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某注冊了一人有限責任公司經營,與妻子花某夫妻同心,光景蒸蒸日上。卻一日,父親老賈突發重病急需用錢,賈某從公司賬上轉款50萬元用于醫藥費。好友甄某得知此事,想起兩月前賈某公司曾從己處賒賬10萬元,而賈某夫婦忙于輪候侍奉老賈,公司業務在走下坡路,不覺忐忑開來。甄某向賈某催還10萬元貨款未果,打聽到單某、梅某同被賈某公司賒賬,三人一拍即合,向公安機關遞送一紙控告信。不久,賈某職務侵占案被立案、移送審查起訴、提起公訴。
賈某及其辯護律師的一個重要辯護意見為:一人股東與公司“財產混同”。財產混同的辯護效果如何?查閱已公開案例、分析當下法院用財產混同對職務侵占案出罪的判決,本文試圖給到賈某的辯護一些幫助。
威科先行裁判文書庫中,輸入關鍵詞“職務侵占”“財產混同”“刑事”“二審”“再審”選項,系統檢索到44個生效判決,進行篩選后仍有36個作出于2014至2021年的有效判決供研究。其中27個職務侵占指控未出罪,9個職務侵占出罪,比例達25%。盡管數據庫收錄判決不全,但該出罪比例確實高于預期。分析36個案例可以發現,用財產混同為職務侵占出罪并沒有那么簡單。
27個未出罪案件歸納看,辯方存在以下四種情況難以說服法院采納辯護意見:
“王某春挪用資金、職務侵占案”辯方認為:“公司為被告人一人出資,公司財產都是其個人的,不應認定為犯罪。”學習公司法即可發現,辯方并未了解公司的本質與職務侵占罪保護的法益。其一,公司與股東為不同法律人格,股東受到有限責任制與破產制度的保護,條件是不能隨意侵占公司財產。即使是一人公司,也無法默認公私財產混同,否則股東與個體工商戶一樣,永遠承擔公司債務的無限連帶責任。其二,盡管職務侵占罪主體遠大于股東,但未將一人股東排除在外,因其在兼任法定代表人、執行董事、總經理等職時尤其易將公司財產據為己有,損害相關法益。
辯方在辯護意見中,應盡量避免將一人公司作為財產混同出罪的唯一論據,使辦案機關更難以被說服。
“王某職務侵占案”二審法院認為:“辯方認為被告人應按79.905%股比享有案涉1500萬元中公司財產與個人財產混同,其異議不符合法律規定,不予支持。”“陳某職務侵占案”二審法院認為:“陳某辯稱應按49%(另一股東股比)股比計算侵占數額,系將公司財產與個人財產混同,不予支持。”以上兩案辯方均主張被告人的股比應抵扣侵占數額,同樣是也存在思路偏差:其一,忽略公司的獨立人格,股權為股東對公司相應比例的決策權、分紅權與剩余財產分配權,而非對公司財產的所有權,自然不可以折抵職務侵占數額;其二,僅著眼于職務侵占侵害股東的利益,忽略其他多方被害利益。
上文提及職務侵占侵害多方法益,常被法院表述為侵占行為“危害性”。“王某春犯挪用資金罪、職務侵占案”法院認為:“王某春將其中266萬購買相州食品公司股權、炒股、償還他人借款、取現消費等,侵犯公司財產,使公司無法為職工繳納社保,其行為構成職務侵占。”“徐某合職務侵占案”法院認為被告人“將天仁公司資金用于償還個人債務,數額巨大,使公司經營困難,甘棠雅苑項目被迫停工,多名購房戶損失無法得到彌補,嚴重破壞社會經濟秩序。”“楊某職務侵占案”駁回申訴法院認為:“涉案財產系他人團購房,楊某申訴理由不能成立。”“盛某合同詐騙案”駁回申訴法院認為:“你經營的四家酒店經營狀況已惡化,即使你和公司公私財產混同,將公司財產轉為個人財產也侵害了債權人利益,破壞社會經濟秩序,具有社會危害性。”
北京市煒衡律師事務所律師付彤
概言之,職務侵占罪意味著公司本身、股東、職工及其他債權人的法益被侵害,尤其在群體性債權人存在時,為避免引起較大社會影響,即使被告人與公司財產混同,行為危害性也會阻礙其出罪。
“黃某學職務侵占案”二審法院認為:“公司財產權屬邊界清晰,無證據證實黃某學支付的股權收購款源于個人財產,其關于公司資產與個人財產混同、未侵占公司財產的上訴理由不能成立。”“王某春挪用資金、職務侵占案”二審法院認為:“王某春及其妻賬戶內資金全部來源于公司賬戶,王某春無其他經濟來源,不存在公私資產混淆,故其財產混同的上訴理由不能成立。”
以上兩案可知:其一,投入個人財產是證明財產混同的前提。股權出資外,股東因向公司借款、墊資等投入個人資金,才能作為財產混同的依據。涉案時間段僅有資金從公司賬戶流向個人賬戶,無法認定財產混同。其二,辯方需主動提供證據證明,股東在出資款外將個人財產投入公司,或公私賬戶共用而賬目管理混亂,此舉是打破控方證據鏈中辯方有所作為的空間。
花某看罷,焦急起來。賈某看似簡單的行為,控方的指控力之強大,辯方誤區之多,令人錯愕。
不日一審宣判,法院認為:被告人賈某利用總經理的職務與實際控制人身份,將公司款項轉入其個人賬戶4次共計102萬元,用于其父老賈醫藥費,截至案發該102萬并未償還,數額巨大,使公司經營困難,不能償還多筆到期債務,產生極大危害性。事實清楚,罪名成立。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規定,判決如下:一、被告人賈某犯職務侵占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零六個月,并處罰金五萬元;二、責令被告人賈某于本判決發生法律效力后退賠被害公司經濟損失102萬元。
9個出罪成功的案例中,有益經驗可歸納如下:
檢索條件沒有“一人公司”等關鍵詞,但出罪案例全部為一人公司、夫妻公司,與賈某案契合。需注意,在既非一人公司、股東間又非利益共同體的情況下,若股東之一確有投入公司個人資金的情況,財產混同也很難被法院認可,可以專門針對投入資金的情況進行舉證,直接消解職務侵占罪主客觀構成要件。
“程某潔挪用資金、受賄案”二審法院認為:“控方證據存在瑕疵,未審計個人與公司資金是否混同,資金權屬不明,現有證據尚不能充分證實犯罪數額,原公訴機關指控不成立。”“張某銀、田某建職務侵占案”再審法院認為“為金田公司的生產經營,二人以個人名義借款且以個人財產抵押借款,為公司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客觀上沒有損害公司財產利益的行為,不構成刑事犯罪行為。”此兩案從被告人主觀沒有非法占有目的、客觀無法區分資金混同情況、沒有侵占行為等角度,道出財產混同出罪的路徑,詳細考察和羅列所有在案證據、厘清案件事實后,法院對被告人作出無罪的終審判決。
挪用資金罪可能是職務侵占出罪后罪名。“譚某挪用資金案”兩審法院均采納財產混同的辯護意見,但由于涉案款項未交還公司,判決被告人犯挪用資金罪。“張某利職務侵占案”與“吳某明案”兩案二審法院均認為無法證明被告人非法占有目的,行為符合挪用資金罪,采納辯方罪輕辯護為挪用資金罪的意見,被告人在二審的量刑均得到大幅度減輕。
特殊情況亦有之,“喻某甲職務侵占、騙取貸款案”法院將侵占罪作為職務侵占出罪后罪名。在認證財產混同后,法院認為被告人不構成職務侵占罪,而構成“將代為保管的他人財物非法占為己有”的侵占罪。但法院既未詳細論證財產混同的具體表現,又未詳細論證如何滿足侵占罪構成要件,更未明確親告罪是被害公司告訴才處理,令人略感困惑,不能視為常態。
可見,職務侵占即使出罪,也可能面臨挪用資金罪等其他罪名的判決,但卻可以使被告人量刑減輕。辯方可在無罪辯護空間小時,將被控行為向輕罪辯護,集中力量論證兩罪之間相差的構成要件,取得辯護效果。
花某又燃起了希望。案件移交二審法院,辯護律師補充提交了包括賈某夫婦用個人賬戶向公司債權人還款、向職員發工資的銀行流水等辯方證據,爭取到了二審開庭審理。
庭上賈某最后陳述:“甄、單、梅等人與我既是朋友又是長期合作伙伴,往來賒賬較多,唯有此次超期。我絕無賴錢跑路之心,即使公司破產,我大可另外寫他們欠條,本人償還。”辯護律師發表辯護意見:“一、銀行流水反映,近兩年夫妻二人的個人賬戶支出公司進貨費、償還債務、職工工資共計83.6萬元,公私財產高度混同,賈某沒有侵占公司財產的客觀行為;二、挪用涉案財產102萬元是賈某父親突發重病的無奈之舉,但屬財產混同的情理之中,公司經營艱難的直接原因為賈某夫婦忙于照應病榻而無暇經營,與資金抽調沒有關系;三、債權人甄、單、梅都曾與賈某私交甚好,賈某本人也從未失聯,甚至對三位表達過個人簽署還款協議的意愿,其沒有侵占涉案財產的主觀目的;四、除前述與賈某有私交的債權人外,公司沒有其他股東、職工與債權人,行為并未造成危害性。希望法院秉公決斷,讓賈某夫婦與債權人用民事手段解決糾紛,讓本因至親重病的普通人免于再受牢獄之苦。”審判長休庭,擇日宣判。
實務情況千變萬化,文字上我們難以看出緣由的判決差異,是法院在多方考量之下形成的自由心證。但在變化中求規律是多案例分析的初衷,本次分析至少可知以下結論:其一,財產混同是撬開職務侵占出罪的一把鑰匙,其能夠引起法院對涉案財產性質的審查,進而重新考量被告人主觀目的、客觀行為、危害性等構成要件;其二,相比對股東權益的侵害,法院對外部危害性的把控更嚴格,尤其在涉案財產影響公司正常經營、侵害群體性債權人利益時,財產混同也難以出罪;其三,罪輕辯護是職務侵占罪的出罪路徑之一,挪用資金罪最常見,財產混同恰可消解二者間相差的非法占有目的,爭取量刑優惠;其四,辯方應主動提交公私財產混同的證據,將財產混同觀點落到實處。
二審判決寄到,最后一頁靜躺著“個人資金投入公司經營”“財產混同”“沒有侵占故意”等語,“不予支持控方指控意見”“不構成刑事犯罪”等字跡下,法院的大紅章格外鮮艷。
賈某自由,老賈病故。夫婦二人重整旗鼓,學習公司的財務管理知識,心中謹記:此次權且得到了法院的寬大,應有的制度再不遵守,還影響日后說合甄、單、梅等友人投資入股的計劃,豈非不知好歹?
誠然,定論常會被打破。“季某燕職務侵占二審”與“張某職務侵占再審”兩案法院均因被告人系一人股東,肯定其對公司財產的支配權,為被告人出罪。判決結果由法院綜合公司規模小、財產混同程度高、未侵其他法益等因素作出,但說理部分卻留下了探討余地。可見,千案千面,辯方在做足辯護工作之余,就應當擁有底氣,因為從不存在“沒有可能”一說。
北京市煒衡律師事務所成立于1995年,總部設于北京,并在國內外有39家分所,是由原司法部中國法律事務中心骨干律師創建的合伙制律師事務所,經過26年的奮斗,已成為中國著名的大型綜合性律師事務所。律所為中國知識產權“海外維權專業委員會”主任單位;在境外,律所業務遍布歐盟、巴西、南非、以色列等“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