治十七年(1504)鐵鑄佛像十五尊,不意民國十六年(1927)四月二十一日,寺僧不謹,以致佛首被竊,經久找查,杳若黃鶴。客歲僧人燃亮自香林歸來,睹景凄涼,志欲重修。遂邀請十一村首事人,集寺公商,決議補塑佛首,鳩工彩裝,佛像之頹殘者略加補葺而是完整,并湊貲整理寺產,以裕住持之給養。庶使佛法不滅,勝跡可彰,于世風文化不無裨益焉。是為記。

看到“四山環繞,千峰拱翠,林木蔚秀,泉石鏗然”,不覺一笑。

王翌暉說,民國十二年(1923),清光緒貢生鄧名山創立綿山縣第二高級小學校,短缺木料磚石,與建寺時十一村主事商議,將慈云寺周圍古木蒼松砍伐殆盡。后來建郭道中學,大雄寶殿也被拆除。《郭道村群運賬產簿》記載,到1947年2月23日,慈云寺有房基56間、成房5間、土窯2間,供僧侶自養自種地88畝。1958年,馬燃盛去世,河北移民遷至寺灣,僅剩的幾間房屋也被拆毀。再修慈云寺時鑄有兩面大鐘,一面去了靈空山,一面抗戰時期在思煙臺報警……

站在東岸眺望,見山下有一河溝,所謂兩溝“泉水驚石”,除來時那道溝,便是這一溝了。老鄧指著溝底說,那里有一眼泉水,僧人吃水,要到那里挑去。我問,這里能下去嗎?老鄧笑一笑,僧人擔水就是從這里下去的。一行人繞行而下,果見一泉,泉上建一小廟。泉前亂石橫陳,河道石板上隱隱有圖案,仿佛拓著一張地圖。王翌暉指著圖案問老鄧,像不像曬經留下的痕跡?老鄧俯身端詳,不置可否。我不明所以,看著老鄧。老鄧突然起身指著對面崖壁問王翌暉,你們后來去那個洞看過嗎?王翌暉說,看過,已經把洞清理出來了。我愈發糊涂,老鄧指著半腰處的長方形洞口說,有人說那兒是《趙城金藏》的藏經洞。王翌暉說,不是有人說,而是就是。老鄧說,洞太小,藏不下4噸經書。王翌暉說,咱們上次來,洞被淤塞了,清理后發現洞內面積很大。老鄧來了興致,上去看看?此前曾與老鄧去聰子峪鄉水峪村看過一處藏經洞,記得《趙城金藏》與一叫崔法珍的長子女子有關,便點頭答應。

原路返回,貼崖壁從半山腰斜刺里穿過,來到洞前。洞口較寬敞,可容二三人躬身進出,洞壁紅砂石和黑灰巖混雜,老鄧說清末村人合資在此開采煤窯,因石頭太多,未挖出煤來。洞內漸漸開闊,前行不到5米,分為左右兩洞,可勉強站立行走。老鄧舉著手電筒左右兩洞晃一晃,回頭對我說,里面好像很深。又說,上次來,洞口淤積嚴重,地上都是泥土,可這兒是不是藏經洞,還需更多證據支持。

返回洞口,坐在地上點起一支煙,聽他們聊《趙城金藏》的前生后世。

李際寧《發現〈趙城金藏〉的前前后后》一文梳理了它的發現經過。1930年,時任華北慈善團體聯合會會長朱慶瀾將軍在山西救旱災考察,發現宋元版《磧砂藏》,遂發起影印宋版藏經會,籌款影印。但怎樣才能湊齊一部完整的大藏經呢?1931年10月,范成法師加入影印宋版藏經會,任常務理事。1933年春,范成法師赴西安,遇到一從五臺山來的老頭陀,說:“晉省趙城縣太行山廣勝寺有四大櫥古版藏經,卷軸式裝訂。”夏天,范成法師抵廣勝寺,發現“無上法寶”。之前,有村民寺里游覽時順手取走,糊窗糊墻;有人覺得經卷消災降福,保存零星幾卷在家;有商人、私人收藏家將經卷販賣至外地。范成法師或勸村民交還,或出資回購,總計300多卷。1934年,范成法師整理經卷完畢,計4975卷,卻未弄清這部大藏經的結構、規模、主持刊雕者、助緣人、刊刻年代、地區等情況。同年秋,南京支那內學院創始人、院長歐陽竟無派弟子蔣唯心赴廣勝寺調查,蔣唯心將自身經歷記錄在《〈金藏〉雕印始末考》中:

今秋,余謹銜師命,前往檢校。九月二十九日渡江,十月一日抵潼關,阻雨不能前。三日侵晨微霽,赴河干喚渡,時風勢未戢,舟子不敢應。適有臨汾洪洞二客,歸期急迫,冒險登舟,余即提篋隨之。纜既解,浪涌舟橫,櫓楫失效,舵工罔措,惟禁轉側,聽其飄流。東下約二十里,始著淺灘,四顧荒野,無援手者。舟子勉曳舟就岸,余隨眾緣草蛇行而上,偶失足落水,耳目皆著泥沙,后遂致目疾,山居數十日不愈,書生誠無用哉。

前后40余天,蔣唯心考察相關史料后,將崔法珍的有關史料和這部大藏經的刊雕歷史首次結合起來,并推測全藏應有7000卷左右。后來發現,碑文中崔法珍運到中都的經版是6980卷。蔣唯心的研究奠定了這部大藏經的文物價值和學術地位,令人唏噓的是,1935年年底,蔣唯心赴四川崇慶縣上古寺校驗《洪武南藏》,途中被土匪綁架,夜里逃跑時被殺。

1935年,范成法師和時任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徐森玉等人借出《趙城金藏》300余卷展出,并擇其罕見經典本影印《宋藏遺珍》出版,引起轟動,學術界認為“在從來出版之文獻中,尚不知有此版藏經”,“中外人士連袂躡履往趙城探討者不絕”。影印本由朱慶瀾、葉恭綽題寫書名,因“所刻精籍多有磧砂藏所無,亦有各藏所無者”,故“擇名曰《宋藏遺珍》,不忘所自也”。朱慶瀾、蔣維喬、歐陽漸、袁同禮、葉恭綽等人在合撰緣起中稱:“其攝收之弘博,甄選之精嚴,雖當殘缺之余,猶令人驚嘆不已。有梵經佚典,有法相秘文,有古德未見之專書,有歷代失編之要錄。茲輯出四十六種,都二百五十五卷,亟用新法影印,分為上中下三輯,約一百四十冊。海內耆碩力贊其成,巨著巍然重興于世。”

1934年,日本學界整理編纂的《大正新修大藏經》剛剛印行,此時中國宣布發現《趙城金藏》,于他們該是何等震撼。抗日戰爭爆發后,日軍對《趙城金藏》垂涎三尺,劫難將臨之際,拯救者史健(本名李維略)登場。

1942年2月中下旬,太岳區第二地委收到臨汾情報站穆彬情報:日本人企圖搶奪《趙城金藏》,但尚未找到藏經口。穆彬本名馬殿俊,二地委敵工部部長,受中共太岳二地委書記兼軍分區政委史健派遣,化名馬廷杰,潛入臨汾日軍69師團任情報班長,是電視劇《亮劍》中日軍“軍官觀戰團”韓略村被殲情報提供者,后任沁源縣公安局局長、沁源縣縣長。史健的父親是開明士紳,曾創辦女子小學和縣里第一所圖書館,雅好收藏。史健受父親熏陶,知此事體大,當即決定“搶經”。1986年2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太岳第一地委書記高揚文等撰寫的《追憶史健同志》一文,概述了“搶經”歷史:

1942年春,史健得知日寇企圖搶劫廣勝寺《趙城金藏》。他意識到這是一場保衛中華民族文化遺產的斗爭,必須采取果斷措施,先敵之手將藏經托運回來。因事關宗教政策,他立即向區黨委安子文請示,經區黨委批準后,史健作了周密的布置,將任務交給軍分區政治部主任張天珩和趙城縣委書記李溪林執行。分區基干營和洪趙縣游擊隊、地委機關同志與群眾密切配合,夜入廣勝寺,從日寇的虎口下奪經。大藏經有4000多卷,全部人背馬馱,安全運抵地委機關。還未來得及運交區黨委,便碰上日寇大掃蕩。反掃蕩出發前,史健宣布了紀律:“人在經卷在,要與經卷共存亡。”于是這些寶物隨隊伍與日寇周旋。后在薄一波、陳賡、牛佩琮等領導關注下,歷經6次轉移,于1949年4月運抵北平,經當時華北局書記薄一波批準,交給北平圖書館保存。

歷經坎坷,《趙城金藏》終于入京。但經卷受潮,多長滿黑霉,粘連一起,中夾有煤屑,損毀嚴重的狀若棉絮。1949年5月14日下午,北平圖書館召開《趙城金藏》修復工作座談會。會議由北平圖書館代館長王重民主持,于力、范文瀾、王冶秋、馬叔平、向覺明、韓壽萱、周叔迦、巨贊法師、晁哲甫、季羨林、張文教、程德清、趙萬里等出席。會上,大家一致同意趙萬里提出的“保存原樣”,即整舊如舊,最大程度保存書本身的“時代背景”。之后,國家圖書館組織高級裝裱師,經過17年精心修復,搶救整理4813卷(包括后來尋訪收回的)。李際寧《發現〈趙城金藏〉的前前后后》一文最后寫道:“《趙城金藏》發現至今,歷史距我們并不算太遠,但是,一段學術史已經‘模糊’得難以辨認了。以訛傳訛的‘故事’廣為傳誦,歷史走樣,真相‘遺失’。”

“搶經”途中,八路軍曾在亢驛、馬嶺、澤泉、合川、白素、熱留一帶與日軍周旋,最后抵達沁源,將《趙城金藏》藏在一廢棄煤礦中。但究竟藏于何處,因當時屬于絕對機密,當事人又相繼離世,竟成一團迷霧。

史健之子李萬里追尋“搶經”過程30余年,把數十位老八路的回憶記述下來,著成6萬余字的《八路軍搶救〈趙城金藏〉紀實》,基本把藏匿地鎖定在水峪的一座煤窯:“經卷移交太岳行署,運抵太岳根據地核心腹地沁源縣。行署主任牛佩琮(原國務院財貿辦副主任)與秘書長劉濟蓀(原湖北省委常委副省長)安排經卷藏在綿上(現屬沁源)縣水峪村西水峪溝內一廢棄煤窯里,達四年之久。”

老鄧曾陪同李萬里在沁源考察,寫了《〈趙城金藏〉在沁源藏匿地聚焦水峪》一文刊登在《山西晚報》上。文中透露,基本鎖定水峪的理由有二:“村里一位87歲的老人說當年曾經‘藏過縣里的文件’。究竟是啥‘文件’,何時運走,不得而知。最具有價值的線索,莫過于……劉濟蓀先生1984年前后的回憶,地點在靠近綿上一帶、離道路不遠、窯口大、能夠步行進入。”

我問王翌暉如何證明此處便是藏經地,王翌暉一口氣說出七條理由:一、符合藏經洞的地域與周邊情況,如廢棄煤窯,前面有水,有廟,地點東山煤窯等;二、便于隱蔽,通風干燥,洞深;三、有了問題能急時處理,沁源游擊大隊和綿上游擊大隊當時皆在附近駐扎;四、送經路線符合秘密轉運路線;五、參與者全是干部與民兵,有特別紀律,除干部與警戒民兵外,無人知曉此事;六、當時寺灣村還沒有一戶人家;七、既是經書,保護翻曬,慈云寺方丈是內行,讓他幫忙順理成章,且從殘碑上發現,慈云寺修建捐贈者名單中有廣勝寺,證明兩寺有聯系,藏匿地點或是廣勝寺僧人提供。問有當事人嗎,王翌暉說,姚富元前幾年病故,活著的話有90多歲了,記性特別好。他是參與者,只是不知道藏的是什么。當時,他和鄧克威警戒位置在關帝廟,看見馬隊黎明時從紅沙坡下來,進了寺灣,具體馬匹多少看不清。一小時后,空馬馱一部分去了陽城,一部分進了郭道。后來大家在河灘結集,鄧成武宣布紀律說,今早你們看到的一切不許向任何人說,包括朱上人(家里人)都不許說,說出去按漢奸處理!

作為“天壤間的孤本秘笈”,《趙城金藏》在沁源的四年就這樣成為懸案。突然想,時空如果可以折疊,從此地穿越回從前該有多好!

綿上隱,果然什么東西都可以隱起來!

第十四章夜月寒泉

弘一大師說,道宣曾“在泌(沁)部綿上縣鸞巢村僧坊、出隨機羯磨疏兩卷”。我問鸞巢村在哪兒,王翌暉說,鸞巢村應是鷹巢村,疑是筆誤,現在叫前興稍。弘一大師是南人,北方地名于他畢竟陌生,既然能把“沁部”誤為“泌部”,何況一個小小村莊呢。

告別慈云禪寺,驅車西行再北拐,兩公里的樣子,到達前興稍。路上,王翌暉給村委會主任李建民打了電話,讓他在村口等。見面打個招呼,一行人便越過村前小河,穿過莊稼地,直奔南山。

山看著不高,林卻很密,除了山梁之上,林中幾乎沒有路。老鄧問李建民廟在什么地方,他說不遠。再問具體方位,他說前方。終于明白,李建民是個自己明白便覺你也明白的人,那個地方裝在他心里,他閉著眼睛也能找到,便覺也裝在你心里,你閉著眼睛也能找到。老鄧還要問,我笑道,不用問,下一句是馬上到。老鄧不解,我說,答案裝在他心里,他心知肚明,就覺你也心知肚明,說出的每句話就都是大概。老鄧恍然,笑了,說有意思,回頭卻見李建民鉆山而去,把我們甩在身后。李建民穿一身迷彩服、高筒雨鞋,自顧埋頭前面帶路,跑得快。老鄧顧慮我,一路說話,一路撥打荊叢左鉆右鉆,便慢了些。

繞行到林中空地,見地上有三塊石碑,文字漫漶,隱約可辨。王翌暉說,這兒原有一座奶奶廟,供奉九天圣母神像,人民公社時候拆了。老鄧俯身碑前辨字,我對此不在行,站在一旁與李建民聊天。問到前興稍來歷,李建民開口便上溯千年,我忍不住想笑。在沁源,說起當地文化,即便村干部也頭頭是道,李建民也不例外。李建民說,前興稍始建于北魏,古時候,村子所在地是原始森林,鷹群飛翔,鷹巢遍布,村莊坐落其間,故而得名。后來改名依稍,那時人都住在半坡上,開門看見的全是樹梢。近代又改名興稍———沁源人似乎偏愛“興”字,村莊名字改來改去,最后都落在“興”字上———前后兩村相隔三里,又分前興稍、后興稍。開門即見樹梢,還真適合隱居、著書,若建僧坊,當也在林中或樹梢前吧?抬眼望去,見一條公路村前穿過,李建民說,村中原來有座二郎廟,村莊的形狀就是二郎擔山。我又想笑,忍住未笑出聲來。處處讓二郎去擔山,真夠累的,做個神仙也不易。不過,民間有民間的邏輯,不管怎么說,你不得不佩服村人的想象力,似乎人間一切美好之物都可與天上神仙掛上鉤。所謂仙有仙界,人有人境,道宣隱身此地著經,可曾受到什么啟示?“乃返泌(沁)部由中”。乃返,沁部,由中。返,沁,中。儼然偈語,返回心中,且發自內心。所謂修行,大體如此吧。站在林間空地任思緒信馬由韁,不由人不信,所謂自然,便是敞開,佛家隱居山林絕非避世,而是在尋找與世界對話的另一種方式。南懷瑾先生說,儒家是糧店,道家是藥店,佛家是雜貨店。前些年去浙江大學培訓,聽一教授講,儒家是地球,道家是太陽系,佛家是宇宙。兩種說法大同小異,又都不夠準確。佛家的時空是宇宙是無疑的,宇宙的時空與地球的時空并不相同也是無疑的。當然,這是人站在地球上的認知,其實,宇宙的時空和地球的時空并無不同,只是在日常經驗或常識里,人通常認知到的時空是這樣子的,貌似宇宙便是無數個類似地球的時空之疊加。日常經驗或常識以牛頓物理學為基礎,牛頓物理學是理想狀態下的物理學,是有條件的,觀照的世界是簡化的。量子物理學則不然,它觀照的是宇宙,是復雜狀態下的,是世界之本真。顯然,量子物理學與佛學是同一譜系,佛家與量子物理學家最是相通。懂得量子物理學,理解佛家奧義便易如反掌,若讓一個量子物理學家去悟道,定然事半功倍……

李建民見我不說話,聽得“認真”,很開心,又指著村莊說,前興稍東鄰郭道,東南連朱鶴溝,東北接興盛,北靠西村,西搭后興稍,南挨韓洪鄉程壁,四通八達。以前有二郎廟、龍王廟、菩薩廟、文昌閣和奶奶廟,逢年過節,村民有五廟上香的習俗。問他奶奶廟建于何時,李建民說,時間不詳,考證現存石碑,清代咸豐、道光年間重修過。小時候,我們經常來廟里玩,正殿三間,坐西向東,東是戲臺,西南靠山地方是院墻,北開一道大門,正對村子中央。每年清明節,村民都要來這兒上香,在樹上掛鎖。抗戰時期,18分區軍給處常在廟里組裝槍支,分發彈藥。這組畫面畫風不搭,把它們放在一起感覺怪怪的。細想也正常,村廟多因敬畏而建,人與廟相處久了,便少了敬畏,多了煙火氣,廟作為當地最大的建筑,除了特殊日子用來祭祀,還是重大活動的聚集地。廟其實是世俗化的,儀式感極強的晨鐘暮鼓,也有可能是村民出工或議事的鐘聲。

這時,聽到老鄧喊我,說碑上有“鷹巢”字樣,還有“康熙”字樣。我趨近前去,準備拍照。王翌暉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把石碑擦干凈,石碑被浸濕,“鷹巢”“康熙”清晰顯現出來。王翌暉說,這是前興稍碑,還有一塊南境山碑,宋代的,可惜丟了,上面也刻有“鷹巢”,前興稍以前叫鷹巢應無疑問。南境山碑被發現時,碑躺在地上,碑文正面朝上,風吹日曬,文字大多看不清楚。翻過來看,后面刻著參與建廟的村莊和立碑的時間,有57個村,沒有一家是南半縣的。我聽出王翌暉的意思,宋時這一帶歸綿上縣,屬今沁源北部,綿上那時建廟立碑,今沁源南部是不參與的。回頭看到李建民,很想問問他前興稍有無僧坊,轉念一想,即便有過也無記載,他不可能清楚。不過,一座村莊居然有五座廟,當年僧人肯定不會少的。

穿過莊稼地,站在村口正欲道別,李建民說,前幾天在院墻上發現一塊石碑,拿回村委會了,想不想看看?說到發現新石碑,老鄧雀躍,王翌暉踴躍,一行人便去了村委會。石碑躺在地上,左下角殘損三分之一,右下角殘損一半,上半部保存較好,字跡也清楚。上刻《重修碑記》,落款“慈云寺僧人千壽”,慈云寺或派人來此主持過修廟事宜。

出得村來,李建民要留我們吃午飯,被老鄧婉拒。握手與他道別,想起來此是尋找道宣蹤跡的,怎么跑到山上看奶奶廟去了?難道就為證明鸞巢是鷹巢、鷹巢是前興稍?顯然跑題了。我心有不甘,問李建民,你們這里的山可有什么特別之處?李建民嘿嘿笑起來,有啊,說著指向東南方向,你看,那邊是金雞鳳鳴山,雄雞一叫太陽就出來了,迎接日出的。“石臺夜月”在下窯村,是看月亮的,我們這邊是早上,他們那邊是晚上。聞聽心中一凜,又追問道,為什么叫金雞鳳鳴?李建民說,山長得像公雞嘛。預料中的答案,卻仍不死心,繼續問道,長得像不像鷹?李建民說,像,很像。我說,你們村叫鷹巢,那座山應該叫金鷹鳳鳴山才是。李建民笑笑,金鷹好,金鷹好,可是老百姓叫習慣了。老鄧正欲上車,聽到我倆對話似乎明白了什么,轉身說,天峰寺就在金雞鳳鳴山和“石臺夜月”之間。我問,在兩點的連線上?老鄧說,差不多。我不禁興奮起來,好,下午去天峰寺。

路經金雞鳳鳴山腳下,下車端詳山峰形貌,你覺得它像金雞,它便像金雞,你覺得它像金鷹,它便像金鷹。

2017年秋,我到過“石臺夜月”,卻總覺自己不曾去過。隱性記憶又在作祟,多次路經石臺、下窯,也不曾想過上去看看,似乎“石臺夜月”于我只是個虛幻的符號。有一天,老鄧得知我沒去過“石臺夜月”,很是詫異。老鄧問,你真的沒上去過?我點點頭,老鄧搖搖頭,好像是他的錯。也是,“石臺夜月”是沁源古八景之一,他這個“導游”怎么可以不帶我去看看呢?

車停在路邊,踏著雨水沖刷出的碎石路上行不到百米,一眼看到藏在石臺后面的青磚寺廟,當即意識到自己錯了———我不僅來過,還在一篇文章中寫過,只是未提“石臺夜月”罷了,但場景的的確確就是“石臺夜月”。

記憶真的不靠譜,尤其隱性記憶。隱藏也是一種放棄,我早已習慣這種方式。

萬歷版《沁源縣志》記“石臺夜月”曰:“在縣西北七十里石臺村。東南有一孤峰,突起如簪,四面如削,高二百余尺,其峰如石如鏡,每夜光明照耀一川,即《山水記》如匡廬之圣燈,華岳之神燈。蓋山靈精氣所發也,俗誤為月。”康熙年知縣汪士鵬有詩云:

奇峰兀立照高岡,別有神工燦夜光。

山向瓊臺開歡靨,人從寶鏡問元霜。

飛觴自合尋中圣,持偈何須到上方。

面壁十年堪靜對,心燈皎皎月蒼蒼。

最有意思的是,雍正版縣志對汪士鵬的評價:“醇和廉靜,加意作人,經其指授者,多所成就。”單看這段文字,汪士鵬不像個父母官,倒像個“傳道受業解惑”的教書匠,他把沁源古八景寫了個遍,或許是在沁源留下詩詞最多的人。汪士鵬走一處,寫一處,且隱世,且出世,想來在綿上隱做官定是一種享受。只是,汪士鵬恐怕未看到過“光明照耀一川”,否則,他也不會“面壁十年”“心燈皎皎”吧。文化人到沁源都掩飾不住對沁源山水的喜愛,只要喜愛,便會付出,文化人在沁源做官或也是付出最多的吧。遺憾的是,汪士鵬曾“補修縣志,甫脫稿而去”。康熙版縣志下落不明,汪士鵬作的序倒是被保存下來:

今上御極之六載,士鵬奉命筮仕沁源。入境受事后,間從殘編斷簡中得舊志。按圖籍稽復之,悉與縣治相參錯。蓋自明萬歷戊申(1608)止,咸不入記載。迄茲壬子(1672)已六十有五祀矣,計時雖未及百年,然運值鼎新,又邑屢經搶攘后庶務更張,后先迥異。如封域建置如故也,而昔棋置綺分,今蓁舞匏落矣;食貨典禮如故也,而昔民康物阜,今戶冷煙墟矣;官政人物選舉如故也,而昔言揚行舉,今世遠人煙矣;古跡、藝文、雜述如故也,而昔遇物興懷,今時移景換矣。歲逾一盷,人鮮上壽,脫非以時。詢耆老,索掌故,詳核見聞所真切者而增輯焉。得無慮后此彌荒失實乎,且曷以征盛衰、悉利弊、審因革、圖修救也。茲撫憲達公奉皇上允內閣衛公條議纂修晉乘,爰采訪沁源民俗。鵬因進邑中諸君子而謀焉。咸曰:“斯盛舉也!抑考遺獻而求其實,補偏救弊在今日。有難焉者,沁土瘠,且前苦兵,戶半流亡矣,則綏輯之難;沁俗儉,不交商賈,即歲豐無厚入,則殷足之難;沁民勁,多不澤禮教,或山樸而市玩,則束濕薪之難。”鵬曰:“無難也。聞諸材不擇地而良,治不易民而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故單父有子賤,斯令不掣肘矣;姑藏有孔奮,遂人遠脂膏矣;萍鄉有劉曠,并獄無系囚矣;朝歌有虞詡,即任所遇無盤根錯節矣。觀前所由廢,即知后所由興;審昔于何壞,則知今于何復。民猶病夫也,令猶醫也,若邑之志,其藥石方書也。令治邑而不求諸志,猶醫治病而不考諸方也,欲期奏效,其蔑以臻矣。”諸君子咸奮然曰:“信斯言也。”沁志成,即調劑之道備焉矣。沁之民自今其有起色乎!鵬分無可諉,用事不揣固陋,合一邑見聞,而補綴其殘闕,以俟賢者之斟酌焉。

康熙歲次壬子(1672)仲冬吉旦。

賜進士出身、文林郎、知沁源縣事、古杭汪士鵬題于澹靜軒。

我對老鄧說,翻閱各種版本《沁源縣志》,我很喜歡一個人。老鄧說,我猜得出來。我有些不信,誰?老鄧說,汪士鵬。我盯著老鄧,似覺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蟲。老鄧微微一笑,有些得意。

凡勝景必有傳說,幾成文化定式,傳說中的“石臺夜月”則更神奇。石臺孤峰突起,四面如削,其上有夜明珠,光照三川———五龍川、韓洪川、第一川。請注意,縣志中的“一川”在此變成“三川”,夜明珠之光明在民間何其盛大!但神奇還未完,每到夏季,暴雨引發山洪,水災頻發,石臺附近山溝卻安然無恙,夜明珠此刻又搖身變為避水珠。至于夜明珠的來歷,民間說法可謂簡單,稱是一位神仙為報月亮神救命之恩,安放于此的。至于月亮神怎么救的神仙、神仙與月亮神之間的因果因何會應在此地,卻沒有講,或許在沁源人心中,神仙應該無理由喜歡此物華天寶之地吧。還有一說。過去有個窮秀才,看破紅塵,出走山中。夜行至崖頭,不小心踩空,掉落石臺,上不得,下不得。進退兩難之際,天上落下一顆星宿,變成一顆夜明珠,閃閃發光。秀才借光取卷讀書,得道成仙,飄然而去,留下夜明珠閃耀石臺之上。后來,人們出于好奇攀到石臺上觀看,夜明珠倏忽不見,晚上卻見石臺上月光熠熠。凡秀才必窮,開頭有些老套。窮秀才得道成仙,出離功名窠臼,結局倒是灑脫。但不論老套或新奇,終歸都是傳說。實際上,“石臺夜月”就是一處自然景觀,最佳觀景時間在春天或秋天,季月,望日,辰時至巳時。月圓東山,自下窯村西望去,月亮恰好落在石臺頂上,怪石峭立,明月高懸,石與月渾然一體,石之冷清和月之幽遠相合,的確是一幅罕見的清幽圖。孤峰“突起如簪”,這個比喻很生活,想某個望日,拎一壺酒獨坐崖下與此景相遇,即便不得道成仙,也勝似神仙呢!

崖壁上的寺廟叫夜月神宮,也稱懸(玄)窯廟,是本地人借“石臺夜月”之光附庸風雅而建。懸窯廟旁有幾孔窯洞,老鄧說是八路軍洪趙支隊指揮部和太岳軍區兵工廠遺址。1941年8月15日,遵照中共北方局指示,晉西南工委成立,同時將八路軍洪趙游擊總隊改編為八路軍洪趙獨立支隊。9月初,晉西南工委和洪趙支隊輾轉到達太岳區綿上縣石臺、下窯、杭村、伏貴、旭河等村駐扎,直至抗日戰爭勝利,才返回晉西南。洪趙支隊在下窯駐扎4年,官兵大多住在后街老百姓家中,指揮部舊址尚存。1941年,太岳軍區在懸窯廟開設兵工廠,人稱夜明珠兵工廠,生產手榴彈、槍支等。1943年底,兵工廠奉命遷至赤石橋鄉青楊灣村。

傳說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絕大部分屬于約定俗成,根本無需解釋。也就是說,每一位生存于其中的人都認為,它本來就是這樣子的。我問張維剛,關于天峰寺的傳說,你信嗎?張維剛愣了一下,那表情似乎在說,我們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啊,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啊。也是,打從祖上開始,傳說便存于他們中間,且一直以這樣的方式傳續下來,誰給過解釋?誰要過解釋?突然意識到自己錯了,既然尊重農人,就該尊重他們的文化傳播方式,人常常明明白白犯糊涂。

多次路經定湖,老鄧卻從未提過天峰寺,就像我多次路經“石臺夜月”而不入。其實,怪不得老鄧,我一再流露出對寺廟不感興趣,老鄧便領著我爬山鉆溝。

路上接到張維剛,老鄧介紹說,維剛正在編寫《韓洪鄉志》,是“韓洪通”。車停在定湖村口,宋勇去村里休息,我們穿村而過,徑入村后一道溝里。雪化了,道路有些泥濘。河邊橫臥一棵楊樹,樹梢枯干,樹身卻綠著,就像路邊的草,枯黃,敗落,根部卻有嫩草鉆出地面,倔強地頂著一層雪。

當地有個傳說,張維剛說。當年有位五臺山和尚云游到此,發現云霧藹藹,溪水淙淙,山清水秀,百鳥和鳴,心中歡喜。和尚正欲順溝而入,卻見前方左右各臥一虎,人觀虎,虎視人,人虎相持。良久,二虎起身沒入山林。和尚登上定湖嶺,放眼四眺,東西兩山回環擁抱,林木蔥蘢,儼然鳳凰雙展翅,不由嘆道,好一個藏龍臥虎之地!之后,和尚四處化緣,在定湖嶺下修建了天峰寺。

沿山腰東行,路邊隨處可見裸露的紅砂巖,經雨水長年沖刷,破碎,斑駁,植被極少。繞至山坳,一片梯田依山傍溝,錯落而下,張維剛說,這些地以前都是廟產,抗戰前,天峰寺香火鼎盛,寺田廣大,和尚多,寺里住不下,一部分安置到定湖村西的普濟寺,也叫支家寺,在下務頭村支家溝。抗戰時,天峰寺被日本人燒毀,只剩三眼窯洞。土地改革時,寺院土地大部分分給村民,只留少部分讓和尚自食其力。1958年大煉鋼鐵,窯洞被拆,廟門整體搬到村里建了定湖村小學校門,天峰寺徹底廢棄。

梯田避風,朝陽,占了大半山坡,還以為是天峰寺遺址,孰料竟是寺產。繞過地頭,一青石臺階淹沒雜草當中,此即寺廟正門。條石完好,臺階荊棘叢生,擋住去路,顯見得少有人來。老鄧在前,我隨其后,想從石階爬上去,張維剛說旁邊有路,好走。老鄧勸我繞行,我笑道,來到天峰寺,豈有不走正門之理?老鄧也笑笑,伸出手來,被我拒絕。爬上石階,穿出荊叢,見右側地面開闊,仿佛打谷場一般,場地邊有樹一圍,場地中央有石磨、石碾。居然在寺廟院墻外看到石磨、石碾,甚覺奇怪,老鄧也十分不解。繞石磨、石碾轉一圈,老鄧說,寺廟應該住過香客,否則,不會有石磨、石碾。我點頭附和,香客應該不少,莫非當年是道場,有高僧在此講經?老鄧說,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說罷,老鄧回身指著定湖嶺說,翻山過去,就是慈云寺,我很早前沿山走過一回,兩座寺廟如此之近,往來肯定頻繁。張維剛從另一邊繞上來,想起他說的云游和尚,莫非與無業有關?但也僅是想想而已,若真是道場的話,最早在此講經的應是道宣吧?

站在寺門石階前,環顧四周,問老鄧,東北方向是雞鳴鳳凰山,西南方向是“石臺夜月”,對吧?

老鄧說,對。

又問,我們是從前興稍開車過來的,如果徒步走山上,能來到這里嗎?

老鄧說,從前興稍出發,經南嶺上,再到同峪溝,翻過山就是天峰寺。南嶺上溝底有座石窟,叫前興稍石窟。程璧也有一處石窟,叫程璧石窟。兩座石窟規模都比較大,與天峰寺成三足鼎立之勢。如果以前興稍為點,天峰寺居西北,慈云寺在東南,前興稍石窟和天峰寺、慈云寺也成三足鼎立之勢。如果以天峰寺為點,西南是海泉寺,東南是慈云寺,西面是雷音寺,這一帶是一片寺廟建筑群。

老鄧不僅是“活字典”,還是“活寺窟圖”!想象著老鄧勾畫出的寺窟網絡圖,愈發覺得,天峰寺就是佛教核心區,甚或,就是一座道場!道宣曾住在前興稍著經,他不可能沒到過慈云寺,也不可能沒到過天峰寺!而綿上隱,也絕非簡單的隱居之地,還是佛教弘揚之地!

惜乎,斯人已去,焉何少有文字記載?果真是山高水長、大地無言嗎?

仙掌嶙峋石破天,何來卓錫寶芳泉。

寒通山骨甘于醴,冷浸云根直以漣。

冰雪沁心炎夢后,清風生腋午窗前。

冷冷靜向千巖落,幾許紅塵累總捐。

詩作者是汪士鵬,詠的是沁源古八景之“青果寒泉”。讀罷,如墜冬夜,寒通山骨,冷浸云根。

李侃當年來過青果寒泉禪寺。

比李侃來得更早的,是和氏璧。完璧歸趙的最后一程在沁河古道留下許多故事,侯壁是其一,程壁是其一,王壁也是其一。“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趙惠文王率眾臣邊境迎接,沁河邊等候,等候之地便曰侯壁。久等不見,心中焦急,逆流而上,途中歇了一程,歇一程之地便曰程壁。續行五里,終遇和氏璧,遂鼓瑟以迎。接璧喜不自勝,曰:“王之璧又歸王也。”歸王之地便曰王壁。

那日,在程壁喝茶,老鄧講了這個故事。

我更關心藥茶,問王天邑生意如何。王天邑40歲,開口即笑,給人踏實的感覺。王天邑說,我4月21日開始制茶,5月13日量產,投資120余萬,年底有望收回。疫情期間生意竟也這么好,有些意外,問他為何想起做藥茶,王天邑說,我岳父是安澤人,做了多年藥茶,最近又在古縣開了兩個廠子。我問,就憑這個你就敢投資?王天邑笑一笑,賠錢的話,他還會再開兩個廠子?又說,沁源遍地連翹,品質好,做藥茶肯定虧不了。問他可懂制茶工藝,王天邑說,我請了福建師傅,要不帶你們到車間看看?我說好啊,王天邑便帶我們到設備前,一步一步分解工序。第一步搖青,搖三遍,第一次十幾分鐘,搖好晾一個小時;第二次搖20分鐘,搖好晾兩個小時;之后,再搖第三次。第二步晾青,把搖好的茶青放置茶架上,晾不少于12個小時,蒸發水分,自然發酵。第三步殺青,就是炒制,讓茶香散發,讓茶條變軟,終止發酵。第四步揉捻,卷緊茶條,縮小體積,適當破壞葉組織,然后定型。第五步包揉,通過揉、壓、搓、抓等,讓茶葉條形緊結、彎曲,外形呈螺旋狀。第六步把茶包打散,松包,再炒制。三至六道程序要反復六遍。我玩笑道,你講得這么細,不怕我偷走你的技術,和你競爭?王天邑說,你一看就不是我的競爭對手。我笑問,意思我競爭不過你?王天邑臉色通紅,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看見不像做茶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做茶的臉上寫著字嗎?王天邑神情松弛下來,笑道,寫著呢,一臉茶香。

那是我第二次喝藥茶,第一次在長征村。

采風團在沁源參觀過兩個制藥茶的地方,一是長征,一是程壁。柴然正寫一部藥茶的書,之前采訪過張慧斌。那天,鄉干部帶著采風團村里參觀,柴然帶著我到張慧斌的辦公點———柴然叫“木木屋”———喝茶。有連翹、沙棘、黃芪、蒲公英,一一嘗過,柴然對張慧斌說,老趙剛寫完一部中醫的書,叫《經絡山河》,認識一堆老中醫。張慧斌一聽來了勁,一定要讓我請一堆老中醫來。我笑問,老中醫能按堆算嗎?張慧斌說,我不管,反正你要給我請幾個過來。我不好推辭,便答應下來。決定到沁源寫綠后,再遇張慧斌,見面便要老中醫。這次來,只好把韓宗元大夫帶過來,交給他,自己繼續爬山鉆溝。誰知韓大夫剛住下便成“香餑餑”,找他的人絡繹不絕,我不知道是不是張慧斌“忽悠”來的。這幾天,張慧斌沒時沒點給我打電話,叫我到長征喝酒。我說,忙你的正事吧,把我當空氣,不用管我。張慧斌說,我們沁源空氣好著呢,是寶貝。

采風結束,柴然沒寫藥茶,卻寫了一篇《沁源長征村的“榮譽村民”》,開篇便為張慧斌畫了張像:

長征村的帶頭人叫張慧斌,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黑黑的,胖胖的,笑眉笑眼,人也較高大。

初一接觸,便知是那種性情和善、可托付事情的人———長征村“榮譽村民”之事能達成,他這個人,本也是一個決定因素。“榮譽村民”必須對他有信任。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看到“人也較高大”,我笑了。柴然祖籍陵川,種黨參的地方。晉東南人本就實在,到了沁源他變得更實在。

說到“榮譽村民”,我也是認識的。

胡振剛是老鄧的同學,曾任潞安礦務局機電工程師,離職后自主創業。張慧斌邀他來長征散心,他竟把心留在長征,做了“榮譽村民”。說起這件事,張慧斌說,胡哥本打算在這兒住一個月的,不想住到六七天上,就決定來這兒了。胡振剛也說,我是住的,就在這兒蓋開房子了。

老鄧領我見胡振剛時,他和妻子正在工地上蓋房子。且蓋的不止一家,是五六家,他受其他幾戶委托,當“總監工”。當時妻子反對來沁源,胡振剛領著她在村子周圍轉了轉,問,人活著,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一口氣”嗎?你在城里花多少錢,能買上這樣的空氣?工程師就是工程師,一次偷換概念、三個疑問句便把妻子的顧慮打消。?

當然,“榮譽村民”也是鄉賢,張慧斌還建了“鄉賢小院”,韓大夫這次來,便住在“鄉賢小院”。

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榮譽村民”里有企業家,有醫生,有教師,有律師,有工程師,張慧斌之所以能把這些人聚到身邊,用沁源話講,他也是個能人。張慧斌本是吃公家飯的,2005年,他辭職回村創辦水泥預制件廠,淘到“第一桶金”。2012年,他當選村黨支部書記,上任伊始,便在村里的5000多畝棄耕地、荒地、宜林地種起連翹,在當時,算沁源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張慧斌只讀過高職,是個“兩腿泥的農民”,卻有“農民農藝師”技術職稱,還琢磨出一套立體種植方法———連翹地套種黃芩、柴胡等。張慧斌做什么都在想怎么節約土地,怎么利用閑置土地,他對土地的情感配得上他給自己起的雅號———“兩腿泥的農民”。是的,農民就是個雅號,中國文化幾千年,離得開這個雅號嗎?在沁源,土地不只可以種糧食,還可以種藥材,張慧斌牽頭組建了種植專業合作社,就想一心一意種藥材,就想把地道的中藥材變成白花花的銀子。2017年,張慧斌聘請北京綠維規劃設計院專家規劃了“蒲公英小鎮”項目,流轉、收購村民閑置舊房屋和宅基地19戶17余畝,籌建中醫藥展館、藥膳研究館、藥茶體驗館、五行音樂康養館、香蠟館、植物純露體驗館、百草禪意館、陶瓷體驗館,以及藥用植物園、中醫文化廊,還上馬了藥妝生產線和藥草茶生產線。張慧斌有句口頭禪,“長征無閑草,認得皆是寶”。其實,長征不只沒有閑草,還沒有閑地,沒有閑人,張慧斌在他的“二畝三分地”,經營茶道、花道、香道,修建康養漫道,把連翹、黃芩、柴胡、射干、黃芪、黨參等種在漫道和村莊周邊,把一座將要廢棄的村莊打造成了花園、藥園、茶園。陸羽《茶經》有云:“茶之為飲,發乎神農。”張慧斌即便不是神農,也是個茶農、藥農,他居然把《黃帝內經》中的“五音療疾”也搬到長征來!寫過《經絡山河》之后,我號稱半個“老中醫”,哪兒知道,“兩腿泥”的張慧斌對如此深奧的東西也有研究。

千萬不要小看農民的智慧。我經常這樣告誡自己,也經常這樣提醒別人。

可在長征,我還是低看了張慧斌。

我調侃張慧斌,你五音不全,玩什么五行音樂,能分得清嗎?

張慧斌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左傳》說,音樂像藥一樣,是有味道的。《黃帝內經》說,“精神內守,病安從來?”五音與五臟、五志相通,與五行對應:“肝屬木,在音為角,在志為怒;心屬火,在音為徵,在志為喜;脾屬土,在音為宮,在志為思;肺屬金,在音為商,在志為憂;腎屬水,在音為羽,在志為恐。”百病生于氣,止于音,樂(樂)與藥(藥)二字同源,“五音療疾”由此而來。比如角音生機盎然,舒暢調達,如木,入肝經,補肝益氣,疏肝解郁。首選曲目《胡笳十八拍》,最佳欣賞時間19點至23點,伴綠茶。徵音熱烈歡快,活潑輕松,如火,入心,安神定志,清心降火。首選曲目《紫竹調》,最佳欣賞時間21點至23點,伴紅茶,加少許綠茶。宮音悠揚沉靜,淳厚莊重,如土,可入脾,溫中健脾和胃,升陽益氣。首選曲目《十面埋伏》,最佳欣賞時間在進餐時及餐后一小時內,伴黃茶,加少許紅茶。商音高亢悲壯,鏗鏘肅勁,如金,可入肺,潤肺生津,滋陰清熱。首選曲目《陽春白雪》,最佳欣賞時間15點至19點,伴白茶,加一些紅茶和黃茶。羽音凄切哀怨,蒼涼柔潤,如水,可入腎,溫補腎陽,固精益氣。首選曲目《梅花三弄》,最佳欣賞時間7點至11點,伴黑茶,加少許白茶。

聞聽,我有些生氣,你就是個老中醫,還用我給你找老中醫?

張慧斌哈哈大笑,我這是剛跟韓大夫學的。

我問,韓大夫沒告訴你什么時候拌藥茶?

張慧斌說,韓大夫說,音樂就是最好的藥茶。

我說,我每天爬山,都快成拐子了,也沒舍得用韓大夫。你差不多點,別把韓大夫累壞了。

張慧斌嘿嘿笑著,肯定,肯定,你們從哪兒過來的?

我說,天峰寺。

老鄧一旁插話道,進村前,拐彎去了青果寒泉寺。

張慧斌說,看過幾次了?看不夠?是不想來長征吧?

我說,問你幾個問題,你要是答上來,以后再來交口,保證只來長征,不去青果寒泉寺。

張慧斌說,好,坐下邊喝酒,邊回答你。

我說,如果答不上來,我馬上帶韓大夫走。

張慧斌立馬變卦,那不行,你的問題我不回答了,以后來交口,你想去哪兒去哪兒,我不管,但不能帶走韓大夫。

韓大夫一旁開心大笑。張慧斌又說,今天的酒你說咋喝就咋喝,反正不能帶走韓大夫。

眾皆大笑。

青果寒泉禪寺俗稱青果寺,始建于唐,復興于明。寺廟坐落在侯壁村東石臺上,東有鑼鼓山,西有白虎丘,南有鳳凰臺,沁河流經寺前,東南而去。舊時有大雄寶殿三間、東西配殿各兩間,東院為藏經閣,西院為關帝廟、五龍廟、蓋海廟、地藏殿。正南建有戲臺,中為門樓,東西為鐘鼓樓,南殿為彌勒佛、四大天王。寺院建筑肅靜森嚴,淳雅厚重。抗日戰爭期間,部分殿宇被毀,僅大雄寶殿完好,后遷至侯壁村關帝廟。“文化大革命”時期,大雄寶殿雕刻、彩繪被毀。2013年,青果寒泉寺第三次復建。

寺后石厚土薄,翠柏滿山,竟無一株雜樹。何解?

山頂有青果池,池中常年漂一枚青果,隨意浮沉。伸手取時,它沉于池底,收手時,它又浮于水面。何解?

戲院下有寒泉井,甘甜清冽,寒氣逼人。井底是龍飲池,盛夏也結冰。傳眾僧誦經之時,有云霧升騰,直入云端,狀似龍,故名龍飲池。廟東有龍王廟水池,西有鳳浴潭。青果池、寒泉井、龍飲池縱向成一線,與東池、西潭呈棱形排列,人稱五行泉。五行泉四季長流,終年不涸,釀酒醇美無比,做豆腐滑嫩可口,可治病。

我問張慧斌,你信不?

張慧斌盯著我,不說話。

我又問,五行泉布局是立體的,不是平面的,知道意味著什么嗎?

張慧斌把目光看向韓大夫,韓大夫端著酒杯,眼睛微瞇。張慧斌又把目光轉向老鄧,老鄧笑而不答。張慧斌對宋勇說,他們這些文化人就愛玩玄虛,不好……話音未落,宋勇瞥我一眼說,時空折疊。

我與老鄧相視一笑。余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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