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云擾擾

我在直播間跟大家聊減肥,我一米六的身高,從小就是個小胖妞,下決心減肥是從高三那個暑假開始,一直到25歲才穩定在90斤。粉絲們看著我的前后對比照片,紛紛點贊和評論。其中有一個網名為“狗子不是狗子”的粉絲表現得過分熱情,幾乎每場直播都會來,總是對我噓寒問暖,還給我刷禮物。
每當這時我腦子里總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高高瘦瘦,眼睫毛比我的還長,下巴中間有一條淺淺的凹痕,笑起來尤其明顯。這個人在我看來有些悶騷,高三時每次下課路過我們教室,如果剛好遇到我坐在窗邊,就會冷不丁拍我的頭。我覺得他對我是有點意思的,但這么多年來,一直未曾跟我表白。所以眼下這個可疑的粉絲,我猜有可能是他。
想到這里,我心里總會冒出粉紅泡泡:你看我瘦下來還是很好看的吧?
“五一”時,我回了一趟老家,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又做了一場直播。中間出去喝水時,偶然瞥到我爸在電腦上給我刷禮物。“狗子不是狗子?”看著我爸的網名,我睜大了眼睛問。
我爸可真會取名字,原來不是我想的那個“他”,我之所以誤會是那個家伙,也是因為他的小名就叫“狗子”。他本名李煥拘,字寫得跟狗爬的一樣,我第一次念成了“李煥狗”,還尋思這父母取名字真樸素。
我在初夏的夜晚,躺在小時候睡過的床上,腦子里全是李煥拘的帥臉,一晃這么多年,回憶卻越發清晰。
我和李煥拘第一次深入接觸是學校開運動會前夕,班里要選一個女生去扔鉛球,那時我體重120斤,在女生中最胖。李煥拘讓我報名,我沒答應。后來不知道是不是他在背后跟班主任提名了我,我被班主任直接點名去參加比賽,所以我和李煥拘的開局充滿了火藥味。
班主任還要求李煥拘放學后帶我去練球,就這樣,我每天非常不情愿地跟著他到操場。我的運動能力真的很差,常常球還沒扔出去,就先把自己絆倒了,李煥拘好幾次被氣到差點吐血。比賽前最后一次訓練,我已經可以扔出去4米了,這是我最好的成績。他拍拍手掌,說:“祝賀祝賀,你終于扔對了方向。”我白了他一眼,心想:明天你可瞧好吧。
第二天運動會,我在周圍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居然給我拉了一個小橫幅,上面寫著:“加油!張貝貝!”我心里忽然有點感動,打算好好回報一下他,最后我扔出了5米。他張開雙臂跑過來,準備給我一個擁抱,又忽然收回手,說:“孺子可教也。”
那天陽光明媚,不知道是不是剛運動完,我覺得臉有些燙。晚上回家,我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好像比原來瘦了一些,我想我瘦下來應該還不錯。
我們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建立起了友誼,我叫他狗子,他叫我貝貝。那時,我們一起做了很多事情,比如,一起報名學校廣播站,一起在廣播里讀一些詩、講一些笑話、放我們都喜歡的歌……一直持續到高三分班,我選了文科,他選了理科,但我們還是搭檔。每次廣播前,他都會把稿子從我們教室窗戶外扔進來,叮囑我趕緊順稿子。
我們一起度過了很多個黃昏,廣播里放著“很愛很愛你,所以愿意,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不知道現在的小孩還聽不聽劉若英,我的少女時代,每當聽到這首歌,內心總彌漫起一股憂傷,大概是因為那歌詞太反映我的心情了。因為無論我和狗子一起做多少事情,都不會有人覺得我們是一對。我是我,他是他,我是驚慌失措闖入他領地的豬,他是優雅開屏、絢爛奪目的孔雀。
托我帶給李煥拘的情書沒有一大麻袋,也有一小麻袋了。但李煥拘說他都不看,送了也白送,回家拿這頁紙多做兩道題不好嗎?
我問李煥拘:“你喜歡什么樣的女生啊?”“我喜歡吃火鍋、打桌球和玩游戲。”
“哦,那學校里沒有叫這些名字的姑娘。”
我和李煥拘相視一笑。在我眼里,他真是一個很認真地在研究怎么玩的人,玩游戲機一幣通關、打桌球一桿進洞……即便這樣,學習成績也是班里前十名,考重點大學的種子選手。
在學校榮譽榜上,每學期的成績前十名,我和他都在上面。有同學開玩笑說我們是“一中雙雄”,這大概是唯一一個把我和他拉得最近的稱呼了吧。我內心的小鞭炮炸得四處散開,以至于燒到了耳根子。
直到高三下學期,老師說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廣播站的工作就放下吧。我們一起做了最后一期廣播,那天我有了一點小私心,給自己點了一首歌——《想念是會呼吸的痛》。我一想到以后再也沒有借口找李煥拘對稿,心里就空落落的。以后我們的頻率會慢慢變得不在一條線上,我能見到他的機會將越來越少。
“你總說時間還很多,你可以等我,以前我不懂得,未必明天就有以后……”我隱秘地用這首歌表達著我的情緒。他看起來心情并沒有異樣,不知道有沒有像我一樣感傷呢?
我趁著放歌的間隙,偷偷看他,我以前好像沒發現他下巴上有一條淺淺的線。他的指尖碰觸著稿子,認真地看著。那天的廣播,我覺得比從前要快。我們說完最后一個字,關上話筒,合上稿子,李煥拘背上書包對我說:“走,慶祝咱倆最后一次合作,去吃一頓散伙飯。”
對李煥拘來說,散伙飯自然是要選火鍋的。他說火鍋看起來熱熱鬧鬧,我問他:“為什么是火鍋呢?其他菜也一樣熱鬧呀。”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知道嗎?我喜歡火鍋,但我也討厭火鍋,因為火鍋對我來說總預示著一種離別。我爸和我吃的最后一頓飯也是火鍋。”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以前開家長會倒是見過他媽媽一次,知性優雅的樣子,從未想過他竟已失去爸爸。
接著他又迅速地說:“說點開心的事好了,敢不敢跟我約定一起考Z大?”
我差點噎住,心臟開始狂跳。
作為一個胖妞,被帥哥邀約一起考大學,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只能含混不清地說:“好呀。”隔著煙霧看到他的笑,我有一種撿到了大元寶的喜悅。少女時代那小小的暗戀,各種明里暗里的偽裝,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誰知道這一隱藏,就是很多年,因為我始終不曾有勇氣。
什么時候才會有勇氣呢?高考結束后,我每天沿著小區樓下的操場跑步,從最初的1公里到后來的5公里……到上大學前,我終于甩掉了5斤肉。我和李煥拘在大學第一次見面時,他大聲喊:“哇,你瘦了!”
“真的嗎?!你是不是安慰我?”以前我會說“是啊,我瘦了”,后來我聽舍友說溫柔的女生總是會把問題拋給對方。這樣會讓對話有來有往,更能激發對方的訴說欲。
李煥拘疑惑地看著我:“張貝貝,你有點奇怪。你以前說話都是速戰速決,現在怎么表現得像個智障?”
宿舍里的姑娘們又教我用嗲一點的語氣說話,每句話的結尾加一個“嘛”字。我在李煥拘面前這樣說了幾次后,他伸手摸摸我的額頭:“你發燒了嗎?那個說話兇巴巴的張貝貝哪兒去了?”
“你是不是欠的,就喜歡我兇你?”
李煥拘的眼睛亮亮的,狡黠地說:“是啊,我就喜歡那種做事雷厲風行,說話直截了當的。”我想了想,算了,還是做回自己吧。不過,剛才他那個話是什么意思?是說喜歡我這種嗎?
我想了想,想不明白。算了,還是先去操場跑10圈吧,最近體能有些進步,能一口氣跑10圈了。
有一次學校辦了一場半程馬拉松比賽,我居然跑到了第六名,賽后贏了一小筆獎金。
我打算請李煥拘吃火鍋。
那天,我第一次對著鏡子,化了一個淡淡的妝,挑了一件長及腳踝的黑色長裙,那是我瘦了15斤后給自己的獎勵。見到李煥拘后,他第一句就問我:“沒睡好?”
我備感疑惑:“沒有啊”。
他指指我的眼睛:“那黑眼圈怎么這么重?”
我頓感尷尬,學藝不精,臥蠶變黑眼圈。李煥拘這種直男,就活該他單身。我沒好氣地說:“管好你自己啦!”
他哈哈大笑:“這就對了,我以為你穿成這樣就不會粗言粗語了。現在我放心了,你還是你。”
我真的好氣,悶頭喝了幾杯啤酒。李煥拘是扶著我走出火鍋店的,上了出租車后,我順勢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李煥拘寬厚的肩膀、緊實的手臂肌肉都讓我心里咚咚作響。這是我第一次靠他如此近, 不知是誰的心跳聲那么大。我知道過了今晚以后都不會再有像我這樣的人,表白是不可能的,我可不想把他嚇跑,做好朋友顯然比戀人要容易多了。
夜色溫柔得不像話,他好像也并不介意我多靠一會兒。
神經大條如他,作為系里最帥的學霸,忙于實驗和各種比賽,就是不找人談戀愛,除了學習,就是拿獎以后請我吃火鍋。
每次見面,我都精心打扮一番。但在直男的審美里,都是白搭。比如,我穿闊腿褲,他會問我今天打什么魚;穿皮質吊帶裙,說我像個屠夫;穿黃色豆豆鞋,說我是小黃鴨……看在這些年吃過他那么多火鍋的份上,也就原諒他了。
如果說這段隱秘的感情,帶給我什么,我想就是我變得越來越時髦了。大學最后一年,李煥拘開始叫我“時髦精”。那時候我瘦到了95斤,開始接觸視頻剪輯。我把這一路的蛻變做成視頻,放到網上后慢慢有了粉絲。有一期視頻的最后,我寫道:“變成更好的人,是因為他而開始,但并不會因為他而結束。你最終還是要成為你自己喜歡的樣子。”這句話,也許帶給了一些人共鳴,她們紛紛給我發私信。原來有那么多怯懦、自卑的姑娘,在喜歡的人面前,從不表達。
很快我們就畢業各自找好了工作,依然沒有成為真正的情侶。不知道李煥拘有沒有一瞬間是喜歡我的呢?如果他從未喜歡過我,又怎會一直和我消磨時光?
此刻,我正躺在小時候睡過的床上胡思亂想,腦子里頻頻出現他那張俊俏的臉。想著想著,忽然收到了他的短信:“有空出來吃火鍋嗎?”
我差點從床上蹦起來,沒想到他也回到了小城。我立刻回了一條答應的消息,我們約在從前的高中見面,以前常去的那家火鍋店居然還沒關門。半年未見,他還是那個帥氣的李煥拘,我還是那個花癡的張貝貝。他問我有男朋友了嗎,我說沒有。
他說:“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一起光棍一輩子啊?”我假裝被辣油嗆到,咳嗽了半天,試圖繞開這個話題。他找老板要了一杯溫水,又順勢在我身邊坐下,拍拍我的背,說:“某天我媽問我,喜歡什么樣的女生。我想了半天,腦子里全是你的樣子,你說我是不是喜歡上了你,自己不知道啊?”
我幻想過無數種捅破窗戶紙的場景,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種。李煥拘深沉地看著我,眼睛亮亮的。我埋下頭小聲地說:“那得問你自己,我怎么知道?”
李煥拘笑嘻嘻地又問:“那你喜歡我嗎?”
我覺得這人很煩,瞬間回想起他第一次勸我扔鉛球的時候,這人咋那么煩人啊!我身體里某種叛逆的因子充盈起來,沖他嚷道:“是,喜歡你,喜歡你好多年!”
然后我聽到李煥拘的聲音:“真巧,我也一樣,只是我剛剛才發現。”
那天吃完火鍋,他送我回家,走著走著,他的手就牽起了我的手。我們曾經無數次走過校園的黃昏,走過食堂,走過圖書館……我無數次幻想我們的手交握在一起,我以為會充滿驚心動魄,卻沒想到如此輕松自然,就像我習慣了夜跑,在深夜揮汗如雨。
如果說這個故事還有一個重要的細節,那就是我們有一天突然發現,小時候我們曾經住在一棟樓里,他住三樓,我住四樓。那年他10歲,他的警察爸爸在執行任務時不幸犧牲,那段時間他媽媽幾乎快撐不下去了。他每天自己默默地上學、放學、回家做飯、照顧媽媽……我們在不同的小學,也許我們在樓道里打過照面,但我不曾有印象,我總會在門外大聲叫我爸爸開門。即便胸前掛著鑰匙,因為知道爸爸在家,所以我懶得自己開門。
后來爸爸跟我說:“以后你自己拿鑰匙開門,不要再喊我,樓下的小孩剛失去爸爸,他聽到了會傷心。”我從此再沒有在門外喊過爸爸,這是我生命里的一件小事,我為那個男孩感到難過。
我抱住長大后的李煥拘,我希望他的余生因為有我,而感到快樂。
對了,這個故事還有一個不太重要的小尾巴,我也是偶然才得知的。
“原來《想念是會呼吸的痛》并不是寫失戀,而是寫給過世的母親的。歌的背景是作者的媽媽去世了,他抱著媽媽的骨灰來到了東京鐵塔,那是他們曾經說好要一起去的地方。你知道嗎?”我對李煥拘說。
“我一直知道這首歌的背景,這首歌陪著我度過了很多想念爸爸的日子,那天你播放了這首歌,我記得。”原來他什么都記得。
蹉跎了這么多年,好在我們最終還是找到了彼此,我的暗戀沒有被辜負,我的毅力有了結果。不過我還是想告訴我的粉絲,喜歡一個人還是說出來吧,說了也不會怎么樣,但不說也許就白白浪費了那么多年。
“如果我一直是個胖胖的姑娘,你還會喜歡我嗎?”
“我想我就是從你扭著胖胖的身體扔鉛球開始喜歡你的吧?”
“不怕我砸到你嗎?”
“砸到就讓你對我負責一輩子。”
//摘自《花火》2021年1月A刊,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