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列

龍湖上空不知何時移過來一大塊觀賞石般的暗黑云團,陡峭的石峰傾斜著向水面壓來,像是整塊大石頭都要倒在湖里。受到驚嚇,龍湖應激反應似的生出股股妖風,疾速攪動,把湖面推成碧綠的麥浪。
男人站在湖東岸樓房三層房間里,隔著玻璃窗看臨湖路上車來車往。龍湖上的變化激起了男人心中的漣漪,漣漪雖小,卻有點兒突如其來,這種感覺他最不喜歡。男人稍一猶豫,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汽車鑰匙,換上一腳蹬休閑鞋,啪的一聲帶上門。臨湖路上緊挨人行道白線劃出了一格一格停車位,像地上擺了一把長長的梯子。男人下樓后瞅了一眼一百米外停車位上的長安轎車,習慣性地左右看看,邁開步子向它走去。停車線里一排轎車連續的后窗玻璃、側窗玻璃和后視鏡映出了連續的反射影像,男子借此觀望身后,影影綽綽讓他頓生不安,腳步不由加快。在還沒有確定那些影影綽綽包圍過來之前,男人已然感覺到了威脅,并且越來越真切,緊張感傳導到雙腿,他跑了起來。
此時,他的身后陡然傳來大喊,男人已經高度緊張到什么都聽不見了,他繼續加速,邊跑邊點開遙控,沖到車邊拉開車門,一閃鉆進駕駛室,抬手按下四門中控鎖。影影綽綽瞬間變成了幾個壯實的男人,迅速撲向轎車,把他圍了起來。
男人慌亂中把車鑰匙彈開,朝點火開關里插,卻在周邊的面板上劃來劃去,留下幾道如冰鞋在冰面上留下的雜亂白痕。壯實男人們厲聲喊叫,撲到車窗玻璃上,猛砸,車體多個部位傳來越來越大的撞擊聲。這時,男人終于把鑰匙插進去,點著火,快速抽回右手去摸擋。忽然,他看見前擋風玻璃上趴著一個男人,那男人手里攥著烏黑的圓洞,正對著自己。槍,他見過,他們常拿槍,不過被槍這么近抵著是頭一回。男人渾身一軟,再沒力氣去掛擋。窗玻璃碎了,新鮮空氣瞬間涌了進來,男人剛想喘口氣,卻被一只有力的胳膊牢牢勒住了脖子。
周羽沒想到抓吸毒搶包的裴二彪還費了一番周折。起初,周羽把活兒交給袁帥鵬和方明明,試一試他倆的本事。袁帥鵬確實動了心思,他申請了一個新微信號“芳芳芯”,從網上下載一個長發女孩兒的照片當頭像,之后跑到花店拍了一堆姿態各異的玫瑰百合康乃馨、各式漂亮花盆和溢滿花香的花店裝飾照片,陸續更新到朋友圈。袁帥鵬警院畢業那年,趕上省里沒有招警,他在朋友開的花店幫忙,配送鮮花,對花店的事相當通曉。之后,袁帥鵬搜到裴二彪的微信,主動要求添加好友,裴二彪沒怎么遲疑就加上了。“我就不信小白兔不吃洋白菜。”袁帥鵬有些得意。
“芳芳芯”有意跟裴二彪聊一些花店的事,花賣得好了喜笑顏開,賣得少了就噘起小嘴吐泡泡。裴二彪也發個露著大牙的笑臉過來。花事聊得差不多了,“芳芳芯”就約裴二彪見面,吃個飯吧,地點在中山路中段醫藥公司隔壁的那家西餐廳。當天下午六點,袁帥鵬和方明明各開一輛轎車,相距三十米卡在餐廳兩頭。六點二十,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一輛長安轎車慢慢開了過來,似走似停,滿腹心思,像個出洞的鼴鼠。直覺告訴袁帥鵬,目標來了。袁帥鵬壓住過速的心跳,小聲通知方明明。哪知他剛掛手機拉開車門,就見長安轎車突然啟動,一個掛擋搶入車道,急加速就走。大街鬧市無法追車,袁帥鵬氣得大罵。
袁帥鵬從交巡警大隊調過來三個月,方明明從地方大學畢業考入警隊不到一年,倆人能有這樣的表現,周羽還是滿意的。“弟兄們干得不賴!”周羽鼓勵鎩羽而歸的兩個人。
前一段,裴二彪與另一個家伙騎一輛燃油助力車,在老城區飛車搶奪好幾起。燃油助力車沒有牌照,倆人帽檐壓得低低的,街頭的監控探頭大都裝在高處,從上邊幾乎看不清倆人面目。袁帥鵬把視頻翻來覆去地看,恨不得搬來高倍顯微鏡,總算在裴二彪側身搶包的一瞬間固定了他的面部,隨后在信息庫里檢索,把這個裴二彪給碰了出來。這已經很不容易了。抓捕失利后,袁帥鵬又悶在屋里兩天,終于找出了裴二彪的確切位置。趙偉受傷后,一中隊算上周羽這個中隊長才三個人,他報大隊長郭小猛,臨時借了倆弟兄,五個人準備妥當,急忙奔龍湖東岸。
圍住裴二彪的汽車后,周羽聽見發動機的點火聲,立馬飛撲到引擎蓋上,拔出手槍。袁帥鵬出發時帶了個伸縮警棍,周羽心想這家伙交巡警習慣未改,還以為是街頭出警吧。哪知關鍵時刻袁帥鵬用警棍粗頭猛砸裴二彪的車窗玻璃,猶如演唱會的低音鼓,狠狠造了一把現場氛圍。
龍鼓分局的執法辦案中心去年剛剛建好,在分局院子的西側,一排平房,窗明幾凈,如果不是外墻噴涂的警藍色,有點兒像個干凈的快捷酒店。現在把人帶到執法辦案中心,固定到訊問椅上,開啟攝像頭,安全規范省心,不像過去,抓過來的人帶到隊員寢辦合一的屋里,就銬在辦公桌后邊的鐵床上,外人進來嚇一跳,訊問完了還要專門有人看,一點兒不敢大意。過去用聯防隊員的年代,嫌疑人用各種刁鉆苦肉奇巧妖招騙過他們,從窗戶從廁所從墻頭逃之夭夭的故事周羽聽過不少。
一下車,袁帥鵬、方明明把裴二彪帶到執法辦案中心。袁帥鵬還沒開口問,裴二彪就腆著個木頭臉,兜頭來一句:“我吃東西了。”
“媽的,又一個!”袁帥鵬隨口罵了一句。
文封的吸毒人員“吃東西”大概開始于2000年左右。他們吃鐵絲,吃刀片,吃打火機,吃到肚里以后就有了“護身符”——監管條例規定凡是吞食異物的不予收押,況且這些人大部分有肺結核、肝炎,也不能收押。分局陳云龍局長做刑警時正趕上吸毒人員“吃東西”最瘋的時候,“能吃”的幾乎都被他們吃了,猶如害蟲下鄉,植被遭殃。最多的一個人吃四五件東西,最長的是一根二十三厘米的鋼條,它是怎樣通過喉嚨彎道的,大概已經不是醫學范疇的問題,需要工科來解釋。剛參加工作時周羽問過陳云龍,常聽說誰家有小孩兒不小心吃到肚子里一枚硬幣,嚇得爹媽連夜跑到醫院急診,有的還緊急手術,為啥這些吸毒的“吃東西”卻沒事?陳云龍說這些家伙“吃東西”很有技術含量,吃死吃出大事還真是個別的。吃鐵絲,把兩頭兒磨平;吃刀片,用透明膠帶把刀片包上;吃打火機,把油氣用完再把金屬帽去掉。吃到片子能拍得出來又不把自己吃死吃出大事,就是“吃得好”。“吃得好”,關不進去,才能在外邊繼續過毒癮,逍遙自在。還有吃痰的。陳云龍抓過一個吸毒的,把另一個吸毒又有肺結核病的人吐出來的一口濃痰給吃了,為的是也能得上肺結核。這事聽得周羽喉嚨發癢,一陣惡心,好似那口濃痰跑到了自己口腔里。
有了“護身符”干啥?非搶即偷,換錢吸毒。電動自行車、手機、金首飾,一眨眼不見了,十有八九是吸毒的干的。后來周羽出師了,初生牛犢不怕虎。周羽跟一個叫賴八斤的上演過“七擒孟獲”的戲。賴八斤仗著肚里有倆“護身符”,公然嘴里叼著刀片在龍湖邊的市場里轉悠,伺機割包。之前賴八斤掂著破壞鉗在街上偷電動車被抓個現行,拉到醫院一拍片,肚里一個鐵釘一個鑷子,不得不放人,這家伙囂張到竟然跑回派出所要破壞鉗,說這是吃飯的家什。這可把當時在派出所當治安警的周羽氣壞了,大罵道就是犯錯誤脫警服也要跟賴八斤干到底。周羽見賴八斤一次抓一次,抓過來一律打背銬,打得緊緊的,水米不給,屙尿不管,頂滿二十四小時,不準睡覺,我周羽陪你,你一打瞌睡,我就把你叫醒。“七擒孟獲”后,賴八斤見周羽就跑,聽見周羽的名字就哆嗦。不過不可能讓每個警察都當周羽,即便都是周羽,也擋不住賴八斤們帶著“護身符”在街面上亂竄作案。所以說那幾年,吸毒人員“吃東西”就像一根大大的魚刺,卡在公安局的喉嚨里吐不出來,咽下去又消化不了。喉嚨里有魚刺,發不出聲音,還無法將真正的原因向公眾“解釋”,真叫一個難受。
2006年年底,文封市公安局向吞食異物的吸毒人員正式“開刀”。周羽抓回的第一個“吃東西”的就是賴八斤。抓賴八斤的前一天,分局連夜召開動員會傳達市局會議精神,有幾句話周羽記得非常清楚:市局劉局長態度堅決,社會治安得了病公安局不治誰來治?社會治安有問題公安局不兜底誰來兜底?有點兒風險不怕,市局來擔,大家放手干。劉局長說的風險,周羽是知道的,對吞食異物的吸毒人員開膛破肚做手術,目前法律上沒有明確規定。這些人大多體弱多病,又都是滾刀肉,手術一旦死了人,那就是麻煩事。
讓周羽沒想到的是,他們把賴八斤抓住送到當時市局與第四人民醫院聯合建立的特殊病區時,其他分局已經送來十幾個了,做手術跟買炸雞一樣要排隊。那段時間全市警察鉚足了勁兒抓,街面上吸毒搶金項鏈的割包偷手機的撬電動車的全都送了進來,刑事報警立馬下降,龍鼓分局的降幅最為明顯,達到55%。那陣子,吸毒的別說看見警察,沒看見警察就想著咋跑,有的舉家跑到外地。周羽他們終于挺直了腰桿,看見吸毒的就兩眼放光。
下午六點,周羽提醒袁帥鵬、方明明輪流吃晚飯。剛放下電話,微信響了,一看是媳婦顧萌,“晚上回家吃飯嗎”?這段時間周羽天天加班,顧萌懶得理他,大概是她今天心情特別好才過問周羽的安排。
周羽稍一猶豫,“又帶人回來了,不回去吃了”。停了有半分多鐘,對話框里發來三個字“餓死你”。
夏天天長,周羽吃完飯在分局院里溜達了一會兒,天擦黑回到辦公室,剛進屋手機就響了,對方自稱是市局新聞中心的高陽,要來分局找他了解下午龍湖抓人的事。周羽納悶新聞中心咋知道恁快。他答復說:“剛抓到人,正在問,案情不明,現在還不能宣傳報道。”
“不是要報道,我急需了解現場情況,見了面再說吧。”
“周隊你看,現在微信、微博、百度文封吧出現了好幾段下午龍湖現場的小視頻,”高陽寒暄兩句后直奔主題,“轉發多的有兩段,其中一段二十八秒的轉發最快,比較清晰地拍到了幾個男人圍著汽車,一個男人趴在車上,手里疑似拿著一把手槍,另一個男人暴力砸碎車玻璃窗。”
“嗯,是我們下午在抓人。”周羽點點頭。
高陽接著說:“主要是網友的各種解讀,有說黑社會綁架的、當街搶劫的,還有說擔保公司強行收車的,當然,也有網友猜測是警察抓人。網上持槍的畫面,引起了一定社會恐慌。我們認為,由于視頻本身關注度高,輿情還會繼續升溫,所以要盡快回應。”
周羽拿過高陽的手機看了一遍視頻,說:“沒想到我們抓個人還整出大動靜了。”
介紹完情況,周羽一再叮囑高陽對外發可以,但不能多說。
“行,這樣吧,通稿形成后我可以發到你郵箱,你同意我們再發。”
“郵箱不常用,發了再發個短信吧。”
不到一個小時,高陽的短信來了——
情況通報
××××年×月×日16時10分,文封市公安局龍鼓分局民警在龍湖東岸抓捕一名吸毒搶奪的犯罪嫌疑人裴某時,裴某躲進一輛汽車,鎖閉車門,拒不配合。民警現場警告無效后,使用警械擊碎車窗玻璃,強行進入車內將裴某制伏。
目前,案件正在辦理中。
周羽提了兩條意見,一是把“吸毒搶奪”和兩處“裴某”都去掉,不提,因為還有同伙沒有抓到;二是可以在第一段結尾加上“抓捕行動未造成犯罪嫌疑人受傷”。至于周羽撲到引擎蓋上拔出手槍用不用體現在通稿里,倆人商議后認為,通稿開頭已經說明是警方抓捕,所以視頻里拿槍的肯定是警察,拔槍即是“民警現場警告”的方式,為不增加火藥味引起公眾不安,拔槍可以不再單獨提。高陽最后說,這些意見都要報領導審定。
這邊,裴二彪繞來繞去,就是不承認搶奪的事,問他開車的同伙是誰,照樣不交代。問他吃的啥,自稱吃了一個鋼釘,用塑料套包著。周羽見得多了,像裴二彪這種自恃有“護身符”的,通常啥都不認。晚上十點多,周羽讓袁帥鵬、方明明把裴二彪送到第二人民醫院特殊病區,關起來,排隊等開刀。
快十二點,周羽看完裴二彪的筆錄,點上一支煙,擺弄手機。他忽然想起了高陽,便點開新浪微博,搜索“平安文封”。果然,第一條置頂的微博就是。周羽仔細看了一遍,他的兩條意見都采納了,拔槍也沒有提,除此之外,另有兩三處文字上的小修改,都屬于表述技巧范疇,整體意思未變。他又看了一下發布時間,“22∶08”,不到兩個小時,轉發“1126”,評論“239”。點開評論,點贊最多的幾條被排在上邊,竟然基本上都是說風涼話牢騷話甚至質疑的,有的說警察抓捕方式太危險,壞人要是開動汽車撞死、撞傷無辜群眾咋辦,有的說龍湖是風景區都是外地游客,咋能在此抓人影響文封形象,甚至有的說,警察抓捕太暴力、太粗野,說好的文明執法呢?周羽氣得食指用力點擊關上微博,把手機硬生生扔在桌子上。
六月下旬,天像缺了冷卻液又壞了電子扇的發動機缸體,急速高溫。走在外面,如果你把視網膜擦得足夠干凈,能看見氣浪從路面溢出升騰,連綿不斷,層層疊疊,像是要把樓群、街道甚或整個城市承托起來。
天還不這么熱的時候,半個月前,龍鼓分局刑警大隊一中隊刑警趙偉在大潤發超市門口碰見了朱三兒。朱三兒有一張糖炒栗子包裝袋般暗黃的臉,腳踩一雙掉色運動鞋,休閑褲褲兜頂出一段硬物。趙偉知道朱三兒吸毒,一眼看出他褲兜里的硬物是改錐,準備偷電動車電瓶用的,一聲斷喝,就要去帶朱三兒走。事后訊問時,朱三兒一再辯解說,趙偉當時沒有亮出身份他不知道趙偉是警察,否則他萬不敢拿刀去扎警察。朱三兒那一刀扎在趙偉前胸,離心臟只有兩厘米。周羽自然不會信朱三兒的狡辯,他這種吸毒又身背刑案的人行兇時不會花時間去考慮對方身份,而是誰擋他的道,他就敢對誰動刀。
市局劉局長和分局陳局長等一干領導去醫院看望慰問趙偉時,周羽他們正兵分幾路滿世界抓朱三兒。自己中隊的弟兄負傷了,那可是大事。連著兩天沒合眼,終于在第三天凌晨兩點,周羽帶人在洗浴中心的被窩里把朱三兒捂住,穿著洗浴中心短褲的他被按到車上。
剛把朱三兒帶到分局,還沒開始訊問,這家伙直勾勾地看著周羽說:“我肚里有東西。”
周羽忍不住罵了一句,對袁帥鵬、方明明說:“看好他!明天上午拉到二院,開腸破肚!”
趙偉負傷一案以公安簡報的形式報到市局,劉局長得知光天化日公然扎傷民警的確實是吞食異物的吸毒人員后,十分惱火,要繼續加大對吸毒人員“開刀”的力度。
沒過幾天,市局就召開了吞食異物吸毒人員社會治理創新加壓推進會。周羽點開“文封公安網”網頁,在警務要聞一欄的頭條看到了市局的會議新聞。劉局長在會上毫不客氣地指出,一段時間以來,吞食異物吸毒人員社會治理創新工作機制有所放松,致使個別地區盜竊和搶奪案件反彈,甚至導致我們的民警被扎傷。六年多來,我們的做法和成效贏得了群眾口碑,同志們務必堅定信心,克難攻堅,把這一民心工程堅持到底。
周羽心中那簇小火花瞬間被點起來,把手中紅燙燙的煙頭狠狠擰死在滿是煙灰斑的煙灰缸里,心里盤算著明天去二院再挖挖朱三兒。十幾天了,刀也開過了,把口供和證據扎死,再挖出點兒其他案子。還有剛送去的裴二彪,看看啥時候能做手術。
對吞食異物吸毒人員“開刀”以來的六年多里,與市公安局合作的醫院已經換過三家,兩個月前,第二人民醫院建好了符合要求的特殊病區,正式運轉,算是第四家。至于為啥換了好幾個醫院,有的說是公安局欠醫院費用,醫院不干。還有說是開設特殊病區時間一長,病友聽說了都不來,影響醫院正常診療。再就是,大夫們也都不愿意和這幫人打交道。
換了二院周羽還是第一次來。方明明前面帶路,見到給朱三兒拍片做手術的俞樹君,方明明客氣地打招呼,說:“俞大夫還是你值班啊,辛苦啊。”俞大夫說:“支的就是這個差,干的就是這個活兒,你們不也一樣嘛。”方明明笑笑,抬手一指周羽道:“這是我們周隊長。”
“周隊長,周……羽?”俞樹君一回頭,愣了一下后,驚訝中稍帶驚喜。
“俞樹君,老同學吧?”周羽也趕忙回應。
“是啊是啊,沒想到在這兒見面了。”俞樹君笑著說。
周羽轉向袁帥鵬和方明明說:“這是我高中同學俞樹君,三中的。”
袁帥鵬說:“好啊,以后給俞大夫送人就方便了。”
周羽說:“你這家伙不會說話,以后少給俞大夫送人才是支持她工作。”話音一落,大家都哈哈一笑。
朱三兒被抓住時說了一句“我肚里有東西”,并沒說“我吃東西了”。別說,這家伙表述得還挺準,他確實沒有“吃東西”,而是把一根鋼針從肚皮上扎進去,鋼針自行“走”到了腹腔里。那根鋼針被體液腐蝕、生銹,與腸子粘連在一起。主刀大夫俞樹君特別小心,生怕鋼針斷在體內,加之術前檢查時朱三兒甲肝病毒呈陽性,需要傳染防護,所以手術還是費了點兒工夫。
袁帥鵬、方明明去取裴二彪的片子,辦公室里靜了下來。俞樹君拉開飲水機門,拿出紙杯,給周羽泡上一杯信陽毛尖,招呼他坐下。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畢業十五年了。那時知道你上了警院,后來聽說你在公安局,但不知道在哪個部門……”俞樹君笑著說。
“還真不知道你學醫了,主要是我太忙,跟咱班同學聯系不多。”周羽忙接上俞樹君的話。
袁帥鵬把裴二彪的CT結果拿來了,邊看著單子邊念:“十二指腸降部可見線狀高密度影,密度均勻,邊緣清晰。”
“這家伙說吃了一根鋼釘。”周羽接過話茬兒。
俞樹君從袁帥鵬手里接過單子,說:“這根鋼釘挺長的,位置嘛,不算好,十二指腸降部容易卡死在那兒。”
雖是老同學,畢竟十幾年沒見,說完工作又回憶了幾句班上的事就沒了話題。周羽說:“我們到特殊病區看看。”仨人就向俞樹君告辭了。
二院的特殊病區在醫院最后邊一幢小樓的二層。整個病區入口是AB門設計,A門進去是值班室,民警通過監視器查看病區的一舉一動,新送來的要在這里登記和例行檢查,之后打開B門,再把人送進病區。A門B門不能同時打開。等候手術和做完手術的分別安置在不同的病房。第一間大病房是等候手術的,裴二彪正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另一間大病房都是術后病人,周羽仨人一走進去,就見四五張床上都躺著光著上身的男人。朱三兒也躺在那里,看上去恢復得還不錯。幾個人床邊都掛著吊瓶,好似那種老廁所吊掛式的一排水箱,肚子上全都裹著繃帶或纏著紗布,恍若進了婦產科,不用說,都是剛開完刀取出異物的。再看這幾個人,面色黑黃,不見一絲血色,臉上的肉像車轍兒軋過泥濘又曬干后的景狀,個個目露兇光,看一眼就能想象他們的過往,即便是躺在病床上也讓你感到不安。周羽不由感嘆,這景象也許只有他和弟兄們才能司空見慣,那是屬于他們的家常便飯,跟此時此刻兩道鐵門之外寧靜的夏日時光簡直是兩個世界。
說起來“開刀”專項行動還幫了周羽個人生活上的忙。大概是2008年吧,那時他跟顧萌拍拖不久,倆人還沒有親密。顧萌是周羽喜歡的類型,臉蛋上恰到好處有些肉,平緩不鼓囊,像矮矮的沙丘,松軟會流動,沙丘在鬢角、下頜骨至下巴一線形成了好看的弧度,讓周羽著迷。
刑警周羽閱人無數,他很快就發現顧萌懂事,不是微笑就是點頭,從沒讓他尷尬。周羽請顧萌喝咖啡,店員系著干凈的小圍裙,很有禮貌地問:“先生您要拿鐵、摩卡還是卡布奇諾?”周羽頭也不抬,說:“我要黑胡椒的,五分熟。”顧萌忍不住想笑,忙抬起手來捂嘴,把牙齒擋回去,然后說:“其實我也喜歡吃黑胡椒的。”周羽反應過來后哈哈一笑,心想這下愛吃“生肉”也暴露了。周羽邀顧萌看《長江七號》,趁左鄰右舍都在笑的時候,周羽把右手悄悄搭在顧萌的左手上,顧萌像被關了電門馬上不笑了,周羽也不笑了,剩下的半部喜劇倆人就這樣安安靜靜伴著心跳加速看完了。
顧萌是“211”大學新聞傳播專業畢業,考進龍鼓區委宣傳部,工作穩定,朝九晚五,也是做刑警的周羽最看重的,況且人家比周羽的二本警院高了一個檔次,各方面都讓周羽沒啥說的。
一天,周羽在隊里整案卷,一看顧萌來電,心里一陣歡喜。顧萌含含糊糊說:“嗯嗯,你好,不好意思麻煩你個事。”
周羽一聽顧萌叫不出自己的名字,知道是喜歡上自己了,馬上高興地說:“別跟我客氣,快說什么事。”
顧萌說:“我的一個閨蜜,叫蘇蓮,不是前蘇聯的蘇聯,是蓮花的蓮,上午在迎賓路騎車時金項鏈被搶了,人也摔在地上,嚇得不輕。她剛結婚,項鏈是老公送的,丟了心不甘。對了,她去康橋派出所報的案。也不知道你們內部的規矩,如果不麻煩的話,想請你幫忙問問。”
周羽說:“康橋所是我們分局的,我這就去問,你等我消息。”
掛了電話,周羽屁顛屁顛直接跑去了康橋所。派出所接案的小黃一臉壞笑,說:“周哥碰見漂亮女受害人跑得真快,不會是對人家有想法吧?”
周羽說:“拉倒吧你,人家都結過婚了,不信你查查。”
玩笑歸玩笑,小黃真下了勁,周羽也動用了不少關系,沒出一周,不但案件破了,項鏈也費了一番工夫追了回來。搶奪蘇蓮項鏈的果然又是吸毒的,肚里有鐵絲,被派出所直接拉到醫院,拍過片子就排上了手術的隊。
蘇蓮要請顧萌吃飯,當然聲稱主要是請周羽,叫了另外一個閨蜜作陪。顧萌說這點兒事值不當請客,就當我們閨蜜聚會,讓周羽露個面見見大家。閨蜜們拍手稱快。
吃飯訂在了金明路“我很牛”牛排店。周羽要了一份黑胡椒牛排,全熟。剛點完,顧萌就說:“你不是喜歡五分熟嗎?”隨手又點了一份五分熟的黑胡椒,“你還吃你的五分熟,全熟的我吃。”
蘇蓮是顧萌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后在保險公司找到了工作,主要做人壽保險。飯剛開吃,蘇蓮的話匣子就打開了,說:“你們刑警打打殺殺跑這兒跑那兒的,買一份意外險多一份保障,對吧。”看看顧萌的表情沒有厭煩的意思,蘇蓮繼續密集地向周羽普及保險知識、增強公民保險意識。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蘇蓮忽然說:“光顧說保險了,項鏈的事還沒謝謝你呢。”
周羽說:“你是顧萌的好朋友,都是自己人,別跟我客氣。”事后周羽跟顧萌聊天,說:“賣保險的一個樣,什么場合都不忘推銷,說的話還都一樣。”
顧萌說:“那是她們的工作,你聽聽就可以了,買不買都沒事。”
那幾年,周羽抓吸毒抓盜竊在刑警隊嶄露頭角時,袁帥鵬這樣的年輕交巡警也開始顯露身手。袁帥鵬開著警車在花市一帶巡查,倆男子騎一輛無牌照摩托車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交巡警眼里,摩托車沒有牌照簡直就像成年人沒有穿衣服,不是一般的惹眼。袁帥鵬讓另一名民警查騎車人的駕駛證,一查,竟然沒有,馬上警惕起來,裝作不經意地去翻了翻車座下的小箱子。這期間,騎車人打了個電話,袁帥鵬聽出來是找熟人,就說:“既然有熟人,到所里登記一下,就可以走了。”倆人一聽就同意了,哪知到派出所就被控制了。袁帥鵬在小箱子里發現了改錐,他一下就明白了,但二對二沒有十足把握,就想出了上面的借口。再搜,袁帥鵬在騎車人身上找到了一根針,裝在空的圓珠筆筆芯里。針是碰見警察時用來緊急吃的。再查,倆人都吸毒。
袁帥鵬的故事傳到周羽耳朵里,他便攛掇郭小猛找陳局長要人,“他一個交巡警比我們刑警大隊有些人抓的都多”。哪知交巡警大隊把袁帥鵬捂得死死的,就是不放。郭小猛跟陳局長軟磨硬泡,死纏爛打,三個月后才把袁帥鵬要了過來,當然給了一中隊。
袁帥鵬來到刑警隊后,雖說不如周羽當年七擒賴八斤那般生猛,卻很愛動腦子。過去當交巡警沒有真正偵查辦案,所以袁帥鵬沒事就坐在電腦前,要么看過去的案子,要么一頭扎進公安信息庫里,一看就是半天。周羽很喜歡他這一點,他覺得袁帥鵬是個干刑警的料。
裴二彪不簽字在周羽的意料之中。
這些年“吃東西”送到醫院做手術的,很多不愿意簽字。很簡單,簽了字同意手術,兩年失去自由的強制戒毒就不客氣地等著你。家屬也不愿意來簽字。有些人就“沒有”家屬,吸毒就夠敗家夠丟人的了,還偷搶犯案,家里有誰會來認,會來簽字?有的早就跟家里鬧崩了,是死是活,家里一概不管,你們公安局愛把他咋樣就咋樣,反正家里少了一個禍害。還有的家屬很抵觸,你們公安局把人抓了,你就得負責,人死在家里是我們的,要是死在醫院、死在公安局,那我們就得要個說法。
裴二彪不簽字,周羽就讓袁帥鵬找他的家屬,一查,配偶叫蘇蓮。周羽一看,可不就是顧萌的閨蜜嘛,幾年前跟顧萌幾個人一起吃牛排推銷保險的那位。仔細一回憶,周羽當年幫他追回過被吸毒者搶走的金項鏈,現在他老公吸毒搶人家的金項鏈,“輪換”得有點兒出人意料。
當年,裴二彪在銀行工作,不滿足那份死工資,自恃靠山吃山,能弄來資金,就下了海。起初開了一家電器城,位置在鬧市地段,冰箱、彩電、洗衣機都比大品牌連鎖店便宜。裴二彪請來一位二線過氣明星,開業時在門口剪剪彩站站臺。恰巧過路的那撥群眾都很善良,這不是電視劇里那個壞蛋嗎?是啊,土匪、惡霸、黑社會騙子、流氓、壞掌柜,就沒演過好人,咋看著比電視里還難看呢?送走明星,裴二彪又在文封電視臺、報紙上連番廣告炮轟,每天都是家電節,每天都是降價無底線,粗粗的大紅線把原價打叉全判死刑,這下把愛湊熱鬧、愛嘗新鮮的文封人招過來不少,小客貨和電動三輪不停從倉庫拉貨,著實火了一段。權且稱得上賺了第一桶金吧,裴二彪迫不及待地就擴張了。那幾年火鍋剛在文封興起,裴二彪不甘落后,托熟人租了一家兩層門面房,新中式風格,精致裝修,起個名,單刀直入,就叫“羔羊火鍋”,所有羊肉全部從內蒙古空運,肉質鮮嫩香美,入口軟滑,軟滑到沒等細細品味就沒了,跟沒吃一樣。當時蘇蓮賣保險也是掙了錢的,裴二彪跟蘇蓮商量,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一個人忙不過來,交給誰都不放心。生意還是做家族,你那保險也別賣了,你不是愛吃火鍋嗎?羔羊火鍋交給你,你想怎么弄隨你,弄得好了接著開店。你不是還愛吃牛排嗎?隨便開。你不是老板娘,你就是老板。顧萌在羔羊火鍋門可羅雀之前,與另外兩個閨蜜一起去吃了一次。吃完顧萌堅決要按原價付錢,一分不少,倆閨蜜說“至于嗎”?“至于。閨蜜是閨蜜,生意是生意,不信咱看看蘇蓮的反應。”果然,蘇蓮邊做擺手狀,邊把錢收了,嘴里一個勁兒地說:“好吃吧,好吃你們得經常來啊。”說罷還順手捋了捋一閨蜜的頭發。出了門,倆閨蜜說:“就咱這關系還一分錢不便宜,去哪兒吃不是吃。”顧萌沒接話。
據裴二彪后來說,最紅火的那幾年也沒賺到大錢。這是真話。他的電器城起步晚,名氣小,靠啥賺錢,靠經營?靠管理?都是瞎掰。就是殺價。到后來,一臺彩電賺個三十塊就賣了,連倉庫租金都快包不住了,哪里能還得上銀行貸款。不過,裴二彪還是有錢吸毒,畢竟他一開始還是掙了點兒。
據傳,男人吸毒很多是為了干那事時更爽,比神仙還爽。裴二彪吸毒不是為了跟蘇蓮爽,他找了個女大學生,在外邊租個房子,神出鬼沒,日夜輪軸。把羔羊火鍋交給蘇蓮是為了把她拴住,沒精力顧及他,再者,也確實想讓她手里有點兒錢,有那么點兒補償的意思。男人嘛,想法總是又齷齪又自以為是。女人都不是傻子,蘇蓮更不是。裴二彪魂不守舍,回家越來越少,她的疑心越來越重,略略下了點兒功夫,就直搗裴二彪的黃巢。那女學生被蘇蓮的背水一戰徹底嚇倒,哀求她不要告訴學校,父母種地供她上學不容易,她要是被開除了就沒臉活了。放過女學生,蘇蓮不可能放過裴二彪——她掘地三尺又挖出來一個歌廳“公主”!裴二彪干脆不回家了,連電器城也不去,徹底消失了。
所以說,蘇蓮也堅決不簽字。她對袁帥鵬說:“裴二彪我不認識,他是死是活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不會簽字。”
袁帥鵬說:“你們還是夫妻關系啊。”
“我都兩年多沒見過裴二彪了,警官你見過這樣的夫妻嗎?你們總不會強迫我簽字吧。”蘇蓮倒也真誠。
下了班,顧萌一進家門就去拉冰箱門,拿出一份凍蝦和一塊豬肉,泡在水里,這邊去洗土豆,切芹菜。周羽在微信里說晚上回家吃飯,顧萌就趕緊尋思晚上吃什么,在小區門口的菜攤上,左瞅瞅右看看,揀了點兒土豆芹菜包菜。菜不敢買多,一多就剩。周羽一周在家吃不了一次,一個人開火不值當,顧萌就干脆在單位食堂吃,省事,也便宜。
雖說顧萌做飯次數少,可手藝卻不含糊。每次做飯,顧萌從不嫌麻煩。
灶臺上十幾個小調料瓶排列整齊,五顏六色,戰戰兢兢,一個個輪番被掂出來,在炒菜鍋上空渾身發抖后,再被迅速歸隊。約莫大半個小時后,但見紅綠黑色彩搭配,肉菜湯干稀俱全,盤子、碟子、小瓷碗擺了半個餐桌。周羽很喜歡吃媳婦做的飯,說你炒的菜鹽啊、糖啊、胡椒孜然啊都把握得恰到好處,平衡不刺激,可口不油膩。顧萌說你這話雖然有巴結我的嫌疑,但我喜歡聽。
男人說甜言蜜語自然是有目的的。周羽接著說:“你最近見過蘇蓮沒有?”
顧萌愣了一下,看了看周羽,說:“你怎么想起她了?沒有,好長一段兒沒見過她了,得有兩年吧。”
“她男人吸毒你知道嗎?”
顧萌吃了一驚,筷子停在嘴邊,說:“不知道,這種事蘇蓮決不會對外說,再說我又不愛打聽事。”
周羽邊吃邊把裴二彪的事前前后后說了一遍。顧萌說:“果然是男人有錢就變壞,一點兒不值得可憐。”
周羽說:“現在不是可憐不可憐的事,裴二彪被我們抓住,吃了東西,急等手術。可他不簽字,蘇蓮也不簽字,案件沒辦法進行。”
“啥意思?你想讓我去勸蘇蓮在手術通知書上簽字?”顧萌抬頭看著周羽,周羽一筷子夾起三塊疊在一起的土豆片,塞進嘴里,沒有答話。
顧萌說:“虧你想得出,閨蜜不等于親密,我和她就是同學時間長了,其實我們不一樣的地方太多了,這你還看不出來?女人愛虛榮,也愛面子,蘇蓮更是,過得比你好時,她會想辦法炫耀;過得不如你時,她才不會讓你知道。明白嗎?你現在讓我勸她簽字,等于說她男人吸毒、包二奶搶包這些爛事我全都知道,她肯定不會舒服。這還不算,你還讓我戳破這些去勸她,且不說她會不會想到是你派我去的,我就是張得開嘴去勸她,也必然適得其反。話說我都能想象我張開嘴的那一瞬間,是她尷尬多還是我尷尬多!”
周羽沒想到顧萌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不過說得確實句句在理,他本想說,當年我不是幫她追回過金項鏈嗎?抬頭看看顧萌,顧萌正好也在看他,又咽了回去。
顧萌笑著說:“我再說句玩笑話,你別介意,人家都是私事公辦,你這是公事私辦。知道你是工作上想出成績,我還不了解你嗎?不過,既然是工作,就按工作上的程序走,你辦不成就向領導匯報,讓領導想辦法,這樣萬一有啥事你也不至于擔責任。”
“周隊周隊,方明明被麻五咬了!”周羽正在辦公室看案卷,忽然被袁帥鵬氣喘吁吁的電話打斷。
“啥情況?!咬哪兒了,重不重?!”一聽方明明被咬,周羽立馬急了,他知道吸毒的大多有傳染病。
“我倆去抓麻五,他突然咬了方明明一口,胳膊上,出血了。”
“你們在哪兒?
“我們正往醫院趕,黃河醫院。”
“好,我馬上過去!”
要說袁帥鵬是真行,裴二彪被抓后不交代開車的同伙,他就從那輛無牌照燃油助力車下手,研判鎖定開車人是麻五。再查,麻五又是個吸毒的。袁帥鵬便跟周羽匯報一聲,帶著方明明就出去了。倆人在福祿胡同口截住麻五,麻五扭頭朝胡同里跑,胡同盡頭是龍鼓區棚戶區改造指揮部,院門緊閉,他狗急跳墻無奈沒有墻,奪路而逃無奈沒有路,氣急敗壞中扭過頭看見緊逼過來的倆男人,野性勃發,后退躬身蓄足彈力,倏地撲向那個面孔還略顯稚嫩的年輕人,抓住右胳膊就咬下去!方明明疼得不由自主一聲大叫。袁帥鵬沒想到麻五真張得開嘴,張開嘴就咬人,短暫驚詫后,幾乎不假思索地一拳打在麻五臉上。麻五瞬間吐開方明明,站立不穩倒在地上。袁帥鵬氣得上去朝麻五腿上跺了兩腳,邊跺邊揀出難聽話一陣大罵。
方明明胳膊上的傷口慢慢向外滲血,袁帥鵬不放心,趕緊沖他喊了兩遍:“去醫院!去醫院!”這邊,麻五鼻子一個勁兒流血,貌似傷得不輕,倆人隨即銬上他,一起奔醫院。
周羽到醫院找到三人。一見面,袁帥鵬就對周羽說:“周隊,我陪明明去化驗,這個我熟悉,你帶麻五去檢查吧。”這段時間,袁帥鵬考慮事越來越周密、老練,周羽早有感覺,所以問也沒問就答應了。押著麻五沒走幾步,微信響了,周羽點開一看,頭嗡的一聲就炸了,只見袁帥鵬發來幾個字:“麻五有艾滋病。”
周羽趕忙回過去:“你怎么知道?”
“我剛才在同學群里問麻五的底細,有個新區分局刑警隊的同學抓過他化驗過,是艾滋病。”
“千萬別讓方明明知道!你陪他好好檢查,盯著結果,第一時間告訴我!”
合上手機,周羽心猛地一沉,好似要掉到地上。方明明去年通過招警考試來到文封公安局,學的是計算機,原本有機會留在市局機關,可他覺得干刑偵才是當警察,主動要求來到分局刑警隊。方明明家在離文封三百多公里的華陽,是獨子,在文封沒親戚,連戀愛都沒談,小伙子雖說不如袁帥鵬那樣有靈氣有鉆勁兒,干起活來卻也不怵,肯下力,能熬夜,熬一整夜第二天還能像兔子蹦跶,眼圈才見微紅,熬兩天兩夜才見熊貓眼,步子才見微重。周羽怕他一個人寂寞,沒事的時候叫上他一起吃吃飯,還讓顧萌在單位留心,有漂亮、心眼好的姑娘給他留意著。他已經把方明明當成半個弟弟。方明明的父母來過一次,他爸總是給周羽他們讓煙,說這孩子剛出校門不懂事,請他們多幫助、多照顧之類的話。讓周羽奇怪的是,他只見過一次方明明的父母,平時記不起來啥樣,現在腦子里卻清晰地顯現出來。方明明的父親穿一件深藍色夾克,面色有些黑黃,笑瞇瞇的。母親披一件暗紅毛衣,略微有些胖,皮膚很白,總是挎著方明明父親的左胳膊。
耳鼻喉科那位兩鬢發白的男大夫對麻五的診斷是鼻骨骨折,且鼻骨明顯移位影響通氣功能,必須手術。周羽查到麻五有個姐姐,當即打電話要她來黃河醫院一趟。麻五姐一聽弟弟在醫院,踩著風火輪就來了。見到弟弟,問清鼻骨骨折咋回事后,嗓門兒當即像裝了拔火筒,噌地就上來了,越拔越劈,越劈越拔:“老少爺們兒都來看看呀,人民警察把俺弟弟打骨折,有沒有王法了,這就是土匪啊,比土匪還土匪!我要去告你們,不信老百姓沒有說理的地方!”這一喊不當緊,候診的“中耳炎”聽見了,候診的“鼻竇炎”通氣了,紛紛圍攏過來看熱鬧。喊罷,麻五姐拿起手機,對著麻五的鼻子一陣猛拍。周羽說:“你少在這兒咋呼,你弟弟吸毒作案,把警察咬傷你還有理了!”這時,正好袁帥鵬打來電話,說方明明檢查完了,結果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他聽出來這邊有點兒亂,問周羽咋回事,要不要他過來。周羽說:“你別來了,你來了可能更亂,你就陪著明明,別的事不用管,我已經跟郭大隊要其他弟兄來增援了。”
在耳鼻喉科干凈的診室內,在耳鼻喉科門外來蘇水味兒撲鼻的走廊上,在耳鼻喉科有病沒病的病友注視圍觀下,麻五姐情感充沛的傾訴直到幾個趕過來增援的民警厲聲訓斥才慢慢關閉。民警要麻五姐在麻五的手術通知書上簽字,麻五姐說:“我才不簽,你們把我弟弟打傷你們負責,出個好歹我找你們算賬!”說罷揚長而去。周羽提醒圍觀的人散開,隨即電話請示郭小猛咋辦。郭小猛說:“人不能不管,鼻骨骨折手術難度不大,沒啥風險,你們隊的事你簽了也行,正好其他幾個弟兄在場也是個見證。”沒啥可說的,周羽簽了字。
一回到隊里,周羽就把袁帥鵬叫到辦公室,扔給袁帥鵬一根煙,問他方明明的檢查咋做的,啥時候出結果。袁帥鵬說:“帶明明做了艾滋病病毒載量檢測和艾滋病抗體抗原檢測,大概兩周后出結果。放心吧,做檢查時,沒跟明明說,就是抽血。”
周羽深吸一口煙,對袁帥鵬說:“還得等這么長時間,急死人!明明心里一定知道咋回事,他一定也害怕,只是不跟咱們說而已。唉!我想都不敢想,你說明明要是被傳染上,這輩子就完了,人家爹媽把兒子交給咱,出了事咱沒法兒跟人家爹媽交代啊!”
袁帥鵬說:“放心吧周隊,咱干刑警的命硬,明明肯定沒事。”
倆人沉默了一陣,想起了案件。周羽說:“帥鵬,咱們可不能小看二彪、麻五啊,這倆貨飛車搶奪不是咱轄區這幾起,最少也有二三十起!市局刑偵支隊牽頭,咱們主辦,好幾個分局都參與進來,陣勢不小。倆貨作案下手狠,把金耳環硬生生從人家耳垂上拽下來,血嘩啦啦流,搶個包把人家從電動車上拽到地上拖幾十米,血肉模糊。老城區好多人目睹這倆貨搶奪,人心惶惶,大姑娘小媳婦都不敢戴首飾。影響這么壞,市局辦案壓力也很大。”
袁帥鵬愣了一下說:“沒想到還是兩條大魚,不過裴二彪不交代,弄得咱很被動,這么大的案子,別拖了全局的后腿。”
周羽說:“媽的,還不是仗著肚里有東西,早點兒給裴二彪開了,案件才能往前走,省得市局嫌咱沒本事。”
袁帥鵬說:“手術沒人簽字咋解決?”
周羽說:“沒辦法,只有按照慣例咱倆簽字了,以前的大案辦不下去也是辦案人簽字。”說罷嘆了口氣,“唉,警察就這命。”
接到高陽的電話讓周羽有些意外,第一反應就是啥事又跟新聞掛上了?高陽說:“周哥,有這么個事,省電視臺‘大千世界欄目記者楊帆來采訪,說是接到投訴,昨天分局的警察打傷了一位市民,說把鼻骨打折、把腿骨踢斷什么的,聽起來很惡劣。”
周羽一聽氣就上來了:“媽的,惡人先告狀,還有這種事?麻五吸毒搶奪,我們抓他的時候他咬傷民警,民警迫不得已把他制伏,哪點做錯了?!”周羽想說麻五有艾滋病,民警生死未卜,遲疑了一下又咽回去了。
高陽說:“如果是這樣,那咱有理就不怕,你們跟楊記者把事實說清楚就行了。”
周羽最煩跟記者打交道,說:“我們隊的事我們自己說合適嗎?你們是專業干新聞的,有經驗,你們跟記者說更合適吧?”
高陽很快又推了回來:“周哥,你是事發單位的,最了解具體情況最有說服力,我們不一定說得準,又多了一層傳話,還是你說吧。我告訴她分局的地址,現在就讓她過去。”
“大千世界”欄目的白色捷達車被看門大爺攔在分局門口不讓進,任憑你說你是哪個頻道。周羽接到楊帆電話,忙走到大門口,跟大爺打聲招呼,連人帶車領了進來。楊帆倒也挺客氣,一見面就說明來意,想了解當天的真實情況云云。隨行的攝像是個年輕小伙子,抱著機器,在旁邊一言不發。周羽感覺氣氛還算友好,就順著楊帆的問話,把過程簡單說了說。當然,說到民警如何制伏麻五,輕描淡寫一帶而過。楊帆倒也沒有追著這個環節不放,還表示吸毒的出來偷搶,挺可恨的。周羽松了一口氣,順著話茬兒忍不住說:“是啊,媽的太猖狂了,下次碰上還得狠狠地打。”
晚上,周羽在隊里值班,顧萌打來電話,要他趕快看“大千世界”欄目,正在播觀眾投訴“文封民警打人”的節目。周羽急忙跑到值班室打開電視,正好看見略顯模糊的畫面中,自己用勁兒噴出那句“下次碰上還得狠狠地打”。周羽肺都氣炸了,還以為他們沒開機,原來一直在偷拍,這文弱纖細的女記者太陰險、太狡詐了!他立馬給顧萌撥通電話,氣鼓鼓地就開罵,罵了幾句才問顧萌節目開頭播的啥內容。顧萌沒順著他的話說,而是關切地問是不是他打的。周羽說:“不是,是袁帥鵬,那家伙吸毒,抓他的時候他咬了方明明,帥鵬當然不會饒他。你快說說開頭播的啥?”周羽怕事情更糟。
顧萌告訴他開頭播了投訴人提供的弟弟鼻子被警察打爛的照片:“嗯,很爛,好多圖片在屏幕上疊加放大,血肉模糊,不成形狀,接近報廢,看起來需要重新發育。”周羽高聲說那是麻五他姐拍的,沒想到她來這手。顧萌讓他先別說話,“節目現在還沒播完呢,正在播評論,主持人說當事人犯了錯自有法律制裁,警察應該規范執法文明執法。”
周羽說:“對他們文明執法他們能把警察放平,別說老百姓了。”顧萌嘆了口氣道:“‘大千世界欄目一貫如此,美其名曰是解憂幫忙欄目,目的是只要投訴人滿意,所以有些節目看著就別扭,但也說不出哪里錯。”
周羽說:“電視臺歸你們宣傳部管吧,怎么就不管管。”
顧萌在電話那頭苦笑一聲道:“老公啊,我們是區宣傳部啊,市里宣傳部經常都沒有辦法,人家可是省電視臺。話說回來,你們局有新聞中心啊,分局也有宣傳科,應該他們出來說。都知道‘大千世界欄目難對付,所以推給你,以后你千萬別再接受采訪了。”
周羽長嘆一聲:“單位內部的事就別提了,提了照樣血壓升高。”
顧萌一聽,忙轉換話鋒:“沒事沒事,你只是客觀介紹情況,最后那句話也夠不上啥后果,最多是不嚴謹。不過這事,你們單位馬上會有反應,查起來恐怕袁帥鵬要承擔一些責任。”
周羽一聽就急了:“帥鵬要是受處理,我也不干了!”
顧萌急忙安撫說:“這事領導也可能會壓住,畢竟是為了工作。走一步說一步吧,你可別沖動,聽見沒有?”
值完夜班,老規矩,一碗羊肉湯下肚,周羽感覺煩惱事一股腦兒都被羊鮮味沖走了。剛進辦公室就聽見內線電話響,大隊女內勤通知,今天下午市“創衛辦”要到龍鼓區機關事業單位突擊檢查,各所隊必須將室內外衛生徹底打掃干凈,無漏項,無死角,無雞毛蒜皮,無動物尸體,誰有幸被檢查組查到問題,將在全區通報批評,分局陳局長要向區長說明原因。周羽“哦”了一聲。女內勤說:“周哥你可別不在意,上次分局組織檢查,政工科的人就在你的大煙灰缸里摸了一手灰,在趙偉辦公室墻角找到陳舊性蜘蛛網。郭大隊護你們,說你們實在太忙,后來把我數落了一頓,要我盯緊你們中隊。”
周羽笑笑,說:“對不住了,妹子,我現在啥事也不干,馬上打掃,保證過關。”
屋里屋外找兩遍沒找到掃帚,周羽正納悶,手機響了,一看是俞樹君的號碼。俞樹君說出了一件讓他坐不住的事。周羽掛了電話直奔二院。
朱三兒趁人不備,又吃了一根針。
二院特殊病區是徹底失去自由的前站,出了這道門,吸毒的將被送去強制戒毒兩年,吸毒又有案子的關進看守所走司法程序。所以,這里是朱三兒們最后的機會,他們會在這里上演最后的劇目。周羽上次來的時候跟看護民警小徐聊過,小徐說這幫家伙都是腦子特別好使的主兒,“見家屬”、“打電話”、“吸煙”,提各種無理要求,不滿足?對不起,拔針頭、摔瓶子、砸飯碗,大耍無賴。不過,起初病房里并沒有安排人值守,民警只在值班室觀察監控,警力三班日夜轉,一旦有事殺到病房處置。直到有一次夜里,有個家伙把防盜窗的螺絲卸掉好幾個,整個窗戶都松了,差點兒跳樓成功,當班的小徐從視頻監控里看出來不對勁,趕忙過來查看,嚇出一身冷汗。同樣遭受驚嚇的還有護士小晴。她在掛吊瓶時,一個家伙故意當著她的面猛地把肚子上的紗布扯掉,然后用手,對,自己的手,把自己術后未愈的傷口摳開,摳爛。跳窗未遂和自行摳爛肚子事件發生后,市局專項行動辦不得不在每個病房也安排一名民警,瞪大眼睛,陪吃陪住,生怕再出事。
朱三兒這家伙很狡猾,從被送進來到手術后一直都比較乖,輸液從來都很配合,有的家伙一次扎不上就罵,他扎不上還幫著小晴找血管,實在不行主動換一只手,所以在小晴眼里,朱三兒屬于“不太可怕”的那類,在病房看護民警眼里屬于“比較老實”那類。今天早上,小晴推著手推車從AB門進來,挨個兒給那幾個“很可怕”、“比較可怕”和“很無賴”、“很不老實”的小心翼翼扎上針,最后來到朱三兒床前。朱三兒甚至給了小晴一個微笑,說:“護士小妹,我這針快打完了吧。”
小晴也擠了擠酒窩,嗯了一聲:“單子上沒有了,最后一針。”邊說邊從手推車里把吊瓶拿出來往輸水架上掛。
說時遲那時快,朱三兒一把扯下吊瓶下端的針頭,抓住塞進嘴里,生生就往下咽。那張臉,朱三兒那張臉,極度扭曲,脖子慢慢變得通紅,為針頭緊急辦理紅色通行證。小晴的酒窩瞬間咧到最深,左手四個指頭彎曲,情不自禁地放在嘴邊,就像你在電影里經常看到的那樣,彎下腰,邊后退邊大聲喊了出來。
聽完俞樹君講述,周羽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朱三兒在護士和值守民警眼皮底下又吃了一根針。更糟糕的是,根據俞樹君的說法,朱三兒二次手術的風險已經變得很高。想到朱三兒,周羽就咬牙切齒,如果連朱三兒這種家伙都送不進去,他怎么對得住現在還躺在病床上的趙偉?人鬼難分的朱三兒要是再回到街頭游蕩,還要有多少輛電動車、多少個金耳環不翼而飛?還有誰要見血?
俞樹君看出來周羽心情不好,順手給他倒了一杯水。
“那個裴二彪咋樣了?”周羽問。
“哦,前幾天你們送來那個吧,不是一直沒人簽字嗎?”
沒人簽字!沒人簽字!周羽聽著這幾個字,覺得頭都快要炸了,他對俞樹君說:“我簽字,案件需要,今天就把手術做了。”
俞樹君知道公安局簽字的規矩最少是兩個人,問:“另一個誰來簽?”
周羽說:“袁帥鵬簽。”
俞樹君想了一下:“哦,我認識,你們啥時候簽?”
周羽說:“我現在就簽,帥鵬回頭來補。”
俞樹君猶豫了一下。周羽說:“老同學,這是我們隊里定過的事,案件緊急,你就放心做吧。”
俞樹君自言自語:“好吧,你是警察,出了事你不會跑,你也跑不了。”
龍鼓分局三面都是辦公房,圍出一個面積不大的院子,確切地說,晚上才是院子,白天就是個停車場。看門大爺的重要職能是車輛調度,小本子上記得密密麻麻,所有的車號均對應車主姓名和手機號。最里邊的車想出來,得給外邊的幾輛車挨個打電話。當然,緊急出警車輛和局領導的車有固定的停放區,進出通道相對保持通暢,偶爾這個通道上也會有車,那是跟看門大爺相熟、把車鑰匙留下、向看門大爺嚴格保證進辦公樓打個噴嚏就走,并在看門大爺現場值守下才勉強實現的,能停的都不是一般人。
這天下午三點,有人看見一輛陌生牌照的帕薩特開到門口,司機跟看門大爺說了幾句,就徑直開了進來,大大方方地停在了局領導車位。右后車門打開,下來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士,氣質莊重,神態從容,穩步朝陳局長辦公室走去。約莫二十分鐘后,陳局長推開門把那位女士送出來,滿臉客氣的笑容,一直把她送到院里。等到她坐上車司機把右后玻璃降下一半時,倆人才互相揮揮手告別。
快到下班時,郭小猛打電話要周羽過去。一進屋,郭小猛就扔給周羽一根煙,示意他坐下。點上煙,郭小猛深吸一口,看著周羽說:“趙偉要調走了。”
周羽嚇了一跳,問:“你說啥?”
“我說趙偉要調走了,調到市政法委綜治辦。”
“他不是還沒出院嗎?這兩天正說抽空兒再去醫院看看他,咋就突然調走了,消息準確嗎?”
郭小猛彈了彈煙灰,不緊不慢地說:“陳局長剛跟我說了,下午趙偉的母親來了,她是市民政局的副局長,專門來跟陳局長說這事的。說兒子喜歡破案,盡管她有些擔心,但也一直很支持,這次兒子被扎傷,還差點兒……唉!她想想都害怕,作為一個母親,實在是受不了這種為兒子擔驚受怕的煎熬,所以就比較武斷地替趙偉做了主,不過,也算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見,她勸兒子說政法委同樣是政法戰線,一樣能做出成績。再說了,趙偉跟媳婦一直關系緊張,說起來倆人沒啥根本矛盾,無非是趙偉日夜忙案子回不了家,媳婦不滿意就找事。”
周羽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趙偉那么能干,陳局長能同意嗎?”郭小猛看了周羽一眼:“你這話問得就幼稚了,調動工作是個人的大事,誰走領導也不會真攔著,只是嘴上留留而已。趙偉母親來是因為她和陳局長之前認識,人家是出于禮貌才來打個招呼。”
郭小猛把煙頭摁滅,沖周羽努努嘴道:“喝水自己倒。”
周羽拉開飲水機門,拿出一個紙杯,接了杯水又回到座位上。郭小猛又點上一根煙,順手扔給周羽一根,周羽還沒吸完,忙把煙放到嘴上騰出雙手來接。
“帥鵬的事,市局督察隊上午來了倆人,給帥鵬問了筆錄。”郭小猛邊說邊往院里看看。
周羽說:“還真來了,帥鵬不會受處分吧,那就虧死了!”他把“帥鵬要是受處理我也不干了”這句話咽了下去。
郭小猛說:“你先別急,問筆錄是程序,咋處理還得看運作。陳局長刑警出身,最愛刑警隊的兵,不會眼看著帥鵬受處分,他肯定會去市局協調。況且,這是工作上的事,事出有因,又不是個人違法亂紀,帥鵬應該不會有啥事。”
周羽說:“還有一點你忘了吧,我可忘不了,‘大千世界欄目難纏得很,保不齊殺個回馬槍來問處理結果,要是真來了,不得有個交代?”郭小猛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不是你操心的事,這是領導的事。不管咋說,話放在這兒,帥鵬不會有事。”
周羽摸出打火機,把剛才接住的那根煙點上,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哥啊,我是連著損兵又折將啊,快沒法兒開張了。趙偉走了,帥鵬出了這事,明明吧,唉,說都沒法兒說。”
郭小猛長長吐了一口煙,看著窗框發呆,半天冒出一句:“是啊,說都沒法兒說。”
第二天周羽剛進分局大門,遠遠看見大隊女內勤在走廊上拖地,忽然想起創衛檢查的事,忙從兩三輛車后邊迂回著溜進辦公室。
剛進辦公室電話鈴就響了,郭小猛語氣有點兒低沉地告訴周羽:“裴二彪死了!”
“啥?!”周羽一陣蒙圈,“咋回事?!”
“昨天晚上手術時死的,半夜醫院給我打的電話,大概是取鋼釘的時候引發大出血,接著臟器衰竭。沒來及細問,我現在就去醫院。你上午安排事兒沒有?”
周羽知道郭小猛的意思,他惦記著昨天自己一個人在裴二彪手術通知書上簽字的事,心跳不由有些加速,忙說:“哦,手頭有些急活兒。”
放下電話,周羽就撥俞樹君的手機,關機。想了想,俞樹君做的手術,估計她現在也不會好受。周羽點上一根煙,長嘆一口氣,想起顧萌老勸自己別沖動,再急再好心,公事還得按照程序來,否則吃虧的是自己,這回算是讓她說著了。這種事全局“開刀”以來還沒有聽說過,自己會受到啥處理心里真沒底,周羽猛吸幾口煙,一時理不出頭緒。
中午一點,陳云龍局長召集刑警大隊、法制科、信訪科、紀委、辦公室等單位負責人開會,專門研究裴二彪手術死亡一事。陳云龍說:“給‘吃東西的吸毒人員開刀,文封堅持了六年。大家知道,這項工作,風險很大,打個比喻就是‘刀尖上跳舞,特別是我們龍鼓分局,吸毒人員占城區的三分之一,問題最多,形勢最復雜,同時還有大量的刑事案件要破,弟兄們付出的艱辛外人難以想象。周羽這個人,大家都了解,干工作是一把好手,他遇上這種情況,可以說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大家想一想,我們就是不給他們做手術,他們吸毒又‘吃東西,家人又不管,隨時可能死在外邊,做手術某種程度上對他們是一種挽救,是人道主義。”稍停一下,陳云龍做出安排,“眼下有這么幾件事要辦:刑警大隊,要和醫院溝通,協助醫院引導家屬走醫療糾紛調解;走程序,不能亂來,防止家屬到醫院去鬧;調解要盡快,不要拖延。法制科,要查明事件有可能涉及的法律條文,包括涉及醫療事故這一塊,都要提前界定法律適用問題,沒有明文規定的你們也要先拿出一個適用意見。信訪科,要做好家屬上訪的準備,正確應對,妥善處理。辦公室,將此事寫一個專門報告,我審閱后,報市局和區政法委,今天就報走。”
安排完這些,陳云龍看了看郭小猛,說:“你對周羽的處理有啥初步意見?”
郭小猛猶豫了一下。
“先停職吧,有個姿態。”陳云龍看了看在座的分局副政委兼紀委書記,“你們先初查一下,做個情況記錄。”
周羽不想瞞著顧萌,晚上一回到家就跟她說了。顧萌一聽馬上急了說:“雖說死在醫院,但人是你們公安局送去的,還是你同意手術簽的字,唉!因為工作鬧出這么大的事,你值不值啊!”
周羽心里一團亂麻,拿出一根煙,看了看顧萌,又把煙塞了回去,默不作聲。見周羽這樣,顧萌不再埋怨,停了停,問周羽:“蘇蓮啥反應?”
周羽說:“我這不是停職了嗎?郭小猛勸我趁機歇歇,正好啥工作不用干,也沒啥消息。”
顧萌想了想,問周羽:“蘇蓮她老公家里都有啥人?”
周羽說:“當時蘇蓮不簽字,袁帥鵬查了查裴二彪家,他父母早亡,有幾個親戚在東郊城中村。裴二彪有錢時還來往,自打他吸毒沒錢后,親戚們也都不出現了。”
“要是這樣,蘇蓮還是個關鍵人物,得看她的態度。我跟她好長時間沒聯系了,我先想想咋說。”過了一會兒,顧萌拿起手機,撥通了蘇蓮的號碼,沒人接;再撥,還是不接。顧萌自言自語,“通了不接這意思很明顯,她可不是省油燈。”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二院大門口汽車、電動車、自行車堵成一團。一幫人拉著白條幅,條幅上寫著“黑心醫院草菅人命”八個大大的黑字,倆男子蹲在條幅前邊的地上燒紙,紙灰明明滅滅,幽靈一樣飄飄忽忽,不時落在進出的人身上。另有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婦女,像是哭泣專業畢業的,時而高亢,時而悲壯,哭聲已經變了形,扭曲著,盤旋著,把大門口上空的正常空氣悉數逼走,厚厚籠罩。二院東邊不遠是一所小學,彼時正是送孩子上學時間,家長們無奈地嘆嘆氣,邊往二院門口看幾眼,邊急忙推著孩子往前走,有的還把孩子的臉擋一擋,提醒孩子不要看。
郭小猛趕到二院時,派出所的幾個民警已經強行收了條幅,踩滅煙灰,把那幫人拉到傳達室附近,打開大門通道。那哭泣專業的中年婦女仍不停聲,斷斷續續哀號。郭小猛進到傳達室屋里,醫院保衛科的人認識他,忙跟他打招呼,又指著另外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介紹說這是醫院辦公室柳主任。郭小猛跟柳主任打過招呼,問醫院現在跟這幫人接觸沒有。柳主任說這幫人大哭大鬧的,沒法兒談。郭小猛瞧見傳達室還有個里間,是傳達師傅的臥室,想了想,對柳主任說:“你們讓他們選兩個支事的進來,看看他們啥要求。我坐你旁邊,就當你的同事。”
柳主任說:“好,你坐這兒我也有底氣。”一會兒,保衛科的人沒攔住,擠進來兩男一女仨人,臉上都看不見一絲悲傷,氣沖沖的,帶著一副找事的樣子。郭小猛注意到女的就是門口負責哭的那位,神情已由悲傷轉換為亢奮。柳主任請他們坐下,客氣地說了幾句開場白。沒等柳主任說完,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情緒激動,沖著柳主任喊:“一個大男人到你們醫院變成了死人,你們算啥玩意,你們就是殺人犯!”
柳主任說:“你先不要激動,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要協商解決辦法,你們家屬有啥要求?”
一提要求,那哭泣專業的女人眉毛一豎,獅口一張:“二百萬,一分都不能少!”
柳主任說:“賠償是有依據的,我們醫院說了不算,這個得由醫調委調解來定。”
那女人右臂往上一揚,瞪著柳主任說:“調解個屁,我們不同意調解!告你們,撤你們的職,判你們的刑!”
柳主任一看談不下去,只好改口說:“這樣吧,你們要求的賠償數額太大,我們幾個做不了主,回去跟院領導匯報,再給你們答復。”末了,柳主任又想起來,“你們幾位留個姓名和聯系方式吧,咱們約好時間再談。”
人散了后,郭小猛把那幾個人留的名字發給袁帥鵬,讓他查查這幾個人跟裴二彪是啥關系。下午,袁帥鵬給郭小猛回電話說:“查了你給我的幾個名字,其中一個叫蘇奎的是裴二彪的大舅子,他老婆的親哥。裴二彪做手術前,我找過他老婆,叫蘇蓮,咋說也不簽字。”
郭小猛問:“其他幾個人呢?”
袁帥鵬說:“那幾個人沒查出來,應該不是裴二彪的近親屬或主要社會關系。”
“好,知道了。”郭小猛思忖片刻接著交代袁帥鵬,“你把這些情況跟周羽也說一下,你們一起辦的案子,讓他心里有數。”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龍鼓公安分局門口,還是這幫人,又拉起一個白條幅,條幅上的字換成了“二彪你死得好冤”。這幫人沒敢堵大門,也沒大哭大鬧,聚在傳達室邊上,嘰嘰喳喳,像一群覓食的鳥。周邊居民和過路的人,饒有興趣地圍觀,隔開一二十米,小聲議論,像是生怕把這群鳥驚跑。分局信訪科科長此前參加過陳局長召集的協調會,知道此事的背景,當下囑咐接訪民警按程序登記,正常接待,不能解釋的不解釋,但注意不要再激化矛盾。隨即,信訪科出來幾位民警,先勸收了條幅,然后把其中幾個人引進信訪接待室。
十點多,這幫人散了后,信訪科科長把電話打給了郭小猛,說是從接訪過程中聽出來這幫人知道了裴二彪的手術是公安局簽字讓做的,說“你們公安局也有責任,俺家二彪吸毒不至于死罪吧,你們卻把一個大活人弄死了”。問他們具體訴求是啥,這幫人沒有明確提出來,只說公安局有責任。郭小猛說:“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人是我們抓的,找我們要人也算合情理。”合上手機,郭小猛捋了捋思路,隨即撥通了陳局長的手機。
陳局長仔細聽了之后,對郭小猛說:“目前來看,家屬方主要是想得到賠償,來我們這兒施壓也是為了錢,要不那幫平常不來往的親戚會有那么大勁兒?幾十號人來堵門,人吃馬喂,為了啥?這樣,下一步你去醫院,督促他們主動找家屬談,即便是家屬還不同意調解,也可以先把醫調委的人請過來,早點兒介入。一旦家屬同意調解,我們也主動加入,這樣一來,整件事就一并解決了,明白嗎?”
郭小猛附和說:“明白,陳局,還是你想得周到。”當即給二院的柳主任撥通電話,柳主任說:“好,我們現在就聯系醫調委,請他們的人過來。”
停職后,周羽一時無事可干,就把以前欠下的學習筆記一篇一篇地認真抄寫,慢慢補上。手機響了,高陽打來電話,說“大千世界”欄目那期節目要做后續,記者還要來文封采訪。周羽心里咯噔一聲,忽然想起還有這檔子爛事,稍作遲疑后,馬上對高陽說:“之前的節目你們也看了,我再出來說肯定不合適,再說,我也代表不了分局,你通知分局吧。”沒等高陽再說,周羽就把電話掛了。周羽把這事在腦子里過了過,隨手給顧萌打了過去。顧萌以為是裴二彪的事有啥新情況,一聽周羽說這事,忙豎著耳朵仔細聽,想想后分析道:“你做得對,你是前期輿情的當事人,不能讓你再說,后續當然要由更高層級的人來說,那個叫什么高陽的難道連這點兒常識都不懂?”
周羽說:“我聽他那意思也不是非讓我說,是讓我跟分局領導說一下。”
顧萌說:“跟分局說更應該是他們通知啊,為啥讓你說?你的事夠焦頭爛額了,不能再摻和這事。”
二院暫停了接收龍鼓分局送來“吃東西”的人。接替俞樹君的另一位特殊病區主刀黃醫生,對前去送人的刑警大隊的兩個年輕警官說:“手術出了這么大的事,醫院要對特殊病區排查整改,手術暫停。再說,現在醫生們人心惶惶,都有顧慮。”說到這兒,黃醫生停頓一下,“另外,你們送來的那個朱三兒,已經不能再手術了,留在病區也不是個辦法,請你們考慮考慮到底咋辦。”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既做不了主,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把帶過去的人又帶回來,同時把朱三兒的事一并向郭小猛報告。
其實這幾天,周羽翻來覆去想了一大堆,這一大堆里就有分局給“吃東西”的做手術可能會暫停,可真聽到這個消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一陣兒自責。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朱三兒已經“沒辦法”了,就像在山洞里摸索著往外鉆,所有的路都試了,還是出不去。“沒辦法”簡直像針扎一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狀態,周羽在辦公室里坐不住,起身去找郭小猛。
推開郭小猛辦公室的門,周羽見大隊女內勤正趴在辦公桌上,拿起筆往稿紙上寫東西,隨口問:“寫啥呢?”
郭小猛扔給周羽一根煙,說:“還是那個事,‘大千世界欄目要來做后續,陳局長安排我接受采訪。”
周羽忙說:“你說話可得小心點兒,那個女記者可不是善茬兒。”
郭小猛說:“市局新聞中心說,他們已經跟頻道溝通好了,讓我們把對事情的處理結果說說,有需要補充的可以補充。頻道不會質疑我們的處理結果,簡單報道一下,這事就算畫句號了。”
周羽問:“靠譜嗎?”郭小猛回答他說:“新聞中心既然這樣說了,咱照著做不就行了。”
周羽忽然想起袁帥鵬,又問:“對了,帥鵬的事咋說?”
郭小猛說:“帥鵬給了個誡勉談話加通報批評。”
周羽點點頭:“這個處理還行。”
這時,女內勤抬起頭問郭小猛:“郭隊,到底咋寫啊?”
郭小猛說:“你給我寫清楚就行,反正是采訪時我參考用的,一是民警袁帥鵬抓捕吸毒人員麻五時,麻五咬傷另一名民警,袁帥鵬制伏麻五時,致其鼻子受傷;二是龍鼓分局黨委給予民警袁帥鵬誡勉談話、全分局通報批評處理;三是麻五的醫療費由公安機關承擔。”停了一下,郭小猛又說,“最后加幾句套話,不行你在百度上找找,什么‘分局要進一步加強管理,舉一反三,避免再發生此類的事等等,寫規范點兒,別說外行話。”
周羽一直憋到女內勤離開才打開話匣:“朱三兒是咋回事?”
郭小猛說:“我給二院的黃大夫打了電話,他說朱三兒才動過手術不久,又有甲肝,這次吃那根輸液針的位置也比較蹊蹺,取出的難度很大。加上他長期吸毒身體底子差,自身免疫和恢復力不比常人,怎么說呢,黃大夫的原話是,朱三兒現在就跟一個沒有熟的煎雞蛋那樣,薄薄的一層皮包裹著稀稀的蛋黃,搞不好蛋黃就流出來,流出來再塞進這層薄薄的外皮里可就難了!”
周羽“切”了一聲:“朱三兒在街上掂刀扎人,一進醫院就稀薄了!現在醫學這么發達,連根針都取不出來?”
郭小猛嘆了口氣:“稀薄不稀薄不是咱說了算的,剛出了裴二彪的事,醫院肯定小心謹慎,不敢開刀了。”
周羽恨恨道:“眼看這幫人渣作孽,費勁兒把他們關到籠子里了,還拿他們沒辦法,我這股氣一直頂著下不去。說實話,我真想把這幫人渣、無賴拉到沙漠里一槍崩一個,連尸都不用收,哪兒來這么多麻煩事!”
郭小猛笑笑說:“周羽啊周羽,你都被停職了還想怎么治朱三兒,真夠軸的。”
接到分局紀委的通知周羽有些意外。之前分局紀委找周羽把事情經過做了個記錄,算是初查,當時他的情緒還是平穩的。剛剛分局紀委通知他到市局紀委去一趟,周羽心里不由得打起了小鼓。
紀委問話的是兩位五十多歲的老同志,其中一位說:“我姓劉,那位姓吳,今天主要是就一份舉報件進行核實。”
周羽點點頭,工作十年,這是第一次被紀委召喚,說不出是啥滋味。問話自然是一問一答,老劉主問,老吳做筆錄,不緊不慢。老劉的著力點很明顯:“給‘吃東西的做手術,沒人簽字的,據我們了解,必須至少由兩名辦案民警簽字,你自己簽了字就做了手術,為啥?”
“裴二彪系列飛車搶奪案是市局刑偵牽頭的大案,裴二彪拒不供述,案件卡在那兒,我是主辦人,壓力很大,就跟另一位辦案人袁帥鵬商量好一起簽字把裴二彪的手術做了。當時,我去二院主要是查看朱三兒的情況,這個朱三兒也是個‘吃東西的,扎傷了我的同事趙偉,關到特殊病區后,又吃了一根輸液針,想耍出去,立時把我氣得頂膛火,就急于辦裴二彪的事,心想反正是和袁帥鵬定好的事,就讓醫生先把他開了刀再讓袁帥鵬補簽字!”周羽說完,在筆錄上摁手印時,周羽忍不住問,“劉主任,這事我有多大責任,會給我啥處理?”
老劉看了看他:“小周啊,我就跟你多說幾句,你這算違反工作程序,且有嚴重后果。不過你違反工作程序和這個嚴重后果之間有沒有因果關系,或者說,即便是有因果關系,你的原因占多大比例,還要看下一步的調查,現在不好說。”
周羽連忙“嗯嗯”兩聲。老劉隨即安慰周羽兩句:“年輕人,先不要背太大的思想包袱,等通知,需要的話我們再叫你。”
從市局紀委一出來,周羽就給袁帥鵬打電話,問他晚上有事沒?袁帥鵬說:“想趁晚上安靜在信息庫里查點兒東西。”周羽說:“查個屁啊,我真是服了你了,晚上啥也不干,咱弟兄倆喝酒,我這兒還有兩瓶‘海之藍,現在就走,你在分局等我,聽見沒有?”
倆人從分局出來走到中山路上,袁帥鵬抬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周羽對司機說去開發區“綠樹林”酒家。袁帥鵬隨口說跑挺遠啊,周羽說找個遠地方省得碰見熟人。上了菜,倒上酒,倆人邊聊邊喝。三杯之后,袁帥鵬遞給周羽一根煙,倆人各自點上。袁帥鵬深吸一口,試探著問:“周哥,裴二彪那事處理得咋樣了?”
“管他呢,有事扛著唄,天總不能塌下來吧。”周羽故作輕松地吐了一口煙又說,“我就不信這邪氣咱刑警就他媽壓不住。”說罷,周羽又給倆人倒滿。
喝完酒已經快十一點了,倆人打出租回家。出租車走到西城墻根兒,周羽忽然叫停車,自言自語說家不遠了,走回去。周羽邊說邊下了車,沖袁帥鵬揮了揮手。
這段城墻還沒修復,有個豁口,一條窄窄的小道可以穿過去。黑乎乎一片,周羽深一腳淺一腳,踩了幾個碎磚頭,撥開樹枝,從豁口爬上了城墻。借著遠處路燈施舍的光線,空空蕩蕩的城墻讓周羽心里忽覺一爽。沒走兩步,他腳下一軟,站立不穩,眼看身體往前栽。周羽索性趁勢慢慢撲倒,又緩緩翻了個身,仰面躺了下來。大青磚真硬啊,硌得周羽后腦勺疼、腰疼、腿也疼,渾身不舒服,不過他意外地喜歡這種感覺,是啊,什么都沒有,只剩疼了。睜大眼,夜空特別通透,星星比平時多幾倍,而且壓得很低,像小時候玩過的萬花筒。一隊小風越過城墻垛兒貼地吹來,包圍了周羽的腦袋,久違的爽適讓他覺得有些困,便閉上眼睛,蒙眬中他又看見方明明的父母:方明明的父親穿一件深藍色夾克,面色有些黑黃,笑瞇瞇的。母親披一件暗紅毛衣,略微有些胖,皮膚很白,總是挽著方明明父親的左胳膊。
朱三兒出來了。做不了手術,特殊病區留不住,也關不進監所。
給朱三兒辦好取保候審手續,去找郭小猛簽字時,袁帥鵬兀自憤憤不平。郭小猛感嘆道:“帥鵬,你來的時間短,見的還少,從特殊病區耍出去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只不過朱三兒扎傷的是趙偉,咱們確實不甘心。”袁帥鵬說:“扎傷警察都能出來,讓老百姓咋看咱呢?”郭小猛說:“你別急,取保還在程序里,走一步說一步,總有辦法,跑不了他。”
朱三兒趁護士小晴不備吃了一根輸液針后,被病區民警小徐砸了手銬,除了上廁所,右手被二十四小時銬在鐵床床頭上。吃完針后,朱三兒表現得很好,吃喝拉撒,日常起居,讓干啥干啥,非常配合。右手被日夜銬著,常人難以忍受,朱三兒卻一聲不吭,連個“哼哼”都沒有。他很平靜,仿若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朱三兒終于等來了。小徐來到朱三兒床頭,打開手銬,讓他慢慢活動了一下手臂,然后領著他往房間外走,過了B門,來到民警值班室。小徐示意朱三兒換上自己的衣服,清點他進來時被集中保管的個人物品。隨后,袁帥鵬照例核實了朱三兒的身份,跟他交代了取保期間必須遵守的規定,讓他在取保候審決定書上簽了字。袁帥鵬揶揄一聲:“這次簽字咋那么順啊。”朱三兒緩步走出特殊病區,慢慢消失在前樓的樓門洞里,袁帥鵬一眼不眨地盯著他,就像有一只癩蛤蟆卡在了喉嚨里。
顧萌這幾天可沒閑著,她一直在想方設法找蘇蓮。蘇蓮不接電話,顧萌只好求助幾個閨蜜,一問,幾個當年的閨蜜也都不和蘇蓮聯系了,只得再找。這幾天,周羽先是把袁帥鵬查到的蘇奎是蘇蓮的親哥和裴二彪家屬到分局聚集上訪的事兒告訴了顧萌,那天跟袁帥鵬喝多后被顧萌追問時把自己被市局紀委叫去問話也跟顧萌說了。顧萌前后一串,判定蘇蓮就是幕后推手,為了老公無論如何得找著她。碰巧一個閨蜜的閨蜜現在跟蘇蓮有來往,顧萌趕緊找她要蘇蓮的住址。
閨蜜的閨蜜給的地址是老城區一個新開發的小區,顧萌知道這個小區,位置不錯,房價應該不便宜。找到樓號,顧萌搭上電梯,來到9層西戶裝著貓眼的防盜門前,思忖片刻,摁下門鈴。
蘇蓮沒想到,貓眼里透射進來的是顧萌那張熟悉的臉。“喲,萌萌啊,你咋想起來看我了,呵呵,快進來,快進來。”蘇蓮片刻都沒有遲疑,馬上把防盜門打開了。
“早就想你了,找你找不到,打你手機你也不接,這不找到這兒了。”顧萌順勢嗔怪。
“你開玩笑吧,你的電話我敢不接?肯定是你打錯號了吧。”蘇蓮邊說邊拿出一雙女式拖鞋,讓顧萌換上。顧萌彎腰換鞋時,看見鞋柜里有一半是男鞋。
來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后,蘇蓮給顧萌倒上一杯水,又拿起一個蘋果找水果刀。顧萌忙伸手過去壓住蘇蓮的手,說:“干嗎呀,搞這么客氣,見外了不是。”
兩人閑聊了幾句后,一時沒話,屋子里忽然靜了下來。這時候顧萌說:“二彪的事我知道了,當時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安慰你。”蘇蓮忽然面部肌肉輕微扭曲,聲音立馬帶出哭腔:“太突然了,接受不了,你知道,二彪對我多好,給我買東西、給我開店、陪我出去玩,這說沒就沒了,我咋活啊?”顧萌拍了拍蘇蓮的肩膀說:“別難過了,別難過了,事兒我都知道了,聽說現在開始調解了吧?”蘇蓮聲音一轉,道:“你是不知道,二彪那幾個親戚勁兒很大,非要告這個告那個,我跟他們說顧萌是我的親妹妹,周羽是他男人,當年幫我追回來金項鏈,你們不能亂來。好說歹說,強拉他們走到調解的路上。”顧萌沖著蘇蓮點點頭說:“不過周羽又被紀委叫去了,說是有人舉報,不知道是咋回事。”蘇蓮說:“那是二彪的一個親戚寫的,不聽我的,壓都壓不住。”顧萌嘆口氣說:“紀委一調查,周羽怕是要被處理了。”蘇蓮反過來安慰顧萌:“我們都同意調解了,你家周羽能有多大責任?”說罷,忽然嘆口氣,“妹妹啊,二彪這一走,我這后半輩子,一個女人家,日子咋過啊?你說應不應該賠我一個滿意的數?”
快到飯點,蘇蓮說:“你來了本來應該請你吃飯,可這幾天我出去吃飯不合適,回頭叫上幾個姐妹咱再聚。”顧萌說:“那是,等這個事徹底解決了吧,到時候我請。”出門坐上電梯,顧萌就開始捋,蘇蓮他們為什么不申請醫療事故鑒定而同意調解,因為吸毒者的身體底子他們心里清楚,裴二彪可能就是由于自身原因死的,鑒定不是醫療事故,那就得不到賠償了。至于堵門、告周羽,是為了在調解賠償時占據主動用的手法而已,完了自己還落了她不少人情,真會玩兒。
扎傷趙偉的朱三兒從特殊病區出來后,再次驚動了市局。道高一尺,魔必須高一丈。市局劉局長親自召集禁毒、刑偵、法制、監管等警種開會,專門研究特殊病區解決不了的“吃東西”這幫人。這次市局鐵了心要把硬骨頭啃到底:把特殊病區里所有符合司法程序處理的人提前辦理監所關押手續,視為實際上已經關入監所,只是在特殊病區執行。把特殊病區再開辟出來一塊,安裝二十四小時監控,增設硬質隔離設施,完全按照監所的標準打造,專門為朱三兒們預留。為應付朱三兒們“耍”,預設了各類突發情況,演練各種處置,還把這些“耍”精準對應監管條例,用制度懲罰。會上還決定,由市局出面,協調二院盡快恢復給“吃東西”的做手術。
停了職的周羽不知道市局的這些動靜,他有自己的打算,而且告訴了郭小猛。郭小猛對周羽說:“你在停職期間,只能跟,不能有行動,有情況及時跟我匯報。”
周羽跑到朱三兒家門口,準備從他一出門就跟上他,一打探,這家伙從出來后就沒回家住,又一想,不怕找不著他,他肯定還得上街做活兒。第二天,周羽換了一身休閑服、一雙運動鞋,在老城區幾個繁華街道和大商場附近溜達,眼睛藏在墨鏡后邊,不停掃街。快中午時,手機響了,周羽一看是袁帥鵬打來的,忙問他啥事。袁帥鵬聲音里帶著高興,說:“周哥,方明明的結果出來了,陰性。”這是這么些天周羽聽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五天后,凌晨兩點,距龍鼓分局大門西側約二十米處。夜巡回來的分局巡防大隊民警遠遠看見地上有一團黑影,走近一看,是一名中年男子趴在地上。拍打后背叫他半天,沒有反應。民警把中年男子翻過身來,借著手電筒的燈光,見此人面色黑黃、瘦骨嶙峋,身上沒有外傷也沒有酒氣。民警又仔細查看此人的生命體征,發現他奄奄一息,立即把他抬進警車,送往醫院。
當天上午,周羽接到郭小猛電話,要他馬上來分局,跟他當面說一件事。周羽說:“有啥稀罕事電話里不能說,莫非又出啥情況了?”這一段出人意料的事太多,周羽心里直打鼓。郭猛說:“來了再說。”
推開郭小猛辦公室的門,見袁帥鵬也在,周羽稍稍有些意外。郭小猛扔給周羽一根煙,袁帥鵬忙給他點上。周羽說:“看這陣勢,你倆都知道了,就我還蒙在鼓里。”郭小猛笑笑說:“你這幾天找到朱三兒沒有?”周羽說:“找到了我肯定跟你匯報啊,你又不讓我動他。”郭小猛說:“別找了。”周羽一頭霧水,倆眼直勾勾地看著郭小猛。一旁的袁帥鵬實在忍不住了,說:“周哥,朱三兒自己回來了。”
“自己回來了?他費那么大勁兒出去會自己回來?”周羽滿臉疑惑。袁帥鵬忙說:“后半夜兩三點鐘,巡防隊的弟兄們在咱分局門口的地上發現朱三兒,都快沒氣了。幾個弟兄看朱三兒像個吸毒的,就把他送到了二院,后來通知刑警隊值班的弟兄趕過去一看,果真是大名鼎鼎的朱三兒。”
周羽往沙發背上一靠,深吸一口煙說:“耍的時候光想著怎么耍出去,不要命,沒想到真是死到臨頭了,還是怕死。”郭小猛說:“他那個身體狀況,出去能活才怪。他心里清楚,誰都不會管他,死在外邊連收尸的人都沒有,回來才有希望活。你看,這應了陳局長的話,做手術某種程度上對他們是一種挽救,是人道主義。”袁帥鵬對著周羽又補一句:“周哥你還不知道吧,市局專門整治朱三兒這幫貨了,二院又重新規置了,手術馬上也開始了,這次朱三兒只要活著,怕是出不來了。”
走出郭小猛辦公室,周羽稍稍有點兒恍惚,朱三兒“自己回來”從來沒有列入過他預設的結局。出了分局大門往西,沒走幾步,周羽不由自主停下來,他看看四周,那熱鬧非凡的生活,顯得又那么平靜異常。就跟周圍這安靜的生活一樣。
責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