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耐克籃球鞋

王可心

1

吳愛蓮要給她的兒子買一雙耐克的詹姆斯系列籃球鞋。

她兒子叫李啟航，小名帥兒，今年剛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學，吳愛蓮和兒子都很興奮。兒子兩歲的時候，吳愛蓮離了婚，兒子4歲的時候，前夫在一場車禍中死了。除了廉租房的房租、水電，她每個月掙的錢，剛好夠母子兩人的生活費，需要補課時，還要寅吃卯糧。

半月前入學時，吳愛蓮掏出半生的積蓄，又跟姐姐借了5000元。好在兒子報到后不到一個禮拜就給她來了電話，說學校給他和幾名同學申請了助學金，每月能給幾百塊錢，吳愛蓮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樣兒子就能順利完成學業了，否則以她的工資，想供出一個大學生幾乎是不可能的。她有哮喘，冷了不行，熱了不行，累了更不行。

身體不好，沒有學歷，沒有手藝，一個50歲的女人除了在醫院當清潔工，還能干啥呢？助學金絕對是雪中送炭，讓她心里那塊石頭落了地。

就是不知道兒子是不是要招同學的嘲笑，走之前，吳愛蓮把社區開具的單親家庭證明、低收入證明交到兒子手里時，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子從小就知道報喜不報憂，不給他媽添堵。

2

想給帥兒買雙好鞋緣于去年暑假里的一場球賽。那天剛好下過一場小雨，帥兒和他的幾個同學在學校的操場玩籃球。吳愛蓮下了班去觀戰，她覺得球場上的兒子特別帥，一米八幾的大個兒，清秀白凈的臉，投籃姿勢帶勁兒，三步籃有點像美國N B A那些球星。吳愛蓮覺得坐在操場邊上看兒子打球，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那天，本來兒子的球隊要輸了，突然來了兩個著裝艷麗一身專業范兒的高個兒男孩，換上場，上躥下跳幾個回合就扭轉了局面。中間休息時，高個兒男孩坐在最舒服的椅子上喝著飲料，幾個孩子湊過去唏噓著比畫他們腳下的球鞋，其中一個高個兒干脆大大方方地脫下，給大家隨便看，孩子們圍過去，眾星捧月，吳愛蓮就坐在他們的旁邊。

那是一款很特殊的鞋，半高幫，藍色透明底，全針織面，一道一道黑白相間的條紋，像海上的波浪，夏天還捂得這么嚴實，不熱嗎？一個男孩子聽了她的問話，說，透氣，吸汗，高幫是為了保護腳踝，彈跳時不受傷。孩子們都動了心，左一只右一只地試來試去。吳愛蓮拽了正喝水的兒子一把，你也試試，她說。兒子說，太麻煩，不試了，然后就跑了。

吳愛蓮覺得這個鞋越看越好看。再上場時，她看著穿這種鞋的那倆男孩一招一式，奔跑跳躍，格外拉風，腿部的線條也明朗有力，包括他們最后反敗為勝，她都歸結為鞋的功勞。這雙鞋讓他們的跳躍，特別是投籃一瞬有了滯空。“滯空”這個詞她也是跟兒子學的。

因為有了這雙鞋，吳愛蓮那天格外關注孩子們的腳，她發現，除了這兩雙耐克，別的孩子穿的鞋也比他兒子的好，她兒子穿的是30多元一雙的雙錢兒。今天看著，寒酸得扎眼。她暗暗咬了下牙，她得給兒子買一雙這樣的鞋，她的帥兒穿上能是全場最帥的。散場的時候，她拉住一個高個兒問在哪兒買的，高個兒說，歐亞的耐克專賣，她又順口問多少錢。男孩說出了一個讓她半天沒回過神的價，2400元。然后他又補充了一下，這是詹姆斯十六。

跟大明星刮上邊的鞋咋就這么貴？她立馬明白了兒子為啥沒試。她原來想，一雙球鞋，最多也就三四百塊錢，她攢倆月，緊一緊，就買了。可是，2000多塊錢，是她一個月的工資，她用啥買？

這個夜晚，吳愛蓮失眠了。離婚，前夫死，兒子中考，她都能呼呼大睡，因為干體力活兒，她累。可這個晚上，她一直睜眼躺到天亮，腦子里全是那雙一道道黑白波浪的鞋。晨光打在窗簾時，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兒子考上大學，她要買一雙這樣的鞋送給兒子當禮物，正好兒子的生日也在那幾天。這個決心一下，她的心晴朗了不少。每天除了盼高考，還盼著買鞋。可是，高考結束，她的計劃落空了，上大學需要學費。她取出僅有的10000多元存款，又跟姐姐借了5000元，才把兒子送走。

送走了兒子，吳愛蓮還是惦記那雙鞋，寢食難安。不行，她要買，必須讓他穿上那么漂亮的鞋，奔跑在大學的籃球場。吳愛蓮想兒子時就翻照片，從滿月照看起，一年年地一直看到高考后，百看不厭。兒子這些年跟著她吃了太多的苦，集體照里總是顯得有那么點單薄。她得給兒子一個補償。

3

她先去了商場，確定到底兩千四百幾，到了柜臺，卻咋也沒找到去年見的那雙波浪鞋，咋沒了呢？服務員告訴她，舊款已經下架，現在只有當年新款了。吳愛蓮急了，說，我就要那個詹姆斯十六。服務員又耐心地強調了一遍，下線了，沒有了。她指著一雙鞋說，這個也是詹姆斯，詹姆斯十七。吳愛蓮看了眼價簽，2580元，比原來又貴了100多，眼淚開始在吳愛蓮的眼窩打轉。服務員善解人意，馬上介紹說，幾百塊的凱里歐文、PG4也一樣好穿。可是吳愛蓮的眼睛只死死地盯著十七，黑色的鞋面，紫色的鞋底，后跟閃著火焰一樣的光芒。

吳愛蓮很沮喪，她一路想著，到了樓下的大門口，再次做出了買的決心，于是她的心情豁然開朗，腳步也輕快了。

錢從哪兒來？吳愛蓮豁出去了，再次著臉到了姐姐家。她姐說，不借，絕不能借，你這是虛榮。

吳愛蓮說，誰不虛榮，我兒子都是大學生了，虛榮一次咋了？她還用了一個“求”字。可是她姐堅決不借，說借了，就是助紂為虐。

吳愛蓮說了一句：“你也有孩子呀。”

“有孩子咋了？我就告訴我兒子，別硬裝。就像政府給你解決了廉租房，還給你蓋個別墅嗎？”

姐姐像攆狗一樣把她轟出門，臨關門時還告訴她，不許為了買鞋不還錢，晚還也不行！

還有3天開支，吳愛蓮掰著指頭數。終于到了日子，她給兒子轉了700元，又交了一系列的費用，手里最后剩下1200元。她得把這些錢盡可能多地攢下來，兒子不在家，她可以不吃菜，不吃水果，她看到了屋角的一袋米，有它就夠了，拌上醬油，她就能活著了。為了省下每一塊錢，她決定步行上班。

她所在的醫院離家12站地，但是她走起來一點不覺得累，因為中間路過歐亞，每次走到那兒，吳愛蓮都會放慢腳步，美美地想一想兒子穿上那雙鞋的模樣。晚上躺在被窩里再看一看兒子打球的視頻，一天就這么幸福地過去了。

這么過了一個月，快到月底時，她就有了2300塊錢。這天傍晚，吳愛蓮路過歐亞，無意間一抬頭，一張海報差點戳瞎了她的眼睛：本周六，耐克鞋全場限時打八折。吳愛蓮擦亮雙眼反復地看那張海報，不放心，她又上樓去專柜問，服務員不但告訴了她時間，還給她算好了折后價，2064元，吳愛蓮感覺撿錢了。

她又是一路哼著歌回家的，為了慶祝，走到樓下的超市，她買了一只咸鴨蛋。她手里的錢不但夠了，還綽綽有余，可以吃一點帶味的東西了。

晚上，她還跟兒子來了個視頻。當然她不會把買鞋的事告訴他，如果兒子現在知道了，定會制止她購買。兒子正在宿舍吃飯，吃的是大米飯，西紅柿炒雞蛋。沒幾分鐘，兒子有點不耐煩了，說，媽我得打球去了，同學等著我呢。吳愛蓮樂了，去吧去吧。傻小子，下禮拜你就有詹姆斯啦，關上手機，她嘟囔了一句。

4

周五的晚上，吳愛蓮有些興奮，想著明天就可以實現她的理想，也是兒子的理想，她睡不著覺。

往事又一股腦兒地撞進腦子里，兒子跟著她沒吃過好的、沒穿過好的不說，如果能拿出更多的錢補課，他說不定能上清華北大呢。唉，好在明天就要買到那雙鞋了，不能彌補所有的遺憾，起碼可以讓她這個媽當得是那么回事兒了。

想著想著，快天亮時，吳愛蓮打了個盹兒，再睜眼時，天哪，8點20了，馬上就到9點。打折時間是9點到9點半，服務員說去晚了，就可能搶沒了。她一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來不及洗臉刷牙，揣上錢，蹬上鞋就往樓下跑。

當然，她今天不能步行了，來不及了，她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跑到門口時，剛好玻璃門緩緩打開，大堂領班帶著幾名導購小姐迎門而立。吳愛蓮有些手足無措，她還是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她的心撲騰撲騰地跳，一直跳到了5樓專柜，又看到了那片燃燒的火焰。吳愛蓮的臉騰地紅了，她帶著顫音說，開這雙鞋，42碼半。服務員開好了票，指點她去了收銀臺，遞上小票，伸手掏錢，她愣了，包里空空，那個信封呢？吳愛蓮臉上的血直往上涌，哇的一聲。

被安保人員扶著走到滾梯時，崩潰的吳愛蓮真想直接扎下去。活著還有什么勁呢？還有什么臉活著呢？

走在馬路上，小刀一樣的風打在流滿淚水的臉上，到家時，臉蛋就像凍梨一般。錢丟在哪兒了呢？應該是在公共汽車上讓人偷了，想到這兒，她就懊悔不已，為啥起來晚了呢？

第二天，吳愛蓮少有地上班遲到了。她帶著兩只水蜜桃似的眼睛，做出了重大決定，重新攢錢，買！

于是，吳愛蓮又回到了兩月前的日子，只吃大米飯，步行上下班。又開了一個月的工資時，兜里的錢就又接近2000了，勝利又在望了。這時已經過了陽歷新年，2月就放寒假了，當面給兒子也挺好啊。吳愛蓮想想那一刻，丟錢的煩惱就煙消云散了。

就在這時，兒子給她發來了一個視頻，是一場球賽的微信海報，兒子進了校籃球隊，是全隊唯一的大一新生。1月15日，他們球隊要跟外校打一場新年友誼賽，兒子是首發主力，他還興奮地給吳愛蓮展示了自己的新隊服，火紅火紅的背心上印著一個碩大的9號，兒子說，喬丹剛進國家隊時穿的就是9號。

咋會這樣呢？要是二月就可以穿上新鞋比賽啦。吳愛蓮躺在床上又輾轉反側了。不行，必須讓兒子穿上新鞋，這是帥兒上了大學的首場比賽，一定得讓他帥起來，得拉風，興許還有不少女生啦啦隊呢。兒子也到了談女朋友的年齡了。

大半夜的，吳愛蓮下了地，她環視著這套一室一廳，這是幾年前政府分的廉租房，怎么能在這幾十平方米內變出錢呢？她打起了電視冰箱的主意，隨便賣一件，可以換來幾百塊錢，但兒子回來會發現，她不能讓兒子發現。什么能讓兒子發現不了呢？上班的車流剛剛喧囂起來，吳愛蓮就來到人民大街和淞江路的十字路口，她第一個登上了長駐路口的義務獻血車。擼起胳膊，輕松地到手500元。

一路小跑到家，扔下紅色的獻血證，取上那些錢，直奔歐亞。路上，吳愛蓮再次哼起了歌。她幾乎是蹦蹦跶跶地到了5樓。再次開票，再次交款。一沓人民幣遞給收銀員時，吳愛蓮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回到家，她把鞋盒打開，把閃著火焰的詹姆斯擺在了桌上供著欣賞，真漂亮，她拍了下手。掏出手機沖著它按下快門，咔咔咔，一連拍了十來張。

5

和“詹姆斯”在一張桌上吃過午飯，吳愛蓮就七拐八拐找到順豐快遞站，填單時，她要求保價，對方說，不就雙耐克嘛，我們這天天郵的比這都高級，用不著保，吳愛蓮不干，還是花了高價的郵費。鞋一郵走，吳愛蓮就覺得她的世界一片靜默了，竟然生出了一絲寂寞。當然，很快她又緊張起來，想想帥兒打開鞋盒時能是什么表情呢？

第二天晚上，她的微信嘀嗒響了，一整天攥著手機，所以她一秒沒遲地點開，是帥兒的照片，一張全身照，穿著那雙火焰詹姆斯，9號球衣，單手，抱著籃球笑嘻嘻地看著她，還有一張是火焰詹姆斯的特寫。緊跟著是帥兒發來的表情包，綠色的小人張開雙臂小小的擁抱。吳愛蓮捂著嘴哭了，很快就到了比賽日。兒子也很懂事，讓他的同學給他拍了好多短視頻。吳愛蓮覺得兒子比往常哪次發揮得都好，跳躍得也帥，絕對拉風。她端著手機親了親她的寶貝兒子，在屋里轉了一圈。妥妥的了，她要去置辦年貨了，再有一個多禮拜，兒子就回來了。照著鏡子，吳愛蓮感覺自己容光煥發。

沒過幾天，吳愛蓮所在的社區找到她，讓她去一趟。啥事呢？進到屋里，拘謹地給對方行了個彎腰禮，她很感謝眼前的同齡人，她是社區的負責人，幫吳愛蓮解決很多生活問題。

負責人這次沒了以往的熱情和客套，單刀直入地問她是不是花了2000多元給兒子買了一雙耐克籃球鞋，吳愛蓮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對方下面的話讓她五雷轟頂。負責人說，因為李啟航，也就是她兒子穿上了耐克高端籃球鞋，學校來函質疑社區開具的低收入證明，并已經正式取消了他的助學金資格。看吳愛蓮沒反應過來，社區干部又陰沉著臉重復了一遍。

吳愛蓮蒙著走回家，沒吃沒喝，一夜失眠。半夜三更起來吃了藥，她的哮喘病好像犯了。

天剛亮，吳愛蓮頂著小雪出了門。她跟單位請了假，她要趕早買張火車票，去兒子的學校，跟老師跟學校好好說道說道，沒偷沒搶，醬油泡飯攢的錢，給兒子買雙鞋咋了，就是大明星詹姆斯穿過的又咋了？她不服！她想兒子肯定早就得到了消息，但是他懂事，他不會說。

//摘自《小說選刊》2021年第1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