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曄
改革開放那一年,我們全家跟隨爸爸離開河北省軍區大院,落戶到了陜西的煤城——銅川。
那時的銅川,城市的規模宛如河北的縣城,城內有一條大街、一條小河。大街名曰紅旗街,小河名叫漆水河。乍聽這名字的時候,我曾經下過小河溝,掀著河里邊的石頭找河水里的漆,可是石頭下面除了一窩一窩的蛤蟆骨朵兒(蝌蚪),還是一窩一窩的蛤蟆骨朵兒。
剛到銅川那一年,我百般不適應。因為我離開了繁華的都市,來到了污染嚴重的煤城,離開了愛我的老師,離開了朝夕相處的同學,離開了軍區家屬院里的那些小跟班。我沖爸爸發脾氣,哭著喊著要回石家莊。爸爸除了象征性地打打我的屁股就是晚上睡覺前叼著煙卷發呆發傻。看到他的那股郁悶勁兒,我明白了,對新環境不適應的不僅僅是我,習慣帶兵的爸爸何嘗不是內心壓抑?
爸爸任職銅川礦務局的黨委書記,他在辦公桌前坐了不到半年就受不了了,把手頭的工作給領導班子的其他成員一丟,就跑到郊區的王家河煤礦下礦蹲點。那陣兒正值學校放暑假,我故伎重演,哭著嚷著要隨爸爸下基層。有啥辦法,我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爸爸視我為掌上明珠。
我跟隨爸爸來到了王家河煤礦,住進了礦招待所。那天晚上,礦上的領導一撥一撥地拜見爸爸。他們說著一些我毫不感興趣的話題,說得我呼呼大睡。等我醒來的時候,客房里就剩下我一個人。
招待所阿姨為我端來飯菜。我無心吃飯,六神無主地四下里張望。阿姨說我爸爸上班了,她怕我寂寞,叫來她的兒子陪我玩。她的兒子叫大強,比我大兩歲。大強帶我離開了礦部,跑到公路旁的漆水河邊。這里的漆水河有別于銅川市內的漆水河,河床堆滿了大青石,大青石阻擋了河水的流向,在低洼處形成了一汪水潭,水潭里有四五個比我大的孩子在打水漂。大強說這汪水潭叫老鱉潭。老鱉潭里的孩子向大強打招呼。大強向孩子們介紹我,說我是礦務局局長的兒子。孩子們立刻變得熱情備至,全都爬出老鱉潭,邀我下河游泳。我說我不會游泳。孩子們說他們教我學游泳。
我在一群大孩子的簇擁下鉆進了老鱉潭。烈日的暴曬下,潭水如母親的懷抱,柔情脈脈。這種柔情淡化了我對河水的恐懼,在大孩子的呵護下,我竟然學會了游泳。游泳的代價是時間的流失,流失的時間喚來了爸爸。當爸爸出現在老鱉潭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他那一臉驚慌的表情。我剛剛喊了一聲“爸爸”,爸爸便一個猛子扎進潭里,毫不留情地將我拽出水潭。或許是用力過猛,我的胳膊被爸爸拽得脫了臼……
那天晚上,爸爸黑著臉兒威脅說,我要是再去老鱉潭游泳,他就把我的大腿卸下來,讓我走不了路。這是爸爸第一次向我發火,他好像一頭雄獅,讓我看到了他陌生的一面,這一面讓我充滿了恐懼。
爸爸似乎意識到了我離開他的危險,他竟然違反規定,帶著九歲的我下到了煤礦的井下。王家河礦的一號井是個豎井。我頭戴寬大的安全帽,跟隨爸爸和礦工叔叔們乘電梯來到了井下。我至今還記得乘電梯下滑時的模樣,周圍有些昏暗,在礦工叔叔們安全帽上的礦燈的縈繞下,我看到了巖石逐步演化成了黑色的煤石,最后就是礦井的坑道。坑道很寬,在燈光的繚繞下,有礦車,有板報牌,還有來來往往的工人。
爸爸把我帶到一間休息室,休息室里燈火通明,桌椅板凳齊全。休息室門口坐著一位工人叔叔。爸爸把我交給工人叔叔后就離開了休息室。工人叔叔拿出一塊面包給我吃,還為我倒了一大茶缸白開水。后來我才知道,這間休息室實際上是礦工叔叔們休息和避難的硐室。
這是礦井第一次給我的印象。后來我對礦井的認識越來越明晰,從初中到高中,礦務局中學組織我們下了三次井,雖然這井下生活分別來自于三里洞煤礦、鴨口煤礦和焦坪煤礦。但我基本上懂得了什么是豎井,什么是斜井和平硐,什么是工作巷、采煤巷,什么是掌子面。今天回憶起來,我依然認為,在井下工作的礦工才是最可愛的人。
我對焦坪煤礦的印象非常深刻。因為爸爸從焦坪煤礦檢查工作回來,不無感慨地說,基層礦山太需要醫護人員了。他動員姐姐到焦坪煤礦工作,他說領導干部的子女要起模范帶頭作用,只有姐姐去了基層礦山,他才有理由動員其他領導干部的子女去礦山工作。
姐姐是礦務局醫院的醫生,她工作安逸穩定,根本不想去那個鳥不拉屎的礦山,哭著喊著頂撞爸爸的動員,頂撞得爸爸怒火萬丈,竟然將姐姐的工作關系轉到了焦坪煤礦。失去工作的姐姐慌了神,不得不流著眼淚跟隨爸爸到焦坪煤礦報到。
姐姐離開媽媽的身邊,媽媽鬧起心來,一股火氣沒處撒,便與爸爸鬧起了紛爭。那段時間,我家戰爭不斷,媽媽和爸爸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可無論媽媽如何與爸爸鬧,爸爸就是不將姐姐調回礦務局醫院。這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爸爸的倔勁兒是沒有人能夠撼動的。
爸爸雖然離開了部隊,可是他的軍人本色始終沒有變。他一生離不開槍,轉業到地方,他的手上沒有了槍,內心也就失去了魂。當時國家還沒有頒布禁槍法令,爸爸就到西安買了一桿獵槍。他生性愛跑,周末時在家閑不住,帶著我進山去打獵。爸爸打獵最多的地方就是順著漆水河的發源地柳坪柿溝進山,翻過一座山,來到獵物出沒的地界,然后找個隱秘的地方,像電視上的狙擊手那樣設伏。在我看來,每到夏季,深山就是一片蔥綠,冬天就是白雪皚皚。可是爸爸總是會在蔥綠和白雪之中找到獵物。爸爸的槍法好,隨著一聲槍響,他就一拍我的屁股,讓我跟隨他去看中槍的獵物。每當這時,我就會看到一只黃羊、一只山雞,或者一只野兔倒在血泊中。
爸爸打獵總是碩果累累。面對一大堆獵物,他一點兒也不發愁,用事先預備好的麻繩將獵物穿起來,然后將一個繩頭甩給我,和他一起拉獵物。可以說,拉獵物是我最痛苦的經歷,因為打了一天獵,已經筋疲力盡,空手翻座山都困難重重,更何況還要拉如此沉重的獵物。每當這時,爸爸就會說,臭小子,上點兒心,現在不把身體鍛煉好,以后如何去部隊?把學習不好的我送到部隊當兵是爸爸和他的老戰友商量好的事情,等我高中畢業的時候,爸爸就會把我送到他的老戰友的部隊。
當天色大黑的時候,我和爸爸拉著獵物邁進家門,立刻累得癱坐到客廳的地上了。
爸爸對于家的觀念太淡,在獵物的分配問題上,沒少和媽媽發生爭執。媽媽認為,獵物是爸爸和我浪費一整天的精力打回來的,理應分上一只野兔、一只山雞或者一個黃羊腿。可是爸爸家長作風太嚴重,他總是將所有的獵物送到礦務局的機關食堂,害得我想吃一口野味還要在機關開中午飯的時候跑到食堂排長隊。不過食堂大廚師傅心中有數,好像回報似的,在我買飯的時候,沒等我開口說話,就將預備好的肉遞給了我,而且肉碗里總是會夾雜著小蘇肉和條子肉。
爸爸把我當成了他的警衛員,經常讓我向學校請假,陪他“出遠門”。“出遠門”的目的地是焦坪煤礦,因為他把姐姐丟在了焦坪煤礦,內心也就多了幾分對于姐姐的牽掛。
焦坪煤礦在山里面,爸爸總是說焦坪的風景比王家河好,他會借看望姐姐的機會游玩焦坪地界的大山,順便打打獵。
爸爸有過集體生活的癮,即使在姐姐的礦區醫院,他也沒有忘記把做熟的一大鍋肉分給姐姐的同事。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爸爸以為他會在銅川這座煤城待到退休,沒想到,我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爸爸便接到了新的任職調令。
離開銅川的前兩天,爸爸再一次來到焦坪煤礦。他帶著我和姐姐上了一次山。當我們爬到山頂的時候,恰逢余暉映照,將滿山的楓葉燒得火紅,火紅的山巔襯起的是爸爸的偉岸。面對這偉岸,姐姐哭了,她說她想跟隨爸爸離開礦山。爸爸笑了,他用慈祥的大手抹去姐姐臉上的淚水,鏗鏘地說道,是我的女兒就不要這樣沒出息,你現在已經是礦區醫院的院長了。
這個時候我發現,爸爸就是一座礦山,他走了,帶走的是一個礦山的魂。
顯 曄:本名沙鐵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理事,寶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發表文學作品400萬字,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延河》《百花洲》等雜志發表小說、散文數百篇,多部作品獲得各類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