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松林
(呼倫貝爾學院 內蒙古 海拉爾 012008 )
“鄂倫春”一詞,最早見于史料清朝理藩院上諭的奏折《理藩院為羅剎無故殺害鄂倫春等打貂人并嚴禁恣意妄行事咨雅克薩羅剎長官文(滿文)》(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鄂倫春語[rnen],意為“山嶺上的人”,是自稱;滿語[rnin],意為“養馴鹿的人”,是他稱;蒙古語[rn],意為“住斜仁柱的人”,也是他稱。
鄂倫春族長期生活在大、小興安嶺、黑龍江兩岸的廣袤森林里,是具有悠久歷史的民族。鄂倫春族與古代生活于大興安嶺森林的拓跋鮮卑人有著相同的地域:大鮮卑山,即大興安嶺;使用相同的語言,即通古斯語;有相同的生活習俗,即森林漁獵。古代拓跋鮮卑語言至今還保留在鄂倫春語中,如:“[iji],森林;[pj],人;[thuruun],頭人、首領等詞匯”[2],上述語言是通古斯-鄂倫春語。這說明生活在大興安嶺森林的拓跋鮮卑與鄂倫春族都是講通古斯語言的民族①。
1958年鄂倫春人未定居前,夏季居住的是“斜仁柱”②,冬季居住“地窨子”③。鄂倫春族主要的生產生活資料來源于漁獵、采集,獵貂、鹿、狍等活動。由于長期生活在森林深處,極少與外界接觸,因此歷代史料對于鄂倫春族的記載少之又少,而且,森林考古的物證也不多。這雖然對鄂倫春族古代生活及族源研究增加了難度,但古老封閉的森林生活,為語言和習俗的保留創造有利空間,乃至傳承至今。
《魏書·失韋傳》[3]記“射獵為業”,即使用弓箭、木戈、騎馬,帶著獵狗從事森林狩獵;“騎木而行”即冬季腳踏“滑雪板”追趕獵物;“食肉衣皮”即吃鹿、狍子肉,穿狍皮制作的衣褲和帽子,還有穿犴腿、狍子腿皮制作的鞋稱“其卡密”;人死后“置樹上為葬”,即樹葬、風葬。這與鄂倫春族森林生活習俗完全一樣。鄂倫春族信奉薩滿,崇尚萬物有靈,敬畏自然,保護動物,狩獵只是為了生活獵取動物。同時,鄂倫春族在嚴寒酷暑的森林生活中,創造了森林文化和狩獵文明,生存智慧和說唱藝術。
清朝把鄂倫春族分為墨凌阿部和雅發罕部二部。其中墨凌阿鄂倫春[murixaareen]為使馬鄂倫春,雅發罕鄂倫春[jawxaan/jawkhaan]為步行鄂倫春,二者均列入“布特哈[buthxai](滿語:打牲)”總管衙門管理。二部都從事狩獵,為清朝進貢貂皮,不同的是墨凌阿部鄂倫春入八旗,充當“馬甲(兵丁)”;雅發罕鄂倫春只狩獵貢貂。[4]十九世紀末之前,鄂倫春人除狩獵之外并飼養馴鹿,故清朝官府也稱為使鹿鄂倫春?!笆攀兰o九十年代末,鹿類中發生了某種傳染病,其中大多數,包括家養馴鹿都死了。”[5]加之后來鄂倫春人逐漸向南遷徙,離開了寒帶森林,氣溫和食物發生了改變,致使馴鹿無法生存,而改為騎乘馬匹狩獵,不再飼養馴鹿。
鄂倫春族人口較少,生活范圍狹小,而今語言面臨瀕危的處境。自1996年,為保護野生動物,鄂倫春族自愿實施禁獵,傳統的狩獵生產和森林文化逐漸面臨消失。禁獵二十余年以來,一些傳統的生產生活、語言習俗已成為歷史的記憶。這是當今各級政府和文化學者加強鄂倫春族語言、生活、文化研究,對其進行保護搶救的原因,也是挖掘整理鄂倫春族文化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所在。因此,對鄂倫春的族源研究已經迫在眉睫。
關于鄂倫春族源和事件追溯的研究,史料和文獻提出了很多觀點。《鄂倫春簡史》記述:“鄂倫春族所居住的我國東北地區,早在公元前十一世紀就與中原地區建立了政治上的聯系?!盵6]學者們根據古代和近代文獻記載從鄂倫春族生活、習俗、經濟、社會等多方面進行了研究。目前,學術界比較認可的觀點有三種:一是肅慎說;二是失韋說;三是鮮卑說。
“肅慎”,古典文獻上多以“息慎、肅慎、稷慎”出現。[7]
肅慎部族是屬于通古斯語系。根據語言學上的特點,有學者認為鄂倫春族是使用通古斯語的民族。中國歷史上,通古斯語系肅慎族是最早見于文獻的部族。[8]《竹書紀年·五帝紀》記載:“(帝舜有虞氏)二十五年,息慎氏來朝,弓失貢;”[9]《史記·五帝本紀》也記載:“北山戎、發、息慎”[10]“武王滅紂,王既伐東夷,息慎來賀,王賜榮伯作賄息慎之明”。[11]史料記載的“肅慎”自商周時期始,即為中原王朝所知,并與中原地區有交流交往。肅慎人以“箭”為傲,朝貢“楛矢石弩”[12],可推斷“肅慎”族系是古代北方森林狩獵部族。古代文獻記載肅慎族系使用 “楛矢石弩”時間較長,自商周時期開始記載至后唐時期消失,前后共近二千余年。
學者趙復興提出:鄂倫春族族源為北失韋。其主要依據來自《北史·失韋傳》中的記載:“失韋人在語言、祖先、經濟類型等方面與鄂倫春族大體相同”。
學者張久和在《關于室韋語言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對“史料”的記載提出質疑:面對《魏書》和《通典》等相互不一致的記載,研究者的取舍各不相同,認為語言不一致。關于失韋部落的語言,史料有兩種不同的記載?!短茣酚涊d:“失韋,言語與靺鞨相通;[17]《北齊》記載:“失韋,語與同庫莫奚、契丹、豆莫婁”。靺鞨是講阿爾泰語系通古斯語支的部族,而庫莫奚、契丹、豆莫婁是講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支的部族。
筆者認為,“失韋”是一個分布于大興安嶺東西麓的森林狩獵部族,根據地理位置部族分類較多,其分布的地域也較廣泛,在與周邊部族的交往交流中,使用的語言互不統一均屬于正常。隨著朝代的更迭,有些部族與周邊強勢部族交融同化,因此,同一部族會使用不同的語言也是正常之事。
關于“失韋”部族,他與拓跋鮮卑有其血緣、親緣、地緣的關系,據推測是拓跋鮮卑“從嘎仙洞西遷,或是南遷大澤”留在原住地的森林部族。根據“失韋”一詞最早出現于《魏書》測算,距今已1500余年的歷史,以此推定失韋為“鄂倫春族族源”,筆者認為其年代和歷史距今相對較近。根據筆者對大興安嶺東麓鄂倫春族的研究,認為鄂倫春族的族源追溯不止是到“北魏,北齊”而是更早。
有學者認為鄂倫春族與鮮卑有淵源關系。研究“鮮卑”的學者們習慣上指“東部鮮卑”,把鮮卑與“拓跋鮮卑”混為一個被匈奴打敗逃進“鮮卑山”的部族。筆者認為,鮮卑是“森林人”,但鮮卑和拓跋鮮卑不是一個族源。
東部鮮卑,一般特指公元前六世紀至公元五世紀居住在老哈拉河、西遼河一帶的東胡人。公元前二百年被匈奴打敗,逃進鮮卑山始稱“鮮卑”,史學家也習慣稱其為“東部鮮卑”。東部鮮卑著名首領為檀石槐,他建立了鮮卑聯盟。檀石槐死后,鮮卑聯盟分裂,鮮卑各部分裂為歷史上的“五胡十六國”?!皷|部鮮卑”源于《山海經》記載的“東胡在大澤東,夷人在東胡東”[18]中的東胡人,其族源可推測為居住“大澤”的“扎賚諾爾人”后裔。東部鮮卑屬于游牧部族,而鄂倫春屬于狩獵民族,其生活習慣、語言、習俗等方面相似性較小,更沒有族源關系。學者白蘭在其民族知識叢書《鄂倫春族》中列出“《文獻通考》記載的鮮卑習俗及鮮卑人信奉的薩滿法式行為,以及與鄂倫春相似的喪葬方式”,她還特別列舉了1980年嘎仙洞實驗性考古及出土文物。得出了鄂倫春族的族源與鮮卑的關系最為密切的結論。這里提到的“鮮卑”,實則與多數學者所論的東部鮮卑相同。
“鮮卑”部族最早出現于《后漢書·鮮卑傳》:“鮮卑者,亦東胡之支也,別依鮮卑山,故因號焉。其語言習俗與烏桓相同。以角為弓,俗謂之角端弓者?!盵19]這里指的“鮮卑”,應為被匈奴擊敗的“東部鮮卑”。有些學者將鄂倫春族源與鮮卑聯系時,未考慮鮮卑、東部鮮卑及拓跋鮮卑三者之間的關系。不應把拓跋鮮卑也列入“被匈奴打敗逃到鮮卑山的東部鮮卑部”之中。
筆者根據史料的記載、語言的比較、生活習俗等的研究及田野調查發現,目前生活在大興安嶺東麓的鄂倫春族仍舊保留著與拓跋鮮卑相似的森林狩獵生活與習俗,且一直在使用通古斯語。
根據《魏書》記載,拓跋鮮卑世居“大鮮卑山”即大興安嶺,從事森林狩獵生活。公元前二世紀左右,西遷至大興安嶺西麓的額爾古納森林。后推寅率部“南遷大澤(呼倫湖)”,由森林“狩獵”逐步轉變為草原“游牧”的生產方式。在呼倫貝爾草原大約生活了兩個世紀,后由潔汾率“拓跋部”再一次南遷“大漠腹地,陰山腳下;建立代國”。征戰懷柔,鏖戰群雄,建立了北魏政權,入主平城(大同),后遷都洛陽。拓跋鮮卑是入住中原的第一個北方少數民族。
《魏書》中解釋“推寅”[thuruun]為“專研”[20]。據筆者從語言學考證,“推寅”(鄂倫春語[thuruun] )在鄂倫春語中意為“頭人、首領”,鄂倫春族至今仍在使用這一名詞。
《魏書·序紀》記載:“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其后世為君長,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拓跋鮮卑先祖“昌意少子,受封北土”,昌意少子為“始均”;“國有大鮮卑山”,標注了所居地點“大鮮卑山”,即為大興安嶺;嘎仙洞的石刻注文證明了拓跋鮮卑居住在嘎仙洞周圍的森林;《魏書》又記拓跋毛之前:“積六十七世,至成皇帝諱毛立……,生活于大鮮卑山?!庇钟洝捌湟崾季?,入仕堯世,逐女魃于弱水之北……以及秦漢,獯鬻、獫狁、山戎、匈奴之屬,累代殘暴,作害中州,而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載籍無聞焉?!盵21]這些文獻說明黃帝之孫始均之裔居于北方大鮮卑山,中間有獯鬻、獫狁、山戎、匈奴的阻隔,所以不能與“夏朝”交往。拓跋鮮卑先祖始均時期,正是與中國歷史上的“夏朝”相對應。
自米文平先生與孟廣耀、曹永年、彭明文三位學者于1980年7月30日,在鄂倫春自治旗嘎仙洞口右側石壁發現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派李敞祭祖的“石刻注文”[22], 證明了拓跋鮮卑“源自北方”,為后人研究拓跋鮮卑史確定了歷史的坐標。嘎仙洞考古探溝出土的“骨器、陶罐、石鏃、獸骨、骨料”[23],屬于春秋時期,也證明了拓跋鮮卑早期是從事森林漁獵生活,使用的是“通古斯語”。
吉林大學邊疆考古中心科研團隊研究項目主要的目的就是“通過對二個墓地拓跋鮮卑遺存mt DNA的遺傳學分析,從整體上了解拓跋鮮卑遺傳多態性的全貌,進而分析拓跋鮮卑是否對當代北方民族的形式具有遺傳學父母的貢獻。本研究的所有分析都一致表明,拓跋鮮卑首先表現出與鄂倫春人之間更近的親緣關系,其次是鄂溫克族,再次是蒙古人和達斡爾人。據此認為,鄂倫春族、鄂溫克族的祖先來自于北亞地區,其mt DNA數據接近貝加爾湖地區居民,內蒙古的蒙古族人其形成和發展是比較復雜的過程,受漢族的影響較大,同時也受到了突厥語族、滿族和達斡爾族的較多影響。本研究的系統發育分析和多維度分析也表明,拓跋鮮卑、鄂倫春、鄂溫克以及北亞人群聚類在一起,而內蒙古蒙古族人在這兩個分析圖上的位置更接近于中亞和東亞人群,這樣的結果也表明,本研究的分析與史料的記載是符合的”[24]。
《拓跋鮮卑與四個北方少數民族間親緣關系的遺傳學分析》課題研究結果表明:1.單倍型狀態:拓跋鮮卑和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蒙古等四個北方少數民族人群都主要表現為典型的亞洲單倍型組類型,但拓跋鮮卑和鄂倫春、鄂溫克更接近;2.遺傳距離分析:拓跋鮮卑與鄂倫春人之間的Fst遺傳距離最近,其次是蒙古族、鄂溫克和達斡爾;3.系統發育分析:在系統樹上,拓跋鮮卑首先表現出與鄂倫春族之間更近的親緣關系,其次是鄂溫克族、蒙古族和達斡爾族,同時在系統樹上還能看出,拓跋鮮卑和北亞人群也有很近的遺傳關系;4.多維度分析:在一維和二維尺度上,拓跋鮮卑都首先和鄂倫春人聚類在一起。
綜上所述,吉林大學邊疆考古中心的科技考古課題對蒙古族、達斡爾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與拓跋鮮卑的DNA比對研究,得出拓跋鮮卑和鄂倫春族、鄂溫克族、達斡爾族,蒙古族等四個北方少數民族人群DNA比對,在北方少數民族的親緣關系上,拓跋鮮卑首先表現出與鄂倫春人之間有更近的親緣關系[25]。
拓跋鮮卑是一個源自北方的森林民族。早在三千多年前,在口口相傳的歷史中,把自己的先祖定位于中華民族的始祖黃帝之孫始均?!段簳贰侗饼R》《舊唐書》《新唐書》也都有相同的記載,可見對中原、對中華民族有多么強烈的向心凝聚意識。在后來的千年時光中,始終堅持善學包容,交流融合。拓跋鮮卑先民建立北魏,入主中原,繼而北魏孝文帝力挺改革,舉漢制,說漢話,穿漢服,以及吏治和婚喪的改革,直至把自己完全融入中原華夏民族。拓跋鮮卑后裔子孫的影響和作用至北齊、北周,為“隋唐盛世”打下了基礎,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做出貢獻的典范。
依據文獻與史料的記載、科技考古研究、遺傳線粒體DNA比對,可以確定拓跋鮮卑與鄂倫春族有很多相同之處。1.相同的族稱:拓跋鮮卑、失韋,這二個族稱詞匯都是鄂倫春語的“森林,山里人”之意;2.共同的地域:大鮮卑山(大興安嶺)“土地卑濕,氣候極寒,地多積雪,懼陷坑肼”;3.共有的習俗:“饒禽獸,射獵為業,冬則穿地穴居,夏則立木為屋,食肉衣皮,網取魚鱉,樹葬”;4.共有的生產方式:“騎木而行,捕貂為業,使用楛矢石弩”;5.使用通古斯語:鮮卑、推寅;6.吉林大學DNA比對研究;與鄂倫春最為相近。此外,大興安嶺東麓周邊地區的考古,如白金寶考古、趙寶溝考古、小河沿考古、嘎仙洞考古、索離溝考古、崗嘎考古等都提示了與鄂倫春族相同的弓箭、石鏃、獸骨和穴居的森林狩獵文化。
綜上所述,本文結論為大興安嶺東麓及小興安嶺鄂倫春族族源為拓跋鮮卑。鄂倫春族是拓跋鮮卑西遷額爾古納河流域,留駐“嘎仙洞”周圍的森林民族,也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悠久,留存古代記憶最多,傳承習俗最為完整,至今仍保留著北方森林狩獵文化的民族,是史學界稱之為的“森林民族的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