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隱身的少女

出鏡/俊辰 攝影/ 金浩森

文/奔放的招財貓

1

湛婉琪第一次聽說“小透明”這個詞的時候非常震驚，竟然存在這么貼切的一個詞可以形容自己，真的，沒有比這個更貼切的詞了。

她就是一個小透明，無論在生活中、學校里還是網絡上，都毫無存在感可言。

譬如，她不如弟弟會討父母喜歡；譬如，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在班級里穩居于中下的位置；譬如，她在同學群里想參與一下話題討論，每次都會迅速被其他發言覆蓋，眾多消息滾滾而過，沒人關心她說了什么。

以至于有天早上醒來，沒人能看得見她了。

2

湛婉琪是在等校車的時候發現別人都看不見她的。排隊上車的時候，她排在了最后一位，還沒來得及邁上校車，車門便關上了。

湛婉琪喊了一聲：“師傅，我還沒上車呢?！?/p>

司機師傅轉頭朝她的方向看了看，露出迷惑的神色，然后就像沒看見她一樣，發動校車，駛離了車站。

這時，湛婉琪的同班同學陳白姍姍來遲，他嘴里咬著面包，一路狂奔追校車。湛婉琪就站在陳白的必經之路上，眼看就要撞上了，湛婉琪想躲，可是陳白并沒有放慢速度，仿佛沒有看見近在眼前的湛婉琪。

接著，陳白穿過了湛婉琪的身體！

陳白沒覺察出任何異樣，繼續追著校車跑了。湛婉琪怔在原地，直到陳白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墒鞘聦崝[在那里，他看不見她，甚至穿過了她?！拔译[身了？”湛婉琪自言自語道。

為了驗證，湛婉琪硬著頭皮走向一個路人，攔在對方面前，但對方繼續向前走，穿過了她的身體。

“我隱身了！”湛婉琪終于確信。

這一刻，她感到欣喜，因為她的生活太平淡了，平淡到所有人都忽略了她。

湛婉琪雀躍地走在街上，反正她一直都是小透明，之前遲到過好幾次，但同學和老師壓根就沒有察覺，有一次她索性曠課了，結果也平安無事。

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已經是第一節課下課了，一些同學正在操場上玩耍，湛婉琪一眼就看到了同班的阿萊。阿萊個子很高，正在玩單杠，他曾經捉弄過她。

湛婉琪來到阿萊身旁，阿萊正在做引體向上。湛婉琪在他耳邊怪叫了一聲，阿萊被嚇得一哆嗦，手一松，跌落在地上。

“見鬼了！”阿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就是……”湛婉琪陰陽怪氣地說道。

“?。　卑⑷R嚇破了膽，又跌在地上，他站起來要跑，湛婉琪抓住他的衣角，讓他感受到了阻力，然后又猛地松開了手。

“救命啊……”阿萊怪叫著飛一樣地逃竄，幾次險些再次跌倒。

湛婉琪滿意地回到教室，看見陳白正在座位上寫試卷，他的背后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吾乃常山趙子龍！

后面的同學一邊笑一邊交頭接耳。

湛婉琪來到陳白身邊，把他背上的紙條撕了下來，在別人眼里，紙條就像是自然掉落的一樣，教室里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

實驗所需的藥材于2016年6月采于新疆伊寧，經鑒定為車前屬(Plantago)植物巨車前(Plantago maxima Juss. ex Jacq.)，憑證標本(TLM-201601)存放于塔里木大學生物資源保護利用兵團重點實驗室天然產物研究室。

一直到放學，湛婉琪都百無聊賴地坐在自己的課桌前，老師、同學都沒有發現少了一個人，更確切地說，他們都沒覺得少了湛婉琪有什么不同。

不過沒關系，湛婉琪已經習慣了被忽略。回到家，她躺在床上倒頭睡去，如同以往的每一個夜晚。

3

一連三天，都沒有人發現湛婉琪的消失，她有些難過。雖然知道自己是個“小透明”，但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透明到這種程度，就連弟弟都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幾天“不在家”了。大抵是因為之前一起吃飯的時候自己總是一言不發，吃完飯就回臥室，不怎么出來，也不愛跟家里人交流，他們都習慣了這種狀態吧。湛婉琪習慣性地把所有錯都歸結到自己身上。

反正沒人看得見自己，湛婉琪干脆放飛自我，憑著“隱身”去了之前一直想去但是沒有機會去的地方。比如鬼屋，她去嚇唬了那些扮鬼的工作人員；比如劇場，她溜進去免費看了夢寐以求的《俄狄浦斯王》；再比如電影院，她連刷四場大片，累得在放映廳睡著了。

當湛婉琪睡醒后從影院出來時天都黑了，她覺得很累，頭很漲，呼氣有點熱，眼睛很干澀，像是感冒般乏力。她決定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走在路上時，她還在想，不知道隱身的狀態能不能洗澡，或者洗澡有沒有效果。她想完這個問題，笑了笑，這個問題好無聊。

湛婉琪回到家的時候，一家人正在有說有笑地吃飯。她直接回到臥室收拾了一番，然后去洗澡。進到浴室后，湛婉琪發現自己手腕上有一串數字——21:54。像是時間，但是怎么洗也洗不掉。之前明明從來沒有的，湛婉琪疑惑地從衛生間出來，再次看了看手腕，驚奇地發現數字變了——21:31。減少的數字跟她洗澡用掉的時間相等，這是倒計時嗎？

如果是的話，時間走完會怎么樣呢？不再隱身，還是會發生其他事情？

突然的隱身、莫名的數字、未知的倒計時，讓湛婉琪慌張起來。她無心睡眠，查了一晚上的資料，在一個不知名的討論組里發現了一條相關的都市傳說——沒人關心你的話，你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湛婉琪害怕地合上電腦，又抬起手腕看了看倒計時的數字——16:12。

她想，我很快就要消失了。

4

早上吃飯的時候，湛婉琪試圖引起家人的注意，推動了餐桌上的杯子。在爸媽和弟弟的視角里，那個杯子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移動了。

媽媽驚訝道：“它怎么動了？”

爸爸看向弟弟，弟弟微微一笑，說道：“杯子是自己動的，因為桌面不是完全水平的，杯子下面有少量的水，干摩擦變成濕摩擦，降低了摩擦系數，所以它就自己滑動了。”

“哇，兒子真棒！”媽媽夸贊道。

不是吧，這也能夸獎到他們寶貝兒子身上，湛婉琪生氣地離開。

湛婉琪回到學校，仍舊是鋪天蓋地的試卷和課間嘈雜的打鬧聲，大家都有屬于自己的世界，而她手腕上的時間也所剩無幾了。昨晚看到的都市傳說又浮現在她的腦海里——沒人關心你的話，你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是不是只要有人關心就不會消失了？

想到這里，她決定必須找到關心她的人。盡管沒人在乎她，她也不愿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上課鈴打響，湛婉琪跑回教室，打開講桌上的點名冊，然后回到座位等待著老師進來點名。她想，這樣大家就會意識到，湛婉琪不在，然后老師就會給家長打電話，詢問為什么她沒來上課之類的，爸媽也就會知道他們的女兒“消失”了。

可是，老師走進教室后歸置講桌時順手合上了點名冊，然后直接開始講課。

失敗！但是湛婉琪沒有放棄，她開始嘗試吸引同學的注意——碰倒水杯澆濕課本、在別人的試卷上胡亂寫滿錯誤的答案、在老師正在講課件的時候拔掉多媒體設備插頭等等。

然而，這一切并沒有成功讓大家注意到湛婉琪不在，反倒成了學校里盛傳的“靈異事件”。

湛婉琪嘗試了更多方法，可是每次她試圖寫下自己的名字，明確地表達她“隱身了”這件事時，就會莫名受阻。

湛婉琪絕望了，她抬起手腕看著所剩無幾的時間，開始慢慢接受自己即將“消失”的事實。

希望通常是從絕望的邊界照進黑暗的。最后一節自習課的時候，湛婉琪走到教室后門準備離開，她最后留戀地看了一眼教室，忽然聽到坐在最后一排的陳白問一旁的同學：“你知道湛婉琪為什么沒來上學嗎？”

“誰知道，沒人關心這個。”同學說完繼續低頭偷看小說。

湛婉琪停在門口，一只腳在門外，一只腳在門里，她低頭看了看手腕，那串數字消失了！她感激地望向陳白，低聲說道：“謝謝你。”

原來自己的“消失”并不是無人知曉，至少有一個人發現了。盡管那個人一直躲在角落，不引人注目，不善于表達，受了欺負也默不作聲；盡管在班級里，陳白跟湛婉琪一樣沒有存在感；盡管湛婉琪對他不甚了解，僅僅只知道他的名字。

放學之后湛婉琪一路跟著陳白，陳白卻來到了湛婉琪家門口。他按響門鈴，但是無人開門。應該是爸媽還沒有下班，弟弟貪玩也沒有回家。

5

陳白從背包里拿出紙和筆寫了一張字條——湛婉琪幾天沒去學校了，是生病了嗎？希望她快點好起來。

陳白原本想貼在門上，想了想，又收了起來。

湛婉琪猜測，或許是陳白想到她沒準兒逃學了，如果留下紙條反而會“害了”她。

陳白回了家，湛婉琪一路跟了過去。陳白推開門，湛婉琪聞到一股濃郁的酒味以及食物壞掉的腐爛味道，他伸手打開燈，昏暗的房間立刻亮了起來，湛婉琪看到沙發上趴著一個男人，右臂垂到了地上，手里還握著一個酒瓶子。

接著，陳白打開窗戶通風，然后開始收拾雜亂的家，基本收拾干凈后陳白又出了門，來到小區附近的菜市場買菜。

剛走到一個岔路口，陳白就被一個穿著花襯衫的男人叫住，陳白看起來很緊張，但還是跟著那個男人走了。

花襯衫男帶著陳白來到偏僻處，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爸在家吧？”

陳白連忙搖了搖頭。

花襯衫男一把揪住陳白的衣領，直接把他提了起來，按在墻壁上，惡狠狠地說：“回去告訴你爸，別以為躲著就不用還錢了，如果拿不出錢來你就慘了，為了自己好過點，你趕緊讓你爸把錢還了?！?/p>

陳白道：“他欠你錢，又不是我。”

“父債子償，你要怨就怨你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我雖然找不到你爸，但是我能找到你，如果三天后我沒見到錢，你們全學校就會知道……”花襯衫男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被他右邊飄起的一只垃圾桶蓋子嚇了一跳，而且蓋子懸停了片刻之后還突然向他靠近，直接扣在了他的臉上。

花襯衫男驚叫連連，一邊喊著見鬼了，一邊連滾帶爬地跑遠了。

陳白捂著胸口大口喘氣，剛才被勒得快要窒息了。稍微緩過來后，陳白看向那個仍舊漂浮著的垃圾桶蓋。

“謝謝你?！标惏讓χ諝怏@魂未定地說道。

舉著垃圾桶蓋的湛婉琪怔了一下，雖然不能表述自己“消失”的事實，但是寫無關緊要的文字還是可以的。她撿起一塊小石子在墻上寫道：你不怕我？

“不怕。”陳白道，“沒有什么比我的生活更可怕了?！?/p>

湛婉琪又寫道：“全班沒有一個人關心湛婉琪去了哪里，你為什么要找她？”

陳白道：“因為全班只有她借筆記給我這個學渣，其實她不在的第一天我就發現了?！?/p>

湛婉琪露出微笑，原來無論多透明，也有人偷偷關注著自己。

突然，湛婉琪身上沒了力氣，手中的石子掉落，然后整個人向著地面倒去。就在她跌倒的過程中，她的“隱身”狀態慢慢褪去。陳白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直到湛婉琪真的摔倒在地他才反應過來，趕緊把她扶了起來。

6

“原來最近學校的‘靈異事件’都是你在求救。”陳白從便利店出來后遞給她一瓶水。

湛婉琪擰開喝了一口，站在街道邊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說道：“有這樣一則都市傳說，假如沒人關心你的話，你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所以，謝謝你的關心。”終于再次真實且鮮活地存在了，她很高興。

陳白笑著撓撓頭：“沒什么好謝的，我就是恰好納悶你怎么沒來上課?！标惏讻]有告訴湛婉琪，其實她以前幫過他很多次，雖然都是一些小事，小到她自己都不記得了而已。

“總之，謝謝你?！闭客耒饔终f道。她也終于明白，要想有人關心、有人在乎，就不能封閉自己，要勇敢地走出自己的世界，與人相處，關心別人。她之前就是太封閉自己了，所以才會被別人忽略。

跟陳白分開后她回到家里，爸媽和弟弟已經回來了。爸媽正在準備晚飯，弟弟在餐桌上寫作業。她打了一聲招呼要幫廚，媽媽一愣，意外中似乎有些欣喜。爸爸則說道：“你去寫作業吧。”

湛婉琪點了點頭，但并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坐到了弟弟對面。

“姐?！钡艿苻D著手里的筆喊道。

“怎么了？”湛婉琪邊拿出物理試卷邊問道。

“沒事。”弟弟道。

“寫吧，不會的問我?！闭客耒鞯?。

“好?！钡艿芾^續埋頭寫作業。

湛婉琪隱隱約約聽到了父母的笑聲，轉頭看去，他們的嘴角確實帶著笑意。

我再也不是“小透明”了，湛婉琪想著，也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