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軍
2018年10月2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了《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以下簡稱為《修改決定》),對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為《刑訴法》)進行了自1996、2012年以來的第三次迭代修訂。《修改決定》共計26項,涉及《刑訴法》36個條文,其中新增條款18個,《刑訴法》條文總數由此從原來的290條增至308條。《修改決定》是2018年《憲法》修正案、《監察法》通過后我國訴訟立法領域的重要事件,對于進一步完善中國特色刑事訴訟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具有重要意義。①參見卞建林:《聚焦刑事訴訟法再修改重點問題》,載《人民法院報》2018年10月31日,第6版。《修改決定》頒布后,學界已有不少成果進行了研究,其中不乏較為尖銳的批判與反思。②參見卞建林、謝澍:《刑事訴訟法再修改:解讀與反思》,載《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8年第6期,第78~84頁。但總體而言,大多數成果主要局限于法教義學層面的文本解讀,抑或立法技術的具體分析,較為例外的是左衛民的論文,其從法理合理性角度深刻揭示了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的內在悖反,相關分析進路與研究結論極富啟發性。③參見左衛民:《如何打造具有法理合理性的刑事訴訟法——審思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3期,第52~60頁。本文擬在賡續已有研究的基礎上,著眼于大歷史觀,立足理念與制度之間的差距,從工具理性維度檢視《修改決定》,以期引發對刑訴立法未來走向的進一步關注與爭鳴。
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相對應而存在,其思想淵源可以追溯至康德的批判哲學,康德實踐理性思想中有關“假言命令”與“定言命令”的區分隱含了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思想本底。馬克斯·韋伯則在《經濟與社會》一書對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進行了系統詮釋,并創造性地用于解析各種社會行為。韋伯認為,社會生活中意識支配下之行為都是理性作用的產物。就工具理性而言,其指向目的合理性行為——“通過對外界事物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舉止的期待,并利用這種期待作為‘條件’或者‘手段’,以期實現自己合乎理性所爭取和考慮的作為成果的目的。”簡而言之,工具理性把實現目的的工具及其效用作為考量重心。就價值理性來說,其指向的是價值合理性行為——“誰要是無視可以預見的后果,他的行動服務于他對義務、尊嚴、美、宗教訓示、孝順,或者某一件‘事’的重要性的信念,不管什么形式的,他堅信必須這樣做,這就是純粹的價值合乎理性的行為。價值合乎理性的行為總是一種根據行動者認為是向自己提出的‘戒律’或‘要求’而發生的行為”,①[德]馬克斯·韋伯著:《經濟與社會(上卷)》,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57頁。這意味著價值合理性關注的是特定行為本身的絕對的無條件的價值及其追求。由此出發,有論者指出“價值理性為行為主體提供行動的原則、理念、目標、信仰等,表現為一種抽象的理論形態,高居‘道’的層面”“工具理性著重強調手段對特定目標的時效性和可能性,表現為現實的實踐狀態,居于‘術’的層面。”②王曼、婁季春:《韋伯二重理性視角下農戶土地流轉意愿及影響因素研究——以河南省新鄉市為例》,載《中國行政管理》2019年第1期,第110頁。就兩者關系而言,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相輔相成、密不可分,工具理性為價值理性提供現實支撐,價值理性為工具理性提供精神動力和價值導引,兩者統一于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③參見劉慧霞:《論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沖突與和合》,載《湖北科技學院學報》2015年第11期,第77~78頁。
作為一種極具解釋力和包容性的分析范式,韋伯的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兩分法自提出后被廣泛運用于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成為洞察社會現象的重要工具,被弗蘭克·帕金稱之為觀察社會事實的“精神眼鏡”。④參見[英]弗蘭克·帕金著:《馬克斯·韋伯》,劉東、謝維和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轉引自王彩云、鄭超:《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及其方法論意義——基于馬克斯·韋伯的理性二分法》,載《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49頁。就法學學科而言,國內已有很多學者進行了這方面的探索,比如姜濤對《刑法修正案(七)》的刑事政策分析、⑤參見姜濤:《追尋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整合——對《刑法修正案(七)》的刑事政策分析》,載《北方法學》2011年第1期,第34~43頁。項贈等對“權力維穩”到“權利維穩”的分析、⑥參見項贈、郭文亮:《從“權力維穩”到“權利維穩”的必然選擇——基于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視角》,載《求實》2013年第7期,第50~53頁。曲對依法行政的研究、⑦婧參見曲:《依法行政: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分析》,載《社會科學戰線》2014年第2期,第279~280頁。胡美靈對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思想的解讀等,⑧參見胡美靈:《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彰顯與統一——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思想的邏輯理路》,載《湖南社會科學》2018年第5期,第1~9頁。都不約而同運用了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基本框架。因而,運用工具理性解析2018年《刑訴法》修改在實質意義上不存在理論障礙。進一步分析可知,工具理性之于《修改決定》的特殊性還在于,《修改決定》是工具理性主導下修法邏輯的產物,這成為本文得以立論并展開研究的現實起點。
修法背景是本次《修改決定》出臺的現實場景與社會土壤,修法目的是立法機關通過《修改決定》預期實現的理想目標,這兩者相輔相成、密不可分。通過對修法背景與修法目的之解析,筆者的初步論斷是,《修改決定》系應對當前立法狀況與司法行為的及時之需,打上了強烈的應急型烙印,是工具理性主導下修法邏輯的產物。
從立法機關公布的立法資料及《修改決定》出臺后立法機關披露的信息看,本次《刑訴法》修改的背景與目的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在《監察法》生效的背景下,實現《刑訴法》與《監察法》的有效銜接,避免立法之間相互抵牾。2016年11月以來,我國監察體制改革不斷深化,在黨中央對反腐敗工作集中統一領導的基礎上,權威高效的中國特色國家監察體制已經形成,初步實現了對所有行使公權力公職人員的監察全覆蓋。2018年3月20日通過的《監察法》集中體現了監察體制改革的成果,成為新組建的監察機關依法履職的基本法。《監察法》對職務犯罪調查權、強制措施、調查程序等問題之規定,與《刑訴法》已有內容不一致。為了實現法治統一,確保監察機關的調查程序與司法機關的訴訟程序有機銜接,在理順關系基礎上有效打擊職務犯罪,必須對《刑訴法》原有規定進行修改,這成為催生本次《刑訴法》修改最直接、最重要的動因。
二是在司法體制改革試點工作取得成效的背景下,實現刑訴程序的繁簡分流,提升訴訟效率。增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本次《刑訴法》修改的重點,《修改決定》共26項,對《刑訴法》36個條文進行了修改,其中涉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就有14項,共計18個條文,占比均達到了二分之一。這一做法的背景在于,2014年6月以來,為完善訴訟程序,合理配置司法資源,提高刑事審判效率,全國人大常委會先后通過決定,在全國18個省市進行了為期2年的刑事速裁程序試點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并取得了預期成效。試點工作于2018年11月到期,為了把試點中行之有效的做法予以復制、推廣,本次修改刑訴法就顯得勢在必行。
三是在反腐敗工作國際化的背景下,實現境外追逃工作的便利與高效,強化對外逃人員的打擊。黨的十八大以來,反腐敗無禁區、全覆蓋、零容忍取得了重要成就,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長效機制已初步建立。在“打虎”“拍蠅”“獵狐”過程中,外逃貪官抓捕引發的法律問題日益增多,其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不少國家以提供國內法院生效判決作為引渡或移交外逃人員的條件,我國簽署的《聯合國反腐敗公約》也有類似規定。因而,2012年《刑訴法》修改時增設的非法財產沒收程序已不能滿足需要,構建與“對席裁判”機制相對應的“缺席裁判”制度顯得勢在必行。在此背景下,2016年7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提出了關于建立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研究報告,中央紀委也建議在配合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修改《刑事訴訟法》時,對刑事缺席審判制度作出明確規定。為回應以上需求,同時在吸納已有司法解釋規定(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41條第(九)項對死亡被告人無罪時審判程序的規定),總結司法實踐經驗(如對聶樹斌案等死亡被告人進行再審宣判無罪的案例)的基礎上,《修改決定》增設了缺席審判制度。此外,不容忽視的一個細節是,在《修改決定》通過的當天,全國人大常委會還表決通過了《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這在相當程度上印證了強化對外逃貪腐人員打擊力度正是本次刑訴法修改的重要目的。
透過以上修法背景和修法目的,可以發現《修改決定》之出臺帶有強烈的工具理性色彩。一方面,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本次修改是一次應急性的修改”,①王敏遠:《刑事訴訟法修改重點問題探討》,載《法治研究》2019年第2期,第4頁。實用性和功利性色彩十分明顯,這在銜接《監察法》,完成改革試點落地兩個問題上顯得尤為突出。《監察法》于2018年3月20日頒行實施,各級監察機關已開始依據《監察法》履行監督、調查、處置職責,檢察機關在事實上已不再承擔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犯罪偵查職能,《刑訴法》相關規定早已失效。因此,從維護國家法治統一、確保法律權威的立場出發,修改《刑訴法》顯得迫在眉睫;與此同時,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進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試點即將到期,在兩次試點后再授權進行試點顯然并不合適,對試點成果無動于衷更不妥當,此時,最佳選擇就是在試點結束前修改《刑訴法》,確保兩者的無縫對接。“司法形式主義使法律制度可以像技術性的理性機器那樣運行”,②[德]馬克斯·韋伯著:《經濟與社會(上卷)》,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27頁。《修改決定》之出臺是形式主義法治的必然要求,也是立法機關為了確保《刑訴法》更具實用性與操作性的緊迫選擇,因而必定是價值理性主導下的產物。
另一方面,《修改決定》在立法終極價值追求上著墨不多,導致價值理性未能充分彰顯。價值理性導引下的社會行為,“要看其是否符合行為者自覺的價值標準,看它是否服膺于行為者信守的價值體系和終極立場”。①參見[英]弗蘭克·帕金著:《馬克斯·韋伯》,劉東、謝維和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轉引自王彩云、鄭超:《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及其方法論意義——基于馬克斯·韋伯的理性二分法》,載《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49頁。就《刑訴法》而言,價值理性導引下的修法行為應強化對程序正義之追求,使立法條文更具正義性。盡管程序正義有著“普洛透斯”似的臉,但提升程序的獨立性、剛性、對抗性、親和性是刑訴法不斷走向完美的基本路徑。②有關程序獨立性、剛性、對抗性、親和性地論述參見吳衛軍著:《司法改革原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2~195頁。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主任沈春耀在2018年4月25日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所做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改草案)>的說明》專門指出,“這次修改,指向明確、內容特定、幅度有限,不涉及對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的修改。”所謂“指向明確、內容特定、幅度有限”,就是指本次修法主要從實用角度出發,將“非改不可”的事項進行修改,而“可改可不改”的暫時不改。正因為如此,事關程序正義價值黏性且已經具備條件的重要內容,比如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流程再造、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細化等,在本次修法中未被提及,這無疑在相當程度上降低了《修改決定》的價值意蘊,使程序正義的實現效果大打折扣。盡管諸如消除《刑訴法》與《監察法》之間的沖突、通過確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升訴訟效率等,也能使《刑訴法》更趨近程序正義的要求,但這些修改內容直接指向的是立法的操作性與實用性,不是價值理性影響和作用下的產物。
盡管《修改決定》是工具理性邏輯主導的產物,但并不必然意味著本次修法存在著實質性缺憾,更不能直接表明本次修法具有局限性與不周延性。因為從應然層面分析,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各有存在的空間和土壤,兩者并不存在優劣和高下之分。換言之,工具理性是一中性表述,亦是解析社會行為的一個重要范式,符合工具理性要求的行為就具有正當性與合理性,應予正面積極評價。當然,理性的程度有高低之分,工具理性也有層次之別,對《修改決定》之評價,不僅應只滿足于其是否提升了刑訴法的科學性與實用性,還應著眼于其在多大程度上有利于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訴訟目的之實現;不僅應只滿足于增設的相關制度在司法實踐中“能用”,還應強調其“好用”,效用明顯。在筆者看來,高標準的工具理性至少有以下三個顯性的衡量尺度:一是完整,即修法內容應當不存在明顯的立法空白,確保增設的制度在主要方面有法可依;二是自洽,即修改條文相互之間、修改條文與原有條文之間應當同頻共振、同氣連枝,不存在相互矛盾或抵牾之處;三是精細,即修改內容應當具有針對性與操作性,不需要借助大量司法解釋就可直接適用。
與修法背景和修法目的一脈相承,《修改決定》對刑訴法之修改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刪改有關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權的內容,規范調查程序與公訴、審判程序之間的關系;吸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增設速裁程序并細化認罪認罰從寬的操作流程;增設被告人缺席審判制度,實現對外逃犯罪嫌疑人的定罪量刑。解讀修法內容,可以看出本次修改后的刑訴法初步實現了與《監察法》的銜接、提升了刑事程序的運作效率、有效助推了反腐敗與國際追逃追贓工作,大大提升了刑訴法的實用性,能夠基本滿足實踐的及時之需,是靶向明確的有的放矢,應予正面積極肯定。然而,如果以完整、自洽、精細的更高標準檢視,不難發現《修改決定》在一些方面存在明顯疏失,大大影響了本次修法效果。
首先,就與《監察法》相銜接而言,《修改決定》至少在以下幾方面存在較為突出的實用性問題。
一是關于職務犯罪的偵查(調查)權配置問題。《修改決定》對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權進行了大幅壓縮,僅僅保留了司法工作人員職務侵權犯罪與特殊情況下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職務犯罪的偵查權。①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0條第2款規定:“人民檢察院在對訴訟活動實行法律監督中發現的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非法拘禁、刑訊逼供、非法搜查等侵犯公民權利、損害司法公正的犯罪,可以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對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重大犯罪案件,需要由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的時候,經省級以上人民檢察院決定,可以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該規定在理解適用上問題較多,比如,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司法工作人員相關職務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之解釋,檢察機關對14個罪名享有偵查權,與此同時,依據《監察法》第11條之規定,這些犯罪也屬于監察委調查范圍(盡管《國家監察委員會管轄規定(試行)》列舉的88種犯罪沒有前述14個罪名),由此衍生的問題是:針對這14個罪名,到底何時由監察委調查,何時由檢察機關偵查?兩者的立案追訴標準是否一致,是否存在先后之分,關系如何協調?對此,《修改決定》和《監察法》都沒有涉及。再比如,修改后的《刑訴法》使用了“在對訴訟活動實行法律監督中”的字樣,那么檢察機關在訴訟活動終結后發現的這些犯罪能否偵查,《修改決定》對此也語焉不詳。這可能導致的直接后果是,檢察機關保留的少量自偵權只具有象征意義,在實踐中真正得到落實極為困難。
二是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在《修改決定》中沒有涉及,這給實踐操作留下了較大的空白,不利于監察調查與刑事起訴、審判的銜接。《監察法》第33條雖然規定“監察機關在收集、固定、審查、運用證據時,應當與刑事審判關于證據的要求和標準相一致”,然而其第40條對非法證據排除的表述與《刑訴法》第52條、56條規定并不相同,②《監察法》第40條第2款規定:“嚴禁以威脅、引誘、欺騙及其他非法方式收集證據,嚴禁侮辱、打罵、虐待、體罰或者變相體罰被調查人和涉案人員。”2018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52條規定:“ 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第56條第1款規定:“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采用暴力、威脅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應當予以排除。收集物證、書證不符合法定程序,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的,應當予以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不能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的,對該證據應當予以排除。”由此產生的問題是,檢察院在審查起訴、法院在審理案件中到底應當以何為準,調查程序中非法獲取的言詞證據和實物證據是否應適用不同的排除標準?再比如,《刑訴法》規定了法庭調查階段,法院可以通知有關偵查人員或者其他人員出庭說明情況,以此對證據是否非法獲取進行調查,此處的“其他人員”是否包含監察委的調查人員,調查人員出庭是否與偵查人員遵循同樣的規則?凡此種種,《修改決定》沒有給出明確答案,這無疑會影響《刑訴法》在實踐中的具體適用,不利于打擊犯罪、保障人權目的之實現。
三是關于監察委移送審查起訴時檢察機關對留置人員先行拘留的規定并不妥當。盡管有論者嘗試從區分監察機關調查程序與檢察機關起訴程序的角度對《修改決定》中先行拘留規定的合理性進行解讀。③參見朱孝清:《修改后刑訴法與監察法的銜接》,載《法治研究》2019年第1期,第16頁。但并不令人信服。長期以來,拘留作為一種緊迫性、應急性特點突出的強制措施,適用對象僅僅為“現行犯或者重大嫌疑分子”,且一般只在偵查程序中使用。《修改決定》卻規定可適用于移送審查起訴時已被留置人員,這無疑顛覆了長期以來的刑訴法傳統,是對既有刑事強制措施體系的破壞,其引發的直接消極后果就是“使同一部刑事訴訟法中存在兩種概念、目的、條件、內容和實施主體完全不同的現行拘留措施”“從而造成了刑事訴訟立法中最為突出的一個法理悖反,以至于訴訟法學者從理論上難以甚至根本無法圓其漏洞”。④參見左衛民:《如何打造具有法律合理性的形式訴訟法——審思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3期,第54~55頁。實際上,鑒于監察留置與刑事逮捕的性質極為類似,更合理的處理方法是被留置人員移送審查起訴時,檢察機關直接決定逮捕;審查起訴過程中,若發現犯罪嫌疑人不符合或不再具備逮捕條件,依法變更強制措施即可。這樣既不會導致拘留性質之改變,也可以省略先行拘留后審查逮捕的期限,提升審查起訴的效率。事實上,在監察體制改革試點過程中,各地的普遍做法就是由檢察機關在留置期滿前十日內審查逮捕或決定批捕,不存在增加“拘留”這個環節的問題。①參見陳瑞華:《談監察體制改革的幾個理論問題》,http://www.sohu.com/a/229242285_115479,下載日期:2020年7月1日。因而可以說,《修改決定》關于先行拘留之規定是本次修法的一個明顯瑕疵。
其次,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來看,盡管《修改決定》著墨最多,但仍在很多方面與工具理性的更高標準不符。
一是在《刑訴法》總則中增加原則規定的正當性問題。修改后的《刑訴法》第15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這意味著認罪認罰從寬處理作為一項原則在《刑訴法》中得到確認。從修法方式看,《修改決定》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這意味著本次修法為“小改”,不涉及對《刑訴法》傷筋動骨式的再造。然而,《立法法》第7條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和修改刑事、民事、國家機構的和其他的基本法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制定和修改除應當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的法律以外的其他法律;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閉會期間,對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的法律進行部分補充和修改,但是不得同該法律的基本原則相抵觸。”因而,基于立法保留之要求,全國人大常委會對本屬于全國人大立法范圍內的《刑訴法》進行修改應以不違背《刑訴法》基本原則為前提。《修改決定》對認罪認罰從寬原則之增設即便沒有違背《刑訴法》的基本原則,但產生的效果與此類似,已經明顯在根本上改變了《刑訴法》的基本面貌。就此而言,全國人大常委會存在著僭越全國人大立法權之嫌。此外,還有學者指出,認罪認罰從寬處罰制度包含了程序法與實體法兩方面內容,《修改決定》主要規定了程序從簡與訴訟期限從快,實體從寬并未涉及,因此有些“名不副實”,而且破壞了長期以來刑事實體法與刑事程序法相對分離的總體格局,②參見左衛民:《如何打造具有法理合理性的刑事訴訟法——審思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3期,第54~55頁。這顯然也在相當程度上減損了增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正當性。
二是有關值班律師制度的規定存在瑕疵。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認罪認罰應當以對犯罪行為性質、行為后果的明知和自愿為前提,因此《修改決定》專門增設了值班律師制度,并將聽取辯護人、值班律師的意見及辯護人、值班律師見證作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必經步驟。從《修改決定》將值班律師與辯護人并列的規定看,兩者屬于不同的訴訟參與人,在訴訟程序中的地位、職責等應當有所區別,但《修改決定》并未直接規定值班律師的權利義務,這無疑會給值班律師履職帶來極大困難,有可能導致試點中飽受詬病的“見證”和“背書”問題再次重演。③參見韓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值班律師制度——現狀考察、制度局限以及法律幫助全覆蓋》,載《政法學刊》2018年第2期,第37~40頁。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刑訴法第107條第3款規定的“人民檢察院……應當提前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有關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是否意味著值班律師享有閱卷權,以及如何落實這一規定,直接關乎值班律師制度功能的充分發揮,但《修改決定》卻語焉不詳。與此相對應,修改后的《刑訴法》第108條第(四)項并未將“值班律師”納入“訴訟參與人”的范圍,這將直接導致值班律師在訴訟程序中的地位極為尷尬。值得注意的是,對比起來看,《修改決定》專門對《刑訴法》第108條第(一)項中“偵查”的含義作出修改,卻有意無意忽視了對第(四)項“訴訟參與人”的含義進行調整,這應屬于較為明顯的立法疏漏。
三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許多內容有待進一步明確。從2014年6月速裁程序試點到2018年11月《刑訴法》修改,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18個省市的試點已歷時四年,取得了一系列成效,也形成了不少好的做法和經驗,本次修法理應在此基礎上作出更具操作性的規定。然而,檢視《修改決定》,不難發現在諸多方面還存在立法空白,并未充分吸納試點中成功的經驗與做法。比如,修改后的《刑訴法》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時段未作規定,盡管有論者從立法條文推導出該制度只適用于審查起訴和審判階段,但這一理解并不具有權威性和說服力。因為即便偵查階段不存在“認罰”問題,至少也不能否認存在“認罪”(嫌疑人主動、如實交代所犯罪行)和“從寬”(基于嫌疑人認罪后的主觀危險性與客觀危害性低而不予羈押),更何況《修改決定》對強制措施、偵查程序的修改已體現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要求。再比如,《修改決定》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規定了最高人民檢察院對特殊情形撤銷案件和特殊案件不起訴的核準權,使刑事程序中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核準權達到了三種,①參見陳國慶:《刑事訴訟法修改與刑事檢察工作的新發展》,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第33~34頁。這是試點中沒有出現過的重要的制度創新,甚至有學者認為是涉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最值得關注的條文,②參見魏曉娜:《結構視角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載《法學家》2019年第2期,第116頁。理應做較為詳細的制度設計,但《刑訴法》僅僅在第182條做出授權性規定,并未涉及核準權行使程序的具體內容,這可能引發一系列操作難題,比如,核準過程中辯護人能否參與、如何參與,被害人能否進行救濟、如何救濟等等。類似情形在《修改決定》中并不罕見,這充分說明本次《刑訴法》修改在制度細化方面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最后,就缺席審判程序的構建而言,《修改決定》的立法空白與立法粗疏問題同樣存在。無論從哪個角度審視,缺席審判都是對長期以來我國對席審判傳統的一種顛覆,也是事關刑事被告人基本訴權保障的重大變革。作為一項“天然”有缺陷的審判制度,③王敏遠:《刑事訴訟法修改重點問題探討》,載《法治研究》2019年第2期,第4頁。立法理應作出更加縝密而周全的安排,而《修改決定》短短的七個條文顯然不能滿足這一需求。一方面,缺席審判涉及的一些重要問題沒有規定,必將大大影響了該制度的實踐功效。比如,《修改決定》實際上規定了境外被告人不愿出庭、生病被告人無法出庭、死亡被告人不能出庭三種缺席審判的情形,但立法內容主要圍繞第一種情形展開,由此引出的問題就是,現有立法規定如被告人的異議權、近親屬的獨立上訴權等在后兩種情形下的缺席審判中是否適用,以及如何適用?再比如,如何處理缺席審判程序與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之間的關系,兩者在適用上有無優先劣后之分,適用過程中能否相互轉換,這些重要事項在《修改決定》中都沒有規定。另一方面,《修改決定》對缺席審判的制度設計過于粗疏,操作性不強。比如,在被告人缺席的情況下,近親屬是其合法權益的重要維護者,但《刑訴法》第294條僅僅規定了人民法院應將判決書送達被告人的近親屬,沒有規定之前的開庭通知送達,也沒有規定近親屬是否有權出席庭審并發表意見。此外,雖然被告人近親屬有權獨立提出上訴,但其在二審程序中的地位如何確定,能否撤回上訴、二審中是否有權出庭并發表意見等問題,《修改決定》也沒有涉及,這無疑會影響缺席審判制度的正常適用。盡管正如很多學者指出的那樣,以上事項有待司法解釋進一步明確和細化,但無論如何,從工具理性的角度審視,《修改決定》對缺席審判程序之規定顯得過于簡單,與這一制度可能對我國刑訴立法與刑事司法實踐帶來的深遠影響不相匹配。
通過對修法背景與修法目的之審視,可以看出《修改決定》是工具理性主導下修法邏輯的產物;通過對修法內容之分析,不難發現《修改決定》增設的相關制度盡管解決了當前及時之需,但尚存在諸多瑕疵。因此,從工具理性視閾評價,2018年《刑訴法》修改初步實現了與《監察法》的銜接、吸收司法體制改革試點成果、加大對外逃人員懲治力度等目的,應予積極正面評價;與此同時,立足完整、自洽、精細的工具理性標準分析,《修改決定》只是解決了相關制度在立法層面的“能用”問題,離“好用”的更高要求還有較大差距,這意味著《修改決定》的“粗糙理性”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探究這一狀況的形成原因,主要還在于長期以來“宜粗不宜細”的立法理念所致。
上世紀80年代初期,囿于當時特定環境,為了加快國家法制建設、盡快解決“無法可依”的狀況,“宜粗不宜細”逐漸成為立法機關立法、修法的指導思想并沿用至今,表現在刑訴立法方面就是盡管經過多次修法,我國現行《刑訴法》也僅僅只有308條,與歐美法治發達國家動輒五、六百條的刑訴法典相比還存在較大差距;與此同時,各類司法解釋、行政性解釋條文數卻異乎尋常的龐雜。比如,2012年《刑訴法》修改后,法典條文僅為290條,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頒布的三個系統性司法解釋合計條文數卻達到了1632條,若加上有關證據規則、庭審規則的單項司法解釋及兩高的批復性解釋,以及全國人大法工委、中央軍委參與制定的各類解釋,則條文總數更多,這一現狀早已引起學界的深刻反思。此次《刑訴法》修改,涉及的問題重大、內容豐富、影響深遠,但也僅僅對法典中的36個條文進行了改動,合計增加的條文只有18條,可以說是一種典型的“宜粗不宜細”立法理念的產物。筆者認為,時至今日,經過40年發展,在立法水平不斷精進、法學研究漸趨繁盛、法治人才日益增加的背景下,立法機關完全有條件擯棄“宜粗不宜細”的理念,在充分論證與反復斟酌基礎上確保立法規定更精細、縝密,使《刑訴法》的工具理性從“粗糙”趨向“精細”,這一點在刑訴立法中顯得尤為必要。因為《刑訴法》本質上就是由一系列方式、方法、步驟、時限、順序等構成的操作性規則體系,沒有精密的條文設計,就沒有規范化、科學化的精密司法,就很容易留下權力恣意和司法專斷的空間。由此出發,《刑訴法》修改不僅應重視宏大程序、中觀制度的增設,還應強化細微技術層面的規則設計,確保立法條文的可操作性與實用性,在根源上壓縮各類司法解釋的生存空間,實現刑訴法從“粗糙型工具理性”向“精致型工具理性”的歷史性跨越。
綜上所述,《刑訴法》作為衡量我國法治發展水平與人權保障程度的晴雨表、溫度計與風向標,應當立足中國現實的社會圖譜與生態本底,從“宜粗不宜細”的立法理念轉向精密立法的價值歸依、從粗糙理性邁向精密理性,這既是工具理性視域下《刑訴法》發展的應然路徑,也是刑事法治發展不斷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必然選擇,當然也是進一步實現打擊犯罪、保障人權刑訴目的的重要抓手。
最后,還需特別強調的是,盡管本文是從工具理性視閾解析2018年《刑訴法》修改情況,但《刑訴法》的理想境界是實現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完美融合,此后我國《刑訴法》修改也應盡力朝這一目標邁進,因為“如果根本不知道道路會導向何方,我們就不可能智慧地選擇路徑”。①[美]卡多佐著:《司法過程的性質》,蘇力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63頁。但正如韋伯在分析現代科技日益發達催生了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間的緊張關系,導致理性之間自我否定的后果一樣,現實生活中兩者的和合之途異常艱難,就《刑訴法》修改而言,也無法跳出這一宿命般的窠臼。這就要求立法者應在深刻洞察訴訟規律與全面把握實踐需求的基礎上,不斷提升立法供給能力,在立柱架梁、夯基壘臺的基礎上逐漸積厚成勢,進而通過制度的系統集成,實現立法效果的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