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夫,郭心怡,王碧妍
(清華大學 社會學系,北京 100084)
從新中國成立至今,我國城市基層社會管理體制經歷了從“單位制”為主、“街居制”為輔,到“社區制”的轉變[1]。改革開放后,經濟體制轉變和社會轉型使得單位管理的模式逐漸失效,原本處于輔助地位的“街居制”行政作用被擴展,逐漸形成了“社區制”這一新的基層社會管理體制[2]。如今,“社區”作為社會生活的基本單位,在承擔越來越多功能的同時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治理壓力。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和社會結構的變遷,城市人口經歷了大規模的流動,城市社區內部的利益結構日益多元,公共事務不斷增加。民主思想和公民意識的廣泛傳播也進一步提高了社區居民的權利意識、表達訴求的意愿和公共參與的熱情,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的矛盾和沖突也隨之凸顯出來[3]。因此,在社區開展協商民主實踐被認為是探索社區治理模式的有益嘗試,符合我國建設和諧社區的長遠目標。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明確指出,社會治理是國家治理的重要方面。本文結合中國基層社會治理實踐,分析參與式觀察與深度訪談獲取的三個城市社區推進協商民主的具體過程,探討城市社區協商民主的機制,考察協商民主在基層實踐中的限度和條件。本文認為,協商民主在我國有著鮮明的“雙重取向”的特征:協商民主的學術概念源于西方,但國內的政治實踐由來已久;社會治理中的協商民主既有政治協商的維度也有政策協商的維度;基層協商民主的實踐中,既解決實際的公共事務問題,也旨在構建基層治理的協商民主政策機制。因此,在我國城市基層社會治理的實踐中要充分考慮協商民主的這一特征。
協商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是20世紀80年代興起于西方的學術概念,最初由美國學者畢塞特在《協商民主:共和政府中的多數原則》一文中提出[4]。隨后,伯納德·曼寧和喬舒亞·科恩作為協商民主理論研究的先行者,在各自的著作中探討了協商民主的合法性[5-6]。此后,西方關于協商民主理論的研究成果也愈加豐富。協商民主思想之所以能迅速發展,得益于當時西方社會的政治背景。20世紀末,以競爭性“投票”為核心的民主理論在實踐中逐漸暴露出各種問題,人們開始對現有的民主理論進行反思。而協商民主則因為追求通過協商在公共正當性的基礎上發展實質性民主[7],強調公民自愿和自由地參與關于公共問題的討論[8]而受到學界及政府的廣泛關注。
國內學界開始關注這一概念源自21世紀初哈貝馬斯訪華進行的題為《民主的三種規范模式的演講》。俞可平和林尚立兩位學者在2003年先后發表了相關文章進行討論[9-10]。一經引入,協商民主理論研究在國內迅速興起,一些學者不僅翻譯出版了多本國外協商民主理論研究的著作和文集,也開始將協商民主理論與我國實際相結合,形成本土化的研究成果。
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協商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是興起于西方的學術概念,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舶來品”;但另一方面,我國早有政治協商的觀念和傳統,也確立了政治協商制度,并逐漸發展出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理論和實踐。正如西方的協商民主思想可以追溯到雅典城邦時期,中國古代的政治傳統中也早有協商的思想[11]。“君子和而不同”“禮之用,和為貴”等論述也表明“和諧”是中國傳統政治的最高境界[12]。這說明協商民主在中國的發展有很好的本土資源。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在陜甘寧邊區建立的“三三制”政權有力地推動了中國協商民主的實踐[13];1949年9月,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舉行,民主形式的政黨聯盟有了固定的組織形式[14],“協商建國”也已公認為中國人民共和國誕生的形式[15]。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也逐漸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項基本政治制度。
正是因為協商民主能夠通過平等對話、討論的方式最大可能地協調社會轉型過程中不同群體之間的利益關系,我國逐漸把協商民主作為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手段[16]。一系列政策相繼出臺,對基層協商和社區協商提出了進一步要求(1)2012 年,黨的十八大報告明確提出“健全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制度”,首次對協商民主做出了清晰的表述;2015年,《關于加強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建設的意見》和《關于加強城鄉社區協商的意見》相繼出臺。。2019年,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堅持和完善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使得協商民主的發展迸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從時間線上看,西方在20世紀后期意識到需要通過發展協商民主以彌補自由民主和代議制民主的不足,我國則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迎來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蓬勃發展。有的學者認為這是“歷史的巧合”[17],而筆者更傾向于西方協商民主思想的傳播刺激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發展,并交織成為關于這一問題獨特的研究脈絡,使得現階段在我國進行的協商民主實踐具有“雙重取向”。
我國學術研究話語下的協商民主本身是一個復雜而寬泛的概念。如果將這一概念細化為政治協商、政策協商和社會協商三個層次[18],并根據不同層次協商民主實踐的特點和兩種譯法以及背后的意涵相對應,那么宏觀層面的政治協商對應的應該是Consultative democracy,是中國共產黨團結各黨派、各階層、各團體等不同利益群體的有效制度;中觀層面的政策協商則更偏向Deliberative democracy,需要審慎決策,不能議而不決、商而無果,而應通過相應的協商制度實現不同利益群體偏好的轉移,從而達成一致,增強決策的科學性和民主性。而微觀層面的社會協商則兼具了這兩種傾向。

圖1 不同層面協商民主對應的英文意涵
從前面的討論中可以看出,協商民主的學術概念正式引入國內的歷史不足20年,但其思想在中國古代政治傳統與近現代的治理實踐中均有鮮明的體現。與此同時,在當前的國家治理中,“協商”既是國家政治制度的重要部分,也與基層公共事務的解決緊緊相連。這些雙重取向的特征在新時代推進與完善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現代化的進程中有著較為重要的理論意義。這就意味著,當我們在社會協商的層次下討論我國城市社區中“協商民主”的問題時,必然跟國家宏觀政治層面不同黨派的“協商”側重咨詢商議的態度和導向不同,也跟政府政策制定的“協商”注重審慎商議的程序和技術不同,而是要兼顧“傳統”與“現代”的雙重取向,真正做到“用他山之石攻己方之玉”,創造立足中國具體國情的理論。
自協商民主理論引入中國以來,特別是十八大明確提出“社會主義協商民主”概念之后,其基層實踐可謂是遍地開花,在全國各地涌現出了“同心家園”[19]、“民生工作站”[20]、“鄰里值班室”[21]等豐富的形式。從這些實踐的案例不難看出,協商民主在我國基層具有很強的發展活力和空間,技術上也不斷趨于成熟。但這些研究通常是“一地一例”,比較局限于自身案例的說明,較少探討普遍化的機制,即使探討也較少置于整個國家社會的背景下,可推廣性不強。因此,本文分析了在B市三個不同類型社區(2)三個社區分別為商品房小區、老舊社區和混合型社區。協商民主實踐的參與式觀察和深度訪談資料,在比較中歸納總結城市社區協商民主開展的普遍化機制。
作為基層協商民主的重要組成部分,社區協商民主需要盡可能廣泛地尋求社區成員的參與。在城市社區協商民主發展的目前階段,參與社區協商民主的核心主體是居委會、社區領袖(以黨員、樓門組長等為代表)和普通居民三部分。整體上呈現的特點是:居委會牽頭指導、社區領袖積極參與(互動)、普通居民持觀望態度。可以說,社區協商民主的實踐主要是這三個主體的互動過程。而在三者的互動中,又以居委會和社區領袖之間互動最強,社區領袖與普通居民之間次之、普通居民與居委會之間互動最弱。同時,在這個過程中也有物業公司、高校和社會組織等外部力量的參與。在下文中,筆者將從籌備協商內容、開展協商實踐和決策落實反饋這三個部分具體分析社區協商民主開展的機制。

圖2 社區協商民主核心參與主體互動示意圖
協商民主的開展需要相應的機制和平臺作為基礎。在我國城市社區管理的語境下,通常是由居委會負責協商平臺的搭建。雖然對于社區而言“協商民主”屬于新生事物,但協商平臺的搭建并非“無中生有”,更多的是依托社區已有的自治組織或居民會議而得以成型。在這個過程中,社區居委會也會得到上級政府或者高校智囊在制度上和技術上的支持,確保平臺建設能夠切實促進協商民主實踐的開展。一般而言,社區協商民主平臺的形態基本相似,主要是以“會議”的形式展開,無論是被稱作“議事會”“懇談會”還是“協商會”,其本質都是建立一個供各方平等交流、協商討論的機制。
征集民意是開展協商的前提。在傳統的社區管理中,居委會起絕對的主導作用,負責解決社區公共事務涉及的具體問題。在這一過程中,居委會雖然也會征求居民代表的意見,但大部分居民是處于“失聲”的狀態——除非自己的利益受到直接損害,否則很少對相關問題發表自己的態度和看法。而協商民主的開展需要居民變被動為主動,從而找出居民最關心的問題加以解決。
為了實現這一目的,“開放空間技術”(Open space technology)被廣泛地應用到征集民意的過程中。這是一種源自西方的動態的會議模式,旨在讓一定數量的參會者圍繞一個目標或議題進行充分自由討論和協商。具體到社區實踐中的表現是:居委會干部通過召集居民代表、分組開展“破冰活動”或其他活動,讓居民充分表達。比如給每個參會居民一張白紙,讓其自由地寫下自己最關注的社區問題,從而廣泛有效地收集居民的意見和建議。
同時,隨著近年來新媒體的快速發展,“微信群”已成為居民直接表達想法和訴求的重要陣地。社區內各個層面的微信群都能成為大家溝通觀點、表達態度的渠道。相比于使用“開放空間技術”召集居民討論,“微信群”更有利于普通居民隨時隨地表達訴求。
在廣泛地收集居民訴求之后,就可以進一步確立協商的議題。這個過程一般由居委會統籌,首先解決關注人數最多、矛盾最突出的問題。從表1中三個社區的協商議題列舉中可以看出,社區內與大部分居民自身利益相關的、影響較廣的公共事務被提及的比較多(比如停車難問題),這類問題是協商的重點和難點;另外,居民也會關注出游、演出等社區活動的福利問題。這些問題爭議較少,協商起來相對輕松。把這些問題納入社區協商民主有助于加強居民對這一治理形式的認同感。

表1 三個社區的協商議題列舉
從傳統的“失聲”到開放空間再到新媒體微信群,可以發現訴求表達的主體從居委會到居民代表再到普通居民有了一個“下沉”的過程,這無疑保障了協商議題的代表性,也說明在社區內開展協商民主本身就有助于加強社區居民參與公共事務的程度。
“協商”是整個社區協商民主實踐中最重要的環節,指的是“議事會議”或者“協商會議”本身,遵循相對固定的程序和規則,也體現了一定的邏輯。
參與社區協商會議的主體由相關利益方組成,可以簡單地分為組織者、參與者和旁觀者。其中,組織者主要指居委會。在社區的議事協商中,居委會主要承擔組織、協調、搭臺、主持的角色,居委會主任通常會擔任會議的主持人;參與者主要指居民代表或議事委員,他們是議事協商的主體成員,其中比較主要的力量是社區領袖,其余的是普通居民;同時,如果協商議題涉及維修、基礎設施等與物業工作相關的問題,物業公司的代表也會被邀請參會,在協商中配合議題的討論、決策;而旁觀者主要是指社會力量,包括專業的社會組織或者高校智囊,他們一般不參與議題內容的討論,而是為議事的程序提供幫助和指導。
這些參會者都要遵守相應的議事公約或者規則。主持人被認為是中立的組織者,既要保證協商會議的順利進行,又不能站隊或影響議事委員的判斷。會議開始前,主持人需要宣布會議主題、參會人員以及議事流程。在會議過程中,主持人要負責把控會議節奏,監督提醒參會者不跑題、不超時,按照預先設定的流程進行協商。
在協商溝通的過程中,社區領袖是居民代表中的關鍵人物:相比于普通居民,他們在協商中參與感更強,既能對下收集普通居民的意見,又能對上反映居民的訴求,是重要的中堅力量。同時,由于社區領袖對社區公共事務的了解相對全面,又能在一些問題上帶頭響應,使得他們能夠促使意見相左的其他居民實現偏好轉移。
偏好轉移被認為是協商民主機制中關鍵的一步。在具體的社區協商民主實踐中,對于舉辦社區活動等較少牽涉到居民利益的事宜時,大家偏好基本一致,協商的主要內容則是具體的操作細節,基本不涉及偏好的轉移。但對于停車、公共空間改造等涉及居民切身利益的事宜時,矛盾出現的可能性較高,也就存在比較大的偏好轉移的空間。在開會過程中,首先是需要不同利益主體把自己的觀點講出來,再進行自由討論。一般而言,社區領袖在討論中對普通居民有一定的影響力,這也源于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承擔了較多為居民服務的工作。如果在會上矛盾突出、難以達成一致,居委會和社區領袖會在私下里繼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做工作”;如遇極端情況居民不配合的,居委會也會出面進行強制協商,說服個別人。
不難發現,在社區協商民主發展的現階段,居民意見的偏好轉移更多地表現為局部意見的妥協,一些決策的實施推進伴隨著少數人有所“犧牲”。而作為協商的組織者,為了“解決問題”,居委會會聯合社區領袖在中間勸說不同偏好的主體做出讓步。也就是說,無論是居委會還是社區領袖的行為都呈現出一個共同的邏輯:盡快尋求問題的解決,使各方意見達成統一。
在實踐中,協商會議做決定一般采用舉手表決的方式。通常經過協商,大家的意見已經比較統一了,表決更側重于民主的形式。換言之,如果遇到比較棘手的議題,各方的分歧較大無法達成一致,也就不會進行“表決”這一步驟,而是要進行多次反復協商,可能會歷時幾個月甚至跨年。
對于能夠達成統一意見的事項,通常由居委會負責落實,具體包括對于相關決議的公示、對于上級部門的申請報備、對于物業公司或其他外部機構執行操作的監督等等。有些事項還需要居委會進一步商議匯報后才能得到確切的反饋。也就是說,“議事會議”的決議想要得到落實,中間必須經過居委會認可這一環節才具有合法性。這意味著協商民主的議事平臺更多地被認為是居委會“管轄”的一個機構,而不是一個獨立的、直接對居民負責的自治組織。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發現,在城市社區進行協商民主實踐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居民參與社區公共事務,但同時也存在一些問題限制了協商的效果。理論上,筆者從宏觀、中觀和微觀三個層次歸納了目前城市社區協商民主實踐的限度,也總結了把協商民主作為社區治理方式的價值。
近年來,基層協商民主的發展得益于從中央到地方的制度設計。在國家出臺推進協商民主發展的指導意見后,各地也根據自身的實際情況下發相應文件,有效地實現了政策的落地。
然而,準確的定位影響著制度的設計和發展。對于城市社區協商民主而言,目前多維度定義的現狀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實踐的效果:在城市社區開展協商民主,是為了拓展居民表達訴求的渠道,是為了增強社區自治的合法性,還是為了加強社區公共決策的科學性,抑或是為了規范社區公共事務管理決策的程序化,目前還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這就使得在社區協商民主的實踐中缺乏有效的程序安排和制度設計,呈現宏觀制度多而具體制度少的狀態。具體到社區的協商民主實踐中,則表現為居委會在主導協商民主實踐的過程中多以“解決問題”“達成一致”為最終目標,忽略了協商的過程;同時,大多數居委會和社區協商平臺之間的關系也難以理順,造成居委會在協商過程中權力過大的局面,使得協商議事變相成為居委會意志落實的程序,流于表面形式。
此外,定位的多維度也會造成社會上對協商民主的認知難以統一,從而影響協商民主在實踐中獲得廣大居民的認同感。
社區在推進協商民主實踐的過程中都會遵循上級文件的指導,立足實際情況制定相應的規章制度,保障協商民主能夠有序開展。但就現狀來看,社區開展協商民主的機制仍需進一步完善,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議事協商的可持續性不強。本文觀察的三個社區在開展協商民主的實踐中都獲得了高校課題組的支持,這也是城市社區協商民主實踐的特點之一。畢竟,協商民主對于程序和技術有一定要求,需要高校學者或者社會組織的專業支持。但是,并不是所有社區都能在失去外部支持下繼續開展協商民主實踐的。這說明社區在協商民主開展的機制設計上缺乏一定的可持續性。
其二,議事協商主體的代表性不足。現階段,大部分社區的協商民主實踐對社區領袖的依賴程度都比較高,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參與協商主體的代表性不足。一方面,社區協商民主不太重視吸納外來流動人口的參與;另一方面,社區常駐居民也有很大一部分由于各種原因很少參與協商,存在大量的“社區外群體”[22]對社區協商民主漠不關心。
其三,議事協商平臺的功能不明。建設規范的議事協商平臺是社區開展協商民主實踐的基礎。但是在社區的具體操作中,議事協商平臺更多地表現為居委會的“附屬”而非獨立的議事機構,在功能上也更偏向于“幫助居委會解決問題”。這樣的功能定位會阻礙社區協商民主的進一步發展。
作為城市社區協商民主的參與主體,社區居民本身也存在協商的能力和意識有待提高、彼此之間信任不足的問題。
協商主體在協商過程中能夠表現出足夠的理性并具備偏好轉移的能力是社區協商民主能夠順利開展的前提。居民的非理性參與會使得協商過程中出現無理取鬧、偏離主題等過度情緒化的表現,在協商結果與自身利益不符時難以接受,甚至行為偏激;偏好轉移的能力不足則會使得協商變成“自說自話”的過程,參與居民無法全面地看待問題,只堅持自己的觀點,造成協商效率低下,不能達成一致;而協商意識的不足則表現為居民在協商中仍然習慣以居委會或上級街道的意志“馬首是瞻”,自己只是被動的接受者和附和者,這有違協商民主的本質和初心。
此外,居民彼此之間的信任不足也會導致社區協商民主實踐難以順利開展。協商民主要求參與的居民能夠坦誠地公開自己的信息,表達自己的訴求,并相信參與協商的其他人是可信的,否則協商民主便無從談起[23]。但在社區協商民主的實踐中,不信任的情緒廣泛存在。一些居民不信任參與協商的社區領袖,認為他們“有私心”“搞形式主義”“浪費時間”,沒有起到真正反映居民呼聲的作用,而是在協商中夸大少數人的意見,使得協商時“困難重重”;參與協商的不同利益群體彼此之間也存在不信任,認為對方想“占便宜”,自始至終戴著“有色眼鏡”參與協商,自然會影響協商的效果。
從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目前城市社區協商民主的實踐是以居委會為主導、在一定的規章制度下組織社區部分居民通過協商來解決問題的過程。如果對照協商民主的理念和要求,無論從整體的定位、執行的機制還是參與者的能力和水平上,當前的實踐都還存在許多不完備的地方。但是,通過分析我國城市基層社區社會治理的具體實踐,也應該看到社區在現階段開展協商議事的價值。
首先,在城市社區開展協商民主有利于加強基層社區的民主建設,保障居民政治參與的權力,這是政策性價值。這一政策鼓勵社區居民參與到社區的共同利益與發展規劃的討論中,平等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無論自己的觀點是否能夠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甚至形成最終的決策,這一參與的過程本身就有利于加強居民對社區的認同感,體會到來自其他人的尊重感。現代城市社區的秩序本身就無法依靠“熟人社會”的禮俗力量進行維系,而協商民主的推進有利于協調社區里多元利益群體之間的關系,讓大家有序參與到社區生活規則的制定中。
其次,協商民主引入社區治理之后,有利于拓寬居民訴求表達的渠道,保證社區居民自身的利益,這是實用性價值。雖然協商民主理論上強調的平等、理性等要求在現階段的社區實踐中未必能全部滿足,但仍然不能否認社區開展的議事協商確實在客觀上促成了矛盾的化解,有利于和諧社區的建設。社區內人員的復雜性、多樣性使得社區治理的問題不斷增加,如果沒有合適的機制讓居民表達訴求,很多矛盾將激化甚至以極端形式爆發。協商民主作為一個平等對話、表達訴求的平臺,能夠讓矛盾得以緩沖,讓居民通過合法合理的方式維護自身的利益。
此外,從具體實踐中看,在議事協商出現后,居民參與社區公共事務的活力確實有了明顯的提升。雖然很多居民并不清楚“協商民主”的概念,但他們對這種做法也都普遍贊成,認為“商量事情”的模式有助于加強居委會對民情民意民聲的了解,能夠讓居民更好地表達自身的訴求,參與到社區的建設中,發揮主人翁精神。諸如,社區“停車難”等問題得以通過議事協商解決,減少了相關的糾紛和沖突,令居民舒心;社區公共空間建設得好,社區環境得到改善,也讓居民順心。這種切實的改變和效果無疑讓社區和居民都能獲益。
上述價值與限度的討論也可以進一步顯示當前協商民主在基層實踐中的雙重取向:一方面,基層協商民主要解決實際的城市社區公共事務問題;另一方面,也要建立相應的協商民主政策機制,以構建基層社會治理體系。理論上的雙重性映射著現實推進中任務重重,也在一定程度為明確基層協商民主未來的發展路徑提供理論上的指導與借鑒。
完善和發展城市社區協商民主的根本目的是提高社區自治水平,促進科學民主決策,保障居民民主權利,從而維護社區和諧穩定的發展,推進我國的民主政治進程。在現階段的實踐過程中,社區的實際情況使得協商民主的很多優勢得不到充分發揮,在促進決策科學性、民主性方面的作用也相對有限。因此,如何解決城市社區協商民主面臨的諸多問題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各個層面聯合發力。
作為一種西方的民主思想和理論,“協商民主”的概念本身尚未達成共識。再加上我國早有的“政治協商”思想與西方理論的不同,使得在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的話語體系下,很難給“協商民主”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明確社區協商民主實踐雙重目標的方式,厘清社區協商民主未來的發展方向。
一方面,社區協商民主有實用取向,能夠平衡多元利益,提升決策的民主性和科學性,切實解決社區問題,化解社會矛盾;另一方面,社區協商民主也有政策取向,需要為居民提供平等表達的機會,為社區提供協商溝通的機制,增進政府和居民的良性互動,提升社區信任、凝聚和社會和諧,從而達到善治。
因此,在協商民主的制度設計上也要相應地追求雙重目標。一是程序民主,通過合理的制度設計,保障每一位居民平等地享有對社區公共事務的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和監督權。二是實質民主,既要確保基層決策是每一位參與者有效表達和理性協商的結果,體現多數人的利益,并兼顧少數人的訴求,又要避免社區協商被少數權力精英主導、操縱,使得居民的意見被裹脅。
現有的政策對基層協商民主制度給予了高度的重視,為社區協商搭建了大致框架,包括明確協商內容、確定協商主體、拓展協商形式、完善協商環節、落實協商成果、做好協商評價、強化協商聯動等。然而,由于各社區工作人員能力不一,居民素質參差不齊,協商民主在實踐中出現了形式僵化、議題單一、議而不決等問題。基層工作人員面對“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的巨大工作壓力,往往追求效率至上的工作邏輯,將基層協商當作行政任務、政績,或必需的決策程序,而忽略了“協商”和“民主”的價值本質。于是出現了雖然社區協商如火如荼地進行,但實際參與者往往只是有限的一部分積極分子,更廣大居民的參與感并未得到有效調動。因此,應該在實踐中進一步細化基層協商的內容清單、提高基層工作人員的組織能力,同時轉變觀念,深化居民參與,加強社區自治。
雖然在現階段的基層協商實踐中,由社區領袖帶動普通居民的模式是一種不錯的權宜性選擇,但若基層協商組織制度建設不能及時跟進,基層協商組織對居委會的依附性強、職能相互混淆,長此以往,將無法有效調動各類社區主體的參與積極性,凝聚共識與力量,為社區增能。
因此,要加強社區協商平臺的建設、注重為居民協商提供空間、建立健全協商委員選舉制度和任期制度、根據社區實際情況制定協商公約、優化會議設計,以此鼓勵更多居民直接參與。
社區居民參與協商的意識和能力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協商的效果,因此社區在推進協商民主實踐時應當合理選擇議題、設置議程,在民主參與的實踐中培養居民的協商能力,包括彼此尊重的協商氛圍、清晰表達的溝通技巧,讓居民逐步掌握協商的程序,明確協商的要領,增進協商中多元主體的相互理解,從而達成共識。
同時,公民意識的孕育和社區協商民主的推進也要相輔相成。在目前的基層實踐中,社區協商民主往往以結果為導向,重視議事達成結果、解決社區問題,卻弱化“協商”和“民主”的理念。因此,應當通過宣傳教育潛移默化地引導社區居民,使其認識到社區協商民主的推進不僅僅是為了解決具體問題,更是為了加強基層民主的建設,讓每一個公民都能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利。
社區自身固然有豐富的治理經驗,但對于協商民主的關鍵程序與技術可能不甚了解,容易在實踐中走彎路,影響協商民主的實際效果。因此,有高校和科研機構更為專業的理論研究者介入社區協商之中就顯得十分必要,有助于增強社區協商民主的規范性。同時,一些專業的社會組織由于掌握一定的資源和實踐經驗,也能在推進社區協商民主的過程中起到咨詢建議者、承包執行者的作用,在遇到問題時提出更有創新性和針對性的解決方案,幫助社區更好更快地開展協商民主實踐,增強社區的服務能力和自治能力。
當前,協商民主已經成為我國社區治理的重要手段。在進一步發展協商民主實踐的過程中,既要從思想上加強宣傳引導,也要從制度上規范實踐操作,讓協商民主真正地有益于和諧社區的構建。同時,更要認識到,我國城市社區開展的協商民主是具有“雙重屬性”的。在實踐中既要引進西方關于協商民主的現代理念,也不能忽視我國發展協商民主的傳統觀念。在追求協商民主程序和技術的規范的同時,把協商民主納入我國社區現有的治理中促進和諧社區的建設無疑更為重要,也更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