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溯之

我小時候覺得阮時是我見過的最呆的男孩子。在同一個年紀的女孩還在披著床單玩角色扮演,男孩還在揮舞著金箍棒玩泥巴的時候,阮時已經開始抱著一本從我爸那里借的《九章算術》坐在榕樹下的大石頭上一看就是一整天。
“璧夏,陳叔叔說晚上他回來之前你必須把第二單元的數學題做完。”阮時一板一眼,像電視劇里的私塾先生。
我翻了翻手下的練習冊,眼珠一轉:“阮時,你想不想去王大妞家看看新買的高級電視?你幫我把第二單元寫完,我就帶你去。”
我在清水村的孩子群里很有威望,因為陳璧夏是陳校長女兒的名字。所以我帶著阮時走進王大妞家時,那些不喜歡阮時的小伙伴沒有提出抗議。可沒想到,那天王大妞家的電視出了點問題,怎么拍打都換不了臺。屏幕上閃爍著我們看不懂的奇怪文字,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男人站在舞臺中央,音樂隨之響起。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改編的音樂劇。一曲歌罷,我戳了戳阮時:“歌詞是什么來著?人們企圖用……”阮時流利地接道:“人類企圖攀及星星,鏤刻下自己的事跡,在彩色玻璃或石塊上。”
我沒想到小書呆子記性這么好,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我嘀咕:“人類……怎么攀及星星呢?”
和我爸相反,我媽不喜歡阮時。她說阮時和我爸一樣“ 百無一用是書生” 。聽村里人說, 我爸是城里來支教的大學生,本來在這里工作3年回去就能有正式編制,可是我爸不愿意走。
我是不太贊同我媽的說法的。
阮時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男孩子,別人絞盡腦汁琢磨的數學題,他看一眼就能推理出答案了。
“一輩子待在清水有什么不好嗎?”我一邊把紫色的苜蓿花插進用柳枝編成的花環里,一邊問旁邊的阮時。阮時正抱著《天文愛好者》看,我爸每次去鎮上都要給他買一本。
阮時突然問我:“璧夏,你的夢想是什么?”我瞅到阮時手下那一行大字:“星空是人類永恒的夢想之地。”天天抬頭就能看到的東西,有什么好夢想的?
那段時間我媽心情特別不好,一點小事就會沖我和我爸發火。所以王大妞的舉報便成了我媽打我的導火索,她把阮時給我寫數學作業的事告訴了我們老師,而老師在周六清早來了次家訪。
阮時在榕樹背后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哭得像花貓。身上和胳膊火辣辣地痛,讓我不禁遷怒于他:“都怪你!”
13歲的阮時已經有了少年俊秀的輪廓,此刻他拿著一袋“雪蓮”
冰糕,把涼涼的“雪蓮”貼在我紅腫的手臂上,“這樣會不會好一點?”我哼了一聲,用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又忍不住掉下一串眼淚來。
蟬鳴嘶啞,沉默片刻后,阮時說:“璧夏,我帶你去鎮上看廟會吧,好不好?”
鎮上一年一度的廟會總是很熱鬧,高蹺隊正好停在我們面前表演。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人群中間那個頭上戴滿簪花的高蹺演員接連跳過前面的演員,帶起一陣陣歡呼的浪,連腳下的鞋什么時候被踩掉了都不知道。
所以那天傍晚是阮時背我回家的。那個傍晚阮時背著我走了12里地,走壞了他唯一的一雙運動鞋。
我知道阮時家里條件不好,他少失怙恃,和貧弱的奶奶相依為命,我爸也因此對他格外憐愛。
隨后的那節體育課上,阮時的運動鞋不堪重負,“不治身亡”。
在一陣哄笑聲中,我悄悄從跳大繩的隊伍里溜出來,跟著阮時的背影進了操場邊的菜畦。
阮時正坐在田壟上發呆,破舊的運動鞋張著大嘴,露出阮時一蜷一蜷的腳趾。
我腦子一抽,突然開口:“阮時,我想好了。我以后要做高蹺隊的領舞,就像我們上次見到的大姐姐一樣。”
我望著蔚藍的天空,在心里偷偷地說:“我很想要一雙高蹺演員那樣結實的鞋子。然后學著做一雙給你,那么你背著我走再遠的路,都不會壞掉了。”
初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爸偷偷拿了家里的存折,用一筆數目不小的錢送阮時去北京參加天文奧賽。一個月后阮時回來了,他在天文奧賽上拿了一等獎,我爸還在學校給他貼了紅榜。
阮時榮歸故里,一下課就被人團團簇擁著,投在他身上的全是好奇和崇拜的視線。像是偷藏的珠寶被別人發現了,我那段時間心情一直很糟糕。放學鈴響了,我便聽到教室門口王大妞亢奮的聲音:“阮時,我們一起回家吧,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我幾乎是最后一個走出校門的,卻在校門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阮時看到我,臉上便露出柔軟的笑意:“璧夏,我從北京帶了禮物給你。”他像變魔術一樣從背后拿出一本書,上面寫著《巴黎圣母院》。他抿抿嘴,有些別扭地低聲哼了一段久違的旋律。那是9歲時我和他在王大妞家的電視機里聽到的那首歌。
落日余暉在阮時周身暈開一圈金色的淡光,他白皙的臉頰上是緋色的暮光:“還有,這個給你。”
他攤開手掌,掌心上的東西類似于我之前給他描述過的高蹺演員頭上的頭花,“售貨員告訴我,這個叫簪子。”
我小心翼翼地從他手心里拿過來,仿佛怕一碰就碎掉似的,它比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形容詞還要美好,輕盈得像一個15歲女孩的夢境。
高三那年對于我和阮時來說很動蕩。阮時的奶奶去世了,我爸便把伶仃一人的阮時接回了我家,我媽吵著要和我爸離婚,當晚便收拾行李回了娘家。
阮時坐在我身邊,他小心翼翼地問:“璧夏,你怪不怪我?”我搖了搖頭。
阮時突然抱住我,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肩上,就像奶奶葬禮上我對他做的動作一樣。他在顫抖:“璧夏,對不起。”
可我真的不怪他。怪我家不夠富裕,所以資助阮時之后的捉襟見肘才令我媽憤怒;怪我不夠聰明,所以與阮時對比之下我媽才更加失望。
少年的眼淚順著我的脖頸流到我的心口,他說:“璧夏,你不要怕,以后有我陪著你,我永遠都不會走。”
那天的星星很多,也很明亮,每顆都像在眨著眼睛見證少年真心的誓言。
我忍著眼淚跟他開玩笑:“阮時,我現在的夢想很俗很俗,我想賺很多錢。我要做大明星。”那樣的話,爸爸媽媽就不會吵架了,阮時也可以隨心所欲地留在我身邊。
阮時憑借競賽加分成功考上了北京的Q大,我卻只能考入天津的一所二流藝術學校。我去報到那天,阮時特意請假出來,眼下有淡淡的青,笑起來時眼瞳卻依舊清亮。
阮時接過我的行李,帶著我出了站。盡管穿著樸素,他的氣質似乎已能和諧地融入繁華而現代的城市中。我下意識地把破舊的挎包往身側藏了藏,手背偶然與阮時的手碰在一起,片刻后,他的指尖滑過我的掌心,又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訝異地抬頭看向他,阮時正視著前方,一本正經地說:“這樣就不會走散了。”他通紅的耳朵藏在鬢發間,我的笑容忍不住爬上了臉。
阮時一有空就會來天津看我,來見我的時候,總是掛著兩個黑眼圈。傍晚我送他去火車站,他進了入站的通道,上一秒還在沖我擺手,下一秒就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在病床前枯坐到阮時醒過來時,我艱澀地開口:“醫生說你是太疲勞了,你要多休息。”
我知道阮時為什么這么拼命。藝術院校學費高昂,阮時總是背著我,對我爸慷慨解囊。
那年生日,阮時帶著禮物來后街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給客人洗頭。
我沒想到他為了給我驚喜,會一聲不吭地來學校找我,室友告訴他,我在學校后門的理發店兼職。
給客人洗完頭發,我有些局促不安地走出來,阮時第一次對我發火:“陳璧夏,就算錢不夠用,你又何必這么作踐自己?”幾個月積攢的委屈就這樣爆發,我的聲音尖銳得不像自己:“我有教授請我去實驗室工作嗎?有家長要我去給孩子輔導功課嗎?我就是這么差勁啊!”
阮時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便走了,下班時經理遞給了我一塊蛋糕,還有一個小盒子,我打開一看,里面是星星吊墜的項鏈。那晚,我坐在理發店門口,混著眼淚吃完了蛋糕,等不哭了才給阮時打電話:“對不起。”
“沒關系。”阮時說,“你吃晚飯了嗎?”我的眼淚又唰一下落下來了。
阮時托導師給我找了個線上文字錄入的工作,我終于不用在寒冬臘月把手在水里一泡就是近10個小時。兼職的工資我用來給阮時買了生日禮物——一個水晶的天文望遠鏡模型。
可生日那天,阮時恰巧要做大學生創新實踐優秀項目的匯報,我下了高鐵,自己坐地鐵去Q大。禮堂早已人滿為患,我坐在食堂看電視里的轉播,阮時清秀的面孔出現在屏幕正中央。
阮時之后上臺的是他的導師,老教授臉上寫滿了驕傲:“這是我的得意門生,不久前剛剛收到曼徹斯特大學的錄取通知。”
我緊緊地抱著懷中的禮物盒,指甲幾乎嵌進了紙板。一輛蓋著紅布的小車被推上臺,教授掀開紅布,里面是一架天文望遠鏡。“這架望遠鏡上鐫刻了你的名字,期待著你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繼續探索神秘的宇宙。”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看著阮時。他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下,仿佛天生就該被萬眾矚目。
阮時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食堂里的人都在偷偷看他。我不動聲色地把腳下的盒子踢得更遠,把手掌攥成拳放在他面前:“猜猜我給你準備了什么禮物?”
我松開手,把手掌印在他的手上,笑嘻嘻地開口:“對不起,只能送你一團空氣啦,我真的很窮嘛。”
他的表情還是那么溫柔:“你來了就很好。”
我把積攢了許久的喜歡放進他的掌心,它那么輕飄飄的,卻是我做了這么多年的一場夢。
阮時出國那天,恰巧是我參加的一個選秀節目決賽的時間。那或許是我這么多年來離夢想最近的時刻,可是我所有的夢想都和那個少年有關,他要離開,我無論如何都得去送他。
阮時進安檢之前,我叫他:“阮時。”他垂眸看我,眼瞳映著機場大廳瑩亮的光。盡管他從未想過丟下我,但是我知道,放他高飛才是最好的選擇。
阮時讀研的第一年,為我定了一張飛往法國巴黎的機票,說要帶我去看巴黎圣母院和巴黎天文館。我怕誤飛機,提前一天就去了機場大廳坐著,卻在第二天早上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掛了電話之后,我平靜地給阮時打電話,說我媽出車禍了,我要去照顧她,不能去巴黎了。阮時在電話那頭溫柔地安慰著我,還說我們下次再見。
但是我們沒有下次了。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真的沒有必要再強行闖進屬于阮時的那個世界了。
阮時曾做過許多傻事。
比如,為了用電腦而跟著陳叔叔學習天文;比如,在飯店洗了一個月的碗只為了買一支簪子;比如,瘋狂兼職,只為攢夠一張從中國飛往巴黎的機票。
他想帶她看巴黎圣母院和巴黎天文館,想問問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但是她說:“對不起,阮時。請你一個人往更高處走吧。”
2019年4月10日,E H T發布了人類歷史上首張黑洞照片,那是5500萬光年外的一個正在消亡的世界。
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起火,有著800多年歷史的尖塔在火災中轟然倒塌。
阮時想,這個世界上或許沒有什么不可能,也沒有什么永恒。但他永遠感謝天文學為他帶來了光,而那個女孩為他帶來了天文學。
//摘自《花火》2020年8月B刊,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