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小松用力咬了一口昨天早上吃剩的油條,肚子飆出一團怒火。
事到如今,不干也得干了。今天就一錘子買賣,他和劉一彪的兒子劉拉爾,要么死一個,或者兩個都死翹翹。反正自己這條二十三歲的爛命值不了幾個錢。
韓小松將手里的半截油條扔進腳旁的垃圾桶,目光落在母親瘦骨嶙峋的身上。
母親蜷縮在病床上,仿佛一枚軀殼干癟的蠶繭,那張臉,曾經(jīng)美艷如花,如今像皺巴巴的破布,他心疼得不忍多看一眼。
韓小松并不是這個女人親生的。那年她剛滿十八歲,收養(yǎng)了一個沒爹沒娘半歲大的孤兒。為了將他撫養(yǎng)成人,她一輩子都沒嫁人。
母親身子骨一直不大利索,老胃病相當(dāng)煩人,疼起來要命。母親實在頂不住時,抬起毛發(fā)凌亂的腦袋撞擊床頭。他嚇得抱住這個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求醫(yī)生開恩,給母親解除痛苦。
護士給母親注射了杜冷丁,一針見效,她很快安靜下來,呼吸漸漸變得平穩(wěn)。
這些天,韓小松一步不離守在住院部內(nèi)二病室,用從網(wǎng)上學(xué)會的法子,幫母親推拿、按摩前胸后背,借此幫她減輕痛苦。母親一刻不停哎呦哎呦地喊著,顫顫抖抖的加長音,刀一樣剜割著他的胸口。他幾乎要崩潰了,只想跑出病房,貓到某個角落,號啕大哭一場。
哭有屁用,趕緊籌到錢給母親手術(shù),這是唯一的出路。醫(yī)生反復(fù)叮囑,這病不能拖,切除胃囊組織,病人興許還有救。母親只有四十一歲,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幾天幾晚勞累,他感覺自己都虛脫了。兩條腿腫脹得發(fā)硬,扶著墻朝外挪步子,走到大廳時,腿腳就不大聽使喚,哆哆嗦嗦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坐到天藍(lán)色的小圓椅上,兩眼盯著手中的續(xù)費通知單。
母親屬于胃癌早期,胃要切除三分之二以上,這回注定要遭大罪。韓小松咨詢過醫(yī)療費用,手術(shù)、術(shù)后聯(lián)合化療、放療、靶向藥物治療、抗腫瘤中藥治療等,費用大概八萬元還要往上冒。他給母親買了農(nóng)合險,能報銷一部分。有些治療項目和藥品,得自個兒掏錢。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開支,沒有六萬塊錢拿不下來。能借的都借過了,已是借無可借。
電梯門緩緩打開,戴著大口罩的院工推出擔(dān)架車,一群親屬抓住載著尸體的車子,撕心裂肺的慟哭聲驚得病友們慌亂地張望。
白布單將死者從頭到尾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清楚,從親屬極其悲傷的哭聲判斷,逝者的年齡應(yīng)該不是太大。
韓小松身子猛地一顫,彈簧般彈跳起來。他別無選擇,必須找老板劉一彪要賬去。
他在劉一彪的廠子干了兩年多,一個月掙三千塊不到。就這點兒拿血汗換來的錢,劉老板還拖著不給,總共拖欠他十八個月工資。人家死皮賴臉拖著,他連屁都不能放,問多了,劉老板那雙蛤蟆眼就朝上翻,齜牙咧嘴發(fā)脾氣,好像欠錢的不是他當(dāng)老板的,而是賣苦力的韓小松。
欠錢的竟成大爺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韓小松氣得跺腳罵娘,禁不住流下了淚水。
二
接連下了幾天雨,好不容易盼來大晴天,凱旋城小區(qū)正對面那道矮坡濕漉漉的,韓小松已在這兒埋伏了兩個多鐘頭。
幾天前,他再次登門找劉一彪,麻著膽子一頓亂拍,終于拍開了劉老板辦公室的門。
室內(nèi)煙霧繚繞,一幫人正在聚精會神的“斗地主”,桌上的錢碼到幾尺高。
給他開門的是劉老板的保鏢——一個剃平頭、手上紋蜈蚣的家伙,嘴里嚼著檳榔,目光陰陰的,問他來干嘛。
韓小松一愣,小半天才說找老板要工資,他要拿這錢去醫(yī)院救命。
幾條賭棍目光一齊投向劉一彪,不冷不熱地呵呵了幾聲。
劉一彪一直走背運,吊詭得很,那幾個人輪番摸“炸彈”,一通狂轟濫炸,一個小時不到,他輸了四萬多塊。
本來窩了一肚子火,正找不到地方發(fā)作,他朝韓小松一瞪眼,啪的一聲響,手里撲克牌拍在桌子上,震得錢垛坍塌下去,散落一地。
保鏢大手一抓,勒住韓小松的衣領(lǐng),拎小雞似的將他拎到門外,摁在地上拳打腳踢。打完,晃晃鐵榔頭似的拳頭,惡狠狠地嚷,如還敢上門討錢,就將他撕成十塊八塊,扔給廠里看門的藏獒。
沒討到一分錢,慘遭一頓暴打,韓小松獨自坐在荒郊野外痛哭流涕。這個劉一彪,他罵不過,更打不過,橫豎沒招兒。哭過一陣,一瘸一拐往回走,走到半道兒,腦子里冒出一個主意:找不上當(dāng)老子的,或許找兒子更管用,韓小松心里豁然一亮,就把這個主意吃定了。
劉一彪住在凱旋城小區(qū),他兒子劉拉爾在幼兒園上大班。平日車接車送,難得照面,只有周末,奶奶會陪著他到小區(qū)前面的小廣場玩耍一陣子。
小區(qū)進出口處人來人往,韓小松苦頭巴腦等了半上午,終于等到劉拉爾和他奶奶現(xiàn)身。
劉拉爾高高的個頭,身穿白色綢緞對襟唐裝,白里透紅的臉蛋兒,像剛拔出來的水蘿卜一樣惹人喜愛。
目標(biāo)已經(jīng)出現(xiàn),韓小松胸口咚咚地響,趕緊從兜里摸出那個二兩裝的白酒瓶,神情古怪地看了看,仰起脖子,咕咕咕地往嘴里倒。
喉嚨火辣火燒,嗆出一波淚水,他趕緊往臉上抹了一把,兩眼盯住劉拉爾這個能夠救苦救難的小菩薩。
劉拉爾走出凱旋城,松開奶奶,在小區(qū)前面廣場草坪上蹦蹦跳跳,離韓小松埋伏的地方越來越近。
韓小松沒酒量,平日滴酒不沾,這口壓驚壯膽酒喝下去,他頭皮麻麻顫顫,身子有些飄,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恐懼和不安被酒精燒得精光。
情勢比預(yù)想的要好得多,貓抓老鼠的游戲即將上演了,韓小松心里有些得意。他迅速調(diào)整身體姿勢,兩手撐著地面,身子朝前傾去,這個模樣,仿佛參加一場百米決賽,只待發(fā)令槍響,就會拼命朝前沖。
太陽越爬越高,陽光像濾過的山泉水,流淌在草地上,一群蝴蝶棲在花木枝頭,花紋斑斕的翅膀優(yōu)雅地扇動著。
蝴蝶兒飛呀飛,飛到天上去。天上有朵五彩云,蝴蝶兒睡在上面打個盹……
劉拉爾唱著兒歌,跟在蝴蝶后頭追,粉嘟嘟的臉蛋兒被太陽照得通紅。
慢點兒,奶奶跑不過你呢,我的小祖宗!
頭發(fā)花白的奶奶,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在后頭,握在手里的扇子一搖一擺,像只舞動翅膀的老鷹。
弄不清什么緣故,韓小松兩眼酸脹,淚水止不住從眼眶漫出來,劉拉爾的影子變得有些模糊。他心里一陣恐慌,急忙用袖口擦眼角,發(fā)現(xiàn)劉拉爾離自己已經(jīng)不到十米了。一只大馬蜂從樹叢飛出來,在頭頂晃悠幾圈,俯沖而下,他腦袋轟的一聲炸響,身子像鳥一樣騰空而起,撲向劉拉爾,一個急轉(zhuǎn)身,跨上停靠在身旁的摩托車,飛奔而去。
起跳、抓人、上車、發(fā)動摩托逃跑,這套動作四個環(huán)節(jié),韓小松演練過許多遍,每個分解動作限死了時間,前后耗時控制在一分鐘以內(nèi)。他深知,黃金一刻對于一個捕獵者意味著什么。
身后傳來奶奶呼天搶地的哭喊聲,韓小松稍稍偏了一下腦袋,旋即轉(zhuǎn)過去。絕對不能猶豫,死命逃跑才是最正確的。他想逃到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騰出時間靜下來,將內(nèi)心的恐懼一絲絲拔掉,然后,從容不迫地干他該干的事情。
劉拉爾被嚇蒙了,死死抓住韓小松,不敢哭,也不敢動彈。
韓小松使勁擰油門,摩托車像發(fā)瘋的小馬駒,嗚嗚嗚地狂奔。
逃跑就是慌不擇路,韓小松事先設(shè)計的幾套撤退方案,眼下根本用不上。他發(fā)現(xiàn)一件非常嚴(yán)重的事情,樓頂、電桿、十字路口,好像都裝了探頭,似乎專門沖他裝的。隱約聽到了警車嗚啊嗚啊的叫聲。那些警察,準(zhǔn)會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一般把守各路關(guān)卡。
管不了那些了,一個勁兒朝前沖就是,只有三公里路程,就能逃到山里。那個地方山高嶺峻,到處都是溝壑洞穴。若想進山找一兩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哪怕警察實行地毯式搜索,都奈何不得他的。況且有人質(zhì)在手,看誰膽敢輕舉妄動?
韓小松駕著摩托一溜煙沖出主干道,拐入一條小路,急速奔跑一段,隱入森林茂密的大山深處。
已是正午時分,太陽懸在頭頂上。劉拉爾縮著頭,坐在離韓小松幾米遠(yuǎn)的陰涼處,驚恐地盯著這個瘦小的男人。
韓小松沖小孩看了幾眼,嘴角抿了一下。這會兒肚子咕嚕起來,他支起身子,臉色凝重地問劉拉爾餓不?
劉拉爾不敢吱聲,小半天才格外小心地點了下腦袋,又立刻搖了幾下。
韓小松心里偷樂了一下,只要小家伙想著要吃,后面的事,他就能從容應(yīng)對。他故意咳了幾聲,走到巖石林立的小溪旁邊,痛痛快快洗了把臉,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劉拉爾身邊,從隨身挎包里摸出一個發(fā)黃的饅頭,亮給劉拉爾看。就這,吃不?
劉拉爾遲疑片刻,挪動腳步,試著靠近眼前的陌生人,剛伸出去的手,馬上縮了回來。兩只眼睛盯住韓小松手里的饅頭,喉嚨嗝出幾聲。
這深山老林沒有美味佳肴,只有光禿禿的大石頭,不吃會餓你死的。
韓小松將饅頭遞過去,劉拉爾眼明手快,一把抓住,用舌頭舔舔就放下了。
土豪崽子,知道你們嬌生慣養(yǎng)、吃香喝辣,看不上山里人吃的東西。你不吃,我還餓著呢!
韓小松在肚子里暗罵一通,伸手想搶回饅頭,劉拉爾一驚,趕緊轉(zhuǎn)過身,將饅頭塞進嘴里。
陰謀得逞,韓小松心里暗笑。狗餓瘋了,連豬屎都會吃。
嗯呃,呃,呃……
劉拉爾噎住了,使勁地咳。
韓小松從包里拿出水壺,托起劉拉爾下巴,給他灌水。
慢點兒嘛,沒人跟你搶的。
哎呀,憋死了!
劉拉爾喝完水,吁了一口氣,抹去臉上噎出的淚水,拍拍胸口說,我奶奶吃飯常噎著,給她捶捶就能好。
悶葫蘆似的小家伙終于說話了,韓小松心里一陣欣喜,從包里掏出一把炒米,嘎嘣嘎嘣地嚼。嚼過一陣,感覺飽了,身上有了力氣,伸了伸懶腰。
哎喲,哎喲……
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他摸了摸腫脹的左臉。
他媽的,該死的大馬蜂,哎喲!
叔叔,我們老師說,罵人不是好孩子。
放屁!
韓小松黑下臉,狠狠地瞪了劉拉爾一眼。
劉拉爾被嚇著了,趕緊退到一旁。
天氣異常炎熱,陽光穿過樹葉照射下來,在地面繪出光怪陸離的圖案。
山里靜得怕人,劉拉爾蜷縮著身子,睫毛上掛著淚花花兒。韓小松瞥去一眼,他急忙將頭往下低。
韓小松忽然有些后悔了,孩子說的沒錯,罵人的確不好,他嘿嘿幾聲,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小朋友,叔叔把你弄到這兒來,怕不?
劉拉爾看了看韓小松,淚水像開閘的洪水直往下流。
山里的天氣一日三變,一陣狂風(fēng)卷來,天上黑云翻滾,太陽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頃刻間,響起了炸雷聲,震得整座山都在晃動。
劉拉爾像只受驚的兔子,渾身都在顫抖。
韓小松本能地伸手去抱,劉拉爾一頭扎入他懷里,瞬間又掙脫而去,躲進不遠(yuǎn)處的山洞。
一場大雨鋪天蓋地,足足下了一個小時,韓小松蹲在洞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遠(yuǎn)方。
四周雨霧迷蒙,除了雨聲就是風(fēng)聲,他斷定,警察沒有跟過來,至少眼下是安全的。
雨不停地下,倆人一個在外頭,一個在里面,誰都不理睬誰。
等到雨水終于停住,韓小松靠近劉拉爾,和顏悅色地告訴他,叔叔不是壞人。又把水壺遞過去,讓他喝點兒。
喉嚨渴得快冒煙了,劉拉爾捧起水壺,咕嘟咕嘟往下灌。
叔叔,我見過你。
劉拉爾用手背揩了下殘留在嘴角的水珠,臉色變得活泛起來。
你見過我?
韓小松驚住了,目光落在劉拉爾發(fā)亮的眼睛上。
你騎摩托攔過我媽媽的車,說要把她的車砸了。媽媽后來給我說,你是個可憐的人,我爸是騙子。
好個機靈鬼,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那天,我坐在媽媽車子后排。
原來是這樣。韓小松看看眼前滿臉稚氣的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該死,自己稀里糊涂綁了秦律師的兒子。
不對,劉拉爾分明是劉一彪的兒子,他就沖那個王八蛋來的。這件事,從頭至尾,跟律師秦曉芳一丁點兒都不相干。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劉拉爾是劉一彪和秦律師倆人的兒子。
韓小松腦袋亂成了一團麻,紛紛擾擾理不清頭緒。
秦曉芳絕對是好人,也是可憐之人。劉一彪那家伙是十足的混蛋,娶了漂亮老婆不知足,還到處沾花惹草,讓派出所逮過幾回。打牌賭博,從家門口賭到澳門,好端端的廠子,都快輸沒了。他干出這些事,還不許秦曉芳過問。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幾次把老婆打得住進醫(yī)院。
為了討回劉一彪拖欠的工資,韓小松跟蹤過秦曉芳。那天清晨,秦律師的“寶馬”剛駛出小區(qū),韓小松騎著摩托緊跟上去。追了一程,到了拐彎處,秦律師將車速降下來,他趁機加大油門,摩托車發(fā)瘋似的沖到秦律師車前,嘎的一聲剎住。
秦律師被突如其來的這招驚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往外側(cè)打了一把方向盤,一腳踩死剎車。
老天保佑,所幸人車無恙,對方也沒事。
秦曉芳長吁一口氣,沖著身穿破舊迷彩服的韓小松吼:你是打劫還是告狀?簡直不要命了!
韓小松滿臉怒火,將那條受傷的腿頂上前,靠住了小車保險杠。
這條腿是在廠里上班干活時被厚鋼板砸傷的,他當(dāng)場昏死過去。住進醫(yī)院后,劉一彪既不過問,也一毛不拔,至今落下殘疾。
韓小松用力拍拍秦曉芳車子的引擎蓋,我老娘那命都快沒了,剩下我這半條命,有個屁用?你丈夫拖欠了我一年多工資不給,我全家人已經(jīng)沒活路了!
韓小松如同發(fā)怒的公雞,根根毛發(fā)立起,趁秦律師沒留神,搶過了她的車鑰匙。
你和劉一彪是睡一張床的夫妻,丈夫欠賬,老婆還錢,這事天經(jīng)地義。今天你不給錢,這車我就砸了!
秦律師大體弄清楚了事情原委,臉色和軟下來,一臉無辜地擺了擺手。
小兄弟,這件事你得去找劉一彪本人。冤有頭債有主,找我沒有用。
劉一彪耍流氓無賴,死活不給錢。前些天,我找到他辦公室,他讓保鏢將我往死里揍。
韓小松捋起衣服說,你看看我腦袋、后背、胳膊,還有腰都腫著呢。
秦律師心里一陣心酸,不停地?fù)u頭嘆氣,伸手去拉車門。
沒說幾句還想跑不了成?
韓小松朝前跨出一步,擋住秦律師去路。
秦曉芳寬厚地笑笑,側(cè)過身子,拿起擱在副駕駛位置的手包,從里面掏出一沓錢,塞給韓小松。
你的事,我無能為力,只能表示同情。
拿這點兒錢打發(fā)叫花子,你們當(dāng)律師的也跟劉一彪一樣玩套路?
韓小松拉住車門,不讓秦律師走。
秦曉芳苦笑著對韓小松說,實話告訴你,上個月,我跟劉一彪辦理了協(xié)議離婚手續(xù)。法律意義上,我倆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一時還沒租到房子,暫時住在凱旋城。
僅存的一絲希望眼見泡湯了,韓小松痛苦地蹲在地上。
這幾千塊錢,你先拿去救救急。
秦曉芳看了下手表,遞給韓小松一張名片。
今天是我兒子劉拉爾他們幼兒園舉辦親子活動,眼看就要遲到了,我得馬上趕過去,回頭有事要幫忙,盡管打我電話。
秦律師走了,韓小松坐在馬路牙子邊,兩眼迷亂地看著往來不息的車流,真想縱身沖過去,一頭撞死算了。
回想起這些事,韓小松心里充滿了感激,眼神溫潤地看著劉拉爾,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劉拉爾,叔叔想請你幫個忙,行不?
劉拉爾吃驚地看著韓小松,口吃地說,幫,幫,幫你忙?
你爸爸欠叔叔的工資,這是救命錢。
救誰呀?
劉拉爾兩眼疑惑地看著韓小松的眼睛。
救我媽媽,也就是另一個奶奶。
說到媽媽和奶奶,劉拉爾稚嫩的小臉頓時沉下來。他被一個陌生人帶走了,可憐的奶奶,肯定嚇壞了。媽媽說奶奶血壓高,心臟也不好,還有糖尿病,不能惹奶奶著急生氣。不然,奶奶就會病倒的。
劉拉爾嘴巴扁了扁,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過了片刻,抹了眼睛一把,小心地回問道,叔叔,我?guī)湍懔耍隳軒臀覇幔?/p>
幫你?
這回輪到韓小松吃驚。
嗯。
幫你什么?
領(lǐng)我去找奶奶、找媽媽好不好?
沒問題呀,一言為定。
劉拉爾愿意合作,韓小松非常開心,眉開眼笑地問,我們現(xiàn)在開始,行不?
這個得拉鉤才算數(shù)!
劉拉爾臉上還原了天真的笑容,把小手伸過去,鉤住韓小松的小拇指。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騙人是小狗!
拉完鉤,劉拉爾有模有樣地說,媽媽告訴我,爸爸總賴人家的賬,欠了別人好多錢呢!
是嗎?韓小松有氣無力地應(yīng)了劉拉爾的話。
爸爸喜歡打牌,媽媽說他一個晚上輸贏幾十萬。叔叔,幾十萬是多少呀,能買幾個風(fēng)箏?
韓小松沒答話。
劉拉爾小眼睛眨眨,接著問韓小松什么是小妖精,是不是總要吃唐僧肉的那個。爸爸迷上了小妖精,不要他和媽媽了。
一只蝴蝶在草叢飛來舞去,劉拉爾立刻興奮起來,貓著腰身,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噢,抓著啰,我抓住了花蝴蝶!
劉拉爾跑回來,將蝴蝶舉到韓小松眼前。
叔叔,你看,好漂亮的。
爸爸從來不給我買玩具,風(fēng)箏也不給買,找他要,就揍我屁股,媽媽攔著,連媽媽一塊兒揍。
劉拉爾眼圈紅了,眼角掛著淚珠。爸爸很少回家,只有喝醉了才回來,進門就打媽媽。
劉拉爾抽泣著說,爸爸抓住媽媽頭發(fā)往墻上撞,要媽媽滾蛋,媽媽頭上流了好多血。
少頃,劉拉爾小手當(dāng)空一揚,把蝴蝶拋向空中,蝴蝶舞動翅膀,一搖一擺飛走了。他歪著紅撲撲的臉蛋,目送著蝴蝶飛向遠(yuǎn)處。
哎哎哎,你怎么放了呢?韓小松不無惋惜地說。
我們老師說,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不能傷害它們的。
呃——
韓小松看著遠(yuǎn)去的蝴蝶,再看看眼前天真爛漫的孩子,尷尬地笑著。
叔叔,給我爸打電話吧,他欠你錢,就該還你。
韓小松激動地?fù)Я藙⒗瓲栆话选P浉纾阏姘簦?/p>
韓小松拿出手機,電話撥通了,鼓足勇氣說,你兒子跟我在一起,欠我錢,還不?
你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找死是不?趕緊給老子送回來!
劉老板一吼,韓小松嚇蒙了,腦子一片空白,原先準(zhǔn)備好的一套說辭,一句都想不起來。
爸爸,你給他錢呀,欠人家東西不還,不是好孩子,這是我們老師說的。劉拉爾接過電話,憤憤不平地說,你不還叔叔錢,我就告訴我們老師,不給你評紅星!
劉一彪被兒子弄得哭笑不得,打斷他的話嚷道,劉拉爾,你在哪兒呀,把我急死了!
爸爸一嚷,劉拉爾不知如何是好。爸爸只顧罵人,卻不提還錢的事。
韓小松拿過電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你,你,你不給錢,我,我,我,就……
他本想嚇唬劉一彪說撕票的,這話沒敢說出口。
電話那頭寂靜無聲了,韓小松趕緊喂喂喂,劉一彪那邊還是不說話。
畜生,親生骨肉是死是活都不管了?
韓小松憤恨地罵了一句,罵完瞧劉拉爾一眼,臉上露出愧疚的神色。
劉拉爾囁嚅道,叔叔,給奶奶打電話吧,奶奶生氣了,我爸準(zhǔn)會害怕。
你奶奶電話怎么打?
劉拉爾搖頭。
這不是廢話嗎?韓小松瞥了劉拉爾一眼。
劉拉爾嚇到了,哇哇哭了起來。噢,噢,噢,我要奶奶,要媽媽……劉拉爾一屁股坐到地上,放開嗓門嚎。
別哭啦,煩都煩死了。再哭,就把你一個人扔到山里頭!
劉拉爾急忙止住哭聲,渾身不停地哆嗦。
這情景令韓小松心酸,彎下腰抱住了劉拉爾。
叔叔不好,把你嚇著了。別害怕,叔叔這就帶你去找媽媽。
劉拉爾眼睛一亮,隨即打了個哈欠,頭一歪,靠在韓小松懷里睡了過去。
劉拉爾迷糊一會兒醒了過來,用手背擦擦眼睛,沖韓小松笑道,叔叔,我做夢了。
韓小松問夢見啥了。他說夢見了蝴蝶,好多漂亮的蝴蝶。
劉拉爾說他還夢見了媽媽和奶奶,她們到處找他。奶奶找到山上,被石頭絆了一跤,胳膊和腿都摔斷了。
劉拉爾邊說邊流眼淚,韓小松幫他擦干眼淚,打開身上的挎包,找了一陣子,找到那張皺巴巴的名片,拿起手機就撥。
電話通了,秦曉芳聽出是韓小松的聲音,半天說不出話,一個勁兒地哭,把韓小松的眼淚都哭出來了。
秦曉芳止住哭聲,她的心里是清楚的,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激動,得想方設(shè)法穩(wěn)住韓小松。一旦把對方惹急了,就會生出變故。不管韓小松提什么條件,先應(yīng)下來再說。
小,小,小兄,兄弟,姐知道你不,不,不會亂來的。有,有,什么要求,盡管說,姐,姐,姐一定想辦法幫助你……
平日口若懸河的秦律師,這會兒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她喉嚨發(fā)硬,聲音變了調(diào)兒。
天哪,我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秦曉芳深呼吸一口氣,細(xì)聲說道,小松兄弟,我,我,我們姐弟倆有話好說,姐,姐,說話算話的,我可以發(fā)誓,啊……
秦曉芳語無倫次,不停地哀求韓小松,說孩子是無辜的,千萬別傷害他。
秦律師,劉拉爾好好的呢,我這就給你送過去。我們這兒,離市鎮(zhèn)大概三公里的樣子。
好,好的,謝謝,謝謝你,好兄弟!
韓小松試探著問到哪兒見面合適,秦律師一時沒了主意。這時,她倒不擔(dān)心兒子的安危,而是替韓小松著急。警察到處布防,他一旦露臉,必定會被拿下。
這件事發(fā)生之初,按照她的想法,根本不用報警。她了解韓小松,小伙子急火攻心,目的是為了錢的事,相信他不會胡來。一旦警察加入進來,情況就會變得復(fù)雜,弄不好會節(jié)外生枝。那次韓小松攔她的車,通過交談,她發(fā)現(xiàn)小伙子老實、善良。劉一彪那家伙死活要報警,揚言非把韓小松宰了不可。鬧到這一步,已是步步驚心。正當(dāng)秦律師無計可施的時候,韓小松心平氣和打來電話。她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開始擔(dān)心小伙子的安危。
韓小松明白秦律師的心思,淡然地笑笑,提出到劉拉爾就讀的“小天使”幼兒園門前會面,到時候見機行事。
秦律師說好,倆人商定不見不散。
保護韓小松,已成當(dāng)務(wù)之急。秦曉芳駕駛著那輛紅色“寶馬”,在市區(qū)七彎八拐兜圈子,然后換乘公交車,在市第一人民醫(yī)院下車,穿過醫(yī)院大廳,從側(cè)門溜出去,一眨眼爬上的士,直奔“小天使”幼兒園。她這套反偵察招數(shù),意在擺脫警察追蹤,等她氣喘吁吁趕到見面地點,韓小松早就等在那兒。
劉拉爾見到媽媽,歡快地跑過去,撲進秦曉芳的懷里。
秦曉芳抱住兒子,狠狠地親,帶著哭腔說,嚇?biāo)缷寢屃耍娴陌褘寢寚標(biāo)懒耍?/p>
劉拉爾抬起頭,朝韓小松笑笑。
叔叔,你那個黃面饅頭真好吃,下回來的時候,給我?guī)讉€行不?
韓小松揚揚手,笑道,只要劉拉爾同學(xué)喜歡,叔叔給你帶一挎包。說完,拖著一條瘸腿就走。
秦曉芳走上前,一把拉住韓小松,神情緊張地說,孩子他爸把這事鬧大了,到處都是警察,你怎么辦呀?
韓小松愣了一下兒,苦笑著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派出所。
三
一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工,因生活所迫,涉嫌綁架富家子弟,這件事,在當(dāng)?shù)匾疝Z動,新聞媒體給予相當(dāng)程度的關(guān)注,連續(xù)報道案件偵查、審理進展情況。
依據(jù)相關(guān)法律,法院公開審理此案,那些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們,將鏡頭對準(zhǔn)了被告席上的韓小松。
審判庭座無虛席,氣氛莊嚴(yán)肅穆。韓小松那頭卷發(fā)剃成了小平頭,臉色沉沉的,雙手微微抖動,看得出,他心里特別緊張。
進入庭審程序,審判長見辯護人席位一直空著,問被告為何不請辯護人。
韓小松耷拉著腦袋,沒聽到似的一聲不吭。
審判長瞅他一眼,聲音低沉地說,被告,抬起頭,請回答本庭問話。
仿佛被一雙有力的大手使勁往下摁著,韓小松整個身子直向下墜,像條彎腰屈背的蝦米。
第一次見到如此大的場面,他的胸口劇烈地蹦跳著,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
開庭前幾天,法院通知他請辯護人。可以自己請,法院也可以指定。他木頭菩薩般不言不語。心里清楚,這件事怨不得別人,要怨就怨自己一時糊涂,闖下大禍。再說,眼下窮得半個子兒都拿不出來,哪有錢請人打官司。明明白白犯下大案,沒必要再勞神費力狡辯了。事已至此,犯到哪兒,罰到哪兒吧。
審判長等候片刻,提高嗓門又問道,被告,本庭再問一次,你請不請辯護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瞧審判長臉色,好像有些不耐煩。旁聽席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嘆息。
韓小松神情木然,垂著腦袋不說話,現(xiàn)場氣氛變得緊張。
一場無辯護人的庭審即將進行,看情形,韓小松輸定了。
審判長,本人請求為被告進行法律援助。
秦曉芳從旁聽席站起身,臉上的神色平靜而淡然。
法庭一片嘩然,韓小松猛地抬起頭。
審判長有些吃驚,側(cè)過身子,同陪審的幾名法官耳語了一陣,點頭表示許可。
庭審有序進行,公訴人宣讀起訴書,主張對被告行為定性為綁架勒索罪。
進入法庭調(diào)查程序,控辯雙方發(fā)言。
秦律師挺著胸脯,兩眼環(huán)顧四周,展示出良好的職業(yè)女性形象,開始替韓小松辯護。
本人今天身份有些特殊,既是被告辯護人,也是涉事孩子的母親。但是,這些都不妨礙本人公正辯護。
秦曉芳說,起初,被告確有主觀故意。但是,很快改變了初衷,從加害者變成撫慰者,絲毫沒給孩子造成人身傷害和心靈陰影,還成為孩子的好朋友。我的孩子很認(rèn)真地告訴我,他已經(jīng)將被告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叔叔。
秦曉芳提請法庭注意一個事實,即她的孩子在本案中的地位性質(zhì)問題。換句話說,劉拉爾的言辭雖無法律意義上的證言效力率,但是,客觀能起到佐證作用。
劉拉爾已經(jīng)六歲半,在“小天使”幼兒園大班當(dāng)班長,有些事情,他大體能分得清到底誰對誰錯。孩子主動要求被告給他的父親打電話,勸其償還拖欠被告的工資款項。這個事實表明,被告沒有脅迫孩子勒索之要件。
被告和劉拉爾相處三個多小時,他給予小孩生活上照顧。給孩子講“神筆馬良”的故事,采摘鮮花,倆人在一起其樂融融。被告主動聯(lián)系到孩子媽媽,將劉拉爾完好無損交還到監(jiān)護人手中,且有自首情節(jié)。她作為孩子母親、一位有良知的律師,不主張對被告進行問罪訴訟。懇請審判長、合議庭、公訴人和陪審團慎重考慮她的請求。
秦曉芳當(dāng)庭出示劉拉爾的錄音證言,劉拉爾言辭清晰,口口聲聲稱韓叔叔是他最好的朋友。
小孩子是不會說假話的,秦曉芳基于事實本身,想從情感上影響審判長的判斷。從個人情感說,她真心想幫到這個可憐的小伙子。
審判長思考片刻,敲響了法槌,宣布休庭,進行法庭評議。
半小時后,審判長和合議庭法官回到席位。審判長請大家安靜,宣布合議庭評議結(jié)果:被告無罪,當(dāng)庭釋放。
“咚”的一聲,審判長手中的法槌,再次敲了下去。
情勢完全逆轉(zhuǎn),大伙兒如釋重負(fù)。法官、公訴人、旁聽人,陸續(xù)離開法庭,韓小松仍然木樁般立在被告席。法警給他打開手銬,說,小伙子,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韓小松如夢方醒,雙手捂住臉,“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入夜,一輪圓月懸掛在半空中,皎潔的月光水一般流向遙遠(yuǎn)的空域。秦曉芳俯下身子,柔情蜜意地親了親躺在身邊的兒子。
劉拉爾睡得正香,鼻息均勻而富有節(jié)奏。
秦曉芳悄悄下床,走到窗前,抬起頭眺望遠(yuǎn)方的天空。夜風(fēng)緩緩吹來,撩起這個秀麗女人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她伸出雙手,輕輕撫弄,發(fā)絲間,泛出縷縷馨香。
回想著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她心里一片快慰。韓小松得以無罪釋放,她那份催款律師函發(fā)揮了作用,劉一彪償還了拖欠韓小松的四萬多塊錢。這些錢,還不夠支付韓母手術(shù)醫(yī)療費用。她很想給韓小松捐款,又擔(dān)心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小伙子不會接受,只好通過紅十字會,以定向捐贈的方式,匿名向他捐助了五萬元。
韓小松母親手術(shù)順利,身體恢復(fù)很快,術(shù)后半個月就出院了。
微風(fēng)輕拂,四周一旁靜謐。這時,擱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滴滴”響了兩聲,她趕緊拿起來,屏幕上現(xiàn)出這樣一段文字:秦姐您好。我正在外地打工,由于走得匆忙,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懇求您幫個忙,給劉拉爾買只蝴蝶風(fēng)箏,就說這是他叔叔韓小松送的。在山上的時候,我答應(yīng)過孩子,說給他買只好大好看、飛得很高很遠(yuǎn)的蝴蝶風(fēng)箏。
秦曉芳胸口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張逸云: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六部,發(fā)表、出版文學(xué)作品二百多萬字。作品見《陽光》《芳草》《青海湖》《創(chuàng)作與評論》《湘江文藝》等文學(xué)期刊,多部作品在全國、省級文學(xué)賽事獲獎。代表作《山青月明》《柳毅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