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小泥人

秦加倪

2009年5月12日，大地震周年紀念日，郭顯鵬的坤禾工程建設有限公司正式掛牌成立。公司大部分工程都是承建新北川縣城建筑。這一天，大學剛畢業的小楊正式成為郭董的秘書。

小楊注意到，郭董在緊張的工作之余，沒事就專心捏小泥人。到第二年4月初，他的辦公桌上，就湊夠了八男二女共十個小泥人。這十個小泥人，他不準任何人碰一下。包括小楊，還有清潔工。

那一天，新來的清潔工不知道規矩，抹桌子時，伸手欲把小泥人挪開些。郭總一巴掌拍在桌上，厲聲道：“你干啥！”嚇得人家縮手一跳。不明白他為啥發那么大火。

這一來，大家都知道了，千萬別去亂動郭董的小泥人。

空余時間，郭董就對著十個小泥人發呆。有時還對它們說話。

幾年里，公司發展得很快，很好，成了市里的明星企業。這時，郭董正式提出一個援助北川地震孤兒的計劃。他說：“公司拿出一千萬元，設立一個基金會，有計劃地幫助地震后的孤兒完成他們的學業。第一批我們將全額援助十個孤兒。”

郭董說：“十個孤兒，我會一個一個提名，然后小楊負責去了解孩子們的基本情況，提交報告給我，我們再一個一個確定實施。”

安總經理說：“既然是孤兒援助計劃，那么我們還可以增加一些名額啊！”

可郭董固執地說：“不行！必須是這十個孤兒的援助全部落實到位后，才考慮第二批。”

沒奈何，安總經理不由嘀咕說：“奇里奇怪！為啥非得只定十個呢？”

小楊說：“你看郭董桌上，十個小泥人，他早定了的。”

這項工作很快實施。董事長提出一個孤兒的名字，小楊就馬上去了解基本情況，然后向郭董提出報告。郭董簽字確認了。他再說第二個孤兒的名字，讓小楊去辦。簽第二個孤兒援助報告的時候，小楊意外發現，董事長桌上的小泥人已經少了一個。簽第三個孩子的報告時，小泥人又少了一個。

小楊忽然感到一陣恐怖。因為他想到一個著名的殺人故事，孤島上十個人聚一起，莫名其妙死一個人，桌上的十個小玩偶就會少一個。

心細的小楊就用了點心。每了解一個孩子，他就打聽這個孩子或者他的父母是不是和董事長有過啥交集？反饋回來的信息是，地震前，董事長一直在市里設計院工作。印象中，他好像從來沒有到過北川。似乎也不認識北川老縣城里人。地震發生后，董事長倒是親自參加了北川縣城救援。他這年年底離開了原單位，第二年5·12大地震周年紀念日，自己正式創業成立坤禾公司。這十個孤兒，家都在北川老縣城。他們的父母單位也全在縣城里，職業也完全不相同。應該是和董事長沒啥交集。小楊這才放下懸著的心。

他相信：郭董事長有一顆善良的心！不過，小楊幾次欲試探打聽董事長小泥人的故事。一看董事長黑沉沉的臉色，只好作罷。

這個周末晚上，已經近十一點。小楊發覺自己把手機忘在辦公室。沒辦法，就開車回公司辦公樓去拿手機。他一下注意到二樓郭董辦公室還有光亮，電燈沒開，應該是燭光。他不禁好奇，就放輕腳步上了樓。郭董的辦公室門虛掩著。他從門縫隙看進去，嚇了一跳。

郭董辦公桌上，燭光里，已經消失的十個小泥人，三女七男，又一邊兒擺出來。每個小泥人面前，都放著一個高腳玻璃酒杯，里面是琥珀色的葡萄酒。郭董，正挨個兒跟小泥人碰杯呢。

小楊悄悄離開辦公樓。第二天，郭董沒來公司，他辦公桌上，十個小泥人還在。而且小泥人身上還有酒氣。小楊估計郭董昨晚喝醉了。他勸酒，把酒灑小泥人身上了。事后，董事長愛人說：這是他第一次醉酒！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再過幾天，看董事長桌上，重新擺出來的十個小泥人都不見了。但十個孩子的名單，包括他們的姓名，性別，年齡，住址，手機號，健康狀況，貼在董事長身后的墻上。他沒事就凝視著名單許久。孩子們和他通話時，他聲音總是那么溫和，性子總是那么耐心。小楊挺感動。覺得董事長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事實上，董事長對最后完全確定的這十個孩子極好。這十個孤兒，八個是初中一年級學生，兩個是小學五年級。三個女孩七個男孩。第一個假期，董事長就安排孩子們去新疆度假，他親自帶隊。去葡萄溝，火焰山，賽里木湖和那拉提草原。孩子們特懂事，也特喜歡董事長。度假回來，安總經理詢問孤兒援助計劃可不可以再增加名額？董事長松口了，說：“可以啊，第二批孤兒名額，就由你去定吧！你們最好去民政局，請他們確定。”

平時，孩子們的聯絡人主要是小楊。新疆度假回來，孩子們悄悄對小楊說：“在那拉提草原騎馬，芳芳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跌傷腿。董事長居然蹲地上捂著臉哭了。他親自開車送芳芳去新源縣醫院。直到醫生確定沒大礙，才放下心。”

在孩子們心中郭叔叔不僅是他們的親人，而且是他們最信任的人！

轉眼六年過去。有公司的全額扶助，有董事長的悉心關注，十個孩子中有八個考上大學，兩個考入市高中名校。他們入學以前，董事長決定為他們舉辦隆重的升學宴會。

宴會上，董事長祝福孩子們，說：“進了大學，你們就得學會獨立生活了！不過，到有難處的時候，千萬得告訴郭叔叔。因為郭叔叔會擔心你們的！”

說著，郭董自己忍不住紅了眼眶。孩子都感受到他的愛。三個女孩，滿噙眼淚。孩子們都舍不得離開他。

于是，宴會結束時，十個孩子一起向郭董事長提出一個請求說：“郭叔叔，您能不能親自陪我們去老縣城地震遺址？我們希望在祭典我們的父母時親口告訴他們，是誰在困難中幫助了我們！”

“孩子們，你們去吧！我讓小楊叔叔帶你們去。——小楊！”郭總叫過小楊，吩咐說：“你準備一下，多買些香燭冥幣，帶孩子們去老北川祭奠祭奠他們的父母。”

可是十個孩子執拗地要求說：“我們希望郭叔叔親自帶我們去！您就帶我們去吧！”

看著孩子們誠懇的神情，郭董有些動搖。忽然，他背過身去。低聲道：“你們去吧！”

孩子們仍然要求。郭董再也忍不住，吼道：“你們去吧，——不要叫我了！”

他突然激烈的反應，孩子們和小楊都愣住了。小楊一看郭董莫名其妙發了火，趕緊催孩子們上路。吳師傅開出公司大巴，吩咐孩子上車。就在大巴車發動的當兒，郭董從辦公樓出來了，雙手捧著那十個小泥人，叫小楊：“你把它們帶上，香燭冥幣燒完后，就把它們撒在山谷里。”

就這樣，十個小泥人留在了老北川地震遺址的山谷里。

孩子們回來了。神色凝重的郭董對孩子們講了一個故事。

“你們知道，地震前，我是在市里設計院工作的。我大學學的專業就是工程設計啊！設計院工作是鐵飯碗哦。到2008年初，朋友介紹，我認識了北川縣城的十個新朋友，他們熱情邀請我到北川縣城作客。那天，就是5·12大地震的前一天。在北川縣城一個餐廳里，我和十個新朋友第一次會面。我們相談甚歡，大家談到創業，尤其他們都看重我的專業技術，朋友們就建議，離職創業，搞一個工程建設公司。結果大家來真的，共同決定，說干就干，公司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坤禾工程建設有限公司。坤在《易經》里是大地，大地上的禾苗終會長成大樹。當場大家就推舉我當董事長。我們信心滿滿。最后，大家又決定，請我第二天回市里，先行了解開公司所需要的手續和辦理程序。然后晚上再回北川縣城聚會確定公司章程。夜11點，我們站起來，玻璃酒杯斟滿葡萄酒，大家舉杯慶祝我們走出第一步。

5月12號早上，我就匆忙趕回市里。去工商所詢問開辦公司的一應程序。和必須的手續。忙了一上午。到中午12點，我打電話告訴朋友們，我會在兩點多趕回北川。

兩點多后，我剛到車站，大地震就發生了。晚上11點，我想盡一切辦法，趕到北川。到處都是救援隊。我馬上加入救援隊。因為我希望看到我的朋友們。半個月后，我才確定：十一個人聚會碰杯，十個人和我永別！他們永遠長眠在廢墟中。

我欲哭無淚，我那么痛苦，悲哀：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就是那么脆弱。人生就這樣，有時如夢，親愛的朋友昨天才聚會，今天就成永別。2009年，我終于振作起來，毅然辭掉設計院工作，自己把坤禾工程建設有限公司建立起來。所以，我捏了十個小泥人代表朋友們陪伴我，督促我。我知道，我責任重大。地震中留下那么多孤兒，我必須幫助他們前行。所以我制定了一個孤兒援助計劃。頭一批就是你們十個孩子。

但是，從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去老縣城遺址。看到那個地方，我的悲痛無法緩解。我怕我的心會在那里碎掉。

你們的父母，就是那晚我結交的十個新朋友！我實在無法面對那一片廢墟啊！孩子們，請原諒郭叔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