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東院和西院分別住著兩個肺癌患者,一個是早期,一個是晚期。一天早上,他們推開門,同時看到幾只烏鴉落在院子里的枯樹上,沒過幾天,那個肺癌早期的患者去世了,他看到了烏鴉,他說那是不吉利的鳥,是來索他的命的,這些無端的猜測,加重了他的病情,最后郁郁而終。那個肺癌晚期的患者精神倒是一直不錯,他眼神不好,他當天問鄰居,樹上落的都是些什么鳥?鄰居說,喜鵲,不過長得有點丑而已。
母親住院一個多月,終于出院了。雖說病情控制得差不多了,但身子里的力氣卻漏掉了許多。母親想走著回家,我答應了。我攙著母親,過人行橫道時,母親不能快走,又不肯讓我背,只好走走停停,一個綠燈的時間根本不夠用。可是那天的車,沒有一個按喇叭的,都自動給我們讓路。這讓我感到欣慰,一邊扶著母親,一邊向那些車里的人點頭致謝。扶著母親,像扶著一捆沒有捆好的稻草,不敢使勁兒又不敢放松。我緊緊抓著母親的胳膊,擔心一撒手,輕飄飄的母親就會被風吹得沒了蹤影。
他說:“那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間,我們認識好久了,一起出去玩過好多好多次了,不知道,下個周日,可以把‘我們一起出去玩’改成‘我們去約會’嗎?”這是我聽音樂電臺,一個柔美的聲音在說:“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因為即便你捂住了嘴巴,也會從眼睛里跑出來。你的眼睛很好看,里面有晴雨、日月、山川、云霧、花鳥……但我的眼睛更好看,因為,我的眼睛里有你。”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她逃無可逃,或者說,她壓根不懂得逃。她像一棵掉光了全部葉子的樹,衣不蔽體。她已經不懂得何為羞恥,大概也不太理解為何其他人都要穿著衣服。誰會在細雨蒙蒙的天氣里,光著腳跑出去,細數一片花瓣上的紋路?她會!她是精神病患者,可是在我的眼里,她美得如此令人動容。在屬于她的那個世界里,她美得不可方物。那純凈的世界里,唯有她能匹配。
我受過很多苦,可是也得到過很多糖果。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兒時,每一次因難過委屈而哭泣之后,父親總是從臟兮兮的褲兜里像變魔術一般,變出一粒粒糖果來。父親的個人魅力不僅僅局限于兒女心中,在鄰居們心中同樣如此。父親有看天氣預報的習慣,幾乎每天晚上6點50分都會坐在電視機前,把第二天的天氣掌握得一清二楚。我總是嘲笑他,天天守在家里不出門,關心天氣干啥?父親說,人活著就該關心天氣啊!然后在第二天的清晨,就看到父親在門口和鄰居們打招呼:“今天有雨,記得帶把傘啊!”
母親冰箱的冷凍層已經沒有地方了。我們開始清理冰箱,結果讓我們感動不已。一小塊驢肉,母親說好吃,一定要留著給我們嘗嘗,她不知道這早已不是以前的日子了,比驢肉更好吃的東西都吃過了。一小袋毛豆,母親說冬天的時候,這就是稀罕玩意,過年的時候拿上桌,你們喝啤酒,比水煮花生好吃多了。竟然還有幾十只螞蚱,她說要油炸……那里堆積的已不再是各種稀奇的食物,而是母親點點滴滴的愛。這讓我想到兒時,院子里有一棵沙果樹。樹上的沙果,母親是不舍得吃一個的。母親吃的,永遠是落在地上的。每一口吃食,母親想的都是她的孩子。從貧窮到富足一直如此。
這人間,有一些人消失,就有另一些人出現。人們共用著一輪明月。無論偉大的,還是渺小的。沒有人知道,傷心的螞蟻正在自己的泥潭里掙扎喘息,也沒有人知道,歡樂的螞蟻正在自己的夢中練習長跑。螞蟻的觸須,一次次探測著最小的閃電,就像卑微渺小的人,在人間一次次撿拾著殘渣剩飯,一次次排練著愛恨恩怨。
水槽里堆積著碗筷,就像每天必要的爭吵。生活本身就是碎片,具體到每個人都是碎片。我們甘心平凡,但不甘心黯淡無光。即便自己不發光,有光的時候,我們總要懂得承接、積聚、擴散。爭吵之后,愛你的頭發,仍要一根一根地去愛;愛你的皺紋,仍要一條一條地去愛;愛你的淚水,仍要一滴一滴地去愛;愛你的一生,仍要一秒一秒地去愛。這就是我們愛著的人間。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