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臥安則胃自和”論治慢性胃炎

王蕊 張婷婷 孫建慧 王彩云 陳天鴿 趙倩文 劉啟泉 張紈

慢性胃炎(chronic gastritis，CG)是由多種病因引起的胃黏膜慢性炎癥改變或萎縮性病變，其發病率在各種消化系統疾病中居于首位[1]，約為接受胃鏡檢查者的90%，且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增髙[2]。臨床發現慢性胃炎伴有失眠、健忘、焦慮等癥狀的人數逐漸增多[3]。歷代醫家常以“胃不和則臥不安”指導臨床，多從脾胃論治失眠，不僅如此，臥不安亦會導致胃不和。失眠與CG相互影響，互為因果，失眠是引發CG、加重CG病情并影響CG恢復的關鍵要素之一。研究表明，胃病與失眠存在密切的相關性[4]。亦有研究發現，失眠會降低機體免疫功能，較正常人群易于受到幽門螺旋桿菌感染，導致CG的發生[5]。治療上，西醫常在抗炎、抑酸、殺菌、保護胃黏膜的基礎上加用鎮靜催眠藥、抗焦慮、抗抑郁等藥物，服藥時癥狀改善，停藥后易反復。慢性胃炎伴有失眠，或者失眠日久導致慢性胃炎者，從“臥安則胃自和”論治效果顯著。

1 “從胃不和則臥不安”到“臥安則胃自和”的理論源流

“胃不和則臥不安”最早見于《內經》，《素問·逆調論篇》云：“人有逆氣不得臥，……是陽明之逆也。……陽明者，胃脈也。胃者，六腑之海，其氣亦下行。陽明逆，不得從其道，故不得臥也。”下經曰：“胃不和則臥不安，此之謂也。”[6]此處雖然提出“胃不和則臥不安”的觀點，但并未對“胃不和”與“臥不安”的關系進行詳細論述。明代李中梓將理論與治療相結合，從“胃不和”論治失眠，如《醫宗必讀》記載：“不寐之故大約有五：……一曰胃不和，橘紅、甘草、石斛、茯苓、半夏、神曲、山楂之類。”清代唐容川在《血證論·臥寐》提到“不得臥有二證，一是胃病，一是肺病”，認為胃病者常伴有臥不安。后歷代醫家對“胃不和則臥不安”進行闡發，常從脾胃論治失眠。

“胃不和則臥不安”提示失眠與慢性胃炎關系密切，二者常同時發生。睡眠是天人相應的結果，天地自然有其周期與節律，人體之陰陽、脾胃功能亦有節律[7]。流行病學研究顯示，中國被調查者在過去1個月中出現不同程度的失眠人數占45.4%[8]，當睡不睡，經常熬夜亦可歸屬于“臥不安”[9]。研究發現，失眠可引起胃腸道功能紊亂，會增加上腹痛、惡心等胃腸道癥狀的發生率[10]。失眠可以引起睡眠結構紊亂，使炎性細胞因子達峰時間發生改變，加重機體的炎性反應[11]。王新志教授[12]認為“臥不安”則“胃也不和”，主張“病在大腦，治在脾胃，利在心神，輔在四旁”。臨床中發現不僅胃不和者臥不安，臥不安者亦會出現胃不和，失眠與慢性胃炎不是單向作用的，而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即失眠日久會導致慢性胃炎的發生亦會加重慢性胃炎的發展。從失眠與胃著手治療，療效顯著，正常的睡眠能減少脾胃病的發生，高質量的睡眠有助于脾胃功能的恢復，故提出“臥安則胃自和”。

2 失眠日久導致CG之中醫病機分析

2.1 陰陽不交，營衛失調

失眠日久，寤寐交替節律失常，營衛失調，衛氣常留于陽，不得入陰，陰陽難以相交。《靈樞·衛氣行》曰：“陽主晝，陰主夜。故衛氣之行，一日一夜五十周于身，晝日行于陽二十五周，夜行于陰二十五周，周于五臟。”衛氣晝行于陽，夜行于陰，周而復始，才能發揮“溫分肉，充皮膚，肥腠理，司開闔”之功能，營氣能夠“泌其津液，注之于脈，化以為血，以榮四末，內注五藏六府，以應刻數焉”。失眠則內耗營陰，外損衛氣，營衛運行失常，臨床常見陰虛火旺，虛火內擾，耗傷胃陰，累及腎陰，可見胃腎之陰不足，胃失濡潤，胃絡受損以致CG。《靈樞·大惑論》曰：“衛氣不得入于陰，常留于陽，留于陽則陽氣滿，陽氣滿，則陽蹺盛；不得入于陰，則陰氣虛，故目不得瞑矣。”[13]失眠患者，陰陽難以相交，久則陰陽失衡，累及脾胃，脾陽易虛，胃陰易虧，轉運失常，受納腐熟功能下降，影響飲食物的消化吸收，發為CG[14]。現代醫學認為幽門螺旋桿菌感染是CG發生最常見的原因，失眠患者正氣不足，易于感染幽門螺旋桿菌。

2.2 臟腑失調，脾胃損傷

失眠日久，臟腑功能失調，脾胃損傷。心與胃五行相生，經絡相通，如《靈樞·經別》記載：“足陽明之正，……上通于心。”生理病理密切相關，心與胃的病變可相互影響，如《素問·宣明五氣篇》曰：“五氣所病，心為噫……，胃為氣逆，為噦。”《景岳全書·不寐》云：“真陰經血不足，陰陽不交，而神有不安其室耳。”陰陽不交導致心神不安，胃心密切相關，進而影響胃。失眠亦可影響肝，《素問·五藏生成篇》云：“人臥血歸于肝”，失眠則血不得歸于肝，肝血不足，失于滋養，疏泄功能減弱，不能助脾胃消化；血液運行需心氣推動，失眠日久耗散心氣導致心氣不足，母病及子，脾胃運化功能減弱；失眠日久易致情志不暢，肝氣郁結，橫逆犯胃，胃腑失和；失眠日久，思慮過度，內傷心脾，耗傷心血，無以滋養脾胃，脾胃虛弱，運化失常，導致CG的發生發展[15]。失眠患者可表現為焦慮、抑郁。研究表明焦慮、抑郁等不良情緒是導致CG的重要因素[16]，并且可加重CG的炎癥程度[17]。失眠加之飲食不節，胃失和降，胃腑受納腐熟功能減弱，脾之運化功能失常，濕聚、痰生，或化生濁毒，損傷胃膜，導致CG的發生。

2.3 心神不安，精氣失常

失眠患者，心神不安其室，神識不定，久則神衰是引發CG的重要因素。《類經·攝生類》曰：“雖神由精氣而生，然所以統馭精氣而為運用之主者，則又在吾心之神。”心神主司精氣的生成、運行，心神不定，精氣運行失常，脾胃失于濡養，脾虛胃弱，氣血化生不足，則發生CG。邪擾心神，不得安臥致使氣機失調，氣機的升降直接影響胃腑的通降，亦可因情志不暢使肝失調達，肝氣犯胃，出現胃不和的表現。若氣機郁滯，胃氣壅滯，既可化熱生火，又可由氣及血，氣血同病，還可導致水反為濕，谷反為滯，濕滯內停，引起CG發生發展。

綜上所述，失眠與CG可同時發病，失眠日久亦可導致CG的發生，或加重CG的病情。長期失眠，陰陽不交，營衛失調，肝、心、脾、胃、腎功能受損，心神不安，精、氣運行失常，終致胃失和降，氣機不暢，胃失濡養而引起CG。慢性胃炎尤其是慢性萎縮性胃炎患者飽受病痛的折磨，且擔心憂慮疾病癌變，又會加重失眠，由此形成惡性循環。

3 “臥安則胃自和”的內涵

“臥安”即順應自然規律，有節律的睡眠，無夢或者少夢，人體得以休息調整，精充氣足神旺。“胃自和”指胃腑主通降、受納腐熟水谷功能正常，脾升胃降，潤燥相宜，納運協調，化生營衛、氣血，固護周身并抵御外邪，濡養臟腑。臥安則胃自和即順應自然規律、有節律的睡眠有助于脾胃功能正常進行，能夠促進胃病的恢復。良好的睡眠是脾胃受納腐熟水谷、化生氣血的重要保障，臥安則陰陽相交，營衛調和，陰平陽秘，氣血充盛，脾氣足則運化健，胃喜潤得以濡養，正如《臨證指南醫案》所云“太陰濕土得陽始運，陽明燥土得陰自安”。臥安有助于調暢情志，肝氣調達，脾升胃降，納運協調，不僅有助于胃病的治療，還能減少胃病的發生。臥愈安則神愈安，心神統攝脾胃，臨床中對于失眠導致的慢性胃炎，或者慢性胃炎伴有失眠的患者，安心神可以調脾胃[18]。《普濟本事方》云“平人肝不受邪，故臥則魂歸于肝，神靜而得寐。”睡眠改善，睡的安穩才能精神旺盛，胃腑的消化吸收才能更好的進行。愉悅心神、滋養心神以恢復神主司生理活動的功能，寤寐正常，胃腑和降，氣機調暢，疾病向愈。“臥安則胃自和”來源于臨床實踐，并對臨床治療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4 基于“臥安則胃自和”論治CG

從“臥安則胃自和”論治CG，應用于臨床時，要辨病與辨證相結合，注重調理臟腑，靈活選方隨癥加減以安臥和胃，安心神以和胃腑。對于多種病機交錯互呈，證候兼夾多變的情況，復法合方常獲良效，尤其慢性萎縮性胃炎病程較長，病機復雜，常出現虛實兼夾、膠結難解的局面[19]。

4.1 養心安神，健脾和胃

長期失眠，慢性胃炎反復發作，尤其是慢性萎縮性胃炎患者對疾病過度擔憂，易致抑郁，常表現為情緒低落，對疾病治療態度消極，總是認為癥狀不減，但觀其舌脈較前好轉，多因憂思傷脾，暗耗心血以致心神失養，脾胃失和，治療應從心神、脾胃入手。若久病之人或年老體弱者，臨床常見似睡非睡，多夢易醒，神疲健忘，胃痛或脘腹脹滿，按之柔軟，食欲不振，噯氣，納呆，進食后加重，大便溏，舌質淡，舌苔薄白而膩或厚膩，脈沉細或細弱。治宜養心安神，健脾和胃。常酸棗仁湯、香砂六君子湯合用。若胃痛較重，食積不下者可加保和丸；脾虛水濕難化可加參苓白術散；大便稀溏次數較多者可加葛根、防風，取其風能勝濕之意。朱丹溪提出：“營主血，血虛則無以養心，心虛則神不守舍”，心胃同治，全身氣血充足，則心神得以安養，慢性胃炎逐漸好轉。

4.2 悅心安神，疏肝和胃

患者就診過程中同一問題反復詢問醫生，確認答案，看診后能夠就問過的問題再進來門診3次及以上者多處于焦慮狀態。長期失眠伴有胃炎者飽受病痛的折磨容易產生焦慮狀態，久治不愈者，西醫常予黛力新等抗焦慮抑郁藥物，中醫認為此類患者多屬情志不暢，心神不悅，肝胃不和，治從心、肝、胃著手，頗見成效。如睡后易醒，常在足厥陰肝經循行之時即凌晨1點到3點醒來，隨情緒而波動，常反復發作，胃脹，噯氣頻繁，胸脅脹痛，燒心，口干口苦，舌質紅，舌黃，脈弦滑。治療宜悅心安神，疏肝和胃。常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出自《傷寒論》，現用于治療神經癥，對于抑郁癥亦有確切的療效[20]。牡蠣還可制酸止痛，對于伴有燒心反酸者尤為適宜，一舉兩全，效果顯著；胸脅脹滿不適未減輕者可加八月札、醋青皮、香附等。慢性胃炎伴有失眠，但失眠輕，病不重者常在治療胃炎的方藥中加入白梅花、合歡花等。白梅花、合歡花等花類藥物質輕、氣味芬芳、作用溫和適合用于慢性胃炎的治療，對慢性胃炎伴有失眠健忘、心神不安有良效[21]。若徹夜難寐，伴有目赤耳鳴、大便秘結者可合用左金丸清肝瀉火，若身熱心煩，輾轉反側不能入睡者可合用梔子豉湯清熱除煩。

4.3 寧心安神，滋腎和胃

臨床常見心煩不寐，入睡困難，心悸多夢，腹部脹滿疼痛，口干，手足心熱，五心煩熱，大便秘結，干如羊屎，舌紅少苔，脈細數者。治宜寧心安神，滋腎和胃。常以天王補心丹、二至丸、麥門冬湯加減用之。天王補心丹、二至丸心腎陰同補，滋陰養血，寧心安神，更有滋先天以養后天之意，加之麥門冬湯益胃生津，標本同治，效果顯著。女貞子、墨旱蓮，藥性平和，平補肝腎養陰血而不滋膩，《本經》記載：“主補中，安五臟，養精神，除百病。”茯苓與茯神同用，可增強健脾寧心安神之力。心中煩熱較重者可合用百合地黃湯，養陰清心安神。現代藥理研究表明，百合地黃湯具有很好的治療失眠的作用[22]。針對失眠合并慢性胃炎復雜的病因病機，確定治法，復法合方，經方合用，時方合用，亦或是經方加時方的合用，靈活運用，效果明顯。

5 病案舉隅

患者，女，52歲。初診時間：2019年11月5日。主訴：失眠伴胃脹胃痛1年余，加重2個月。患者1年前因與人爭吵后出現心煩失眠，胃脘部脹滿不適，于當地醫院查電子胃鏡示：慢性非萎縮性胃炎，曾口服艾司唑侖片、奧美拉唑腸溶膠囊、枸櫞酸莫沙必利片，癥狀有所減輕，停藥后難以入睡。2個月前因心情不佳病情加重，入睡困難，夜間易醒，時有胃痛，服用上述藥物未見明顯好轉，遂來就診。初診癥見：入睡困難，每晚大約能睡4小時，心煩，睡后易醒，醒后再難入睡，間斷胃脘脹痛連及兩脅，食欲不振，噯氣，無燒心反酸，無惡心嘔吐，口干口苦，大便秘結，量少，2日1行，舌暗紅，苔黃，脈弦滑。西醫診斷：(1)失眠；(2)慢性非萎縮性胃炎。中醫診斷：(1)不寐；(2)胃痛(心神不寧，肝胃不和)。治則：悅心安神，疏肝和胃。處方：合歡皮15 g、合歡花15 g、百合20 g、生地黃15 g、當歸12 g、柴胡12 g、黃芩9 g、石菖蒲15 g、郁金9 g、醋延胡索6 g、蒲公英12 g、八月札15 g、烏藥6 g、茯苓15 g、白芍20 g，每日1劑，水煎2次，取汁200～300 mL，分早晚飯后分2次服。服7劑。

二診(2019年11月12日)：藥后入睡較前好轉，夜間醒的次數減少，胃痛胃脹有所減輕，兩脅脹痛，偶有噯氣，疲乏無力，大便已不干，每日1行，舌暗紅，苔黃，脈弦滑。原方去生地黃，黃芩減至6 g，加茯神15 g、佛手15 g，延胡索加至12 g，茯苓加至20 g，服14劑。

三診(2019年11月26日)：藥后每晚能睡5～6小時，胃脘脹痛、兩脅脹痛基本消失，偶有噯氣，食欲稍增。大便1日1行，舌暗，苔薄黃，脈弦。上方去延胡索、八月札、柴胡減至6 g，加北沙參15 g，石斛15 g。服7劑。后患者病情明顯好轉，上方制成水丸繼服2個月。停藥3個月后電話隨訪，患者無明顯不適，失眠、胃痛未復發。

按 CG為臨床常見病，病人表現多樣，亦可無癥狀。正如葉天士所云：“肝為起病之源，胃為傳病之所。”[23]本患者肝氣不疏，長期失眠，心神不悅，影響脾胃功能，表現為肝氣犯胃，胃失和降，氣郁化火，火擾心神，致使CG發生。針對失眠合病CG，本案以百合地黃湯、菖蒲郁金湯、當歸芍藥散、柴胡疏肝散加減治療。方中合歡皮、合歡花疏肝解郁，悅心安神，酸棗仁養心血而安心神，胃腑自和，謂之“臥安胃自和”。柴胡、黃芩疏肝清熱，佛手、八月札疏肝理氣和胃，百合、生地黃養陰清熱尤其適用于情志不暢導致脾胃運化受納失常者。烏藥、延胡索調肝寬中止痛，石菖蒲和中健胃，安神益智，全方疏肝清熱不傷陰，安神助眠和胃。方中合歡皮、合歡花疏肝解郁，悅心安神，百合、生地黃養陰清熱，尤其適用于情志不暢導致脾胃運化受納失常者。當歸、白芍養血止痛，柴胡、黃芩疏肝清熱，八月札疏肝理氣和胃，烏藥、延胡索調肝寬中止痛，石菖蒲和中健胃，安神益智，郁金清心涼血，蒲公英清熱解毒，茯苓健脾胃，寧心神，全方疏肝清熱不傷陰，安神助眠和胃。理氣藥易傷陰，久病胃陰易虧，遂加北沙參、石斛滋陰生津和胃。患者癥狀明顯好轉后改湯藥為丸藥，服用方便，效果持久。

6 結語

失眠與脾胃病密切相關，脾胃病的預防、治療、調護都應重視患者的睡眠狀況。臨床中CG的病因病機復雜多變，對于“臥不安則胃不和”而致的CG治療要緊扣病機，病證結合，尤其要重視治療失眠，心胃同治，標本兼顧。失眠與CG皆為慢性病，病程較長，治療亦需要時間，湯劑丸劑配合應用，癥狀好轉要注重鞏固療效，更要注重飲食及情緒調理，“臥安則胃自和”對于CG的治療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