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成紙飛機的童年（上）

湯飛

小琢，收到這封長成飛機狀的信，請不要驚訝，因為它搭載著你可能從未見過的事物、難以體會的心情。作為生長于小山村的娃子，我很想借此機會與居住在城市里的你聊聊自己的童年時光，接下來我將化身向導，帶領你走進一座“游樂場”，你準備好了嗎？

我的家鄉叫徐家灣，興許你曾經聽說過。它被并不巍峨的青山圍成“U”字形，中間是一塊塊不規則的田地，人家散落在山腳，炊煙裊裊如云朵——“白云生處有人家”嘛。公路從灣口蜿蜒而過，瘦長的小河與公路隔田對望。

灣中的小不點不少，年齡差距比較大，通常各玩各的。我有兩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一個是徐頃，面龐黑乎乎的，眼珠溜圓，讓人疑心他是神算子投胎，還有滿口白牙，以及一條翻得飛快的舌頭。他的爸爸是軍人，常常在他的言談中充當英雄角色。老媽叫他“小頃娃”，喊著喊著就演變成“小青蛙”，順口又貼切。另一個是徐將梅，她的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在近處打工維持生計。長輩們很喜歡這個乖巧的女孩，幫她洗頭、扎辮，洗衣縫補，管飯食，心巧的婦女在鎮上看到適合她穿的衣服，也順手買回來給她。盡管媽媽不在了，可母愛并未缺席。總之，大伙兒很有默契地關心她，卻不以恩人自居。倘若有調皮鬼以此為由嘲笑、捉弄梅梅，同灣的伙伴必定理直氣壯地替她出頭，不讓她受委屈。

至于我嘛，用不著多啰唆，因為我忙著放羊。相比大塊頭、犟脾氣的牛，山羊更溫順些。有次隨奶奶看牛，我把繩子纏在腰間，陀螺似的旋轉，一圈圈挨近大黃牛。突然，它的鼻孔哼出響亮的聲音，又搖晃腦袋。我以為它要用牛角來頂撞我，嚇得哇哇大哭，跌倒在地，還不忘大喊“滾遠點”。黃牛反而不知所措，愣愣地瞅著狼狽的我，忘了咀嚼青草。從此，我再不敢接近牛老兄，有它停留之處，我寧愿繞道走。羊經常出沒于課文里，《駱駝和羊》《狼和小羊》《亡羊補牢》《小山羊》《小白兔和小灰兔》，有時候是主角，有時候是配角，能與它們做伴，怎會不開心呢？

我牽著兩只羊朝灣里走，敞開嗓門喊：“小青蛙！梅梅！”這是明顯的固定的信號。徐頃大聲回應：“小霄，怎么才出門！又在給羊學生上課嗎？”他沿著田埂沖到跟前，大口喘氣，酷似一頭沒拴韁繩的馬駒。歇了片刻，他抬頭問：“梅梅呢？”我早已鎖定目標，伸手一指，身穿紅衣的她正站在上山必經的路口招手。抬眼望去，恰如一朵怒放的紅梅。

走近后，徐將梅笑盈盈地說：“小青蛙，昨天你還為輸掉一局游戲，恨不得把小霄當蚊子吞進肚子，現在氣消了嗎？”徐頃用力攔住我，模仿俠客的口吻說：“兄弟之間的情誼，你不懂！”他從我手中奪過羊繩，輕輕抖動，口里“咩咩”作聲。山羊膽怯，奮力上爬，小青蛙緊隨其后。我有樣學樣，果然能夠節省點力氣。徐將梅在身后喊：“不許欺負小羊！”

到了山坪，我甩開繩索，任羊兒低頭咬一撮草，仰頭細嚼慢咽，東張西望。我們不遠不近地跟著。徐頃隨手扯下一根狗尾巴草，伸到將梅的后頸劃拉。小女孩睜大眼睛瞪著他，抬手阻攔，一對酒窩若隱若現。我瞧不慣，雙手勒住他的脖子，翻滾倒地，笑罵道：“我非得像折斷螃蟹腿兒那樣，掰斷你的手腳。”這家伙不甘示弱，把我也當成螃蟹扔出去，幸虧草地軟和，一點兒也不疼。只可憐了草叢里的螞蟻、蚱蜢或別的蟲子，被移動的泰山壓頂，躲閃不及，有性命之憂。

我忙中偷閑望了一眼徐將梅，只見她坐在長條石上，手捧俏臉蛋兒，不喊加油，不來勸架，仿佛是看戲的觀眾。更可氣的是，兩頭白羊叼著草，立在一旁瞧西洋景，不時“咩咩”叫，可惜我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如此一來，對戰的雙方索然無味，相互攙扶著站立，拍拍自己、對方衣服上的塵土。我倆的關系如鋼似鐵，打架都打不出仇來。我心里堵著一口氣，無處發作，跨到羊面前，趁它不留神扯出嘴角的草。那邊，青蛙叫，梅花笑。

山上柏樹最多，香樟、青岡樹零星點綴，路邊坡頭，到處是黃荊。徐頃折下枝條，編好一頂草帽，獻給美麗的公主。將梅摘了兩朵不知名的黃花，插在帽檐，問：“好看嗎？”我立即拋撒從黃荊枝頭抹下的紫白色花，制造一場“雪花”。過足了公主癮，徐將梅才抖落賴在秀發間的花瓣。

徐頃提議去探查遠近聞名的山洞。幾年前的某個深夜，直升機的轟鳴聲驚醒了很多人，天亮后，鄉親們發現半山坡憑空多出一大一小兩個洞，大的里面有燃盡的谷草灰。隨即，一則有鼻子有眼兒的傳說飄蕩于山灣：他們專挑夜間行動，是為了挖掘會跑會跳的金娃娃，用紅布包裹得嚴嚴實實，使金娃娃插翅難飛。越傳越神，真假難辨。

我們三人手拉著手，徐將梅在中間，膽大的徐頃走在前頭，一步一步往里挪。他腳下一絆，險些摔倒，當即“卷”起“巨浪”，戰栗的感覺通過胳膊傳到我身上。由于他慣愛搗蛋，我懷疑他是故意的。驚魂未定，徐頃說：“你們看見前面那個白點了嗎？還在晃動哩。”言畢，又放聲怪叫。將梅終于經受不住，掙脫后從我身側沖出洞口。我的心隱隱發毛，“咚咚”撞擊胸膛，也趕忙抽身退出。最后出來的徐頃滿臉鬼笑。將梅心知上當，捶他幾拳。過一陣兒，我們忍不了好奇，再度“探險”，漸漸地也敢大吼大叫。某回，徐頃故技重演，結果從黑暗里竄出幾只蝙蝠，掠過頭頂，平日膽大包天的他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玩累了，我們躺在斜坡上，聽將梅講故事。她爸偶爾收回幾本課外書，聰明的小姑娘在字典的幫助下，一頁頁閱讀。這時面對聽眾，她講得繪聲繪色，連羊兒也聽得入迷——理解不透情節，鶯鸝般婉轉的音調算是悅耳的伴奏。風經過身旁，樹木毫不吝嗇掌聲。夕陽從枝葉縫隙灑到臉頰，每個人都是金娃娃啦。

（待續）