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桑
未到墨脫之前,我只知道這里是中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它給我的印象幾乎就是原始和神秘的代名詞。讀小說《藏地密碼》,記憶最深的當屬墨脫“血池”,可能是因為有了這個驚世駭俗的人祭產物,才讓墨脫的身上背負著一層厚重的神秘面紗,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層神秘的面紗,才讓我在等來墨脫通車十年的消息后,去一睹藏族同胞心目中的那朵“隱秘的蓮花”。
通往墨脫的公路,盡管遠遠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寬廣平坦,全部是泥石路,只能說汽車勉強可以通過而已,地質條件之差,行車之艱難,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但這不妨礙我的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在公路未通之前做個背包客,及早來訪這片“雪域秘境”。
真有點嫉妒三百多年前的門巴人,他們就從門隅、主隅捷足先登。雖說當時在中國地圖上可能還找不到墨脫這個地點,可即便是如此不起眼,但仍然約在十九世紀后半葉,引發了后到者與門巴人之間的一場械斗,起因是爭奪土地和獵場。當時分割一方的波密土王,利用門巴族和珞巴族相爭的時機,先后在此建立了地東宗和嘎朗央宗,勢力擴及到下珞瑜地區,進而統治了墨脫及大峽谷地區。這個傳說沒有文字記載,難以考證,也無需考證,因為凡是到過墨脫的人都相信這個傳說不謬,墨脫確實是一個來了就令人不想走的地方,喜馬拉雅山東側的那片土地四季如春,氣候條件優良,并分布有熱帶雨林,僅高等植物就有三千多種,竹類植物也有十多種,野生蘭科植物約有八十多種。這里是西藏高原海拔最低,環境最好的地方,也是西藏最溫和,雨量最充沛,生態保存最完好的地方。入境只需幾小時就可領略到從高山寒帶到熱帶雨林那千姿百態、豐富多彩的自然景觀,難怪一百多年前到此安國定邊的清兵首領劉贊廷會在墨脫留下這樣一段話:“森林彌漫數千里,花木遍山,藤蘿為橋,誠為世外之桃源……”
于是,我就有些惱恨自己,跟先賢相比眼光要差那么多,及至開路工人用開山巨斧擾亂了墨脫的寧靜,自己才急匆匆起來附庸風雅。好在墨脫美麗的邊地風景猶在,墨脫濃郁的民族風情猶在。在這“雪的故鄉”,東喜馬拉雅山脈從二十億年前的一片汪洋大海,經歷了整個漫長的地殼運動,一直持續到三千萬年前的新生代早第三紀末期,強烈的造山運動時光荏苒,這朵盛開的蓮花一直默默無聞。雅魯藏布江遇到高聳入云的南迦巴瓦峰,也許是太累了,就開始作奇特的馬蹄形回轉,這一回轉不打緊,竟然于崇山峻嶺處回轉出一朵蓮花,然后和加拉白壘峰夾峙,讓雅魯藏布江在東喜馬拉雅山脈最高的兩座山峰間咆哮而出,劈開一道深達五千多米的深壑,造就了世界上最深最長最險峻的大峽谷。
雅魯藏布大峽谷是她美麗的名字,千姿百態的大山是她嬌媚的身軀,大峽谷河流兩岸,樟木拂面,翠竹扶疏,綠草如茵,群山環繞。如多雄拉、那木拉、德陽拉、崗日嘎布山脈各大山口,山上有山,山中有山,山下有山。有的瘦削入云,偶爾向人們展示一兩處赭色的肌肉,給人以力量;有的豐滿圓潤,把滿山的綠色演繹得淋漓盡致,給人以溫馨。而山與山是活的,是動的,是變的。眼看兩座山交叉著鎖在一起,待走到兩山相交處,湍急的溪流就好像一把鑰匙,迅速地把一道道緊鎖的房門打開。其實,鎖一道門不難,但打開一道門,需要時間和毅力。這是億萬年以前就開始的修煉,是堅持不懈的努力結果。
墨脫的水有著天然的美,大峽谷從山叢中披荊斬棘,一路吸納著多熱拉、金珠拉、崩崩拉、日清拉、安扎拉等大大小小湖泊,不斷壯大成百余幅瀑布,從幾十米、上百米高的山崖上奔瀉下來,泉水在飛流中形成一層水霧,像一個裊娜多姿的少女披著潔白的紗巾,在人們面前盡情展示自己苗條的身材和雪白的肌膚。站在瀑布腳下,你能看到水流沿著山壁飛流直下,水流過的地方,流光四溢。汗密瀑布、背崩瀑布、老虎嘴瀑布剎時雪浪飛濺,宛如千萬串斷線的珍珠,紛紛揚揚,沿懸立千仞的絕壁陡然下墜,落進不見底的深淵,發出驚天動地的狂嘯,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仿佛整個峽谷在顫動,然后和山泉匯入山腳的小溪后,不張揚,不懈怠,不驚慌,或從石縫間輕輕淌過;或繞過巨石,手牽手結成同盟,調皮地唱著歌,算是給擋路的伙伴打一個招呼;或在平直寬闊的石板上把自己全部打開,舒展身軀,讓魚兒盡情地跳躍、盡情地嬉戲;或找一個地方小憩,聚集在一起,形成一潭,靜悄悄,綠茵茵,給水中生活的朋友一個快樂的家園。熱了,溪水會給你清涼;渴了,溪水會給你甘甜;冷了,溪水會給你溫暖。站在溪邊,你會身心放松,六根清靜,與世無爭;掬一捧溪水,洗洗臉、洗洗手,雜念與煩惱、焦慮與疲憊都會被洗得干干凈凈。
山水之間自有詩意。這些數不勝數的溪流是墨脫潤澤肌膚的毛細血管,奔騰向前的流水才是她純潔美好的靈魂,從喧囂走向安寧,從紅塵走進自然,從復雜走進單純,從虛偽走進質樸,淡定堅持的巖石是她無私無畏的氣質,滿山遍野的綠色是她飄逸瀟灑的秀發。她用生長著的樟木、楠木、烏木、鐵木看家,她用奔跑或飛翔著的孟加拉虎、羚羊、長尾灰葉猴、大犀鳥消遣。
正是因為地勢隱蔽,這片“隱藏在云霧、雪山、密林中的人間絕域”只供飛禽走獸消遣,從前人去墨脫,必須翻雪山、攀峭壁、穿密林,用自己的雙腳長途跋涉、步步丈量。通往這天堂般美麗地方的道路如同煉獄,江兩岸山壁陡峭,深谷中江水洶涌,許多路段是在峭壁上鑿成的天險,一面是陡峭的山崖,一面是萬丈深淵;山口處不分冬夏都是白雪皚皚,沿途是猝不及防的雪崩、驟雨、飛石、泥石流諸多艱險。當地人過著幾乎與外界隔絕的原始生活,石鍋和筷子是運出大山的僅有商品。
自墨脫解放以來,政府曾選定了五條修路路線,并付諸了行動。但因多方原因,最終未能讓汽車順利駛進墨脫。許多專家經多年勘察,得出的結論是:墨脫處于喜馬拉雅斷裂帶和墨脫斷裂帶上,地質活動頻繁,是地震、塌方、泥石流的多發地帶,加之墨脫的氣候潮濕多雨,使得墨脫實現通車的愿望困難重重。
上世紀九十年代,全程一百四十一公里的扎墨公路建成,這條耗巨資修成的公路,只開進過一輛汽車就宣布報廢,而這輛車開到墨脫后就成了“永久的文物”。公路上長滿了灌木和雜草,許多路段路基已坍塌,有的地方已成了巨大的滑坡面,路上架設的橋梁僅剩下一些銹蝕的鋼架。
如今我們進山有路了。2009年4月20日,墨脫公路新改建工程奠基儀式在嘎隆拉雪山口舉行。這一工程的正式開工,標志著我國縣級行政區域不通公路的歷史宣告結束,民謠里唱的“山頂在云間,山腳在江邊,說話聽得見,走路要一天”的墨脫人,開始走出大山看世界的全新生活。
不信你看,處在麥克馬洪線附近的西讓村依山傍水,星星點點蜜柚苗的萬綠叢中,點綴著幾戶人家的白墻青瓦,墻外沒有再設一道院墻,讓左鄰右舍望而卻步,房門外也沒有再做一道柴門,讓遠方的客人久扣柴扉。他們的胸懷如同自然,敞開著的,他們才是大自然真正的主人。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熱情地向我們問好,領我們進屋就給我們喝上三碗黃酒,光纜傳輸系統工程的開通讓她知曉了外面的世界。屋外坐著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竹篾匠,正在嫻熟地編織著一個類似背簍的東西,人力背夫仍是這里主要的運輸方式。稻場上的幾個小朋友在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當與我們探究的目光相遇就調皮一笑。這一笑便是整個童年,也是他們最真實的快樂吧,卻讓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才是神仙一樣的生活!
這可能是某個負責精準扶貧隊員的杰作。決勝全面小康,不能讓一個人掉隊,“地球上的最后秘境”當然也要使出自己的絕妙招數。正思忖間,遠處大步流星走來一個中年漢子,看他那用羊毛紡織的氆氌長外套斜襟右衽的裝束,我判斷他可能是來串門的門巴人吧。他彎下腰來,對我身邊正在玩耍的七八歲的小男孩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還不快回去告訴你爺爺,你家來客人了。”那個小男孩把手放在嘴里,仰臉看著他笑著跑回來了。村里的人見了這人就笑著跟他打招呼,說:“勞駕格桑您又來看強哥了。”還有的人臉上露出羨慕的目光說:“看人家強哥,每年都有人來看望,還是修路積德的人有神護佑啊。”被人稱作格桑的門巴漢子笑笑,邊走邊對他們說:“一會過來坐啊。”白發女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把一筲箕胡黃連往旁邊一放,住了嘴慌忙而熱情地迎了上去,布滿皺紋的臉上綻放出一朵好看的菊花。
“稀客稀客啊,領導稀客,快請到屋里坐!”白發女人搬過板凳,又趕緊沏茶。
格桑漢子徑直向我們這邊走了過來,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人從屋里應聲出來,拄著拐杖站在門口,看見那人來了,老遠就想跑過去,卻差一點摔倒了。來人急忙趕上一步,扶住拄拐杖的男人,用發音不準的漢語深情地喊了一聲“強哥”。拄拐杖的男人說:“麻煩領導又來看我了。”
“我是什么領導呀?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見面喊我一聲格桑比什么都好都親熱。”
我發現,來人好像是經過了長途跋涉的樣子,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喘氣,隨口跟我說了幾句客套話。
我盯著那個自稱格桑的中年漢子看了看,也覺得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個領導,花甲上下的年紀,個子不高也不矮,身坯不胖也不瘦,國字臉龐上像抹了一層黑黝黝的油彩,許是長年累月在陽光下勞作的緣故吧。格桑看著強哥,說他今年又顯老了。強哥說:“歲月不饒人吶,我們都是奔六的人了。”然后他看著格桑說:“你應該比我還大三歲,以后別再跑了,隔河渡水的,出點什么事叫我跟嫂子怎么交代呢。”格桑說:“沒事,我也是想到這一點,才趕個主巴大法會前來看你。你知道我喘得厲害,拉風箱似的,就是不知道提前來你心里是不是高興?”強哥說:“咱哥倆還說什么呢,十年了,從路段攆到老家,又跑了幾百里尋到我現在居住的西讓村,恐怕也只有你能做到這一點。”格桑說:“不是不放心嘛,四十年的老伙計,你就是跑到天邊我也會把你找到,別想跑出我的手掌心。”強哥說:“現在情況好多了,公路通了,我的兩個孩子走出了大山,在外地打工,工資也不是很低,比咱們的那點養老補貼要高得多。再說,還有單位一直在照顧著我,日子是越過越好呢。”
兩個中年男人都笑了。我一時不明就里,但受了他們的感染也跟著他們傻笑。
白發女人告訴我,她和強哥都是漢人,格桑是門巴人,青年時期就是挺要好的朋友,修墨脫公路那年一起上了工地,又成了患難與共的工友。不想遭遇山體塌方,強哥的半截身子被泥石卷了進去,結果一條腿和一只手殘廢了。工程的指揮長很不錯,囑咐格桑說:“你是這個路段的負責人,強哥家庭條件又不好,咱要盡最大努力幫助他,以后逢年過節你就代表我們到他家去看看。錢不在多,主要是有這份心意。”在墨脫待上了一段時間,墨脫人的性情我大體上還是有所了解的,他們對這份情看得重。強哥先是在工地上住了一段,兩年后路段前移,住的地方幾乎又變成了無人區,因為在西讓村還有親友,他就回到了這里。這個地方除了格桑外,路段上沒幾個人知道。
說罷,白發女人到廚房里忙著做飯去了,鍋碗瓢勺演奏得叮叮當當。
兩個男人又談了一會路段上的人和事,那個叫強哥的突然轉了話題說:“你猜我前幾天看見誰了?達吉,就是跟我們同學又跟我們一同修路的那個達吉啊。”格桑說:“達吉?我都有七八年沒有見到他了。他在做什么?”強哥說:“我在集鎮上碰見他,可沒說上幾句話,他就有事走了,他說這幾天來看我。剛才聽見孩子們的叫喊聲,我還以為是他來了呢。”格桑的身子緊了緊,喝了一口茶說:“達吉沒有跟你說什么?”強哥說:“沒有說上兩句話,他就被人叫走了,看樣子挺忙的。現在他在路段干什么?”格桑想了想說:“那個達吉,早就不在路段干了,自己出來做生意,聽說生意做得很大,現在有能耐的都自己出來做生意了。”強哥說:“有點像,看他那天的打扮那樣子,還開著一輛我叫不出名的小轎車,就是像烏龜殼兩頭尖的那種,可能真是把生意做大了。”格桑說:“珞巴族祖祖輩輩沒人坐過汽車,他倒是一步跨進共產主義啊!他說他過幾天來看你?”強哥說:“是啊,那天他匆匆開車離去時這樣說。不過也說不準,像他們這樣的生意人,忙得很,一忙可能就忘了。”格桑說:“你知道他現在住在哪里嗎?”強哥說:“不知道,很可能是路過這兒的。”
說著說著,白發女人給格桑端來了一碗肉粥,也順便給我帶來了一碗,當然還有一碗由酥油、奶酪、“邦羌”和雞蛋制的飲料,兩個油炸米面餅。這可是門巴族新年的稀罕物,平時只有產婦才有資格享用,格桑推辭了幾下推辭不掉只好吃了,然后起身說準備趕中班車回家。強哥說:“現在又不比先前,家里住處窄沒地方住,今天格桑就在我這里睡覺,我倆說說話。”格桑說:“等過了新年再來吧,到時候咱哥倆再一起好好敘一敘。今年還是跟往年一樣吧,路段說還是給五百元錢。”白發女人滿懷感激地說:“謝謝領導關心,逢年過節你們過來問候一聲,我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興哪,你怎么還拿來了這么多衣服?”格桑說:“衣服是給孩子帶的。我老婆說你們的孫子都快要上小學了,日子會比以前緊巴一些。”強哥說:“我們的日子也還算過得去,你以后就不必為我們勞心費神了。”格桑說:“我來的時候老婆跟在我身后,說不如直接把錢給你們用手機微信發過來算了,這么遠的路,都這么大年紀了,還要來回顛簸,她怕我吃不消吶。我說她不懂,我去是代表路段去看他,說明我們還沒有忘記他,五百元錢發個紅包算什么?不管怎么樣,我們都不能忘了他呀。”
隨著墨脫公路開工建設之后,光纜通信工程的天翼網絡成功覆蓋這個“高原孤島”,墨脫人也與全國同步進入光纜傳輸的互聯網通信時代。
替強哥送客人走出大門,白發女人突然哭泣著說:“我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謝你,你救了他一條命啊!”格桑慌得不知該怎么說。白發女人揉著眼睛說:“你不知道,他這一輩子受了多大罪,家里困難不說,身體上的苦都夠他受了。他沒跟你們說,他受傷的地方,幾乎是半個身子,遇著天變季節變,就疼得要命,汗珠子跟雨似的往下落,止疼片成把成把地往嘴里送,多少次他都跟我說不想活了。可這個家還離不開他呀。我就跟他說,當年修路的兄弟們都要來看你了,如果你死了,讓你的那些工友知道了人家該怎么想,大老遠人家來看一個自殺的人,不爭氣的人。我這樣一說,他就不說要死要活的話了,每次都是這樣,我知道,他很在意路段來看他,他說看見路段的人他心里就好受些,就跟青稞麥蛾子見到光亮一樣。你不知道,你真的是救了他,救了我全家啊,如果你哪天不來了,我們這個家就散了。”聽到這里,格桑的眼里也有了淚。他說:“請你放心,只要我活一年,我就過來一年,我格桑不死,強哥他就不能死,你回去把我這句話跟他說,誰不守諾言誰就不是皮休嘎木的傳人。”皮休嘎木是工匠和橋梁建筑發明家,也是門巴族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白發女人一定是聽懂了,我看見她流著眼淚點了點頭。
那個叫格桑的中年漢子走了,我噙著淚水望著客人漸行漸遠,正午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地上沒留下一丁點兒陰影。強哥坐在板凳上抹淚,不知道是怎樣的心思。
約摸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白發女人又領進來一個中年男人,年紀也跟我們差不離兒,身材比剛才走的那個格桑魁梧一些,鱷魚T恤锃亮皮鞋,僅憑光鮮的衣著就可以看出是哪個發財人。他走進來的時候,強哥仍然低著腦袋,就喊了一聲,“格桑你又拐回來了”。來人大著嗓門說:“強哥,是我來看你了。”強哥抬起頭來,這才發現進來的不是格桑,驚喜地叫了一聲“達吉”。
他是達吉?格桑不是說他是珞巴族人嗎?他怎么不是穿用羊毛織成的黑色套頭坎肩,長及腹部,內著藏式氆氌長袍,不然至少也應該是背上披一塊野牛皮,用皮條系在肩膀上,充分顯示出山林狩獵生活的特色。他的裝束太新潮太入流,還有那一口流利的漢語讓人覺得是世間變化太快了。
強哥說:“我這幾天是喜鵲登門,好事接二連三。”達吉看著床上擺放著幾件小男孩穿的新衣服,向強哥發問:“我剛進來時你喊了一句格桑,這名字好熟呀。”強哥回答說:“你肯定熟悉啊,我們四十年前的老伙計,又是我們路段的負責人,誰家有困難他都會去幫忙,你可能是做生意太忙,把路段的老同事都給忘了。”達吉說:“我想起來了,是格桑,可自從墨脫公路通車后,修路的工人們都散伙了,老同事也很少能見到了。”強哥瞪大了眼睛說:“你說什么,路段散伙了,什么時候的事?”達吉說:“你還不知道,都快有十年了。我出來后做了生意,沒想到還真托了這墨脫公路的福。”強哥說:“可格桑剛才還跟我說,路段好好的,這是怎么回事呀?”達吉說:“格桑怎么會在你這里?”強哥就把格桑來看他的事說了。達吉嘆了口氣說:“我知道格桑是個好人,可也沒想到他這么多年來能一直來看你,我真的服了他了。”
沒等達吉把話說完,強哥急忙問現在幾點了,達吉說:“剛好十一點。”強哥說:“集鎮到縣城的車是十一點半,你是不是開自己的烏龜殼來的?能不能送我到集鎮上去?”達吉說:“好,我的車停在這截土路前面,我送你去,我也要見見這個感動人的老伙計!”
達吉扶著強哥追趕格桑去了,白發女人卻為我講開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她說,她是強哥的老婆,這些年跟著他服侍他操碎了心。她說,他們老兩口幸虧有格桑還有達吉幫助。在墨脫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不管是門巴族、珞巴族,還是藏族、漢族,大家的心都貼在一起,比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還要親。
正說話間,達吉又攙扶著強哥走回來了。兩人還沒有坐下來,白發女人就跑上去問他倆追上了格桑沒有。強哥說:“追是追上了,可格桑不肯跟我們回來。”達吉說:“我們趕到鄉客運站的時候,一輛車正緩緩駛出車站,正是發往縣城的班車,格桑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我攙扶著強哥攆著客車跑,嘴里大聲喊著。格桑聽到了把窗子打開,把手伸出窗外不住地擺動,嘴里大聲喊道,‘我已在鄉糧油加工廠給你買下了一袋米一袋面還有一壺油,明天他們會派人給你送過去的。’然后,班車就走遠了。”
白發女人語音哽咽著說:“格桑這是何苦呀,自己也這么大年紀了,生活得也很艱難。”
強哥仰天一嘆:“是呀,大家都活得挺不容易,還要照顧我這個沒用的跛子。”
達吉說:“強哥千萬不要這么說。同船過渡五百年修,何況我們是好伙伴呀?”
幾個人都不說話了。那個跟狗狗去玩游戲的小男孩跑了回來,大概是聽說客人給自己帶來了新衣服,一到家就歡天喜地地試穿著。這個鬼精鬼精的孩子穿戴一新了,便想獲得幾句你穿著真漂亮之類的贊美。一抬頭,卻詫異地發現幾個大人已是一臉的淚水。
小男孩十分費解地問:“你們哭什么呀?是不是格桑爺爺沒給你們買新衣服,你們心里不高興哪?”
白發女人一把將小男孩摟在懷里:“不是的,小乖乖。你還記得爺爺奶奶給你講過的《三兄弟和扎深木》的故事嗎?”
“我當然記得,而且還知道那個故事就發生在墨脫。”小男孩乖巧玲瓏地吐了吐舌頭,就搖頭晃腦地講了起來:很早以前,雅魯藏布江江水漫了出來,淹沒了整個世界,只有南迦巴瓦峰還矗立在汪洋的中央,只有一個男孩僥幸活了下來。天神授意扎深木女神同男孩結為夫妻,生下了許多渾身長毛的孩子。他們沒有飯吃,沒有衣穿,住在山洞里。天神見此情景,送給男孩蕎麥種和小刀。男孩學會了種莊稼,用“窩麻”藥草的嫩根煮水給孩子洗澡,洗去了孩子身上的毛。因為孩子怕熱水燙,把頭伸進洞里,身子露在外面,所以留下了頭發。從那以后,世上有了人,并且成了今天這個模樣。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道德經》上所言,難道不是墨脫蓮花盛開的秘訣嗎?水的“道”是生存之道,只要悟出水之“道”,堅持水之“道”,你就會立天地之間,永不言敗。你看,那深得水之真諦的第三紀殘留物種桫欏,甘愿在溝底溪邊不枝不蔓默默生長,因而逃過了物種滅絕的災難;那深悟水之“道”的紅豆杉高貴典雅,卻能降尊紆貴在荊棘叢中潛伏,不炫耀,不爭春,因而躲過了人們的伐斫。恐龍家族因為沒有琢磨透水的告誡,龐大、張揚、傲氣,滅頂之災在所難免,留下了種族滅絕的千古之謎。
一個美麗的故事何止綿延千年!墨脫,不啻是神域盛開的隱秘蓮花。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在墨脫南部,我與仰桑河不期而遇。這是一條從東流向西注入雅魯藏布江的河流,曾經是波密王設立的嘎朗央宗的縣治之所,專門管理珞巴族的行政事務,如今已為印占區。水色非常美麗,清澈見底發藍,飲之略帶甜味,當地人大都稱它為“牛奶河”。就在這婀娜的河流旁,有一塊被叫做甲窮的巨石,儼然一只威武雄壯的公雞。每當夜色降臨,常發出“喔喔”的叫聲,使人如臨仙境;這巨石周圍的綠林叢中,鳥兒的鳴唱格外悅耳動聽;有時清脆婉轉的鳥聲像是在呼喚眾神的名字,召請神明的降臨,為遠道而來的朝拜者賜福。
“神域”之名不是空穴來風,而是真正有實際內容的風光之地。在墨脫叢林密布的溪谷中,無數古老的樹根深深根植于泥土當中,日復一日吸收著天地的靈氣、日月的精華和綿厚土地的力量。在溪谷奔流的河水中,你可以發現最甘甜的清泉,洗滌自己的心靈;也可以在群山雄渾的山嶺中,遙見宇宙的浩瀚和璀璨的星空,從而讓自己躁動的心平復下來,遠離喧鬧的城市,享受這片刻的寧靜與祥和。
忽然聯想到這片神域的墨脫人。他們祖祖輩輩住在大山之中,最早到達的已有十二代人,最晚的移民也有八代了。像溪水一樣與世無爭,虛靜沉默,與世隔絕。他們守著世界上稀有的珍寶,卻甘愿過著樸素和平淡的原生態生活。
墨脫特別有名的是石鍋,用材為雅魯藏布江沿岸獨有的稀有的天然皂石,經人工打制而成。皂石含有人體所需的硅、鎂、鈣、錳、鐵、鋅等十六種微量元素,且不含任何放射性元素及對人體有害的物質,是用來做火鍋、湯鍋、煮飯、燉肉、煮菜的極佳器具,遠優于其他石材對人體的保健效益,常食石鍋燉煮的食物對高血壓、心臟病、心腦血管等疾病患者具有明顯的食療保健作用。隨意走進一家川菜館,主人熱情地端出用辣椒、姜、蔥和我叫不出名兒的作料拌好酸湯牦牛肉,吃上滿滿一碗蕎麥蓋澆面,波密野生菌的新鮮,藏地嫩竹筍的香甜,就這么在石鍋上燒著煮著燉著熬著,讓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讓你一輩子都忍不住回味,那才是神仙一樣的生活!
墨脫在藏文中本身就是花的意思,在藏族同胞心目中是朝圣的“蓮花寶地”,又名“白馬崗”。在某種意義上,墨脫作為一種象征而存在,這里是全中國最后一個不通公路的縣,地處世界第一的雅魯藏布大峽谷的深處。有人稱,在到過墨脫的人面前不要言路,意思是說這世上再沒有比到墨脫更難走的路了。但游墨脫的妙處,也就在這抵達的險途中。
雅魯藏布江在米林縣迎面遇上喜馬拉雅山,被迫折流北上,繞南迦巴瓦峰作奇特的馬蹄形回轉,在墨脫縣境內向南奔瀉而下。附近山上的巖石,被常綠闊葉林、針闊葉混交林、暗針葉林等綠色植物摟著抱著,被薄薄的淺紅色的泥土護著養著,偶爾露出真顏,也會讓你看得見摸不著。溪水中的石塊,則隨便擺放著,似乎沒有任何規則,但細細看來,卻又覺得零亂中有靜,隨意中顯幽,把清澈的溪水襯托得更加明亮大方。其實,我知道,墨脫的石頭正如“隱秘的蓮花”,無論怎樣盛開,都不影響美觀,不管形狀如何,都會讓人們隨時都處于新鮮和亢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