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汐
如果可以,她還想再見他一面。
一
六月初夏,瘦西湖畔,垂柳如瀑。
林九里戴著白色遮陽帽,身穿冰絲防曬衫,舉著“Welcome?to?Yangzhou(歡迎來到揚州)”的示意牌在景區門口接待來往的游客。
當下雖然不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的時節,卻仍然有不少國內外友人前來觀光。林九里只接待國際游客,一來可以避免和大叔大嬸搶生意,二來可以練習英語,為她將來成為勘景師做準備。
”Vous?parlez?fran?ais?”(你會說法語嗎?)
停在林九里面前的是一位身高將近一米九的白皮膚西方男子,深眼窩、高鼻梁、褐色短發,她在重復了幾遍“Come?again”(請再重復一遍)后,男子依然是一句“Vous?parler?fran?ais?”,她才驚覺對方說的可能不是英語。
旁邊晃著遮陽帽看好戲的大嬸笑得歡快,林九里臉上的笑容險些要掛不住,正在她苦惱如何保住自己和揚州人的面子時,有人從天而降替她解了圍。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趙月出。
”Je?parlez?fran?ais."(我會法語。)
男生身材高挑,面容清俊,眼睛沉靜像秋天的湖泊,與周身澄澈的氣質相得益彰。白色長衫打個結隨意披在肩頭,單手端著單反相機,儼然是來觀光的。
林九里憑著女生天生的敏銳直覺,認定他也是揚州人。
女生眼睛一亮,像盼到了救世主,上前招呼對方移步至旁邊,用手掩著嘴巴小聲說:“我是一個不會說法語的臨時導游,能不能麻煩你跟我一起接待國際友人,小費可以三七分,四六分也行,實在不行,對半分也沒問題!”
女孩仰著頭看他,靈動的雙眸里有晶瑩的光芒在閃動。男生垂眸看她,語調輕揚,像寶珠輕輕滑過玉盤:“你是揚州人?”
“當然,如假包換,我們要團結一致,不能給咱揚州人丟臉?!绷志爬镎f得煞有介事,握緊拳頭誓表忠心。男生被她認真的模樣逗笑,點頭答應。
果然,只要感情牌打得好,就沒有拉不到的助攻。
從瘦西湖門口到長堤春柳、萬花園、二十四橋……一路上趙月出負責在前面解說,林九里跟在身后配合提示外加殷勤遞水,活脫脫一個小跟班。
趙月出除了說話語速有些慢,一舉一動都讓人如沐春風。林九里看在眼里,很是欣賞。
兩小時的導游服務結束,法國友人給了他們五百塊錢小費。林九里靠著二十四橋的欄桿樂呵呵數錢,在給趙月出二百還是二百五的問題上糾結不已。
“這二百塊錢給你……”
她抬眸張望,趙月出已在來往的人流中走遠。
林九里快步邁上石橋的最高階,四下環顧,終于在曲徑盡頭看到了漸漸隱沒在如絲垂柳里的白色身影。
橘色晚霞映紅天邊,揚州小調聲聲入耳,她捏著分出來的二百塊錢笑得清麗明媚。
如果可以,她還想再見他一面。
二
剛高考完林九里就著急賺錢,是因為媽媽反對她報外省的旅游專業,所以她只能悄悄賺學費,方便不告而別,遠走高飛。
六月的天陰晴不定,下午烏云壓下來時行人步履匆匆。林九里一天接待了兩位外國游客,賺了四百塊錢小費,很是滿意。工作時她一直留了些注意力搜索昨天那道白色身影,卻始終沒再看到。
游人紛紛散去,歸家閑來無事,于是她決定繞路去玉石店買套新刻刀,得空雕刻些小玩意兒賣,很多游客都喜歡紀念品。
林九里經常光顧一家老字號店鋪,掌柜李老板誠信經營,童叟無欺,深得本地人信賴。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面錢老板家的店,幾乎門可羅雀,開張不過數月,就有倒閉的趨勢。
原因無他,錢老板不僅看人要價,商品質量還堪憂,林九里自問精明,之前都險些被忽悠入手一塊假青玉。
拐過巷口,她目不斜視直接向李老板店里走去,腳步剛要踏上臺階,對面店里傳來陣陣嘈雜聲,仔細聽,還能聽見錢老板痛心疾首的哀號聲。
林九里心下猜度,不知又是哪個倒霉蛋非要上趕著挨宰。
本來她想先看看戲,結果一轉身,就笑不出來了。門口不遠處逆著光站著的,可不就是被錢老板用夸張演技唬住的趙月出。
林九里納罕,在這片生活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錢老板品行的,趙月出這是多想不開要進黑店?不待多想,她已大步跨過窄街邁進了錢老板店里。
本來還在彎腰對著地上的碎玉哀號的人,瞥見她的身影,頓時不動作了,狡黠的眼神來回打量林九里和趙月出。男生像是看見了救星,目光如炬,林九里見義勇為的心思瞬間膨脹,就差亂拳暴打老奸商了。
“錢老板,這怎么回事?。俊绷志爬飺踉谮w月出面前,昂首挺胸裝老成。
奸商一看來了個鬼精的熟人,演戲的熱情立刻退卻半分,還沒開口,身后的趙月出率先出聲:“你想要我賠五千也可以,但請把玉章的品級鑒定書拿出來看看?!?/p>
事情經過很簡單,趙月出進來買玉章,不小心把其中一枚摔壞了,他不懂真偽,自然就被敲詐了。
只要不是傻子,多半都知道自己被坑了。饒是如此,趙月出依然彬彬有禮,企圖以理服人。雙方品行高下立見,林九里再也忍不下去,這個破店的東西加起來都未必值五千,他還真敢要價!
碎玉被林九里用腳踩著在地面摩擦,行家只聽聲音就知道是普通的石材。錢老板仿佛被人踩著臉皮,面部漲紅,吭哧半天也沒說出句所以然。
“都是熟人,你開個價吧。”
林九里抬腳,彎腰用手拂了拂鞋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用兇巴巴的眼神看著挪到柜臺后面的人。對方“啪”的一聲放下剛剛拿起的計算器,氣呼呼地抬了抬眼皮,沒好氣道:“五十!”
這下輪到趙月出震驚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林九里,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直到林九里伸手示意給錢,他才漸漸回過神來,一臉懊惱地翻錢包。
林九里有點蒙,剛才被訛詐五千他都沒惱,怎么現在說五十反而還郁悶了?哦,估計是恨自己被當成了冤大頭吧。
趙月出沒有零錢,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就要遞給人家,被眼明手快的林九里及時攔住。她隨手從自己背包里摸出一張二十元的紙幣,拍在柜臺,轉身拉著徹底被震驚得傻掉的趙月出離開了。
“二十我都覺得給多了。”
趙月出:“……”
三
“你不是揚州人嗎?”
倆人從店里出來,青色的天空已下起小雨,薄霧迷蒙,四下寂靜,他們在對面的屋檐下靠著磚墻躲雨。
“是揚州人,不過八歲就離開了,一直在瑞士定居?!?/p>
怪不得他說普通話的語速有些慢,原來離開故土已經整整十一年了。
“他為什么騙我?”
趙月出望著遠處的景物,滿目鄉情,語氣帶著遺憾和不易察覺的傷感。林九里聽出了話外音,他對揚州有情,想看見的都是美好的事物。所以他不心疼錢,反而生氣被“自己人”騙。
“哎呀,騙子嘛,哪里都有,上次他還差點騙了我呢。放心吧,相關部門已經盯上了錢老板,早晚要懲治他!”
倆人一致對外痛批奸商,話里話外帶著“我們才是自己人”的親近,趙月出心里的郁悶不知不覺消散殆盡。
“哦,對了,那天接待法國游客,我還沒給你錢呢!”說著,林九里就開始翻背包拿錢,趙月出趕緊按住她的手臂阻止,女孩固執地看著他,堅持不占人便宜。
“你能給我當兩天導游嗎?我對這里不太熟悉,經常走錯路。”倆人暗自較勁,僵持不下,趙月出只能另辟蹊徑。
這個女孩是他在揚州初遇的朋友,他實在不愿如此生分。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林九里略略思索,點頭答應,趙月出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趙月出這次來揚州,是回鄉探親的。
趙奶奶家跟林九里家隔著一條小河,就在穿過石拱橋后的第一條巷子里。舊式庭院平時只有趙奶奶和一個保姆在,家里的年輕人都在市區居住。
林九里踏著晨光敲響厚重的紅漆大門時,趙月出還沒起床,她自顧自在院子里溜達,把媽媽準備的一盒芙蓉酥餅擱在了廊下的雕花小案上。
趙月出在偏院洗漱好出來,林九里正蹲在墻邊的一片九里香旁輕撩一簇簇白色花瓣。
“你來得好早?!壁w月出逆著晨光出來,聲音有些沙啞,臉上依然是溫潤的淺笑。
“正宗的揚州生活當然要從早茶開始。”
林九里起身帶路,走出幾步又折返,指著墻邊那一片白綠幽香的花說:“這就是九里香。”
“很好看?!壁w月出由衷贊嘆,不知夸的是花,還是明媚率真的人。
她出生在九里香花開的季節,因此得名,不知為何,忽然就想告訴他。
出門后,林九里帶趙月出直奔茶社吃早茶,店里人聲鼎沸,氤氳著食物的騰騰熱氣和香味,兩個年過四旬的曲藝人已在臺上彈起了揚州小調。
倆人挑了臨窗處坐下。店里的招牌菜林九里幾乎都點了一遍,趙月出依次品嘗直言味道好,沉靜的深眸漸漸有了暖意。
林九里一直認為,面帶微笑不等于真的開心,但她能確定此時埋頭吃燒麥的趙月出是真高興,眼角眉梢的歡喜是藏不住的。
也許,好心情真會傳染。她自己沒吃多少,一直往趙月出碟子里夾菜,都沒注意語氣平添了些許柔和:“再過兩天瘦西湖要舉行燈展,到時候我帶你去看?!?/p>
“還有二十四橋上的明月。”
那天是農歷十五,月色一定很美。
四
燈展舉行的當天晚上,瘦西湖張燈結彩,人影幢幢,明月亭臺倒映于湖面,絲竹管弦聲不絕于耳,喜慶的氛圍比元宵節還熱鬧。
趙月出第一次見此盛景,跟在林九里身邊左看右顧,特別像在家憋了許久被放出來玩的小朋友。他把手機隨手揣進外套口袋,被林九里看到,立刻遭到了數落。
“這里這么多人,手機放口袋很容易丟的,給我吧!”
在人多的地方,首先要保管好個人錢財,為此她今天專門背了一個能斜挎的小皮包。她像教導主任一樣順手斂走了趙月出的手機,小心放進包里,拉好拉鏈不算,還扣上了小夾子。
趙月出初來乍到,直覺這個舉動有點小題大做,這么美的景色不看,誰會無聊到盯著人偷東西呢?念頭還沒在腦海里轉完,旁邊的林蔭路上就突然響起了有人暈倒的吶喊。
這下,摩肩接踵的游客亂了陣腳,有著急擠過去幫忙的,有被無端推搡險些摔倒的,林九里和趙月出相互攙扶著,才艱難擠到了路邊的假山一角。
天熱人多,不幸暈倒的人估計是一時缺氧引起的休克。林九里經常在景區晃蕩,手機里存有管理處的電話。
她低頭在包里翻手機,隨口交代趙月出在這里等她,便拿著電話找僻靜處打電話求救去了。因為著急,她沒意識到自己講的是揚州話,趙月出沒聽懂,想叫她卻被游客擋住去路,耽擱間,林九里的身影很快看不見了。
聯系完景區管理員,緊急救護人員將昏厥者抬走后,哪兒還有趙月出的影子?他的手機還安靜躺在她的包里,林九里慌了,景區這么大,四處昏暗,她去哪里找人啊?
燈展秩序慢慢恢復,游客不減反增,林九里沿路找尋趙月出,轉過曲徑,上橋下路,她不斷問人有沒有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白衣男生,急得眼睛發直。
走散的趙月出此刻也在尋她,他有弱視,在昏暗中很難看清人臉。此刻站在二十四橋的高處,被人影和燈光晃得眼暈,一位熱情的阿姨看他神情急切,主動問他是不是在找人。
沿著阿姨的手指方向,他看到了不遠處正要上橋的林九里,她一邊撥開人群四處張望,一邊不時跟旁人焦急說話。他們一個在橋上,一個在橋下,距離不遠不近,旁邊是滾滾紅塵,蕓蕓眾生。
趙月出向來沉靜穩重,那一刻眼中卻帶上了鮮有的熱切,他逆著人潮沖林九里揮手,女生終于聽到了有人喊她的名字,四目相接,一眼萬年,燈光流彩失了顏色,她連呼吸都忘記了。
倆人不約而同朝對方移近,像失散多年的故人,目光再也沒有偏離半分。
“終于找到你了!”林九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聲音高亢歡喜,趙月出周身一顫,好像被握緊的是心臟。
因為興奮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里的笑意比燈光還璀璨。
“他們是在拍戲嗎?”旁邊有人駐足,指著他們議論,“這戲演得也太好了吧!”說完還環顧四周,查看有沒有拍攝的鏡頭。
簡單的尋人場景,被倆人演得像電影一樣波瀾壯闊。冷靜下來,當事人自己都覺得太過小題大做,感覺有些丟人。
“其實我自己能找到家的?!壁w月出接過自己的手機,虛環著林九里的肩膀將人帶到橋邊,卻對自己剛才也在找她的事只字不提。
明月當空,芙蓉飄香,林九里耳朵發燙,懊惱自己的智商退化了。平時那么精明的一個人,剛才腦袋卻像包裹著糨糊,只剩著急。她難得別扭道:“我就感覺不找到你,你就會不見了一樣。”
后來她才想明白,這叫關心則亂。
這句話不知觸動了趙月出哪根神經,恍然的目光逐漸幻化成一汪溫泉,泛著星光,灑在她心頭,有點暖,有點甜。
林九里被看得不好意思,不自覺撓了撓后腦勺,趕緊移開目光眺望遠方。
天上明月高懸,橋上少年佼佼。湖上的畫船里有人高歌,曲調聲聲入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p>
這是詩經里歌頌月下美人的詩,林九里卻覺得,它形容的就是趙月出。
五
“媽,你別拉著我,我要去送人!”
“不行,你先把高考志愿給我改了!”
林九里的爸爸是一名勘景師,成年走南闖北為電視劇勘景,足跡遍布國內外。她也想像爸爸一樣穿梭在世界各地,看過山川大河,記錄中西名跡,閱遍四時美景。
林媽媽卻十分反對家里再出一個常年四處浪蕩的人。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你媽不同意,哪都別想去?!?/p>
林九里著急出門,無奈,只能胡亂搪塞答應,林媽媽才勉為其難放行。
趙月出在揚州待了半個月,瑞士那邊打來電話催促他回家,他們只能匆匆告別。
臨行前,林九里送給了他一枚親手雕刻的白玉印章做禮物,半個手掌大小的瑩瑩玉石,底部是“揚州月出”四個瘦金體的字,側面描畫了橋上明月圖。拋光打磨后,方形章體光彩奪目。
收到禮物的趙月初十分歡喜,指腹輕輕摩挲,好像在觸碰稀罕寶物。嘴角的笑意像一片又涼又亮的月光,讓林九里心中熨帖又舒暢。
不知為何,趙月出總能牽動她的神經,只要對方開心,她就覺得歡喜。
最終,她還是修改了志愿,直接報考了本地大學,雖然讀的還是旅游專業,但承諾畢業后會在這邊工作,林媽媽才勉強答應。
她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她要在揚州等趙月出。
之后,每年六月趙月出都會來揚州探親,他們一起在晨光里吃早茶,一起在窄巷里賞風雨,一起在初晴的天氣泛舟湖上……
不能相見的日子,他給她寫過長長的信,寄過萊茵瀑布的照片和阿爾卑斯山的明信片;她給他寄過一株曬干的九里香,拍過瘦西湖里的月光……
“以后有時間你來瑞士玩吧,”趙月出曾多次邀請她,“我帶你乘坐列車看雪景。”
“好啊,我要看看那里有沒有揚州美……”
日子漫長美好,幸福好像看不到盡頭。沉浸其中的人差點忘了,世間還有旦夕禍福這回事。
林九里大三那年冬天,趙月出的奶奶因病去世。
他風塵仆仆回來奔喪,天上下著薄雪,他穿著黑色長衣,戴著黑框眼鏡站在紅漆大門前久久未動,任由霜雪打濕衣衫。
林九里以為會見到他的父母,可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她對他的身世不是沒有疑惑,只是每次提及他都會陷入沉默,后來她便再也沒有問過。
少年跟著陌生的親人們,完成了一場敲敲打打的送別,他沒有哭,神情卻難過得讓林九里不忍看。
趙奶奶走了,舊庭院厚厚的紅漆大門被關上了,然后落了鎖。不需多久,就會沉上一層灰。
林九里把趙月出接到了自己家,林媽媽專門為他煮了一碗干絲湯,安慰他不要太難過。雖然林媽媽一直不贊成他們來往過密,但對孩子到底還是有惻隱之心。
趙月出抱膝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的星空發呆,藏在鏡片后的眼眶隱隱發紫。林九里拿出薰衣草助眠噴霧輕輕往房間噴了幾下,希望他能放松些。
那個晚上好像特別傷感,情緒得到舒緩的趙月出說了好多話,林九里心里的疑惑都有了解答。
“十一年前,我們一家去瑞士旅游,遇到了雪崩,我爸媽當場去世,我僥幸躲過一劫卻生了場大病,經常發燒昏厥。后來被當地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婦收養,他們對我很好,前幾年我才輾轉查到了祖籍。”
如今老家最后一位還在意他去留的奶奶也離開了,揚州之于他,成了回不來的故土。
趙月出的手掌比窗外的月光還涼,林九里雙手覆上他的手為他遞去溫暖,她紅著眼眶,沙啞開口:“從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故鄉。”這是她對他說過的,唯一一句似是而非的情話。
女孩泛紅的眼睛有著哀痛,卻又眼神堅定,趙月出伸手摘掉眼鏡,使勁按了按酸痛的眼睛,才勉強將淚意壓住。好像不管任何時候,只要他需要,林九里總會牢牢抓住他。
趙月出眼里排山倒海的情緒劇烈掙扎,卻又意外地慢慢趨于平靜,最后化作一抹慘淡的笑容。
林九里一直認為,在那場無妄之災里,趙月出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
如果父母出事時他的年紀再小一些,他就不會因為記得而耽于過去的生活;又或者他年紀稍大些,他當時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早早回國,一切或許會不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
趙月出再次匆匆離開,走得比以往都著急,好像在躲避什么不能言說的災難。
林九里想,也許是太難過,不想在此久留吧。
六
趙月出離開時,倆人約定來年再見要一起去揚州以外的地方看看。
只是她怎么也沒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趙月出。
她知道他的近況不是很好,回瑞士后生病住院了,國際版聊天軟件的留言也很少再回復。
月亮又圓了六回,初夏時節林九里沒等到赴約人。寄出去的信再沒回音,聊天軟件徹底停止了更新,播出去的國際長途也是占線忙音。
“我早就說過距離產生不了美,再深的感情也會因為見不了面慢慢消磨,你看我跟你爸,哪兒還有一點共同語言。”
林媽媽不是不喜歡趙月出,只是覺得異國戀不現實。畢竟,人家從沒承諾過會為了林九里回國。再加上對方特殊的身世,養父母那里怎么可能輕易放人,最后這段感情多半只能無疾而終。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受傷害。
這些道理林九里都懂,但年輕時候的愛情總是很勇敢,如果一生只有一次奮不顧身,那她愿意將這一次留給自己和趙月出。
大不了她就冒著被暴揍的風險去瑞士,只要有心,所有困難都能找到辦法解決。林九里自我安慰,幾乎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勇氣。
就在她偷偷訂好機票打算飛往瑞士一探究竟時,收到了一封國外來信,里面只有一卷纏著“喜結良緣”幾個字腰封的訂婚喜帖。
鋪開畫著墨竹的紅色紙卷,里面寫的是一段常規的邀請詞,落款處蓋著“揚州月出”的印章。直到眼里的霧氣凝結成水打濕了墨水字,林九里才清醒認識到手里拿的是什么,她哆嗦著收好喜帖,跌坐在門口失去了全部力氣。
趙月出沒事兒,只是要訂婚了。
之前她下了多大決心,現在就有多傷心。林九里覺得自己很可笑,她憑什么就敢大言不慚地跟人說“我就是你的故鄉”?
這句平白的承諾,讓人覺得無法負荷,所以趙月出才神情復雜地匆匆離去吧。
“他在這里已經沒有親人了,故鄉看過念過也就算了,畢竟每個人都要往前看。”林媽媽看得透徹,趙月出能回來早就回來了。這封婚帖,是再三權衡后的無聲告別。
之后,倆人默契地斷了聯系,之前的痕跡隨著日積月累慢慢蒸發,生活好似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只有林九里知道,她被那片月光一葉障目,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心動。
大四那年過得很快,林九里很快就順利畢業了。她依然堅持心愿選擇了堪景師的職業,但也答應了媽媽最多三年就會回家就業,安心陪著親人過平安喜樂的生活。
林九里去了很多地方,帶著簡單的行李穿梭在不同的城市,站在世界十字路口看過膚色各異的人接踵穿行,在經常有故事上演的火車站見證過各種重逢離合,卻始終沒再遇見一個讓人傾慕的月下少年。
年前最后一站,她終于鼓起勇氣去了一趟瑞士,坐著雪國的列車穿梭山巒,望著窗外茫茫的蒼白,想了一個人,落了幾滴淚,嘆了一聲氣。
回到揚州,一切如故,她想自己應該放下了。
不管接不接受,二十四橋上的明月都不會再登場。
七
瑞士的夏天不會像揚州那樣炎熱,趙月出卻十分懷念被烈日灼傷的感覺,像刻在心頭的某種不滅印記。
VIP病房里,趙月出倚著床頭打開病人吃飯用的移動桌面,把純色木盒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弄,一方白玉石印章、一把裝在透明密封袋里的九里香、幾張揚州風景明信片……
林九里說他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趙月出深以為然。
幸運的是他在災難里活了下來,不幸的是留下了身心俱創的后遺癥,他有眼疾,他有抑郁癥。
他把曾反復摩挲過的物件一個個又放回盒子里,然后珍而重之地交給養母保管,她是個特別溫柔的女人,在趙月出難挨的日子里給過他許多愛和溫暖。
“手術可以開始了,先生您準備好了嗎?”年輕的護士小姐前來詢問。
趙月出的眼疾是頭部受到重創壓迫神經引起的,他沒有再去見林九里,是因為視力實在太弱了。他不敢在揚州多待,也是怕她起疑。病情在即將痊愈時又忽然惡化,始料未及。
在心似浮萍的這些年,他一直希望有個人能緊緊抓住他,讓他有來處和牽掛。那個人真的出現了,他卻要走了。
“請再給我十分鐘。”
趙月出擁抱了下自己的養母,說了句“我愛你”,又囑咐了一遍他們之間的約定。然后重新躺回病床,雙手交疊放在胸口,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他想再回想一遍與揚州小姑娘的過往。
浮光掠影,佳人淺笑。
他是從什么時候喜歡上她的?
是奶奶去世后她在漆黑的夜里跟他說“我就是你的故鄉”時,還是在他們如約相見不自覺流露的欣喜神情時,還是在二十四橋上看她穿過蕓蕓眾生尋他時……或許更早,早到初次見面她拉著他說揚州人要團結一致時?
手術后還能不能醒來他不知道。他也曾想像朝不保夕的病人一樣問問林九里,如果自己不在了,她會不會想念他?他也想把所有心事告訴她,然后被人永遠記在心里不留遺憾。
可他卻連一句“我喜歡你”都說不出口。
輾轉反側,長吁短嘆,最終他還是決定把遺憾留給自己,那樣他的揚州小姑娘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輕松忘記他,然后在他們共同的故鄉喜樂安康。
就好像他們之間從沒有喜歡,沒有承諾,只有萍水相逢后的輾轉離別。
那么淺的緣分,不值得惦念。
“如果我沒有醒來,請幫我把這封婚帖寄給她?!边@是他和養母最后一個約定。
躺上透著涼意的手術臺,麻藥走遍筋脈,眼前的天花板漸漸模糊,他在最后的意識里好像又聽見了她常哼的《揚州姑娘》:
天街細雨茫茫,檐下柳絮飄蕩,執筆寫一曲山水悠長,江城之上,白舟輕帆,已過兩行……
再見,我的揚州小姑娘。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