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空港的風

茶洛汐

如你所說，追逐的過程本身就很有意義，感謝你讓我成為最好的自己。

01?賠你個月亮好不好

已經很久沒有看過日落了。

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溫禾正坐在醫院的輸液區，等最后一瓶藥水打完。

來云城上大學快一年，她還是無法適應這邊濕熱的氣候，夏至過后，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大半個月，空氣里滿是黏稠而沉悶的氣息。淋過一場雨后，溫禾不幸病倒，撐了幾天，才趁周末的時候到醫院就診。

人在生病的時候總是格外脆弱，平時隱匿在心底的情緒也開始爭先恐后往上涌。有的人想家、思念父母，而對溫禾而言，此時此刻最想看一場日落。

只是不巧，這幾天除了雨，還是雨。

藥水所剩無幾，溫禾伸手按了呼叫鈴。她走出醫院大門時，才猛然發現，幾個小時前濕漉漉的地面早已變得干燥，天幕被橘紅色的云霞暈染，泛出朦朧而溫柔的光。而太陽正朝著西邊，一點、一點地下沉。

溫禾的行動已經先于意識，朝著它飛奔而去。

她深知自己的渺小，僅憑雙腳自然追不到太陽，只是這會兒正是高峰期，根本打不到車。

大腦里的沖動逐漸冷靜下來，溫禾停下腳步，卻在這時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電動車，男生兩條腿撐在地面上，視線定格在玫瑰色的天空上，似有感應般，他垂下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只遲疑了一秒，溫禾便跑到他面前，將錢包里僅有的幾張鈔票塞到他懷里，語氣里滿是急切：“你能幫我個忙嗎？”

這樣的舉動任誰看都會覺得很傻，然而男生在聽完溫禾的請求后，并沒有露出異樣的神情，而是把備用頭盔遞給她，漆黑的眸子寫滿了認真：“上車吧，也許還來得及。”

他們一路向西，穿過林立的高樓大廈，等整片天空暴露在眼前的時候，霞光漸漸暗淡，只剩下被余暉染紅的云朵。

男生仍試圖與大自然的力量抗衡，加快了速度，等他們到達海邊時，那片橘紅已經褪去光芒，天色也漸漸沉了下來。

“終究還是沒追到啊。”溫禾站在海岸邊，瘦弱的身子在凌亂的海風中搖搖欲墜，這場一時興起的追逐，還是以失敗告終。

“不好意思，我實在不是個稱職的司機。”男生走到溫禾旁邊，抱歉地笑了笑。

這哪里是他的過錯？溫禾張口準備反駁，男生帶著笑意的嗓音卻搶先一步落下，在風中蕩開。

“我賠你個月亮好不好？”

02?謝謝你的禮物

這場交易終究還是沒能達成。

暮色四合的時候，天空籠上一層陰霾，風起云涌，昭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

距離城區還有好遠的距離，他們必須馬上啟程。出發之前，男生跑到不遠處的沙灘上，撿了個貝殼遞給她：“它在這兒待了這么久，應該領略過不少風景，‘四舍五入’，相當于你也都看到了。”

這個說法好浪漫，溫禾被他逗笑，鄭重地點點頭：“謝謝你的禮物。”

過來的途中滿是急切與期待，如今返程，溫禾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她竟然和一個陌生男子待到這么晚，還靠得這么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柑橘味。溫禾悄悄往后挪了一點，手也規規矩矩地握住后側的座椅。

她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和神情早已被男生盡收眼底，他打趣道：“放心，我不是壞人。”

他冷不丁出聲，將溫禾嚇得夠嗆，她驚慌地抬起頭，目光通過后視鏡和他碰了個正著。

“我……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男生追問道。

溫禾垂下眼，組織了半天語言，最終只憋出一句：“你看起來不像。”

毫無說服力的一句話，惹得男生開懷大笑，溫禾懊惱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腦開始飛速運轉，想為自己辯解。

只是還沒等她想好措辭，男生率先換了話題：“你知道吧，這樣的日落還會遇到很多很多次。”

溫禾沒有回答，眼里的光卻一點一點暗淡下去，良久后，她喃喃道：“可是不一樣了啊。”

少女的嘆息融入風中，頃刻便散開。

溫禾在說完這句話后，整個人沒了意識。

溫禾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

她的感冒本就沒有痊愈，昨天又吹了一下午的風，導致病情加重，才會暈倒。所幸男生及時發現，將她送到醫院。

這些是溫禾從舍友簡晴口中得知的。昨晚溫禾遲遲未歸，舍友打電話過來，才知道她在醫院昏迷不醒。可惜已經過了門禁時間，舍友出不來，只能麻煩男生幫忙照看，今天一大早趕來換班。

交代完事情經過后，簡晴湊到溫禾面前，眼睛滴溜溜轉：“老實交代，你和程知遠怎么認識的？”

程知遠，美術學院的高才生，云城大學的風云人物。而溫禾性格內斂，不喜社交，怎么想兩個人都八竿子打不著。

溫禾坐起身子，輕輕搖了搖頭：“我們不認識。”

她簡要介紹了昨天的奇遇，惹得號稱“言情小說十級讀者”的簡晴大呼“浪漫”，忘我地為他們腦補后續。

溫禾無奈地笑了笑，從包里拿出手機，卻不經意間帶出一張折起來的紙，里面夾著她昨天給出去的錢。紙張展開，她才發現那是用彩筆勾勒出來的簡筆畫。大海、貝殼以及她在風中的背影，與昨天下午如出一轍。

唯一不同的是，她面前不是黑沉沉的天空，而是金燦燦的海面，她站在繽紛的霞光中，美得不像話。

寥寥幾筆，足以看出作畫人的能力。溫禾仿佛可以透過這張紙，看到他趴在桌子上，借著昏黃的燈光，為她彌補昨日的遺憾。

溫禾小心翼翼地撫摸畫上的線條，突然想到，其實她也曾收到過一幅類似的圖，不過畫風要比這一幅稚嫩一些。

03?他給過的力量

那是溫禾上高三的時候。

第一次全真模擬結束，她發揮失常，成績倒退了兩百多名。為此，班主任找她談了半個多小時，等放她離開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山。

許是接到了班主任的通知，溫父溫母輪番打來電話。溫禾安靜地聽完他們的訓話，最后回一句“知道了”，對方便毫不留情地掛斷。

他們離婚這么多年，一直不和，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統一戰線。

溫禾自嘲地笑了笑，繞了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天徹底暗下來的時候，她打開微博，給經常關注的情感博主發了一條私信。

“最近太累啦，好想看看大家在相冊里記錄的快樂時刻。”

這位博主粉絲很多，所以溫禾沒期待他能看到，只當找個樹洞排解情緒。卻沒想到回宿舍的時候，她的微博炸開了鍋。

原來博主看到了她的私信，特地發了一條微博，配文：“大家給她一些力量吧！”

熱心的網友在博主的評論區和溫禾的私信里分享照片，內容五花八門，有大海、高山、星空，還有熱鬧的集市。她一一瀏覽，突然看到一張特別的照片，嚴格來說，那是一幅畫。

高鐵站的軌道上空，橘色的夕陽將大半個天空填滿，金色的圓點綴其中，像是來自宇宙的浪漫情書。

“手機里沒有照片，就畫了幅畫，希望你能開心。”

心里滑過一股暖流，溫禾笑著回復：“你的畫太令人震撼了，謝謝！”

本以為對話就在客套的回復之中結束，對方卻又回了一句：“能請你具體說說對這幅畫的感受嗎？”

好奇怪的請求，溫禾猶豫片刻，照做了。聽完她的想法，對方似乎很興奮，接連打了幾個感嘆號：“你對色彩的敏感度很高，看法也很細致，以后還能請你幫我看畫嗎？”

兩人的身份莫名其妙對調了，溫禾下意識想拒絕，可看到對方發來的“笑臉”表情，她卻鬼使神差回了個“好”。

鑒于溫禾即將高考，他們的聯系并不頻繁，大概半個月一次，那人分享畫，溫禾點評。他們嚴格遵守網友的交往規則，并不過多透露自己的信息。只在偶爾的交談中，溫禾得知對方性別男，比她大兩歲，在云城上大學。

后來熟悉了一些，男生會向溫禾分享他高三的趣事，讓她不要那么神經緊繃。偶爾考不好的時候，溫禾也會向他吐槽幾句，在他的鼓勵下重整旗鼓。

那時溫禾還不知道，已經有奇妙的情愫在她心底滋生。

溫禾得知他的身份是因為一場繪畫比賽，一位高二的學妹拿到了獎項，學校為此熱烈慶賀，給每個班發放小冊子。溫禾無意間翻看，發現第二名的畫風十分熟悉，再看介紹欄，上面赫然寫著：程知遠，云城大學大二學生。還配了一張他領獎的照片。

少年穿著白襯衫、西裝褲，站得挺直，如同襲來一陣夏夜晚風，溫潤而清爽。

幾乎是看到的第一眼，溫禾就確定了那個人是程知遠。

果然，過幾天上微博的時候，男生就和溫禾分享了他獲獎的消息。溫禾對著鍵盤糾結片刻，最終只說了一句：“恭喜你啦！”

再后來，老師讓填理想大學的時候，溫禾毫不猶豫地填了云城大學。

那天在醫院門口碰到的時候，溫禾一眼就認出了程知遠。云城太大了，快一年才迎來第一次偶遇，她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于是義無反顧地奔向了他。

04?最幸運的時刻

溫禾再見到程知遠是在半個月后。

父母離婚之后，分別重組家庭，溫禾在兩邊都無所適從，索性暑假就留在云城打工。工作地點是一家蛋糕店，她的任務主要是擺放甜品和收銀，偶爾人手不夠的時候需要去送外賣。

溫禾不會騎電動車，便趁沒班的時候到附近的廣場，掃一輛共享電動車練習。

她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學習能力，一直控制不好，還差點撞到人。所幸她反應快，及時掉轉車把，小腿卻不幸被車輪蹭破了皮。溫禾咬牙將電動車扶起來，這時手上一輕，她錯愕地抬頭，對上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

“溫禾同學，你怎么每次見到我都這么倒霉啊？”

才不倒霉，明明見到你是一天之中最幸運的時刻。

可是這話太矯情，溫禾說不出口，只扯扯嘴角，說了聲“謝謝”。

程知遠把電動車停好后，垂眸打量她的腿，沒流血，但是為防止感染，他去附近的藥店買了碘伏。

溫禾在他的堅持下清理了傷口，等扔好垃圾回來，程知遠已經支好畫架，打量著遠方的人群。

“這幾天我都會在這里寫生，等你腿好了，我教你學電動車。”

溫禾還要上晚班，和他聊了幾句便趕回店里。幾個小時后，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路過廣場，程知遠剛好在收工具。

他竟然還在。溫禾有些驚訝，頓住了步子，程知遠看見她，伸手指了指天空，嘴邊蕩漾開一抹笑：“今天可以請你看月亮了。”

漆黑的夜幕中掛著清亮的半圓月，周邊有葡萄籽一般的星星點綴，與城市的霓虹燈光相互照應。

溫禾忍不住掏出手機拍照，卻在對準夜空后，將鏡頭往下移了幾分，某人的上半身就這么入了鏡。這時程知遠望了過來，視線隔著鏡頭與她碰個正著。

溫禾一時臉熱，欲蓋彌彰地加了一句：“你擋著我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引得程知遠輕笑出聲，他走過來，將空曠而璀璨的夜空還給她。

溫禾裝模作樣地拍了幾張，等她收起手機，程知遠才緩緩開口：“‘月有陰晴圓缺’，就像人生有高峰、有低谷，每一次的輪回，都像是一次新生。”

他說話時眸子明亮，像是納入漫天星辰，美好得不像話。

溫禾半晌才收回視線，輕輕點了點頭。

事實證明，程知遠是位合格的老師，不到一星期，溫禾已經能熟練掌握騎電動車的技能。她繞著廣場溜達的時候，程知遠就坐在畫架旁，用畫筆記錄廣場的人生百態。

有時候溫禾上晚班，程知遠會等著送她回宿舍，用他的話說：“女孩子一個人回去太危險了。”

擔心打擾到溫禾，程知遠從沒進過蛋糕店，卻在某個晚上推開了店門。一句“歡迎光臨”卡在喉間，溫禾驚訝地看著他走過來，點開手機界面的訂單。

店里提供顧客手工烘焙的服務，程知遠提前預訂過，溫禾發蒙地為他準備好材料、安排老師，在他意味不明的笑中回到了收銀臺。

一個小時后，店里的燈光滅掉，烘焙室的門打開，程知遠捧著蛋糕出來，幾個店員跟在他身后唱生日歌。

溫禾這才想起來，今天是她的生日。

其實已經很多年沒過生日了，當初父母給她過完八歲生日后提出了離婚，對溫禾來說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

可當看著程知遠從一片黑暗中朝她走來，他手里是唯一的光源，跳躍的燭光映在他臉上，眼眸比平時更加漆黑明亮，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可以對這個日子有期許的。

“生日快樂，溫禾。”

程知遠笑著說出祝福，瞳孔里只倒映出她一個人的影子，溫禾雙手合十，閉上眼，虔誠地許下一個愿望。

“希望快樂的時光能久一點、再久一點。”

05?只是一場獨角戲

可惜這個愿望并沒有實現。

新學期開學之后，溫禾繼續在蛋糕店兼職，而程知遠大四事務繁雜，時常不在學校。兩人只偶爾在手機上聯系，再見面的時候，已經入了冬。

溫禾畏寒，里里外外穿了好幾層，像只笨重的小熊。她費勁地將寫著每日新品的牌子搬到店門外，剛一放下，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輕笑。

程知遠穿了一身黑色的羊絨大衣，插兜站在雪地里，眼底稀稀落落映著笑意。

溫禾腦海里閃過那句詩：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只是下一秒，眼前的絕色就讓她如墜冰窖。

因為他說：“溫禾，我遇到我的月亮了。”

程知遠這段時間一直在幫導師籌辦畫展，其間認識了不少有名的前輩，其中一位就是祝今月。她是畫壇小有名氣的畫家，僅比程知遠大三歲，從小就展現非凡的繪畫天賦，畫風更是獨樹一幟。盡管她這兩年的產出不多，卻始終在畫壇有不可撼動的地位。

程知遠一直將她視作努力的目標，只是沒想到，他們會有機會見面，并成為朋友。

他事無巨細地對溫禾講述他們認識的經過，眼里除了崇拜，還有某種不同尋常的感情。

在那之后，他們聊天的話題總離不開祝今月，他興致高漲，總有說不完的話。少年向來理智，還是第一次這么瘋狂。

溫禾清楚地知道，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他淪陷的預兆。

她大部分時間在默默聆聽，偶爾也會鼓勵他去試試看。一米八幾的男生羞紅了臉，他撓了撓后腦勺：“她太耀眼了，我還不夠格。”

你也很耀眼啊。溫禾在心里默默補充，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對自己自信一點啦！”

程知遠笑著點了點頭：“等到時機成熟，我會試試的。”

程知遠和祝今月是第二年春天在一起的。

接到程知遠電話的時候，溫禾剛送完一單外賣。聽到消息后，她并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畢竟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她用最歡快的聲音向他表示祝賀，掛斷電話后繼續去送外賣。

一分鐘后，她不幸撞到了路口沖進來的摩托，連人帶車摔到了地上。手臂和小腿都擦破了皮，鋪天蓋地的痛感襲來，溫禾終于忍不住，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砸。

騎摩托的男生嚇壞了，手忙腳亂地和路人一起將她送到醫院。

躺到病床上的時候，溫禾記憶飄忽，想到了兩年前。

那時她正為高考全力沖刺，只有月末才有時間登錄微博。他們不咸不淡地相處著，直到某天，她發現程知遠點贊了一條微博，那是他和一個女生的合照，兩人靠在一起，模樣親密。

溫禾腦中頓時警鈴大作，將女生的微博翻遍也沒得到什么有效信息。那幾天她的狀態很差，被班主任提醒了好幾次。

溫禾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斃，于是她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去云城找程知遠。做下決定的那個周末，她便請假去了高鐵站，由于訂票太遲，只買到站票，三個多小時的路程，她一直在排練見到程知遠的開場白。

可真站在他面前時，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天他穿著一身運動服，在操場跑步，整個人意氣風發。溫禾卻生出怯意，眼睜睜看著程知遠和自己擦身而過，他的眼神甚至沒有落在她身上過。

這是應該的，盡管他們在網上有過幾次交集，可終究只是陌生人，這段時間不過是她自導自演的獨角戲，是她逾越了界限。

回程途中，溫禾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蒙著窗簾大哭了一場。鄰座的奶奶給她遞了一個蘋果，安慰道：“小姑娘，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兒。”

溫禾點點頭，果斷將微博卸載，回學校后一心撲在高考沖刺上，再也沒想過程知遠。只是報志愿的時候，她還是鬼使神差地選了云城大學。

和程知遠成為朋友后，溫禾才得知那不過是一場烏龍，他并沒有交過女朋友，可她仍舊不敢再有別的期許。

他陪她進行過一次浪漫的奔赴，和她在月光下有過一番長談，也送她走過幾個漫漫長夜。這一切可以歸為他骨子里的教養，抑或是朋友之間的情意，不管是什么，溫禾都清楚地知道，那絕不會是愛情。

有的故事一眼就看得到結局，也就沒有了開始的必要。

所以溫禾從來不敢有奢望，沒有擁有過，自然也不會害怕失去，能成為朋友就足夠了。

可是為什么，她還是會覺得這么難過呢？

06?第一反應總是看向他

溫禾沒有告訴程知遠自己受傷的消息。

傷勢并不算嚴重，隔天便可以出院，因為溫禾在這次事故也有一半的責任，她拒絕了對方付醫藥費的提議。男生卻覺得過意不去，每天給溫禾送一份豬腳湯，往往寄存到宿管那兒就跑，完全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一個月后，溫禾忍無可忍，將他堵在路上：“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真的不想再喝了。”

男生反應過來：“那我下次送排骨湯？”

溫禾迅速邁出自己的右腿：“看，真的已經好了，沒騙你！”

男生表示不信，非要帶著溫禾去醫院復查一番，才確定她是真的痊愈了，他樂呵呵地感嘆：“看來喝豬腳湯真的有用！”

溫禾：“……”

一來二去，兩人就算認識了。男生叫作沈川，是隔壁學校的美術生。他一身朋克裝扮，整天騎著摩托晃悠，完全沒透露出絲毫的藝術氣質。

“這叫作個人風格鮮明，咱們藝術家都這樣。”

溫禾小聲反駁：“才不是都這樣。”

有個人就喜歡穿T恤、牛仔褲，看似普通，不顯山不露水，卻給人一種安靜平和的力量，拿起畫筆的時候，一切事物在他筆下好似都鮮活了起來。

他是她眼中最耀眼的藝術家。

細細數來，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面，這期間程知遠也曾說過要來找溫禾，但都被她找借口拒絕了。除了上課，溫禾其余的時間都宅在宿舍，肉眼可見地圓了一圈。她摸著自己的小肚子，埋怨地看向“罪魁禍首”，沈川聳聳肩，邀請她周末一起去爬西山。

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也好，溫禾同意了。

只是沒想到，會遇見程知遠。

他背著一個登山包，脖子上掛著相機，遞給溫禾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怪不得這幾天沒空理我呢。”

溫禾尷尬地轉移了話題：“你怎么會在這兒？”

程知遠最近打算參加一個美術大賽，但一直沒想好主題，便趁周末去山上找找靈感。沈川也準備參加這個比賽，和程知遠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時不時蹦出一些專業名詞，溫禾聽得一頭霧水，索性埋著頭往山上走。

直到聽到自己的名字，她才加入談話：“什么？”

程知遠重復了一遍：“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溫禾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轉頭看向沈川，朝他眨眼示意，生怕自己受傷的事情敗露。

沈川卻沒看她，笑著說道：“去年冬天的某個晚上，我心情不太好，坐在廣場思考人生，她過來遞給我半個烤紅薯。我當時就想，這小姑娘可真摳啊。”

其實他只說了一半，那天很冷，偌大的廣場就他們兩個人，表情是如出一轍的沮喪。片刻后，沈川面前投下一道陰影，溫禾站在他面前，眼眶通紅，卻強撐著給他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吃點暖和的，心情就會好起來了。”

“那你心情變好了嗎？”

溫禾的表情僵住，搖了搖頭。這天程知遠來找她分享祝今月的事，她始終壓抑著情緒，下班后才敢找個沒人的地方發泄。當時沉浸在悲傷中，溫禾并沒過多在意沈川，對方卻將她刻在了心里，時常光顧蛋糕店，還意外和她有了不怎么美好的重逢。

在溫禾皺著眉搜尋這段記憶時，沈川扶住了她的肩膀，眉眼深情：“溫禾，要不要和我試試看？”

溫禾錯愕地抬起頭，下意識看向程知遠，他眼底有訝異，頃刻轉化為笑意，讓她心頭涌上一陣酸澀。

最終是不期而至的瓢潑大雨替溫禾解了圍。

大家紛紛到附近的小亭子里避雨，行人眾多，程知遠和他們分散在兩邊。溫禾面對沈川有些尷尬，便背過身看雨，他也默契地沒有打擾。直到雨停，沈川才低聲開口：“如果我比賽贏了程知遠，你能不能回頭看看我？”

不等溫禾回答，沈川率先踏出亭子，頃刻沒了蹤影。

天知道溫禾多想說一句“好”，追逐注定得不到的事物實在太累，可她性子執拗，沒辦法說服自己開始新的嘗試，而且這對沈川太不公平。就比如剛才到達頂峰時看到雙彩虹，她的第一反應還是看向程知遠，并偷偷許下愿望，希望他的努力不會辜負。

07?一顆赤誠的心

成績在比賽截止一個月后公布，沈川獲得了三等獎，程知遠卻沒有名次。

溫禾細致瀏覽了一遍展示出來的獲獎作品，在她看來，就算程知遠的畫拿不了第一名，也不至于榜上無名，沈川也覺得這個評判不夠公正。

相較之下，程知遠反倒沒有那么憤慨，自嘲道：“看來還是得加把勁啊。”

他把心思放在了半個月后的畢業典禮上。拍畢業照那天，溫禾給程知遠送了一束向日葵，祝他前程似錦。

程知遠笑著接過，虛虛環住她的肩膀，讓同學幫忙拍照。溫禾笑得僵硬，不過幾秒，卻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結束之后，程知遠把花交給溫禾保管，匆匆趕往飛機場。祝今月的畫展剛好也在這天舉辦，位于南方的某座城市，路程遙遠，他實在抽不出身。

沈川卻在這時插了話：“我建議你還是去一趟，畢竟機會難得。”

程知遠本來也在糾結，聽他這么說就更加心動，于是拜托同學幫忙處理事情，想偷偷給祝今月一個驚喜。

他曾邀請溫禾和沈川同去，她拒絕了，沈川便也沒去。

溫禾不愿看到一雙璧人站在眼前的畫面，卻沒想到會以另外的方式看到他們。

是在網絡流傳的視頻里，程知遠指著那幅標注著“最新力作”的畫作，對穿著華麗的祝今月一字一句質問：“你能解釋一下我的畫為什么會掛在這里嗎？”

晃蕩的鏡頭里，可以清晰看到畫上的雙彩虹和懸崖，色調柔和，是他調了上百次顏料才達到的效果。

這是他的畫。

程知遠當初畫完之后特意請祝今月指導，之后也是讓她幫忙寄的畫。他沉浸在受她肯定的喜悅之中，卻沒注意到祝今月的眼底有欣賞、有驚艷，還夾雜著瘋狂滋生的欲望。

她天賦異稟，年少成名，卻也逃不過創作的瓶頸期，苦苦掙扎之后，畫出來的作品仍舊達不到理想效果。可有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她，骨子里的驕傲不允許自己跌落神壇。所以她這兩年一直在悄悄尋找有才華卻沒什么名氣的新人，暗箱操作盜取他們的成果。

程知遠就是其中一個。

這些都是沈川告訴溫禾的。他的一位朋友曾被祝今月盜過畫，卻無處申訴，只有一筆封口費。偶然得知祝今月和程知遠在一起，沈川就在懷疑她的目的，可她之前從沒交過男朋友，也許是真的動了情。直到比賽結果出來，沈川才再次正視這個問題，讓程知遠去驗證。

其實祝今月對程知遠是真的動了情，少年將一顆赤誠的心捧在面前，很難不心動。所以她才會答應和他在一起，才會在拿到他的畫后猶豫了一晚上。可這情太淺，比不上光輝的前途。所以她終究還是將畫占為己有，在被質問后仍舊維持著得體的笑：“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然后讓保安將他趕出展廳。

網絡風向幾乎一邊倒地支持祝今月，甚至流傳出程知遠妄圖攀高枝而對祝今月糾纏不休的謠言。

想到程知遠提到夢想時眼里跳躍的光芒，畫畫時專注的神情，以及熬夜加深的黑眼圈，溫禾就一陣心疼。

她和沈川想方設法聯系到其他受害者，合力揭露祝今月的真面目。

可惜他們的力量微乎其微，并沒有收到太多的關注。

事情是在一星期之后平息的。

程知遠在微博上發了一段視頻，記錄了他作畫的全過程，以及他把畫交給祝今月的對話。

他創作時有錄視頻的習慣，是為了過后檢查問題，卻沒想到如今成了證明自己清白的有力證據。之前一直沒有發出來，就是想給祝今月一個解釋的機會，可是沒有等到，他就只能選擇捍衛自己的權利。

發完微博后，程知遠沒再關注后續發展，而是在操場坐了一晚上。

溫禾安靜地陪在他旁邊，良久后，聽到他說：“我以為追到了月亮，后來發現那只是它的影子。”

溫禾仰望夜空，問他：“注定追不到的事物，還有追逐的必要嗎？”

“當然。”他回得果斷，“選擇追逐是為了成為更好的自己。”

溫禾勾起嘴角，是了，這才是她認識的程知遠。

08?我也要謝謝你

這次也算因禍得福，讓更多的人看到程知遠的才華，他的畫備受肯定，許多國外的學校向他拋來橄欖枝。

幾番權衡之下，程知遠決定到意大利進修。離開的時候，溫禾去機場送他。距離安檢還有一段時間，兩人天南海北地聊。沈川說好來接溫禾，此刻發來了信息。

溫禾看了一會兒，關上手機，問了程知遠一個問題：“你的生命里有過很難忘的陌生人嗎？”

“有。”他回得果斷，“有個很難忘的女孩。”

“我并不是一個很有天賦的人，尤其上大學之后，優秀的人太多了，我又遇到瓶頸，便動了放棄的念頭。很偶然的機會，我給那個女孩分享了一幅畫，畫得挺粗糙，本來還以為會被嫌棄，沒想到她給了我充分的肯定和鼓勵，還為我提了一些意見，對我的創作很有幫助。我請她繼續幫我看畫，其實是有些唐突的，沒想到她竟然同意了，可能對她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但很神奇的，我在她的幫助下走出了瓶頸。可惜后來……”

后來程知遠和那個女孩失去了聯系，他發去的幾條消息都石沉大海。他以為她忙于備戰高考，沒空看手機，便沒有打擾，只在高考當天發了加油的消息。卻沒想到，她再也沒有登錄微博。

溫禾沉默了半晌，問他：“她就這么不告而別，你會怪她嗎？”

“當然不會。”程知遠笑得很明朗，“頂多有些遺憾吧，沒能跟她正式說一句‘謝謝’，謝謝她給予我堅持下去的力量。”

溫禾眨眨眼，也笑了，她望向程知遠，一字一句說道：“程知遠，我也要謝謝你。”

盡管只是舉手之勞，盡管只是來陌生人的善意，盡管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也要感謝你，陪我度過一段難熬的時光。如你所說，追逐的過程本身就很有意義，感謝你讓我成為最好的自己。

廣播提示安檢，看著程知遠的背影湮沒于人群，溫禾打開微博，想登錄之前賬號。剛點進界面，她笑著搖了搖頭，密碼都忘記了，況且也沒這個必要了。

在心底埋藏已久的問題已經得到了答案，她可以開始新的嘗試了。人總要往前看，繼續奔赴下一個目的地，于是，溫禾給手機那頭等待已久的人發去消息：“我來啦！”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